谢君山一番盥洗后,松松挽了个髻,袖子也挽了一段上去。
露出清辉般的一截玉臂。
待回屋与夜倾双目相对时,夜倾留意到,除了那截裸着的晃人皮肤外,她的睫毛还挂着簌簌的水珠。
……灵动晶莹,又扑闪扑闪的。
脸上那些铅华洗净后,谢君山又恢复了那副夜倾所熟悉的柔柔弱弱……又清丽斯文的模样。
夜倾突然又想起来黎黛之前曾说她小白花儿一样有点好看。
——这程度,怎么会只是“有点儿”。
魂息的见识,果然不能容于心间,只能当屁放了。
“喵呜。”
夜倾循声而去,盯了盯眼皮底下的毛茸茸的圆脑袋。
突然想起来自己怀里兜着小橘猫,极不自在地撇过了脸。
谢君山也吃了一惊,神色间颇有些惊诧。
——她出去也就洗漱一趟的功夫。
夜倾跟小橘猫,怎么短短时间内关系就破冰成这般了?
小橘猫这会儿正好手好脚地趴在夜倾怀里,露出一个橘色毛茸茸的头。
一副驯良乖顺的模样。
见到了谢君山回来,也没有立刻蹬起后脚,搅起地上一团飞雪——
像之前一样缘腿而上,一路扑腾到双臂,稳稳当当落在谢君山怀里。
也没有攀于矮墙,在哪处趾高气昂地高视阔步。
……
谢君山飞升后做了些功课,她一直以为,猫聪明地很,一个人是真心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
它打第一眼就能看出来。
虽然,它一点也不会在乎。
……
是以,看着眼前一人一猫客客气气相濡以沫的样子。
谢君山疑心反思,之前会不会是自己过于狭隘了。
……
谢君山不知道的是——
被教训被箍起来的小橘猫,实则与夜倾旧恨夹新仇。
偏偏对方无比了解它。
……它脑子里下一个动作想的什么,他比它还要先一步反应过来。
然而它感动吗?
——它刚才倒是试过动,试过挣扎。但骨头差点没挣断。
也没换来外头看上去……任何不对劲的动静。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但确认没奶吃的时候,哭,就用不着了。
小奶猫的挣扎,是一个道理。
……眼下,它根本一动不敢动。
更令小橘猫灰心的是,好死不死,它跟谢君山一点默契也没有。
它拼命给谢君山递眼色,发出求救的信号。
——落在谢君山眼中,只以为是它舒坦极了……眼睛微眯起来。
小橘猫“喵呜”哀嚎一声,彻底死心,把头埋得更低一些,搭在夜倾手上。
“夜倾,你何时跟小猫关系这么好啦?”谢君山偏头一笑。
夜倾把脸撇得比之前更远,声音却极为镇定道:“嗯,它让我教它点东西。”
小橘猫挣扎着抬起了头:“???”
——世道险恶人心不古,有你这样倒打一耙……站着撒谎不亏心不脸红的吗?
小奶猫我痛心疾首。
……
夜倾垂眸皱眉,彻底隔断了谢君山能看到他脸上表情的视线。
“师尊,你打算做任务时一直带着它吗?”
“啊?”
“我是问,你打算收养它吗?”
就像几千年前收养我一样,朝夕相处,相濡以沫。
心里冒出了烦闷又抓挠的小芽,令夜倾徘徊了许久。
最后心一横,暂时舍了自尊,还是决定由自己拔掉那个敏感的小芽——
把那个压得沉沉的问题终于捅了出来。
这会儿谢君山也听明白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我问过白鹤仙尊,他说是暂时放我这儿养一段时间。如果有它更适合的去处,我也可以做选择让它被收养在别人那儿,或者把它接回白鹤居,白鹤仙尊自会养。”
“所以……师尊你的选择是什么?”
一派内敛的哀伤中,夜倾的目光里,俱是蠢蠢欲动的酸涩。
他没察觉到……自己身上抑制不住细微的抖。
问这个问题,其实就提前架好了他跟谢君山的死结,谢君山挣不得……他们之间的任何一条可能的生路。
……并没有周全圆满的回答。
不管谢君山说一直收留它,还是抛弃它给别人——
夜倾都不可能……觉得开心。
那是从几千年前绵延至今的阴影了。
自芳心国谢君山不告而别后,夜倾不可能对谢君山的言行缺少警觉。
不可能再无条件信任——
像原来那般,谢君山在一旁舞剑花,化作猫身的他在一旁晒太阳,露出圆圆的肚皮。
偶尔沁水的剑光朝着他的方向一闪而过,他的眼皮子都不带掀一掀的。
他的敏感与往复,那些脑子里杂糅成堆的……也不会再只是稍纵即逝的过眼情绪。
……
谢君山刚才没有觉得小橘猫有甚异样,这会儿却及时捕捉到了夜倾情绪里隐约的不对劲。
“我在等我最初认识的那只小猫。”
谢君山语调放得极为平和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处在夜倾先前拨的那盏烛灯柔和的笼罩中,整个人身上渡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
慈悲如济世救人的菩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脱口而出这些。
——好像说了这些,慰情聊胜无,多多少少就能安慰到夜倾一点似的。
谢君山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听说猫猫占有欲强,嫉妒心也强。所以我怕我那只若是有缘回来找我,或者被我找到了。看到我有其他小猫,会吃味不开心。”
“所以,这些年,我都没有养过小猫。不过说来惭愧,我心志也不是那么坚定,之前在天心国龙窠寺碰到过一只,我起过一点要养它的念……那是我唯一动摇的一次。”
谢君山朝夜倾怀里的小橘猫露出歉意的表情,继续道:“至于它,是白鹤仙尊带来的,确实是在我意料之外……我暂时不做选择,我把选择权教给它吧。看它自己想去哪儿。”
小橘猫听得似懂非懂,一知半解的。但朦朦胧胧间听到了“选择权”在它。
好歹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个谢君山虽然人确实对它不错,但是她太穷了,小鱼干只能一条一条给它买。
看起来没什么前途,以后也不可能随时拥有一筐小鱼干的样子。
就靠它出去捡破烂,估计也没法养她。
何况她身边无时无刻不还粘着一个玄衣黑面阎罗王,简直是它命中的克星。
还好谢君山放了话,它随时可以跑。
小橘猫舔了舔自己脖子前那绺毛。心情一惬意起来,囿在夜倾怀里,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而夜倾听了谢君山刚才一席话,震得发麻,久久缓不过神来。
谢君山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从雕像般半天不动的夜倾手里接过小橘猫。
以商量的语气道:“夜倾,要不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上还要早点来这个房间,不能让那妇人起疑。”
夜倾没有说话,犹坠梦中般起身,木然地踏出房门,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消失在谢君山的视线里。
谢君山趴在门边,确认夜倾去了红袍跟绿雪的房间,没被妇人发现。
才折过了身,对着小橘猫自言自语道:“你说他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比你还阴晴不定?”
小橘猫从鼻孔闷哼一声,以示不屑——
“阴晴不定”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词。
最重要的是,物伤其类懂不懂?为什么要把我跟那个玄衣黑面阎罗王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条件反射地挥了挥爪,又肌肉记忆立马收起了爪尖。
这分明是夜倾刚刚教它的东西。
小橘猫十分懊恼,眼睛一闭,因为无处可发泄,内心更加痛苦了。
谢君山以为它只是在闹,轻轻挠了挠它。
小橘猫被撸得极为舒服,权当谢君山为了息事宁人在讨好它……因此也勉强受用。
“委屈你睡床下啦。我在床下给你垫了一个褥子,你就睡那儿吧。不然我的小猫要是回来了,会吃醋。它从前都跟我睡一起的。”
小橘猫对“床”没有概念,也自动无视了谢君山的小猫的存在。
它颇为挑剔地打量了一眼。
谢君山给它准备的褥子,放在一个透风的纸壳子中。
——透风!
——纸壳子四周都挖了小洞!
小橘猫眼睛倏地一亮。
心里直道:这个谢君山倒是挺会做人嘛!知道投其所好。
再施舍她几日时间,让她继续做几天我的奴才好了。
……
这夜,谢君山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一直是那个做了几千年的噩梦。
清渊国灭国之日,刀光剑影,鲜血直流。
梦里这个时候……上天偏偏碾过一道道闷雷,炸得她脑内火光四溅,浑身颤抖不止。
谢君山痛苦地蜷缩着脚趾头,手指捏得紧紧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满脸。
同样没睡着的,还有隔壁的夜倾。
谢君山坦白无误说了那些令他浑身一震的话后,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想努力寻出谢君山话里的破绽——
以她这么爱扮猪吃老虎的个性,一定是对他跟几千年前那只小猫的联系起了疑,说不定还洞察到了他魔界的身份。
故意说这番话,来动摇他搞事业搞垮仙界的心志。
夜倾拽着被子的边缘,怎么想怎么心思烦闷。
这个时候,偏偏阴晴不定的,不止他的心情,还有说打雷就打雷的天气。
——谢君山最怕打雷?!
夜倾蒙住被子,胡乱地想:谢君山是一向睡不好,又怕黑,挑床。不过他在灯油里添了点安睡香,就算有雷,谢君山理应不会醒才是。
可是,万一她醒了呢?!
夜倾被子一揭,不再陷入那些感怀与阴谋之间的猜疑里。
鬼使神差,没有惊动任何人……负手轻轻踱回到谢君山的房里。
夜倾皱了皱眉,眉骨下压了极浓重的两抹阴影。
小橘猫正在纸壳子里酣睡。
谢君山头沁着细密的汗,一脸痛苦,身体止不住的抽搐。
夜倾心口蓦然一滞。
还好,他来了。
他轻手轻脚掖好了被子,戳了戳小橘猫的脑袋。
小橘猫晕乎乎地醒来,不料入目便是这尊玄衣黑面活阎罗。
它直觉得这个梦过于晦气,砸吧了一下嘴,慢悠悠地又要闭上眸子。
夜倾却是把它直拎起来,指了指谢君山的床,示意它睡在她身边陪她——
夜倾记得,谢君山原来做噩梦的时候,最爱在床上摸,摸到自己后一把兜在怀里。
之后她的呼吸变平稳了很多。
小橘猫被拍的彻底醒了……它骇然发现,这个活阎罗不是梦中的。
身子抖了一抖。
立马做了一遍收爪子的动作。
但是又看夜倾指了指谢君山的床。
不是要它学收爪子,是要它去陪/睡?
士可杀不可辱——
我可是一只讲男德还没有谈过恋爱的猫猫,你休想荼毒我!!!
小橘猫眼睛一闭,彻底装死。
夜倾咬着牙,想把它直接放过去。
却感觉到它身体十分僵硬,装死地很彻底。
罢了……
夜倾一言不发,确认了谢君山还没醒过来后,狠狠敲了喂不熟的白眼狼小橘猫一记。
手指微动,掌风灵力凝结。
夜倾变成了一只圆头圆身,眸子黑曜石一般的小橘猫。
脚步坚定一跃,实则大气也不敢出地躺在了谢君山身边。
轻轻蹭了蹭谢君山的手,以示安慰。
……
一旁被敲晕了的小橘猫自然没有看到夜倾变身的过程。
等到它眼睛恢复清明,入眼便是一只跟它外貌极像……但气质孑然不同的小橘猫。
眼睛一眨不眨,极为小心翼翼地陪在谢君山身边。
被敲晕了的小橘猫心下腹诽:
这只小橘猫也太狗腿了!
根本不讲男德!!
这活阎罗这么短时间内哪儿找来的跟自己这么像的替身?!
现在做小奶猫,至于内卷到这一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