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山理了理头绪,思索间抱着臂……一只手来回摩挲,无意识捏着自己手肘那一掐嫩白。
一旁小橘猫并不知道夜倾跟谢君山在说些什么。
它的嘴角还黏着馒头细屑,但也不妨碍它神气十足——
朝夜倾瞪着圆乎乎的眼睛,舒展着圆滚滚的身子。
……同时粘着谢君山的袍袖,仿佛生了根。
夜倾盯着谢君山下巴那道口子,伤口不深,但仍有殷色,眼下微微肿起来了一些。
微眯了眯眼睛。
芒刺在背,十分刺眼。
于是,颇为警戒地睨了小橘猫一眼。
心口仍是有些发闷。
朝怀里摸索出之前用过的药膏,递到谢君山手里。
“符的事这些先搁一边,师尊要不要先拿这个对付下,处理下伤口。多少能化淤止炎……”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甚至想亲手帮她涂抹。
因为他知道,谢君山对别人尽心又细心,但对自己伤口这些事的处理上,能有多敷衍潦草。
……他觉得,他不是心疼或者同情。只是谨慎使然,看不惯她的潦草。
但偏偏,她之前对着镜子试妆,虽然从头到尾基本都皱着眉,但张牙舞爪的捯饬间——
看起来颇为专注,甚至可以说有些亢奋。
夜倾不懂女人,但下意识里觉得,这个时候,不该去贸然打断谢君山。
于是那时掏药膏的手,讪讪收了回去。
憋到现在总算说了,夜倾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谢君山对上了夜倾湿漉漉的眼睛,里面的关切分明没有任何矫伪。
于是那句“我捏个诀化朵小茶花儿就可以化淤止炎”的话,不知为何,就生生吞了回去。
少年的手,白皙而修长。
骨节清晰,青筋展露。
谢君山看得有些发愣。
一面把夜倾之前塞过来的食盒放在一边,一面接过夜倾手里的药膏,顺手剜了一块药膏,胡乱一气往自己下巴抹。
这间房间小到没有梳妆的桌台,也没有置什么镜子。
意识到夜倾眼睛一眨不眨……监工一样的审视,谢君山偏着头,视线发着飘,不确定地问道:“应该都涂好了吧?”
夜倾不自在地移开之前与谢君山对视的目光。
“师尊怎么都不惩罚它一下?”
夜倾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闷声闷气地抛了另外一个话题。
“啊?”谢君山从食盒里掏了一碟糊了一半的花生米,拈了几粒塞到嘴里。
花生又糊,又裹了些还没消散的药膏味儿。
一股子怪异的辛辣呛得谢君山咳出了声。
“咳……我都习惯了,这点口子也没啥。我几千年前那只小猫,挠得更凶。”谢君山想到几千年前芳心国遇到的那只小奶猫,目光不自觉露出柔和。
“不过,也不怪它。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才是对它好,让它做的都是不喜欢的。”
夜倾听到谢君山说“挠得更凶”,又听到她开口又一次说“不怪它”。
胸口蓦然有些发酸,又有些自嘲有些心虚似的……轻轻苦笑了一声。
“刚才师尊说古怪,只说到符,还没说完。”
“哦,对。”谢君山敛了色道:“王员外家出手阔绰,给他儿子结阴亲这事,想必已经给了一笔不菲的数目,但你也见到了。那妇人还是掉钱眼子里,分分毫毫都算得清楚。”
谢君山顿了顿,点头道:“比我还抠。”
夜倾本来听得正经,却不料被谢君山“比我还抠”这四个字弄得哑然失笑。
“师尊。”
“嗯?”
“你跟那个妇人不一样。你只是对自己抠,对我们,对旁人,都很大方。”
谢君山知道夜倾这是胡诌的宽心屁话,并不放心上。
打了个哈哈。
捋了捋,继续道:“他儿子住那间屋子,你从外面也看到了。是这里面最好最大的一间。”
“量身量那会儿,我跟那妇人唠了会儿,她说她过世的女儿之前许给了一户人,不知道怎么又被退了回来。她女儿留在裁缝铺里,又不会裁缝手艺,便做了茶娘,补贴家用。不想过了不久又逢着生大病,过世了……就被她做主,卖给了王员外家的儿子。她现在一心想攒钱给她痴傻的儿子成家立业娶媳妇用。”
夜倾对“重男轻女”这些事一贯鄙夷,但同时对谢君山的套话能力生起了几分激赏。
谢君山说的这些,跟之前紫霄告诉自己的,差不离。
夜倾点点头,忽然反应了过来:“这妇人重男轻女,卖女贴儿,算是摆明面上了。可是师尊说茶妖跟妇人那女儿有关系,除了失火,除了那道符,除了瓜片茶的味道。还有什么?”
谢君山压低了声音:“之前她说她女儿去王员外家享福了。你记得不?”
夜倾点点头。
谢君山继续道:“死人也就是棺材板厚点薄点的区别,活人才能享福。我觉得她那个神色,像是不经意说漏嘴了。”
夜倾一怔,他之前是有听到这句,但当时并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的端倪。
谢君山似乎……越来越超乎他想象之外。
“师尊是怀疑妇人的女儿还活着?”
谢君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说不好。”揉了揉眼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如果现在还活着,结了阴亲,也只有死路一条。”
最坏的可能就是:活人活埋,跟另一个过世的人结阴亲。
这种有伤伦常有悖天理的事,发生地虽然极少。
……但也不是没有前例。
谢君山压低了声音道:“那个妇人自己并不化妆,也说我们是她这三个月来接的唯一一单试妆生意。但她拿给我的口脂,是年轻姑娘喜欢的颜色。而且,我摸了下,还有一些温度。应该是才有人用过不久。”
夜倾问:“那师尊现在怎么想?打算做什么?”
谢君山虚虚擦过食盒的边沿,懊恼道:“结阴亲这事儿得过红鸾仙尊那儿。活人跟死人按道理是不能结阴亲的。我给他传了音,想问问他看看怎么回事,但他一直没回我。”
夜倾不以为意道:“还要问红鸾仙尊吗?师尊就这么……相信他?”
谢君山摸了摸鼻尖道:“我跟他不太熟,虽然他也给我浑算过什么姻缘,说我什么好事将近。”
顿了顿,谢君山继续道:“但我听说,他收徒弟时,曾问别人支不支持姻缘和离镇静期,对方说不支持。他说不符合主流思想,但很有见地……我觉得他作为红鸾仙尊,能有这个想法,挺好的。”
夜倾笑了笑。
“师尊倒是对事不对人。”夜倾面上沉吟了一会儿,循着谢君山的思路大胆假设道:“所以,师尊觉得,妇人的女儿没死,是被藏到哪儿了……那个茶妖跟妇人的女儿有什么交情,茶妖是想帮她,给我们提醒?”
“有这个可能,但现在还不能下定论。”谢君山托腮,拿出来之前的瓜片茶,拧眉道:“还有几天时间。今天没见到她儿子,等明天想办法碰碰。痴傻之人,心思不重,反而可能问到点什么。”
“嗯。”
“咳。这屋子里没有地方,我出去洗漱会儿。那个妇人应该也歇下了。夜倾,你也回房早点休息吧。”
“嗯。师尊用掌灯或者点蜡吗?”
“啊?”
“这个屋子光线不太好。晚上黑,我怕我一会儿出去的时候绊到脚。”
夜倾记得,谢君山一直怕黑。
有旁人的时候,还好一点,但一个人的时候,绷不住。
“谢谢你,夜倾。”
谢君山扬起头,冲夜倾莞尔一笑。
……
等到谢君山踏出房门,洗漱的空隙。
房间里便只剩下夜倾跟刚才只顾着埋首吃食……没来得及抱大腿的小橘猫。
大眼瞪着小眼。
小鱼干跟碎馒头,小橘猫都一一啄食干净了,它舔了舔嘴,意犹未尽。
想了想,撅起屁股跳了几步,缩在一个角落里,念着眼不见为净,主动与夜倾离得远了几步。
夜倾挑灯添了油,捻了一截灯芯。做好这些后,走到小橘猫的位置,蹲下来与小橘猫目光平视。
“过来。”
谢君山不在,小橘猫失去了靠山,便不再掩饰自己惧他的心思,哆哆嗦嗦地弓起了身子。
——就你之前那要吃了人的表情。要我过来我就过来?我又不是傻子。
夜倾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无波无澜道:“我教你一件事。”
话里隐隐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
区别于谢君山所在之时清泠的少年感。
小橘猫心里寻思:你这人,咋还有两幅面孔呢?
但小橘猫挺胸抬头,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分明还想再挣扎会儿,不愿意就这么说配合就配合。
虽然它竖起了耳朵,对夜倾说要教自己什么,不免也有几分好奇。
夜倾一阵无语,暗忖道:不会自己做猫时,也是这样傻了吧唧的样子吧。
“手伸过来。”
夜倾按着耐心,难得的循循善诱道:“觉得谢君山对你还不错的话,手伸过来。”
夜倾的话,小橘猫听得似懂非懂。但迫于对方摄人的气场,脑子突然就空白了一瞬。
……别过脸,不情不愿地伸出爪子,踩了一下夜倾的手心。
夜倾嘴角微微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你也不想伤害到谢君山吧。收爪子并不难。我教你。”
小橘猫懵懵的,本能觉得好奇心害死猫——
学收爪应该挺难的。
虽然也不想伤害谢君山,但它这么骄傲一只猫,为什么要为了区区人类,去学这些。
猫眼一眯,当即扫了一爪。
……是想打退堂鼓的意思。
夜倾早已料到它的动作,及时摁住了它的掌风。
小橘猫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怎么会这么了解我?
夜倾索性把小橘猫整个抱了起来,兜在自己身上。
咬着牙,从侧面提醒道:“出门向左半里?!兽医?!你这品种,收钱便宜?!”
——去势?!
——不应当,因为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小橘猫心口猛地一跳,知道自己吃了瘪,撇撇嘴,“喵呜”一声。
……算是认怂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