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雪跟红袍的第一次合作,毫无默契可言……约莫算得上狼狈。
只不过,相较之下,这群地痞流氓的狼狈,是升级版的……被绿雪跟红袍二人揍得鼻青脸肿,面上只剩两个窟窿儿勉强出着气,夹着腿屁滚尿流地逃。
红袍念战正酣,提起“威武”就想追过去。
绿雪拦了拦。
哑声道:“算了,穷寇莫追。”
照他们眼下这副样子,估计有好一段时间不敢作威作福。
——追上去,反而容易生事。
想了会儿,绿雪又换了另一种带些嘲讽的语气道:“学艺不精?你对自己认识倒挺清的。”
……人家说程咬金的斧头,那也至少头三下厉害。
红袍的“威武”却只有一下。
除了开始——
红袍劈挡开武三偷袭直刺的那道剑气……让绿雪眼睛稍微亮了那么一下。
后面红袍的表现不出所料如同鸡肋……极为平平。
红袍跟自己之间,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帮谁。
不过,再明显不过——
最关键的第一剑,到底……是红袍救了自己。
到底……是自己没有立场再说多风凉话。
绿雪于是敛了敛面上的讥讽,只脸色仍然发着青,不大好看。
——红袍因为担心他,自己跑回来了。
——这次并不是逃跑,他明明可以更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回到安全的处境。
但跟多年前不同的是,他没有只顾自己,不止回过了身,往身后看了……
他做到的比当年自己期望的更多——
红袍自己选择重新走回了危险中,与他并肩在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按红袍说的,他做好了师尊替他们报仇的打算——
这是把命……也赌在了他手上。
绿雪眼皮一沉,刚才打架也没觉得累,现在却累得跟吊了千斤坠儿似的……干脆阖上眼,猛地摇了摇头。
——何必呢?!
——小时候跑了逃了,害我父母丢了性命……这个时候却折回来,试图用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救我的命?!
人到底为什么会变啊??
——叫人恨,也不能恨得彻底,恨得无罔顾……恨得再无任何转寰。
——真他娘的糟心又晦气!!!
红袍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把人打跑了,绿雪看起来还是不开心。
绿雪的神色分明更复杂了……那些复杂的情绪,似乎都沉淀于他眼下并不能窥见溯及的过往里。
红袍张了张嘴,想开口说点什么,虽然,他并不恼绿雪张口就说他学艺不精的事。
但直觉告诉他,眼下的绿雪,看起来比平日更不好惹。
……怕是更希望他闭口。
于是,红袍只好依着猜想,把嘴紧紧闭上。
气氛凝滞。
红袍憋憋屈屈地杵在那儿当了一会儿“闷声葫芦”,突然意识到一地粥倾碗碎的凌乱,手指微动……弯身便想先去收拾。
“金疮药给了那小女孩儿,你腿上的擦伤怎么办?”
——闭着眼不说话的另一个“闷声葫芦”突然就诈尸了。
“金疮药,我怀里还塞了几个啊……不过,师弟你刚才说,我腿上的擦伤?”红袍闻言,撤了几步,撩起裤腿,果然见到玉色柔肤上一撂青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有擦伤。我好痛我痛死了……”
“能不能先闭嘴,不要冲老子狮子吼。”
绿雪嫌恶地错开脸去,摊开手心,做了一个极为自然的讨要姿势。
“拿来。”
“什么?”
“金疮药。”
红袍的“哦。”字还没落下便是惊乍的一声“啊”!
“你要给我的脚涂金疮药?”红袍又惊又惧,一脸不可置信。
你刚才不是,还很讨厌我吗?
绿雪没多少耐心,粗暴揉面式的给红袍擦涂了金疮药后,又从自己身上扯下一截绿色的布,裹在红袍脚腕上。
这下有红又有绿——
这个娇滴滴的孔雀终于赛了狗屁。
被捉弄的人当真是蠢,竟全然不知情。绿雪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心情莫名明快起来。
“师尊让我照顾你。你那伤,看着浅。但若不处理,不出百步就没法再走。”
——不然,你以为我有多想搭理你?!
“师弟,你刚才自称老子。不太礼貌,我不喜欢。”
红袍从他的话里听出来几分……他自己都没觉察得到的真诚。
……便得寸进尺,试探性拿出了为人师兄的一点儿尊严。不知道想到什么,红袍转眼又焉耷耷地怂了下去。最后怯生生地道:“我以后能就叫你师弟,你叫我师兄吗?夜倾他跟我之间,也是这么叫的。”
“随便。”
绿雪因为“赛狗屁”的事,心情陡然变好。并没有理会对方具体在说什么,顺口便打了个哇哇。
绿雪拍了拍手上的金疮药膏的滑腻,从怀里掏出一枚鲜嫩的小红花儿,递给红袍。
红袍顺势接过,怎么瞅怎么熟悉。
垂眸看了眼自己衣襟——
果然,之前的花不见了。
“这是那个小女孩儿送我的花?”红袍盯着绿雪的脸。
绿雪只是动了动眼皮。
半晌,才开口道:“嗯。你打架的时候落下了,我看到了,就捡起来随便揣身上了。”
“那你那朵小绿花呢?”
红袍望向绿雪的衣襟——
刚才别花的地方同样空空。
绿雪装作满不在意地道:“可能打架的时候不慎掉了,叫那几个狗杂碎踩碎了……管他的,不重要。”
——我和小女孩都是受过布粥的穷苦人。
——而你是一国储君。这花虽然也会焉,但留多一时便是一时。
对你来说,它的意义显然也更为重要。
对它来说,你的意义显然也更为重要。
“走吧。”绿雪撇了撇肩膀。
“米面都撒了……我们清理下,能用的都不要浪费。等收拾完了,我再跟你一起重新去买米粮跟用具。这次我们把布粥的摊子就设在医馆外吧。”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钱?”
红袍听到他做事不会再把自己撇下,松了口气。听到他这么安排,也算满意。
“这还用想吗?你浑身上下除了铜臭还能有什么?”
绿雪不客气地嗤了回去。
“好吧。”
红袍小声嘀咕了下:“自然还有威武和美貌。”
红袍声音压得极低,绿雪没有听到这话我……若是听到,免不了好一顿冷嘲热讽。
绿雪抬脚绕过地上的翻粥碎碗,目光落在那些“肤浅好看”的筷箸上。
刚才没有想问的问题,这会儿却问了出来。
“只是布粥而已,你为啥弄这么多花里胡哨的餐具?”
红袍美目盈盈,若有所思道:“我看……这些难民双目多数混浊,对生活没有什么指望。我以为,他们见了这些新鲜美好点儿的事物,腐烂干枯的心里能燃那么一点火。能明快一时,算一时吧……”
“不是还有很多小孩子吗?小孩子最爱鲜了!我小时候就这样!!”
绿雪本来打算问出同样“肤浅”的答案,好好嗤笑他一番的,眼下却笑不出来了——
按道理,金枝玉叶的上位者很难跟贫困的百姓真正产生什么共情相连。
他们只想要一份踏实的温饱,但红袍多给他们考虑到了一点“物外之趣”——
这是从他的位置出发,所能考虑到的方向。
红袍无法自证这样的过场究竟有没有效用,这些只望着温饱吞咽口水的人,真的能自己发现……而进一步领受得了这层隐晦的善意吗——
谁也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善意,就是善意,不是别的东西。
更贴不上“肤浅”二字。
花里胡哨的餐具是,沾着露气的小绿花儿跟小红花儿也是。
……
绿雪拿着一根趁手的棍,敲灭了摊子旁临时架起的灶台里外的火星。
再次装作不经意地问:“红袍师兄,你小时候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很后悔?经常做噩梦?不能原谅自己?”
声音很轻,唇瓣微不可闻地动了动。
但说话的调子系着有些急迫的颤音。
他并没有听清红袍之前的话。只不过眼下,他自己觉得,叫红袍一声师兄,虽然还是不太自在。
……但也没那么难受了。
“啊?”红袍摸摸索索地清理着地上的狼狈。隔了一段距离,只模糊听到“噩梦”“原谅”几个字。
……没明白绿雪的意思。
“算了。当我没说。”
绿雪忽略了喉间一团滞涩,刻意避开了红袍问询的目光。
……
去往仙界的途中。
夜倾因从谢君山那儿得了猫薄荷草,小心翼翼揣回怀里,熨帖在玄衣内层。
连同谢君山曾经抛弃他的芥蒂,看在这柔条儿的草上,也生生褪了几分。
……
谢君山虽然觉得夜倾颇有些疑点,但也没想过她身旁这个好徒弟的小九九里——
有关她的计划幡然变计了一次又一次,涉及几辜生死。
总而言之,把谢君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谢君山不知道这些。
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乖乖按照别人的意愿就范。
不易殿的不易,不是不容易,而是不改变的意思。
即使身在别人所布的棋局中,她作为一枚棋子,按照执棋的人所设定的方向与轨迹走了那么几步。
也只是因为,她自己想那么走而已。
“冰霜心一片难移”——
茶心茶道,便是谢君山为人处世的第一标准。
……只可惜,夜倾要等到很后面,才会明白这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只可惜,等那个时候,从悔恨里醒悟过来的夜倾,已经失去了很多先机……
人事错迁,往事蹉跎,与君相望皆成殇。
……
但眼下,一切尚未发生。
谢君山甚至因为自己那点儿不能率先坦诚的愧,格外耐心地回答夜倾……有的没的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