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倾微微一哂。
“所以,师尊把小照姑娘拉到一边说的悄悄话,就是为了提醒她下次习惯性拍人肩膀的时候,下手轻点儿……不然她的恩人小黄会受不住?”
——不是,什么暧昧贴己的话,就好。
谢君山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
夜倾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师尊为什么要背着我们说?”
谢君山绞着手指道:“当着这么多人说,我怕会伤了小照的自尊心呐。”
夜倾盯着谢君山的认真脸,摸了摸下巴。
——自尊心?
——以小照姑娘那副样子,怕是不识得自尊心为何物。
但……谢君山的自尊跟面子可是被仙界这些人踩得稀巴碎,也没见她抱屈申诉——
平日只摆出一副屏蔽外界,与我无关的样子。
在这种前提下,她竟然还有心去关心旁人莫须有的自尊心?
——不过,这倒确实像谢君山能做出来的事。
……
天气不错,一路都有日光,斜斜地照在两人身上。
夜倾眼皮上的热度增加了一些。
再看向谢君山,她在模糊钝重的光里,背被微微烘着,眼睛极为舒服地半眯着。
想到了什么,她又睁开了眼睛。于是……眼睛里同样洋溢着锉去锐利的柔光。
夜倾用余光盯了一会儿,盯得有点出神。
——他突然想起来,谢君山在郑府的后院里,极为执着的把那几个石头摆在一堆。
……不愿教一粒落单。
对石头的态度尚且如此——
她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介意仙僚同门的那些口舌跟笔墨,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的面子跟尊严?
……也一点儿都不想融入他们吗?
夜倾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不远处传来的聒噪让夜倾张开的嘴重新闭上——
“我跟你说,伯玉仙尊又去招惹了新晋飞升的一位云霞仙子。”
“哈,那他家里那位妒妇怎么受得了?伯玉仙尊摊上这样一个仙妻,也是有损福分,三天两头不得清净。”
“伯玉仙尊跟妒妇结仙亲的时候,可是自己掏了心窝子,答应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但结婚不久,就开始遍寻浮花浪蕊,尽惹风流事。说到底,还是妒妇太蠢了,不了解男人心思。”
“那伯玉仙尊家里那位妒妇,跟新晋那个云霞仙子,哪个漂亮些?云霞仙子我还没看过,伯玉仙尊家里那位妒妇听说性格毒是毒了些,样子倒是极为标致。”
“不如,我们结伴去看看。看了后才知道,若你们是伯玉仙尊,环肥燕瘦之间,该选谁?”
说到此处,几个人俱是嗤嗤地笑了起来。
“咳。”
谢君山听不下去了,眉毛一挑,清咳了一声。
伯玉仙尊的事,她之前在仙界娱乐八卦论坛偶尔看到过——
这个伯玉仙尊,仗着有几分皮相,四处留情。他为了追临清仙子好一番海誓山盟,但等到结了仙亲后不久,马上就暴露了本来的面目。
临清仙子日以继夜以泪洗面,一句抱怨就被人轻松扣上妒妇的名号。
但谢君山平时不感兴趣这些事,当时论坛看也就看了,也没跟帖留言过。
不曾想——
这些凡间的男的即便飞升成为仙尊,依然改不了这副丑陋的德行。
——聚在一起扪虱而谈,四处讨论别人的隐私。明明是男的犯错,最后话题一样归咎到女人身上。猥琐至极地比较两个女人的容貌,好像样貌的好坏便能够理直气壮地支撑他们始乱终弃一样。
——他们习惯性凝视女人,却从不愿意把男人放置在被凝视的地位。但凡沾染了桃色的事,还唯恐当事人过快就和解了,让他们短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
这些七杂八乱的长舌碎言随风吹送到谢君山耳中。
只咳一声,根本影响不到他们什么。
于是谢君山揉了揉眉心,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话。
“各位仙尊,你们不要一口一个伯玉仙尊家里那位妒妇,人家也是有名字的。她叫临清仙子。”
——男人嘴碎八卦的时候,甚至把女人的名字身份也隐去,只把她作为男人的附属一样的存在。
这对男人们来说,是鸡司晨、犬守户一样平常普遍……而不用过脑的基本操作。
谢君山知道一时半会儿的时间,跟这些积习已久的男人论不清什么理。
是以,只点到为止……让他们就算八卦的时候,也要尊重女性的独立名姓。
几个仙尊齐齐抬眼。
正讨论在兴头上,冷不防被谢君山掐断了,不咸不淡地泼了一盆冷水。
——真是扫兴。
一个仙尊正想怼过去,旁边的仙尊赶紧拉了拉。
今时不同往日,示意他看清局势,不要去招惹谢君山——
从前的仙界毒瘤谢君山,他们再看不顺眼,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
眼下,下界天心国、和宣国几个国家,不管从文还是习武,还是做茶叶营生的,都陆陆续续在给谢君山修观建庙立神龛。
她那个不易殿,天天香火旺得跟殿里走水了一样。
不仅如此,上天庭的白鹤仙尊跟星晚仙尊,听说对她也青眼有加,颇为优待……
至于上天庭的魁星仙尊跟端水仙尊,他们虽然犯了错,让中下天庭的文神一夜之间集体塌了房。
……但也写了一篇名为《神仙的自我修养》的文章,文章的主人公点名道姓是谢君山。
讲谢君山在仙界跟下界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
这篇文章悄悄在仙界流传开来,字里行间尽是对谢君山的正声跟溢美——
偏偏有的仙僚还真受这篇文章的洗脑,信了这个邪。反思自己为神的过往言行,反思自己从前对谢君山的种种过激偏见。
总而言之,照这个势头看来,谢君山的恶名声尽数倾覆,不在明日,就在后日。
谢君山面前,一个年轻一点儿的男仙僚还是没有沉住气。
“不要以为你有上天庭那几位撑腰就要不完了。阻拦人说八卦,你缺大德了。”
“看你这个样子,是想替那个妒妇说话来着?你难不成觉得全是伯玉仙尊的错?”
谢君山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云霞仙子,也不认识临清仙子……这种八卦,我本来没什么兴趣。”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具体怎么回事。我也只是觉得,你们既然知道伯玉仙尊是什么德行,便不该背后嚼这种舌根……更不该把错了的板子,只往女人身上打。”
——最重要的是,临清仙子也好,云霞仙子也好,她们不管长什么样,也都不该是你们浸淫臆想的物品。
其中一个长舌男仙僚见有人先打头,谢君山说的话又着实离谱。长吁一口气道:“他不过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又看到谢君山旁边立着一个容貌出尘的玄衣少年。对了下,估计泰半就是《神仙的自我修养》里提到的谢君山第三位小徒弟夜倾。
年轻人血气方刚,样貌又有的是风流的资本。
要瓦解打击谢君山,让她认清事实,最好的方法便是——
长舌仙僚心里有了底儿,赶紧拉谢君山身边同为男人的夜倾站队——
“这位小公子,我说的话对吧?”
“我不会。”
“啊?你说什么?”
“我。不。会。”
夜倾眼皮抬也不抬,惜字如金。
只余光不自觉瞟向谢君山。
谢君山沉默片刻,嘴角微扬:“听到了吗?他说他不会。”
“你们代表不了所有男人,也别诿过给所有男人。”
一群八卦的男仙僚,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
谢君山跟夜倾二人适才只是到了仙界门口,这会儿继续往不易殿的方向赶。
谢君山刚才,说话的时候虽然面上挂着浅笑。但是夜倾知道那副浅笑的德行有多虚伪——
在那张虚伪浅笑的面具之下,谢君山真实样子,该是对这些人……无不嗤之以鼻。
莫非……谢君山讨厌男人?
念头一起,夜倾心里惊疑不定。
夜倾一想到谢君山与小照姑娘言行间分外的亲昵,对比之下,跟自己却……始终保持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师尊,你喜欢女子吗?就像小照姑娘那种?”
谢君山没做多想,点了点头。
夜倾心头一窒,如鲠在喉……凉地彻底。
但……夜倾是谁?魔界三皇子从不是甘心轻言放弃的人。
“那师尊,你喜欢男子吗?”
夜倾眸光微闪,搭在玄衣一角的拇指轻轻来回摩挲了几下。
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一颗心都要抖了出来——
“比如我这样的?”
谢君山想都没想,点头快答:“当然喜欢啊。红袍、绿雪跟你,我都喜欢。”
——不喜欢我干嘛收你们做徒弟?
夜倾哑然失笑。
——原来,她理解的“喜欢”竟然只是广义的层面。
夜倾的目光定定停留在谢君山的手腕。
谢君山自然注意到这一道胶着的目光,被盯住的那块皮肤生痒发热。
……谢君山极不自在揉了揉手腕,下意识就往后缩。
“夜倾,你一直盯着我的手干什么?”
“哦。”夜倾笑了笑,不咸不淡道:“我在想,端水仙尊的碗,有没有落在师尊的手上?”
——红袍,绿雪跟我,你都喜欢。
谢君山听懂了他话里的揶揄,讶异他情绪极不平和……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亢奋跟沉郁倒是显得他生动了许多。
——不像从前那般大多时候面无表情,自持渊重。
但一方面,夜倾在谢君山面前,比以前外放多了的同时……谢君山也留意到,他们一路碰到了不少仙僚。另一方面,夜倾在那些仙僚面前,极少开口,大多数时候沉默。
……想要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似的。
他稍微有情绪,主动表达了的,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在遇到红鸾仙尊的时候——
红鸾仙尊感谢了一番谢君山救了圣药仙尊的徒弟……同时是他后人的坐堂医,又抱怨了一番下界结婚的人,跟仙界结仙亲的仙僚,都越来越少。自己完不成任务……在赛马机制上落后了大家一大截后。
突然话锋一转,提到谢君山最近桃花运缠身的事的时候——
夜倾才上前,主动搭了几句话。
谢君山自觉把这种行为,理解为徒弟对师尊的关心。
……颇感欣慰。
第二次是遇到了落单,没有跟小团体一起走的和光仙尊。
和光仙尊上前,一脸神色焦惶,同她磕磕绊绊地道歉,说上次是情形所迫,那个时候谢君山名声不好,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不好意思不拿出几分针对的样子来。
谢君山不置可否。
夜倾却敛了色,沉声斥道:“你从前便是被边缘孤立的人,自然知道被边缘孤立的处境滋味如何?!我师尊好心领了你的差事,你从边缘孤立的处境脱离出来,就算你胆子小,不感恩我师尊也就算了……还要和以前你憎恶也好,害怕也罢的那群人一起……踩她一脚,继续边缘孤立我师尊?”
“我师尊从前人缘名声如何,那也是她的事。按照你们的逻辑,一块玉既然已经有了裂痕,合着……就应该被你们砸得更碎吗?”
毁玉,难不成还成了你的功劳一件?
和光仙尊被夜倾的气势牢牢压制,被他一番话更是问得哑口无言。他先前还没意识到如此亏心。
眼下……咬了咬发干的唇舌,灰溜溜地跑开了。
谢君山双眼呆滞——
夜倾很少为她说话。
甚至于谢君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夜倾对她的敬意里,似乎一直掺杂着别的东西。
谢君山莫名觉得,夜倾之前一样看不起她,时常有轻蔑之意……虽然,应该不是同仙僚同门一样的理由。
——但眼下,他为了她心绪不平。
——但眼下,他为了她,把和光仙尊逼之角落,声声拷问……为了给她讨一个明确的说法,而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谢君山极容易因为在意的人在意的事……而受委屈,而崩溃大哭。
但和光仙尊,自然不属于此列。她从前便也不在意。
但夜倾说的那些话,反而教她眼里生起了湿润。
——我勒个去。
——夜倾不说,我都不知道我这么蠢这么憋屈。
……
和光仙尊的道歉,对谢君山来说可有可无,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但遇到红鸾仙尊的这一桩,又让谢君山免不了叹了口气——
没想到当时对姻缘和离镇静期抱有几分审慎态度的红鸾仙尊,也因为赛马机制完不成任务,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他觉得眼下下界年轻人不愿意结婚——
定是因为不想听老年人规劝跟安排。是以,刻意换了一张脂头粉面的年轻脸,去迎合他们。
这种顾了表,不顾里的做法,自然收效甚微。
……
谢君山尚不清楚《神仙的自我修养》一文已经在仙界广泛流传开的事情,只明显感觉到一些仙僚同门对她的态度急转,不似之前端水仙尊天心国一事授意下……口不对心地跟她打着招呼。
她来不及捋其中的究竟。
因为——
等她走到不易殿外,看到烟尘缭绕,灰烬弥漫,把不易殿裹了个严严实实。
谢君山先是咳了几声,然后踮起脚捂住夜倾的口鼻。
心里大惊——
不易殿,这是走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