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别走。

林知言踩在方向盘上的左腿因虚脱而阵阵痉挛, 浑身痛得几欲散架。苦涩的液体不断洇湿鬓发,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她咬着唇,齿间很快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黑黢黢的山林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冢, 吞噬了所有声音。

好痛, 坚持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骤然传来嗡嗡的震动声。

是余震吗?

林知言一颗心提在嗓子眼, 浑身血液倒流。

她僵着聆听了片刻,很快辨认出来不是余震, 而是手机来电的震动——霍述那只在颠簸中丢失的手机!

有人打电话来了, 手机在哪儿?

车厢里太黑、太挤,林知言冒着被枯枝划破脸颊的风险慢慢扭头, 终于在变形的车门角落下看到了一点被掩埋在尘土和碎石子中的、微弱的荧光。

手机被甩在变形内凸的车门下,可供手指探入的缝隙不及五厘米。林知言努力伸长手指拨开石子, 还要时刻顾及不要碰到霍述被贯穿的伤处,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发昏。

来电自动挂断,四周又陷入一片可怖的黑寂。

好在不稍片刻,来电再次响起,林知言忍着手背被车门积压的尖锐疼痛,指尖摸索到手机的边缘,一点点小心将它挪了出来。

颤抖着按下接听键,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霍总,我是周径。益县发生了地震,您没事吧?霍总,您在听吗?”

“周径……”

林知言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用微弱的声音急促说,“山体滑坡,我们被……困在山区, 看定位,快来……救命!”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终于传来直升机搜救的轰鸣。

林知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踩住方向盘。

滴——

随着一声尖锐的鸣笛,冷白的强光灯照亮森森古木,霍家派来的空中搜救队立即大喊:“他们在那儿!”

直升机将车上的三名伤员直接送往斌市医院,除了昏迷不醒的司机外,就属霍述身上的伤最严重,那根锋利的断木已然将他从侧腹整个儿贯穿,鲜血染红了半边衣料。

急救队不敢贸然动那根棍子,需紧急手术。

担架被送下飞机时,霍述醒来了一次。

他的双目涣散,意识微薄,却依旧固执地偏向一侧,似乎在找寻什么。

林知言刚下飞机,被护士搀扶至人群之外,螺旋桨刮起的劲风刮得她的脸苍白如纸。

她知道霍述在找谁,却无法靠近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因焦躁而呼吸加快,手臂上的检测仪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医生在一旁大喊:“伤患心率过快!准备输血!”

一群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朝医院手术室奔去,用最快的速度和时间赛跑。

直至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林知言这才脱力似的瘫软身子,昏了过去。

……

“202X年10月13日21时06分,www.youxs.org,震源深度为11公里。截止至10月14日16时,地震共造成17间民房坍塌,42名群众受伤,其中重伤4人,另有多处路段不同程度损坏……”

林知言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病房的背投电视里,正在播放最新的震灾通报。

三尺斜阳如金纱透窗,薄薄盖在凌妃的身上。宛如噩梦初醒,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界线。

凌妃少见的蓬头垢面,连妆都没化,靠着床边的高柜睡觉。仔细看来,她鼻尖红得厉害,眼皮肿得像是核桃,大概昨晚哭得不轻……

……昨晚?

对了,霍述!

林知言匆匆拿起枕边的人工耳蜗外机戴上,撑着身子试图坐起,凌妃立即惊醒。

见到林知言正笑着看她,她眼睛一红,呜的一声扑上来:“你终于醒了!你都不知道我昨晚看到地震的新闻,联系不上你时有多担心!”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像亲姊妹一样惦记着林知言,也只有凌妃一人了。

“妃妃,你压着我了……”

林知言痛得倒吸一口气,然而眼底却闪着温和的笑意。

凌妃忙松开手,想起正事:“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快躺着!其他的皮肉伤倒不要紧,就是左腿韧带轻微拉伤,要静养半个月。”

“……霍述呢?”

“他……”

见凌妃掖着被角不说话,林知言只觉一阵毛骨悚然的冷意,声音发紧:“他怎么了?妃妃……”

凌妃这才安慰道:“他暂时没事,手术挺成功,现在在重症病房躺着呢。医生说,等他醒过来就算挺过危险期了。”

悬在半空的心哐当落回实处。

林知言脱力栽回被褥中,稍稍松一口气。

凌妃撇撇嘴:“我就是见不得你这么在乎他……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梨?”

“不用啦,我没胃口。”

林知言往旁边让了一半位置出来,让凌妃能靠着休息一会儿,解释说,“我不是在乎他,这次要不是他用身体护着我,可能送进抢救室的就是我了。”

“真的?”

凌妃将信将疑,“他有这么好?”

林知言点头。千钧一发的时候,他那种本能反应很难作假。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凌妃低头抠手指,不说话。

林知言猜到了什么,了然问:“你去找骆一鸣了?”

凌妃果然僵了僵,小声说:“我这不是太担心你了,不得已而为之嘛。”

林知言轻叹一声,侧首拥住凌妃:“对不起,妃妃。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什么关系咯,说这种见外的话!只要你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凌妃揉了把林知言的头发,哼唧说,“再说了,洛一鸣答应给我私人飞机坐欸……”

“?”

怎么感觉,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吃过晚饭,林知言扶着墙,慢慢溜去楼上的重症病房。

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个熟人,见到林知言从电梯出来,他起身打招呼:“林小姐。”

“周……”

林知言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周径——他现在已经不是助理了,被霍述提拔去了分公司做高层,但不知道具体职位。

“林小姐叫我名字就行。”

“周先生。”

林知言选了个稳妥的称呼,真诚道谢,“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如果没有你打来那两通电话,我和霍述恐怕都……”

“林小姐客气了,这是我的职责。”

“他怎么样?”

“两处肋骨骨折,左臂轻微骨裂,腰上的贯穿伤也都清理干净了,好在没有伤到重要脏器。医生说那根树枝再偏一厘米,就会对肝肾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周径一向平稳的脸上也流露几分唏嘘,叹道,“还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知言透过玻璃看向病床上的男人,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也难掩心中的酸楚荒凉。

他躺在那儿,头上缠着两圈绷带,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即便是处于昏睡中也微微拧着眉头,仿佛藏匿着满腹不安的心事。

他胸口缠着固定肋骨的米白色弹性胸带,两条结实的手臂上满是擦伤和淤痕。更严重的是他腰部的贯穿伤,纱布和绷带上隐隐可见鲜血和着药水渗出的红,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监测仪上的数据平稳跳动着,林知言几乎以为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冰雕。

别的病房里都有亲人照顾、朋友探视,而霍述生死一线,身边却只有个下属守着。

他双亲俱在,兄妹俱全,从来都是立于顶峰受万人仰视膜拜,到头来也只是伶仃一人。

“那个司机怎么样?”

林知言想了想,“我记得,他叫贺锡。”

周径回答:“颅骨骨折,刚醒。就在隔壁躺着,医生说以保守治疗为主。”

林知言徐徐吐息,勉强放了心。

还好,大家都还活着。

“你吃晚饭了吗?”

她关切地看着周径,“一个人守在这里,会很累。”

“晚上七点会有别的人来接替工作,到时候我再去吃饭。”

周径安排地周全妥当,温和说,“林小姐放心,我安排了几人轮流换班,骆公子也派了专业的医疗团队值守,不算累。”

林知言点点头,面向病房站了会儿,方转身按下电梯下行键。

想起什么,她又柔声请求:“要是你们霍总醒了,麻烦告诉我一声。”

周径应允:“一定。”

次日,林知言托凌妃帮忙买了只新手机。

插上旧卡,登录社交软件一瞧,里头果然塞满了未读消息。她每天定时在朋友圈报平安,昨晚地震突然断了一天,列表里的好友都急得不行。

林知言一一回复毕,又发了条朋友圈感谢大家的关心。

霍依娜很快发了私聊过来:【听说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林知言回复:【我还好,算是九死一生吧。】

【哦。】

过了好一会儿,霍依娜才问,【那他呢?】

霍大小姐还是这么傲娇,明明担心哥哥,偏要拐弯抹角才肯问出来。

想起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霍述,林知言有些戚戚,抿唇回复:【他还在重症监护室,没醒。斌市附近很多路都震裂了,很危险,等他回山城了你再去探望。】

林知言原以为以霍依娜的脾气,定要嘴硬地回一句“谁要去探望他”。

谁料她这次倒是出乎意料的乖巧,回复:【知道了。外面都传霍述死了,公司股票持续下跌,爸爸在发脾气,顾不上他。】

林知言看着这句话,难掩荒唐之感。

儿子的性命,或许还比不上公司的价值,那座锦绣堆成的大宅院里,到底有几分人伦亲情?

林知言打电话给骆一鸣,一是感谢他昨天帮了凌妃一把,二是问霍依娜所说的事是否属实。

骆一鸣遮遮掩掩,没有明说,林知言已然猜到外面定是翻了天。

“你放心吧,我现在跟着他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儿能坐视不管。”

电话里,骆一鸣操着一口京腔道,“还得麻烦你帮我照看点述哥,这边有我镇着,乱不了。”

“……”

林知言无情拆穿骆一鸣的小心思,“你不是安排了人守着他吗,怎么还要我照看?”

骆一鸣嘿嘿一笑:“就当帮我个忙呗,好歹稳住他渡过危险期再说。不然他醒来看不见你,一发疯,公司就真完了!”

林知言挂断电话,身上莫名其妙就多了一项“病患监护人”的重任。

罢了,本就是欠他的。

住院第三天的中午,周径派人将翻下山谷的行李箱都送了过来,林知言清点了一番,幸好损失不大,采风的资料手稿都保全完整。

收拾妥当,她正打算上去看一眼霍述,就见先前送行李的那个年轻人小跑回来,叩了叩门。

“林小姐,周副总让我来告知您,霍总醒了。”

……

林知言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窗望去,病房里围了一群医护人员。

霍述的脸依旧白得厉害,衬得眉目有种死气沉沉的黑。他艰难且固执地抬起手,似乎要拿床头柜上的什么东西,却因牵扯到伤口而疼出一身冷汗,唇线抿成惨白的一条线。

一群医生心惊胆战,惟恐他作死厥过去。

好在有个护士眼疾手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递到他手中。

霍述这才安静下来,点开手机屏幕,冷汗在他鼻尖凝结成型。

林知言知道他想看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是想查看人工耳蜗的定位。他濒死前选择了放手,但又害怕林知言真的消失不见,所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结果。

林知言本可选择找到APP的隐藏功能,关闭定位,但她没有这么做。

果然,霍述顿了顿,不可置信抬头。

他的视线环绕屋子一圈,继而越过熙攘的医护人员,与只从门板玻璃处露出一双眼睛的林知言碰撞,交织。

于是,那双黑寂的瞳仁渐渐递染出亮色,像极了乌云退却后,两汪星辰如洗的夜空。

林知言迟疑抬手,隔着玻璃小幅度一挥,既是打招呼,亦是无声的安抚。

危重病房管理较为严格,得到医护人员的准允后,家属能进去探视十分钟,安抚伤患情绪。

霍述哪里有什么家属到场?

林知言认命地洗手做好消毒防护工作,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的门。

进了门才发现完全没必要遮掩,霍述压根没睡,就那么躺在床上定定地凝望着她,仿佛等待已久。

林知言竭力自然地放缓步调,搬了把椅子坐下,问道:“你还好吗?”

霍述眼里有极浅的笑意,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只是因他脸还苍白着,面容宛如吸血鬼般瘦削立体,下颌还有青涩的胡渣,那笑便有几分病态的颓靡脆弱,与往日那般雷厉风行的自信模样大不相同,令人心生不忍。

四周只听得见仪器运作的轻响,林知言耐不住他炙热的目光,轻咳一声问:“怎么不说话?”

许久,霍述才哑声说:“我怕我一开口,梦就醒了。”

林知言眼睫微微一动。

手术一场,将他那把低沉悦耳的好嗓子磋磨得不成样儿了,虚弱沙哑,让人想起地震车祸时被困在山崖的恐慌。

她宁可霍述仍是那副高高在上,所向披靡的模样。

“我没有那么绝情。你救了我,我多少、要承这份情。”

还未等霍述高兴,林知言又轻巧一笑,“要走,也要等到、你醒来再走。”

霍述皱眉,眸色黯了黯,但很快又振作精神,缓声笑说:“没关系,你走到哪儿,我追到哪儿。你不想见我,我就躲起来。”

“这话让别人听到,只怕贻笑大方。霍总杀伐果决,什么时候、成了恋爱脑?”

“幺幺,没有属于我的恋爱,哪来的恋爱脑?”

霍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像生命的最后一丝精神气,都燃烧在这个眼神里。

林知言平静调开视线,拉开椅子起身。

霍述面色一僵,连手上扎着输液针也顾不上了,忙抬臂去抓她的手:“幺幺……”

林知言看到他因疼痛而煞白的脸,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快躺着!”

“再坐会吧,别走。”

霍述连呼吸都是破碎的,神色倒是执拗得很。

去扮尸体,都不需要化妆。

林知言无奈,深吸一口气说:“我不走,去给你倒杯水。”

霍述看着她,似是在确认这话的真实性。

他终于放心似的,脱力躺回枕上,喘息说:“你还有伤,不要为我做这些事。”

林知言没管他,俯身按下按钮,将他的床稍稍摇起来些,好让他能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她倒了一杯温水回来,递到霍述唇边。

纸杯压在男人淡薄的唇上,又戳了戳,霍述这才张嘴,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

他半坐起来时,大号的病号服衣领敞开些许,露出了固定肋骨的弹性胸带,以及右侧肩上的一处旧疤。

疤痕大概硬币大小,周围散落几点火星子似的白点,愈合后的皮肤薄且滑,边缘有点不规则的褶痕。

林知言很确定,三年多前的霍述身上干净得很,绝对没有这处疤痕。

那便只可能是她离开后的那几年伤的。

可骆一鸣只提及霍述胸口有匕首刺入的刀伤,并未提到其他意外,而且这疤痕看起来不像是刺伤或是车祸撞击留下的痕迹,更像是烫伤。

林知言放下杯子,歪着头,好奇问:“你这疤,怎么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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