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没做多想,不带任何迟疑,点了点头。
夜倾闭目一巡。
……心内翻江倒海,几辜滋味。
冷凝着一张脸,夜倾沉声追问道:“所以,猫薄荷草也不能拿来……调人吃的包子馅儿?”
紫霄点了点头,不明所以地撇了撇嘴。
夜倾殿下问的这算啥问题啊?
——猫薄荷草人又不能吃。
——就算勉强可以,怎么可能有会人想到做包子的时候往里放,做那么黑暗的食物?!
端立的夜倾,本来神情倨傲,巍峨如山。
但这山,经历了紫霄不开窍的一次又一次点头,很快樯倾楫摧,大有山崩地裂之势。
夜倾不顾气闷憋痛,咬着牙,对着空气,也不知道是在跟谁……愤然道——
很好!
好地很呐!!
……
是他几千年前被谢君山抛弃。
到现在同样不长记性,又被谢君山给……不声不响地耍弄了一道。
他醒来之时,很快便发现手里那几根柔条不见了。
但谢君山面不改色,柔声细语,丢给他的一句轻飘飘的答复只是——
剁碎了荆芥草,和在包子馅里。
亏得夜倾还不疑有他。
不过——
照紫霄的话来看,为什么……谢君山要特意隐了“猫薄荷草”的说法,只跟他寻了个相对生僻地多的“荆芥”?!
他回忆一番,谢君山当时面色确有迟疑,一副对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难道,她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或者,至少对他起了疑心?
——是知道他就是几千年前谢君山捡到的那只猫?!或者怀疑他是天心国龙窠寺出现的那只奶猫?!
——还是,知道了他是魔界秘而不宣的三皇子?!
不应该啊?!
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
夜倾瞳孔一缩,被狠狠钉在原处。
不论怎么说,到底,是他低估了谢君山——
他早该想到,谢君山虽然平日稀里糊涂没什么将就,但在事情的判断上,一向不会审时度势,总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被人轻易糊弄的主。
可是,若是已经起了疑心,为什么谢君山这几日还是按兵不动,对他相待如平常?
连猫薄荷草的事,也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上赶着……差点捅了篓子。
但谢君山,分明没有主动窥探过他什么。
——她大可以把自己的疑虑往白鹤仙尊或者仙界任何神仙那儿捅。
——至少,白鹤仙尊说要留在和宣国查证的时候,分明向谢君山投过去问询的眼神。
……可是,谢君山什么没有说。
夜倾抻了抻袍袖,疑虑更深——
连白鹤仙尊的画轴,谢君山还是默许让夜倾保管——
并没有伸手,开口说要回。
夜倾眉头紧攒在一处,困心衡虑。一时之间也捋不清楚。
可是,要是真的怀疑他可能是那只猫,谢君山也宁愿在一边拿“猫薄荷草”的事欢谑他,撩望他跳梁小丑一般的反应,看他的笑话。
不想进一步确认,与他相认吗?
紫霄见夜倾面目一会儿峥嵘一会儿黯淡,十分拧巴。
后知后觉,终于开窍——
她们这位殿下,打打杀杀了几千年,骜狠猛鸷。管理魔军,也是治下有方,极有威信。
……但在感情上,白纸一张,十分纯情,极其容易陷进思维的死旮瘩里。
想来,包子也好,猫薄荷草也好,十有八九,夜倾殿下问的问题都跟他那位心尖尖的师尊谢君山脱不了干系。
不能掐断夜倾殿下极难萌发的这一棵嫩生生的小苗苗,让他成为一摊无波无澜的死水……
紫霄捋了捋。眸子一抬,对上夜倾眸间的寒芒。
有意把话岔了过去——
“殿下,如果是有人欺了对方,故意说“荆芥草”而不说“猫薄荷草”,又说拿猫薄荷草调了包子馅儿,那可能也是存着一分好意。”
“哦?”
夜倾神色没有什么波澜道:“你继续说。不过,我说的被骗那个人不是我,是我认识的一个人罢了。”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
夜倾不动声色的冷凝面具下,那些埋得极深的别扭,紫霄一样收进眼底。
心里默默翻了一记白眼——
无中生友?殿下你这招,会不会太烂了。
该不该告诉他,这招……早八百年也都不流行了。
但腹诽归腹诽,紫霄也没有去戳穿。
“夜倾殿下认识的人,想来跟夜倾殿下一样,是一个爱惜羽毛,极为自尊自重之人。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有什么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跟猫有关的过去。”
“骗夜倾殿下朋友的人,应该也多少知道他这层心思,所以有意避开更直接的“猫薄荷草”的说法,替他保全了一点面子。”
“还有,猫不能食用过多的猫薄荷草,就算拿着揉搓也不行。猫薄荷草容易刺激感官,产生幻觉,对身体健康并无任何益处……所以,对方说拿猫薄荷草做了包子馅料,应该也是善意的谎言罢。”
是这样吗?
夜倾黑曜石般的眸子微闪,嘴角微微一扬。
对!!
就算心有怀疑,真要试探,谢君山干嘛不将计就计、顺手推舟让他真吃了猫薄荷草,去看他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出丑,会不会自爆。
这么大费周折欺骗他,不过是因为那一点点怀疑的可能,也不愿意让他真的因为猫薄荷草损伤身体。
谢君山是在担心他?!
黑曜石中,有光生了亮,浮浮潜潜。
“紫霄。”
“嗯?殿下有何吩咐?”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以后可以……适度僭越,但不用说得过于具体。”
——你可以,讲一些你觉得有关谢君山言行的合理猜测。
——但不用,把我朋友也有一段跟猫有关的经历,这样再明显不过的话,也摘出来。
紫霄默了默,沉默数秒,点了点头。
内心笑开裂了。
夜倾的声音仍如冷泉冰寒,但紫霄莫名觉察出了一点点的温度。
“你很了解猫薄荷草。这些年,也没少下功夫吧。抱歉,我第一个千年化为猫身,心里落差极大,实在接受不了这件事,自己跑了出去,躲在了芳心国。你们当时,遍寻不到我,应该也很担心吧?”
紫霄一双浓颜美目登时睁得溜圆,一脸不可置信。
夜倾殿下,居然能因为她的话推断出她们为了夜倾殿下的事颇下了一番功夫,现在不仅能够为他人考虑,还在为过去的事情,给她们道歉?
可是,怎么该他道歉呢?
刚到一千岁的魔,不过是人家半大的毛头小娃。
是她跟她的姐妹们不够有本事,只奉谢小姐旨意尽力护他周全。
甚至,在他长大的过程中,她们也没有多跟他交流。
却从来没有考虑过——
保护他成长过程里少年骄傲而又敏感的心。
他躲起来那次,她们除了找他,除了焦虑。根本没有反思原因。
导致后来每到一千年,夜倾都要躲得远远的。
她们习惯了找,也习惯了不反思。
结果便是,她们从来都找不到他。
只有在他自己选择回来的时候,伏跪一片,恭喜他修为进阶。
现在回想起来,夜倾殿下那个时候,面色比之平日,更为冷凝。
他也不容易吧。
紫霄倒吸了一口凉气,喉头堵了一团酸涩。
几千年来,她们恭敬顺从,听从他的命令,把他当做主人……却不拿他当做自己的骨肉一样去疼爱,不把他当晚辈一样关心——
一是因为尽谢小姐的承诺,只是护他周全。
二是因为她们私心,从来没消停过寄望……在他身上找到谢小姐身上的影子而已。
……可偏偏他身上越来越有冰块脸的样子。
她们心里,有恨,也是有怵的——
这些微妙的恨与怵意,隔开了他们跟夜倾之间,本能更为柔和一些的距离。
——但回想起来。她们,又没给予过夜倾什么保护安全之外的温暖。夜倾沦为“冰块脸”的翻版,她们本也难辞其咎。
——而且,她们凭什么因为自己难以启齿的那点觊觎跟肖想,就要求夜倾殿下,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一定要跟谢小姐一模一样呢?
这对他并不公平啊。
她们做的,甚至完全不如那个谢君山。
夜倾没有寻思紫霄表情的放空,也不在意她没有接他的话。
他又想起了一事。
“白鹤仙尊起了疑心,留在和宣国查证据。你们当初诱导圣药仙尊的徒弟来和宣国开馆问诊,给魁星仙尊使绊子,端水仙尊那儿泄风声的事,做得都还干净吧?”
紫霄回过神来,拱手回话:“殿下放心。”
——就算是仙界流行的故事会话本子,多数也出自我们几个姐妹手里。
能做到逻辑闭合,不露蛛丝马迹,紫霄自认,并不是什么难事。
夜倾瞥了眼手中的油果子,拧眉道:“那就好。白鹤仙尊跟他妹妹的事,还有你之前说的还没有确立下来的事,你继续查。我先回去了。”
等等??
怎么就要回去了?!
紫霄尚处伤感与愧疚中,无法自拔。
想尽一些做长辈的关心关切,弥补几分是几分。
同时,夜倾殿下这段时间一直粘在谢君山身边,她能单独见到他,给他汇报事情的机会,本就不多。
紫霄不明白,从前夜倾殿下与她们碰头,都要交待好半天的话。怎么这会儿说了没多少时间,人就说要走了。
紫霄纠结万分,最后仍是心一横,僭越道:“殿下,你要不再留一会儿?”
……我请你喝盏茶?
……要不,你请我喝也行?
夜倾难得没有理会紫霄的话中,多多少少有点不合尊卑的放肆。
他朝紫霄摆了摆手,一脸正色,开了金口道:“不行,我担心油果子。晚回去了放凉了,会不好吃。”
紫霄:“……”
行吧,这会儿倒是多少有点谢小姐的影子了。
就是她不知道——
该哭,还是该笑。
……
桥面之上,一位青衣公子跟一位踮起脚尖的粉衣姑娘,望着桥面下的夜倾。
粉衣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哥哥,找到了!!刚才那位对我一见钟情的公子就在这里!!”
“你确认人家真的是一见钟情吗?好了好了,你荷包扔得过去吗?”
“他刚才在油果子摊前,看我都看出神了啊。”粉衣姑娘估了下距离跟自己的力道。挤眉弄眼道:“那,哥哥替我扔吧。”
“这像什么话。我一个男子,怎么能给另一个男子扔荷包?”
虽然,也看不出来绣的……是什么的荷包。
青衣公子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口嫌体直,从粉衣姑娘手中接过荷包,瞄了瞄,拿出投壶射覆的本事——
往夜倾的方向精准一掷。
青衣公子边扔边小声嘀咕:“为什么非要从桥上扔啊?”
粉衣姑娘拍了拍青衣公子肩膀,有理有据:“哥哥,这你就不懂了。抛绣球的大户小姐,不都是从上面扔的?再说,要是人家不喜欢我,不同意跟我交往,我们也好及时从桥上撤啊,不用跑到人家跟前丢人,地缝都找不到现挖的。”
青衣公子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刚才是谁信誓旦旦说那个玄衣公子对自己一见钟情来着。
这会儿怎么就知道怂,还知道占据有利地形,给自己铺后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