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倾别了紫霄,怀里的油果子拢了拢,提步往回走。
一个藕粉色的荷包,本来毫无章法力度,却不偏不倚向他怀里掷来——
正巧打落了一个油果子,油果子骨碌碌地滚在地上,沾了一圈均匀的灰尘。
夜倾双眼通红,捻了捻指尖,眸子里沉沦几辜深渊。
往荷包掷来的方向一望,却见到先头油果子摊前碰到的青衣小公子跟粉衣姑娘。
夜倾一怔,掌中戾气弥消。
青衣小公子同样觉察到了夜倾眸里不同常人的杀意——
虽然只是片刻即逝。
青衣小公子不由得心里大骇,来不及细想究竟,腹诽他家妹子又瞧上了哪尊惹不得的大神。
……下意识赶紧把粉衣姑娘护在一旁。
粉衣姑娘却是个没有眼力劲儿的,使劲从青衣公子挡身的缝隙里钻出头来——
朝夜倾挥了挥手,笑得灿烂无比。
“公子,对不住。我哥哥不是有意打落你的油果子?我们再去帮你买点赔上?”
“你哥哥?”
夜倾冷声道。
没有什么情绪,只眉心攒蹙在一起。
——难道,这个青衣公子跟粉衣姑娘,不是他之前所想的心上人的关系?
青衣公子捏了一把粉衣姑娘,虽然被夜倾的气势骇得适才腰塌了几分。
这会儿却刻意直起身,抢过粉衣姑娘的话头。
“这位公子,抱歉啊。小妹顽劣。但是此次是我荷包没有扔准。”
“你给我扔的荷包?”
青衣公子又是慌又是窘。
心乱如麻,不明白事情怎么到了越描越黑的地步。
粉衣姑娘从青衣公子背后又一次冒出头,眸里闪起了晶莹。
“公子,荷包是我哥哥替我扔的。我心悦你。你可悦我?”
“不悦。”
没有情绪的两个字,接得极快。
……不见混沌,照样寒气逼人。
“好吧。”粉衣姑娘倒退了两步,弓起足底,干脆利落地扯了扯青衣公子的袖子。
“那哥哥,我们走吧。”
青衣公子挪了两步,后知后觉般……提步的动作微微一顿,盯着粉衣姑娘一脸讪笑,表情一言难尽。
“这就放弃了吗?你都放弃过很多回了。”
“不能缩头休缩头,得放手时须放手。”
青衣公子:“……”
“等一下。”
夜倾的眸底晦暗不明。
青衣公子刚松了一口气,这会又赶紧绷直了身体——
内心直道,果然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个玄衣公子虽然人是好看,但周身也太阴了,极具压迫感的气势,也颇为骇人。
……他的妹子,断不能嫁给这种人家。
而且,尚不知道这会儿,他让他们“等一下”,又是要犯什么难。
好在,夜倾接下来说的话只是:“这个荷包上面绣的是什么东西?”
——因为是自己先头关注的青衣公子跟粉衣姑娘。
……夜倾极难得的多了一分耐心,瞅了瞅怀里这个荷包。
上面的针线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像一个古怪的包子,并着沁水跟茶叶梗。
……可是,为什么,什么都能让他联想到谢君山呢?
“公子,我绣的是一只桃子。因为我的名字里有“桃玉”二字。”
桃玉姑娘以为眼前这位玄衣公子终于开了窍,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赶紧提高了声音,开口解释。
“没看出来。”
评价极短,但也没有讽刺之意。
青衣公子终于不再按捺自己抖如筛糠的身子骨。
——第一次对夜倾的回应高度肯定,抚掌点头。
夜倾稍怔,继而闷声道:“赠人荷包,是表心悦之意吗?”
玄衣公子原来不止人好看,声音也如此清泠好听。
桃玉姑娘脸上仍带羞红,点点头,应声道是。
夜倾面色一沉,带了些怅然。
不是为后知后觉明白,在油果子摊前,自己会错了意——
桃玉姑娘一番娇羞带嗔,不是对着青衣公子,而是对着青衣公子背后的自己。
而是想起来——
谢君山把灵力分成了很多荷包,十分不着意地……到处分给旁人。
夜倾酸涩地冷笑,手上的动作却是没有停下半分。
抬起手,怀里的荷包轻轻一掷,便又重新回到桃玉姑娘的怀里。
“桃玉姑娘的悦,我收不了。愿姑娘早日找到值得相契之人,能让姑娘青涩莽撞、热情洋溢之余,也不知退却。”
……
等到夜倾回到痨病书生所居的那个庙观外。
谢君山满头乌发闲闲地披散了满肩,身着白衣,缩成一团棉花般,抱着膝,围在之前自己生的火面前。
痨病书生倚在一边,不知道说到什么,对谢君山付之一粲。
庙观里的两人显然没有发现他,虽然谈话声音细若游丝,听不真切。
但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这两个人怎么就一副班荆道故的熟络模样?
夜倾拧眉。
鬼使神差地融入圆浑如此的宁静里,退后几步,直到退到庙观完全能遮蔽己身之处。
手指微微动了动,一袭玄衣又湿又透。
才又重新跨步入庙观门。
……
“螃蟹跟黄酒,我都带回来了。”
夜倾故意不去看向谢君山的方向。
痨病书生微微扬起头,抚掌直叹,眼里放光。
“好地很好地很,多谢。不过,你怀里鼓鼓的是什么?”
夜倾面色平静,一一掏了出来。
“茶、糖,还有这是油果子。”
痨病书生痛心疾首道:“你拿我钱买这些做啥?茶也就算了。糖跟油果子,不都是哄小孩儿吃的吗?”
夜倾面不改色道:“送的。”
痨病书生努力去寻对方面上的破绽:“送的?”
夜倾幽冷笃定:“嗯。”
痨病书生掂了掂手里所剩零星半点儿的文钱。
——分明还想质疑些什么,但为对方的气势所摄,敢怒不敢言。
最后干脆缄默。
“夜倾,你不是带了伞出去。雨后来也停了吗?怎么衣服还是湿成了这样?”
夜倾心中明快了几分,眉毛一挑。
没有直接去接谢君山的话,只不动声色,顺势把油果子跟贻糖递到谢君山手中。
然后自然撩袍,并着谢君山坐下,做出烤火的姿势。
……身形将谢君山与面前那团火,一并罩住。
“虽然是送的饶头,但也不要浪费。师尊尝尝看。”
谢君山没有觉察到夜倾嘴角可疑的微扬。
她手里的油果子跟糖还带着夜倾身体熨帖的温度,虽然不至于灼,更谈不上热。
但不知怎地,她竟然觉得有些烫手,又觉得这层心思着实令人赧然。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谢君山赶紧埋头尝了一口。
油果子炸得透透的,吃起来是咸口,很有嚼劲,也很是可口。
“谢谢你啊,夜倾。虽然我是你的师尊,但好像,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你……”
谢君山话到这儿,堪堪停住了。
她还记得痨病书生跟她讲过,关于“微时故剑”的故事。
夜倾他,有相识于微末的心上人。
其他的话,再说多了,可能分寸就不合适了。
夜倾还在等谢君山后面的话,半晌,却没等到音。
他微微垂首望去,谢君山甚至自以为不会被他发觉,与他挪开了一些距离。
夜倾不明前一秒还在感谢自己的人,为什么下一秒会做出这样的举措。
不由得气闷憋痛。
——我从来不希望你像桃玉姑娘一样,对我那么直白热情。
因为我知道,谢君山你一直不是那样的性格。
但是,谢君山你能不能,不要再抛弃我,或者像当下这般……莫名其妙地退缩,与我拉远距离?
就算我是堂堂魔界三皇子,也会有结结实实的挫败感的啊!
我自始自终要的,不过是不知退却的陪伴罢了。
……
谢君山以为夜倾没有看到自己腾挪的小心思,但一道寒光直白无误地射过来。
谢君山冥冥中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亏心。
冥冥中似乎还听到,夜倾的指骨捏出来一丝响声。
被亏心的劲儿覆盖的谢君山,历来是个实用主义。
她抖了抖自己的袍袖,从中摸索出一个分量不轻的灵力荷包。
朝夜倾怀里递了半寸。
“夜倾,你把这个灵力荷包收着吧。虽然我还没教你具体怎么运用灵力,但是有这一个荷包,也算得上一道护身符。寻常妖物没法接近伤害你。”
夜倾盯着那一枚荷包,也是白色的,跟谢君山衣袍颜色接近。
……上面工整平绣,没有任何手工痕迹。
跟之前分给其他神仙的荷包长得大差不差。
但夜倾仍然觉得,刺眼地很。
“妖物不能近身伤害。那师尊,对魔什么态度呢?这个荷包,也管对付魔吗?”
“啊?你刚才说啥,我没听清。”
“算了。”
夜倾突然起身,辨别不出什么情绪道:“我去帮痨病鬼收拾螃蟹吧。”
夜倾说是帮痨病书生收拾,却是一个猛子扎进了庙观院子的夜幕里,躲清净想事情去了。
痨病书生抽了个空,回来看谢君山。
她看起来失神落魄,手上还维持着僵举着荷包的姿势。
“你跟你徒弟怎么啦?你踩他雷啦?”
谢君山闻言,恢复了一些清明,赶紧捂住了耳朵。
“能别提那个字吗?”
“你是说不能提“雷”字”?
谢君山又是委屈又是恐惧,脑内简直轰然一片炸开。
痨病书生点了一盏灯笼,一边吹灯芯一边摇头道:“你们修仙的也怕这个吗?我不是听说仙人历劫升天都要有这些……仪式?”
好在,痨病书生在缺大德的苗头上及时收住了脚。
……说的是“仪式”,而没有再提“雷”字。
谢君山勉强掐了自己一把,缓了一口气过来。
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兄台,其实,之前我说我们是修仙的,也算诓了你一半。”
我说我是神仙,你敢信吗?
痨病书生摇摇头。
他虽然是无神论者,但是,也不会去相信,世间若真有神仙存在。
会跟他挤一个破庙观,吃着油果子,还害怕打雷。
这不是摆明了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饶是如此,痨病书生不愿拂谢君山的意。
他咂摸了一下谢君山话里的意思,想了半天,有些迟疑道:“你们难不成是冥界里的“黑白双煞”?”
谢君山嘴角一抽:“你都说黑白双煞是冥界。又怎么可能是仙界的神仙?”
痨病书生侧过身。
“抱歉,因为你们一人穿白一人着玄。看起来又总会让人联想成一对儿。我适才妄言了。”
“螃蟹弄好了吗?”
夜倾身上着了最深沉的夜色,但这会儿却不见丝毫暗沉。
面色初霁,嘴角甚至噙着一抹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