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幽兰驿的后院客房内,商玉香神情麻木地坐在窗前,目光空洞,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虽姿容姣好,坐在那里却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聂思远和封琰走进来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反应,依然呆呆地看着外面。

“不知在下应该叫你商姑娘,还是陈夫人?”

商玉香麻木的眼珠动了动,听到聂思远说的话后终于有了反应。

“妾身李绣,你是从何时知道的?”

聂思远轻叹,坐下后揉了揉眉心,隐隐地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按理说他现在已经达到了目的,让陈景林成为了凶手,应该尽早抽身而退。

可聚仙阁内被活活烧死百余人......就算他不想多管闲事,也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算了。

“很早,最开始见到那女尸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不是商玉香,直到何七死了,我才猜到你的身份。”

聂思远淡淡说道:“有人能易容成了何七的样子瞒过韩龙,又与聚仙阁有关,算来算去,除了那位擅扮男装的陈夫人,还有谁呢?那女尸虽然死的早,却并不是不相干的人,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商玉香。”

他抬起头,看到了封琰诧异的神色,无奈地解释道:“之前我不就说过,进厨房的不是何七,所以必然是有人易容,又故意洒了迷香,想让人觉得那个时候何七还活着。

可只有陈景林去过厨房,如果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可以直接嫁祸给他么?反过来想,凶手做这些,其实就是为了帮陈景林遮掩,那就很好猜了。”

李绣自嘲地笑了笑:“不错。”

“那日你与陈景林私下相认,他可是要带你离开?可笑,他能发现何七在盯着他,却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认不出。”

聂思远摇了摇头,“他与你分开后没回房间,而是躲在了厨房,本想引何七上楼,却没想到看见何七的尸体掉下来,这才吓得连夜逃走,我说的可对?”

封琰了然,“陶怀也是她杀的吧。”

当时他们都以为只有陈景林碰过死者,却忘了陶怀之前还很轻浮地搂过商玉香,摸过她的头发。

现在想来应是将毒针之物藏在了发丝里,陶怀碰到的时候,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李绣点了点头,全部都承认下来。

“他认出了我,我不得不杀他。”

聂思远眉头紧蹙:“我不明白,你易容成商玉香就是为了继续与陈景林在一起吧,可他......”

聂思远有些说不下去,却见李绣笑得像哭一般。

“你奇怪为何他那样对我,我还要如此费力地帮他遮掩?”

她杏眼下布满血丝,除了憎恶和怨恨之外,眼底还藏着痛苦。

“因为聚仙阁的火是我点的,但我没想到他也要杀我!我还以为是我欠了他!欠了陈家!”

“是你?!”

聂思远愕然,虽然他之前确实觉得聚仙阁失火处处诡异,可没想到亲自点火的人竟然是李绣自己!

“为什么?”

李绣闭了闭眼:“因为我出身李氏。”

李氏?

聂思远有些茫然,反倒是封琰若有所思:“花莲李氏?”

李绣诧异地看向他,露出几分赞许:“封教主年岁不大,却见识不凡,不错,妾身正是花莲坊李氏一族。”

这本是夸赞,可封琰听到后却将刀铛地一声放在桌上,脸也唰地拉了下来,唇紧紧地抿着。

怎么生气了?

聂思远莫名其妙,不知道哪句话戳了他痛点,桌下悄悄按住他的手,生怕这狗东西现在尥蹶子。

好在封琰只是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赌气似地将头别了过去。

提到花莲坊,聂思远倒是想起点事情。

那是地处西北偏远地区的一个家族,平日里不常与外人接触,也没做过什么恶事,但江湖评价却不太好。

只因为他们不仅擅长易容,还有传言称,说他们祖辈起源于湘西,做的是缝尸的生意,这才有了那精妙绝伦的易容之术。

江湖中人都是刀头舔血,中原又讲究全尸下葬,所以当初没少有人找李家做这种死人活,对此也都很忌讳,背地里也只叫他们李二皮匠。

直到后来,李氏全族突然销声匿迹,就再也没人见过了。

难怪这个李绣不仅会易容,还能将商玉香的尸体伪装成刚死的模样。

“当年我坏了规矩,祸及全族,只剩我和几个孩子侥幸逃了出来,这些年隐姓埋名,没想到还是被人找到了。”

李绣眼中露出浓浓的忌惮:“三个多月前,我突然发现家里经常来一些不认识的人,陈景林说都是一起读书的朋友,可我知道不是!那不是读书人的眼睛,那些人是杀过人的!所以我当时便十分警惕。”

她突然盯着聂思远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太敏感多疑了?”

聂思远没说话,反倒瞥向了封琰。

少年此时低着头,嘴角淡漠,没了笑容的时候,显得凌厉肃杀,就算坐在那一动不动,也带着无法忽视的危险感。

杀人者的气息,确实不一样。

因为人在漠视生命的那一刻,就沦为了野兽。

“擅易容者更懂查察言观色,我倒是觉得你的直觉没错。”

李绣点头:“所以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是灭我李氏的仇家又找上门了,可我已经有了丈夫儿女,不能逃走,更不可能继续留下来,为了他们的安全,我不得不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在戏服上做手脚,然后烧毁戏台,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下面,金蝉脱壳。”

聂思远闭了闭眼,长长叹了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算李绣不说,他也能猜的出来。

“但你没想到陈景林也想杀你,除了你点的火,那老头将后台的炭火也给点了,不仅如此,你家的马夫同样倾慕商玉香,恐怕是为了成全她能当上陈夫人,也动了杀念,不过他以为你和孩子在后院,便锁上了后门。”

想杀□□灭人子,心思如此歹毒,那马夫死的也不冤。

聂思远猜测他最后应该是认出李绣了,这才替她挡了那一箭。

李绣从床边跌落,脸色惨白,全身都在战栗,胸口越来越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狭窄闷热的暗道中。

虽然她没亲眼看见,但那一百多人挤在一起被烈焰吞没,皮肉和木头被烧焦的味道以及那凄厉的惨叫与哀嚎甚至可以穿透厚厚的土层萦绕在她耳边。

等她再出来时,外面已是人间地狱。

李绣嘴唇颤抖着,喉咙中发出破碎的声音,像是极力压抑着痛苦的哭泣,又像是野兽崩溃后的绝叫。

终于她遏制不住地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是我害死了我的两个孩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陈景林他是个畜生,欢儿乐儿才五岁,他竟然挖锁魂井镇他们的魂......”

幽兰驿中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哭声,直到许久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聂思远看着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李绣,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然而依然有一团厚厚的迷雾笼罩在他心头。

马夫死前说大门不是他锁的,那是谁锁的?

对方又为何如此狠毒,非要将当时所有人全部烧死在聚仙阁内?

若真是李氏仇人,那李绣已死,他们又为什么还要追杀陈景林?

幽兰驿的案子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是驿使杀了卖炭的老头和何七,李绣杀了商玉香与陶怀,随后马夫遇害,驿使自杀,可这些依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那些杀手用的是乌金箭头,十分罕见,封琰向来敏锐,想必也是察觉到了危险,所以才让韩龙带着聂家的人离开。

想到了自己的死,聂思远轻扣的指尖猛地顿住,心里骤然一沉。

父亲死后,他被蒙在鼓里,认了沈家老贼为师为长,然而对方不仅害死了父亲,更是让陈景林监视自己和聂家十余年之久,难不成是那老东西动的手?

此时李绣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目光空洞洞地看着地面许久,喃喃自语。

“十年夫妻,一儿一女,他竟真的下得去手!害死了那么多的人,他遭报应了,我也躲不了,躲不了!”

她哭哭笑笑,又唱起了火烧纪信的戏文。

夜风透过窗子吹起她单薄的衣裙,发丝浮动,让原本清丽的面容都变的模糊诡异起来。

聂思远盯着她单薄的身影神色不明。

他沉默片刻,指尖在袖口轻轻滑动,最后脱下了外袍披在李绣身上。

“不要躲了。”

聂思远深深地看着李绣,为她拢了拢衣服,“你要好好活着,给死者一个交代。”

李绣猝然抬头,对上那双黝黑的眸子,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这样么。”

离开前,封琰皱着眉偷偷地回头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太高兴,忍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想跟身边那人抱怨几句。

结果他一抬头,发现聂思远脸色比他还难看,这下封琰更不乐意了。

“你很担心她?”

聂思远脚步顿住,眉宇阴沉,“我是怕那些杀手背后的人盯上聂家。”

对方三番两次地想要灭门绝户,可见心思狠毒果决,就算韩龙已经带着聂和他们离开幽兰驿,但也难保不被盯上。

魔教实力强横,自然不怕这些,可聂家已经支离破碎,又要如何自保?

“其实此事倒也不难解决。”

“哦?”

聂思远拢着袖子,脸上浮现出疲惫和烦躁:“封教主有何高见?”

两人已走出后院一段距离,封琰突然停住了脚步,像是在盘算什么。

许久之后,少年像是下定了决心,微微偏头,额前几缕碎发垂下,眼眸亮若星辰,红色衣角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再配上那低哑的声音,像是深山里惑人的妖魔。

“反正你与我已经达成交易,不如索性成婚如何?以后便我护着你,魔教护着聂家。”

成婚?

聂思远眼底蓦地生出怒色,可还没等他开口骂人,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了什么,脸色微变。

“怎么了?”

封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厨房门口残留着一片鲜红,却空无一人。

原本应该在那的驿使尸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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