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峰上人的脸部已经没有肉了，灰色的皮肤紧贴骨头，几乎就是一具干尸，细小的赤色蜈蚣在他空洞的眼窝和口腔中穿行无休。袈裟下端的正面完全损坏，同样破损的还有仙峰上人的肚腹，失去水分的肠子仿佛棉絮般堆在身下。
如果去掉这些虫子，仙峰上人的形象倒是十分匹配一种名为即身佛的修行方法。当然这种方法在天朝则叫肉身佛。
即身佛，当世成佛之意，但真正的目的却并非成佛，而是以长期绝食和特殊药物来保证死后尸身不腐，向信众示现神迹。
仙峰上人的样貌明显已经是真正的即身佛了，脏腑外露垂泄于地，皮肤上甚至结出了反光的釉质。
他不应该还活着！
柏荣说不出话，他大受震撼。
虽然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他就接受了超凡的存在，但仙峰上人的存在则从视觉上直观地揭露了超凡力量的另一面。
提托诺斯，这是他看见仙峰上人真容后第一个想到的词。
希腊神话中，黎明女神欧若拉为了和凡人爱侣提托诺斯长相厮守，于是向万神之王宙斯祈求赐予提托诺斯永生的力量。宙斯满足了她，但同时也玩了一个文字游戏——他只赐予提托诺斯永生，而没有赐予不老的能力。最终欧若拉只能含泪看着爱人逐渐衰老萎缩，皮包骨头后继续缩小，最后化成一只喋喋不休的蝉。
仙峰上人活了五百岁，倒是没有变成蝉，但变成蜈蚣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看他这副样子连手都抬不起来，仅存的那点移动能力还是由共生的蜈蚣提供的。
“为了长生活成这样，我还是算了吧。”柏荣调整呼吸，希望在和仙峰上人交流时能够保持理性。
他的努力卓有成效，身心在逐渐恢复平静，正殿中无处不在的熏香也起了很大功劳。
“柏荣法师是在江南光明寺受了戒的？”仙峰上人说话的语气始终气若游丝，经常中断，旁人听起来也是觉得有一团气在喉咙中咽不下去。
“是。”
“法师果真...定力深厚，看到老朽的容貌.....也没有丝毫惊惧，呵呵。”
其实是有的，柏荣看了看仙峰上人空荡荡的眼窝，觉得对方能这么想倒也不错。
“心无挂碍，自然无怖。”
这句话倒是柏荣自己发自内心说的，即使是来到苇名之前，他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典型，一辆二手车走南闯北，十分逍遥。
仙峰上人对此的看法还没有背后的蜈蚣大：“唔——”
三米多长的蜈蚣围绕仙峰上人的躯体舞动着刀足在地面扫来扫去，在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中于地砖上留下一道道白痕，似乎下一刻就要发狂，柏荣很难做到去无视它，甚至基于某些心理因素有些主动地盯着它看。
“这些天....可还过得惯吗？”
柏荣合掌道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寺中见闻，让小僧受益匪浅。”
“依法师所见，仙峰寺比之大明.....的诸多宝刹又是如何？”
“亦是不差。”
仙峰上人沉默了片刻，他沉默的时候就像一具真的干尸，柏荣没法判断他只是在思考还是真的死了。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如法？”
仙峰上人问的就是他仙峰寺僧众的咒术修行是否符合佛说，可号称杀人成佛的一向一揆都没你们仙峰寺邪，如哪门子的佛法哦！
“小僧不知密，不修密，不敢妄言。”学者尽量选择了一个婉转的说法。
说真话，他怕死。说假话，他怕自己也被拉去学习施咒。
被仙峰寺僧人拉来做实验材料的有相当一部分是外地商人、信众和幼童，可以说完全没有退让的余地。
“那这几天，他们可曾与你交流我们的修行法门？”
“虫附体的法门过于高深，小僧恐怕力有不逮，只求取了贵寺的拳法强身健体。”
“不敢妄言.....亦不妄修....呵呵呵......”这个回答似乎令仙峰上人十分满意，他张开干涸的口腔，冰冷而苍老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
听到了这笑声，在大殿左右无言盘坐的十数位白衣僧人仿佛收到了某种信号，不约而同地顿首，颈部向上爆出一条条狂舞的巨大蜈蚣。金碧辉煌的正殿瞬间沦为妖魔肆乱的地狱景象。贴墙放置的众多瓦罐中同时爆发出无数昆虫振翅似的高频噪音。
这场面比五百刀斧手还来得刺激。
汗水从柏荣的额头流下，他虽然双腿依旧盘坐，但双手撑住地面，上身略微前倾，准备对方一发难就立刻拔腿逃跑。
谁会想到正殿居然会有这么虫凭即身佛。
在他的认知中，应该不会有人愿意变成仙峰上人这幅尊容才对。
然而在笑声停止后，他听到仙峰上人梦呓般的低声呢喃：“谨慎好啊，谨慎好啊。如果在错误的道路上迷失太久，即使醒悟过来.....也什么都弥补不了。”
内心的恐惧攀升至顶峰之后，柏荣反而迈进了一个新的领域，就像是醉酒之后的畅快无忌，情绪的枷锁顿然脱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上人是在忏悔吗？”
和仙峰上人共生的蜈蚣盘抱在身上，上人的上下颚活动两次，声音延迟地发出。
“只是后悔而已。”
“柏荣法师，你是想.....继续云游是吗？”空洞的眼神仿佛看穿了柏荣的心思。
柏荣谨慎道：“是的，我在贵寺已经休息了太久，实在不敢继续叨扰。”
“你为我做一件事，我就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请上人明言。”
既然完全掌握主权的仙峰上人想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柏荣也不再遮遮掩掩，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但上人明显对仙峰寺的现状不太满意，以至于比起寺内僧众，对他这个外人竟然更加信任。
“变若的御子....就在奥之院，她因为对我们的怨恨...拒绝饮食，请你劝说她不要再这么做。”
“我尽力一试。”
“那就去吧。”仙峰上人背后伸出的蜈蚣突然仰头伸向右边：“奥之院的入口....在那边。”
柏荣合掌一礼，随即起身向蜈蚣所指的方向走去。
走近大殿东厢时，他才看清楚那些散发药味和奇怪噪音的瓦罐下堆砌的深色物质是什么。
那不是泥土，而是无数撕咬在一起的步甲虫和蜈蚣的尸骸。
他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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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说，这次会面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寺中道路上两侧错杂摆放许多木质的婴儿雕像，胸口系着三角巾。面容稚嫩纯真。除此之外还有数以千计红白两色的纸风车沿途插在地上，一起风就滴溜溜转个不停，将这段长路装点出十分童趣。
这些婴孩雕像和风车在正殿前最为密集。
这副光景给初入寺还没有闻到尸臭的柏荣看到时，他对仙峰寺的印象是极好的。
可惜后来宽性告诉了他真相：寺中为之祈福的孩子每死掉一个，就会留下一个这样的婴儿雕像，称之为襁褓地藏。那些风车则是寺里近百年加深了对变若的研究，孩童的消耗量远超过去，来不及一个个雕木像，所以用风车代替。
变若的御子正是那无数消耗品中侥幸存活的一个。
虽说御子是接受了神力的人，但柏荣并不担心交涉失败的危险性。毕竟御子要是会什么喷火射冰的攻击法术，做的第一件事该是把仙峰寺整个清洗一遍，而不是选择绝食这样孩子气的举动。
来到奥之院门前，柏荣才有闲暇稍微驻足欣赏此处的美景。
院中有一片莲池，红枫的落叶浮在水上，与青青荷叶交相辉映。
池中水波静谧，院墙边风吹林叶动。
抛开仙峰寺的和尚不谈，风景是真不错。
“柏荣法师，请进来吧。”一个少女的声音传入耳中。
柏荣吓了一跳，他吃惊地回头，在目光聚焦之处，奥之院的大门依旧紧闭，可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无疑。
不过门没有自动打开，还需要他自己推。
变若的御子出乎意料的是一位白衣加身的清秀少女，她长发披肩，神情恬静，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柏荣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跪坐在草席上，房间里除了香烛和挂画什么也没有。
“法师是大明人？”虽说是问句，但少女用的却是肯定语气。
“你听得到？”
“只是一部分。”
“包括我和仙峰上人的交流？”
“是的。”
“那你能不能发发慈悲，让我离开仙峰寺？”
少女愣住了，才几句话对方就服软是她没料到的。
柏荣摊开双手，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去防范变若御子，如果对方一直在观察自己，知晓自己的性格，那么此刻过度防范只会降低双方交流的效率：“多少吃一点吧，你饿死了，那些坏和尚还安然无恙，这种事情你也不希望发生吧？”
变若御子皱起眉毛，努力装出大人的威严：“法师，不必如此殷勤。我正是要提醒你，你和仙峰上人的交易并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他的承诺是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但其实他只会送你回到苇名城，那个即将迎来战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