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萼馆的包间中,腻人的粉香勾缠,纸醉金迷的添酒回灯、觥筹交错,如水中影飘摇在摇曳的烛火煌煌之上。

本该作为主人公的三皇子萧令辞却是大醉不醒,酒桌上的话题从江宁的人文风情,到此次的贪污案一事,苏文惜皆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直到萧郁均提到江宁织造署这个名词后,苏文惜那困顿迷蒙的心神才警觉了几分,她目光放空的盯着面前的白玉杯,浑然不觉萧郁均的目光正意味不明地落在自己身上,她只听得萧郁均询问:

“苏尚书,不知江宁织造署那一批出问题的面料,可有找出解决方案?”

尽管是于公事上的盘问,可因为他这温润柔和的语气,公事都缠绕上了一点有关风月的意味。

“已经做好方案了,”苏文惜被这花萼馆的馥郁软香浸泡的心神有些钝感,她说了这一句后,又组织了一下措辞,跟打报告一样的继续说了下去:

“等明天野蚕丝到了,织造署里的女工们赶个两三天,那批料子就可以交货给官家了。”

她并不打算说具体的原因,毕竟在这里坐着的,除了她自己外,没人会对枯燥复杂的丝绸纺织感兴趣,只是萧郁均却好像对着这个话题起了兴趣,追问道:

“不知这批布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惹得苏尚书这样的妙手都下调到了江宁。”

明明是如沐春风的语气,苏文惜却心底一寒,这哪里问的是原因,明明追问的是她为何此次会到江宁来。

如果将布料的原因说严重几分,不太妥当,萧郁均若是有心一问,就能被揭穿,因此苏文惜斟酌言辞道:

“布料的问题倒确实不太严重,我请求下调,其实也是存着私心,想要重回故土看看,一解思乡之情。”

其实思乡之情确实有,但不多,关于江宁,苏文惜爱它的山与水,江与河,可在文人墨客中,思乡之情是将思家之情囊括在里面的,苏文惜却是没有那个思家的内核的。

“原来如此……”萧郁均笑容不变,只是眸底的暗光愈发深沉,他敛下眼睫,选择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苏文惜松了口气。

她不确定这个时候的萧郁均对她有没有起杀心,无论是有或无,苏文惜也只得见招拆招罢了。

在漫长的寒暄与客套中,在苏文惜昏昏欲睡差点撑不下去时,这场地主之宴终于以萧郁均的一个哈欠到了尾声,两位知军皆是人精,纷纷见好就收。

而那位知州宁邵,则显出几分不合流俗,与不合时宜的清高,声称喝不了酒,十分固执的不肯饮下一杯,只愿以茶代酒,两位知军仿佛司空见惯,也不勉强。

“夜已深,我等就不耽搁几位大人了,大家改日再叙也不迟。”

萧郁均从容起身,抱拳作谢:“多谢关知军与邢知军,还有宁知州的款待。”

苏文惜也起身说了几句漂亮话,在场的气氛到了依依不舍的时候,只是在看到趴着醉了一整局的萧令辞时,气氛又诡异的沉默了一瞬。

萧郁均走过去打开门,看向门外守着的侍卫,道:“你家殿下醉了,扶他回去吧。”

百里温:“是!”

一行人走出了花萼馆,在临别之际又是好一通纠缠不休,惹得苏文惜都不禁懊悔,早知如此,自己也跟萧令辞一样,醉倒过去就好了,只不过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在那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依依惜别时,粉涟凑过来询问:“大人,我们怎么回去?”

绿珠也道:“是啊,这个点已经没有马车了。”

苏文惜这下更懊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跟着萧令辞一道来了,现在好,她搭其他几位大人的马车肯定不方便,搭萧令辞的,他现在醉了,就更不方便了,算来算去竟然只有同萧郁均顺个路最方便,可她是打死也不愿意干的。

就在苏文惜琢磨之时,百里温艰难地搀扶着软了骨头的萧令辞走了过来,萧郁均适时地打住话头,机敏如他,一下就想到了苏文惜难以开口的这个问题,他关切的问着:

“苏尚书来时是和三皇子殿下一道来的吧?只是如今他醉了,恐有不便,不如与我同乘,顺路而行?”

苏文惜望着萧郁均在月色下的玉容,一如她最初恋慕时的那般遗世独立,只是如今回荡在心底的,却是萧令辞那一双热烈的能燃烧魂魄的凤眸,而萧郁均尽管美目含笑,却让苏文惜望之胆寒,生怕自己一不小坠落在里面后,就是风雪加身。

就在苏文惜犹豫不决时,醉醺醺的萧令辞却半睁着迷蒙的眼,抬头望向她,嘴里念念有词,含糊不清:

“苏大人…一起……不要……”

“……”苏文惜一时不明白萧令辞的意思,只是她莫名的读出了几分拒绝的意思。

看着萧令辞那尽管朦胧却清透的目光,相较于萧郁均,少的是令人猜不透的魍魉魑魅,多的是如月光投射出的天水澄澈。

她好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就算萧令辞是真的潜意识想拒绝自己,那她也没办法了,她实在不愿与萧郁均同行。

“我还是不劳烦璘王大人了,三皇子殿下醉了,我与他一路,刚好也方便照顾着一些。”

“……”正靠在百里温身上,故作醉意阑珊,双眼迷蒙不知今夕何夕的萧令辞闻言,垂落在身侧的小拇指不禁抽动了一下,无人得以看见的眸底是一闪而过的纳罕。

“这样吗,那也好,既如此就在此别过了,”萧郁均未有被拒后的不悦,只是笑意加深,拂袖背手翩翩离去,坐上马车后离去。

有一帘帘角被风掀开,苏文惜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他端坐在马车中,露出来的那一截冷硬的下颌线,将那一身天湖蓝的衣袍,都染上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冰霜。

是错觉吗,苏文惜无心去纠结,因为其他人都走了,萧令辞这个大醉鬼还等着她去“照顾”。

百里温十分体贴道:“苏尚书,你放心,我家殿下喝醉了很乖的,不会打扰你,你大可以放心的与他同坐马车。”

如今大梁民风开放,有长公主养无数面首在先,更有苏文惜与萧令辞是臣与君的身份在后,顺路而行确实算不了什么,要不然苏文惜也不会一开始就和他一道来了。

只不过苏文惜对于百里温话里的“很乖”二字抱有怀疑,毕竟她第一次遇见萧令辞,就是他喝醉了栽湖里的那一幕,只不过看到萧令辞那透着忠挚纯良的目光后,苏文惜还是默默把疑问咽回了肚里。

苏文惜帮着百里温,把萧令辞扶到了马车中,幸好这马车空间够宽广,不是民间寻常马车可以比拟的,萧令辞睡在左侧的榻上,苏文惜和自己的两名侍女坐在另一侧,这样刚好彼此相安无事,不犯楚河汉界。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苏文惜实在困了,便闭着眼打算小睡一会儿,就在意识即将陷入杳杳冥冥时,耳边“淅沥淅沥”传来下雨声,有萧瑟秋风顺着帘幕刮到了马车里,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冷意激的泛起了鸡皮疙瘩,一下就将苏文惜的困意给刮醒了。

苏文惜往四周一看,绿珠和粉涟睡得沉沉,完全没有被干扰,而还未醒酒的萧令辞,正抱着双臂,眼睫不安微颤的躺在榻上,苏文惜看着竟然联想到了上一世在云阳狱中的自己,也是如此没有安全感的抱着双臂。

她在榻边的一角里看到一件白色的袍子,就其款式风格而言,应该是萧令辞平日里穿的,望着萧令辞那在秋风中有些瑟缩的萧条身姿,她心里蓦地软了一角,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善心大发的走过去拾起来,抖了抖后,盖到了萧令辞身上。

本来就喝醉了,若是叫风一冻再发烧什么的,可就麻烦了,到时候萧令辞醒了,就说是百里温盖上去的,苏文惜这般想着,给他盖好后正欲收回自己的手,却未料萧令辞电光火石间猛地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苏文惜感到吃痛,她急忙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萧令辞攥的太紧,她一时抽不回去,苏文惜恨恨的瞪着无知无觉的萧令辞,暗暗悔恨为什么要想不开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时,萧令辞却薄唇翕动,轻轻发出两个孺慕的音节:

“母妃……”

“……”苏文惜微微愣住,心神有些怔怔,一瞬间心情复杂极了,不可否认的是,她又被这短短两个字给戳中了软肋。

她不知道萧令辞有着怎么样的过去,她只知道萧令辞的母妃似乎很多年前就不在了,失去挚亲的痛,她自己没有体会过,可光是想想,也是让人难以走出来的。

“算了……”苏文惜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挣扎,反正挣脱又挣脱不了,干脆坐到铺着毛毯的地上,手肘撑在腿上,掌根托着下巴,半眯着眼,百无聊赖的听起了窗外的冷雨。

她阖眼时,自然也没看到萧令辞攥着她的手腕而露出的那一抹狐狸般的浅笑,自然也没有看到萧令辞原本紧闭的眼帘挑开一线,隐晦抬眸描摹着苏文惜侧脸的复杂余光。

他在苏文惜身上,竟然得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失去已久的信任感,尽管这种感觉目前只是扎根在毫无凭依的水面,时有波澜。

马车内,平缓的呼吸声,以及撞击肋骨的心跳声,缠绵在一起,没有那些纷扰,也不用掩人耳目,正如宁和安神的药剂,抚平了许多难言的痼疾。

窗外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风声悠远,雨脚绵延,如天门大开,银河枯竭,尽数荡决人间。

苏文惜静静的听着风雨如注,可渐渐的,那势如鼓点的雨脚,却突然夹杂进来另一股非自然的声音。

有轻有缓,有重有急,混杂在这磅礴雨声中,若非苏文惜心静,恐怕还听不到这股动静,她放轻了呼吸,心底有些空洞洞的不安,若非萧令辞攥着她的手腕,肌肤相贴带来源源不断的热度,恐怕她更是心慌意乱。

究竟是什么声音?难道是脚步声?如此乱,如此密,若真是脚步声,人数上起码也不容小觑,难道是谢清徽说的江湖游盗?

苏文惜正惴惴不安时,萧令辞松开了她的手腕,睁开凤眸,眼底闪过凌厉的光,翻身下榻,拽住苏文惜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同她说道:

“榻下面有个空间,苏大人且去叫醒你的侍女,进去暂避风波。”

苏文惜来不及揣摩萧令辞本来醉了是如何察觉到动静的,只是被他这一反常态的正经给唬住,起身叫起来绿珠和粉涟后才猛地想起另一件事。

“我们躲起来,那你呢?”

萧令辞没有说话,帘幕外刮进来的风冲散了他身上的醉意,马车内那股流风回雪般的檀香又幽幽勾缠上来,可是很快,又有另一股铁锈一般腥甜的味道,飘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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