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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三月廿七日,罗天大醮第二日。皇室成员今日已不再继续参与,由指定宗亲代为举行大醮祭祀。汴京城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昨日下了一整日的细雨,今日总算是停了,可水雾迷蒙,使得汴京有了些江南的意蕴。晨间,在一片薄雾之中,有一艘漕船自汴河入码头。船上的漕工刚准备抛锚,忽见水雾迷蒙的河面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飘荡。

他起初没在意,直到他忽而看到那黑东西展露出一只苍白泡肿的手,霎时惊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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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有人溺亡了!”他大喊道。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开封府刑名推官与军巡判官带着一众开封府衙役赶到汴河漕运码头边处理这起命案。溺亡之人已经被打捞上来了,浑身泡得肿胀变形,就搁置在栈道木板之上。

“龚刑名,这人看打扮,似乎是个契丹人。”见到溺亡之人的第一眼,军巡判官邹简就做出了判断,“不妙啊,怎么会有契丹人死在了汴京城里,这要处理不好,可能会惹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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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刑名没有回答,他蹲下身来,检查了一下这个溺亡之人的衣服,从他腰包中搜出一枚令牌,乃是北境白沟河榷场颁给的公凭。其上写了这个契丹人的姓名、籍贯、样貌特征以及去处,还有契丹人携带了多少商品。

龚刑名看到其上记录这个契丹商人的左侧耳后有一颗痣,他将这人的面庞掰了过来,拨开湿漉漉的乱发,压下耳朵,仔细一看,并未见到痣。

公凭上还记录这个契丹商人身长五尺七寸,然而龚刑名打眼粗估,这个溺毙死者身长不及这个数。

怎么回事?他蹙起眉头。

随即他又粗略检查了一下尸体,发现尸体双拳攥紧,右拳之中似是捏着甚么东西。

他用力将死者的拳头展开,发现了一页纸角,已经被水泡湿。他将这纸角小心展开,发现其上有一个已然模糊但仍可辨认的章印。

“璇玑…邹判官…这个两个字是璇玑吗?”龚刑名将这个章印展示给身旁的邹简看。

“应当是这两个字。还有两个字太糊了,看不清……”邹简仔细分辨后确认道。

龚刑名推测道:“汴河每日船只繁忙,这人的死应当就是昨夜的事。且汴河流速十分缓慢,尸体落水后,多半是漂不远的,也就是说,他落水的地点也在这漕运码头附近。”

邹简佩服道:“龚刑名明断。”

这位龚刑名,名龚守学,字况知,乃是开封府一等一的聪明人,且早有名声在外,只是一直被老刑名打压,无出头之日。

就在几日前,朝廷刚刚调任京官,龙图阁学士范百禄因知贡举有功,权知开封府。范龙图一到任就将他提拔为刑名推官,主办开封府内各类刑名案件。他与老邢名的作风截然不同,每有命案,必亲到现场勘察,几乎是瞬间就能看出案件端倪。

不过今天这个案子,颇为复杂诡异,龚守学一时之间无法看清。他吩咐道:

“仵作,将尸体带回仔细检验,其余人,随我到附近查访!”

“是!”

……

这一日午后,浮云子打着算盘算完了最后一笔账,随即起身,伸了个懒腰。近来诸事烦忧,真是让他这个混不吝的浪荡道士,也心绪不畅了。

韩嘉彦那里的境况急转直下,如今自己能帮的忙也很有限。而茶帮那里全无消息,也让他心中颇有疑虑。

昨夜,韩嘉彦连夜派雁秋送密信与他,说她向韩忠彦提出了婚前入太学静修的打算。韩忠彦也已然同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料定从现在开始到大婚之前,韩忠彦定会对她严加看管,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做出任何对婚事不利之事。故而她才想要入太学。

如此,虽然被囿于太学之中,但好歹还有一方清净天地,不必日日对着韩忠彦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庞。

皇家婚事筹办的时间很长,起码需要半年的时间,因此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她都不会有机会踏出太学。

但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既然无法避免成为驸马,那么在成为驸马之前,她希望自己能获得些许喘息的余地,安安静静思考对策。

韩嘉彦直言,她如今已然不能以真性情示人。她希望自己能在太学之中静修一段时间,逐渐改换秉性,压制住自己本有些跳脱飒逸、狂傲狡黠的性格,习惯成为一个持重老成、端谨恭谦的韩六郎,如此才不会使人起疑。

书信的最后,虽然难以启齿,但韩嘉彦还是向师兄写明:韩府下人贴她太紧,以至于她现在来月事都不方便处理月事布。希望师兄能想个办法,让她在太学之中能避免这样的麻烦事。

浮云子对韩嘉彦的情况了如指掌,为了女扮男装,自韩嘉彦十二岁月事初潮后,她就上了龙虎山。此后都是浮云子在用药帮她调理身体。

经过数年的漫长调理,现在的韩嘉彦虽不能免除月事,但也只是三个月一回,每一次的量相当少,两到三日便会结束。

即便如此,月事这件事仍然是她女扮男装的心腹大患。她的上一回月事,当是正月初,算算日子,确然是近期又会有一次。

唉……难为她了。

浮云子确然有办法让她完全不来月事,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使用这个办法,因为实在太过伤身。

将韩嘉彦调理成如今这般,也是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点一点转变,才不至于伤害她的身体。短时间内的办法必然猛烈,她势必大病一场,在当下这样的处境中,恐怕适得其反。

他当时没有回书信,只让雁秋口头传信,说他都知晓了。虽然什么也没有明说,但想必韩嘉彦定能懂他的意思。

他负手站在铺子门口沉思,忽闻一声颇有些戏谑的调侃在身侧响起:

“数年不见,浮云子道长如今这是还俗了?”

浮云子回神,扭头一看,便见一绝代风华的女冠正手执拂尘立在门侧,淡笑望着他。

“哈哈哈哈哈!”浮云子猛得大笑起来,“希蕴道长,你可真是神出鬼没,我竟没察觉到你……哈哈哈哈……”

曹希蕴淡笑道:“若不是去岁胡道长途径天台山访我,我还不知你已然回汴京,还开了这么一间铺子。”胡道长是一位与曹希蕴、浮云子都相熟的云游道士。

“俗事缠身,不得自在啊。在这点上,我实在是不如你。”浮云子感慨道。

“怎的就俗事缠身了?你浮云子道号浮云,可不正是一等一的自在身吗?当是此间了无牵挂才对。”曹希蕴挑眉反问。

“为了我那小师弟,你知道的,韩嘉彦。”浮云子简单道。

“哦,韩府六郎,听闻刚中进士,还引发了朝野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曹希蕴道。

浮云子将她让进铺子内,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消息灵通。”

“看来我也是俗事缠身啊。”曹希蕴自嘲道。

“哈哈哈……而且一如既往,妙语如珠。来,这边坐,我给你沏茶。”浮云子十分开怀,曹希蕴是他在这世间最欣赏的人,可能没有之一。

二人落座,一言一语,一问一答,很快便将今日发生之事全部说清。除了一些必须保守的秘密之外,浮云子对她是并未有任何保留。曹希蕴人品高洁,又是方外之人,完全值得信任。且有她帮忙,可能很多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我竟不知,平渊道人与杨大娘子还牵扯出那么多的复杂事端来,韩六郎的身世可真是迷雾重重啊……”曹希蕴凝眉道。

“你自江南而来,可知道茶帮的消息?”浮云子问。

“确然有所耳闻。茶帮自东南起家,虽然现在各地都有分舵,但仍然是东南帮势力最大。我听闻前些日子东南帮的帮主陈硕珍遇刺,是她手底下的一个弟兄妄图篡权。不过没死,就是左腿受创,目前在养伤。今年茶帮并不打算入京了,内部出了乱子,漕运又查得极紧……”曹希蕴说到此处,抿唇摇了摇头。

“这陈硕珍真是胆大,胆敢声称自己是文佳皇帝陈硕真转世,连名字都起得大差不差。啸聚了一帮绿林,如今当真硬生生从官营茶叶里分了一杯羹,每每想来都觉得佩服。”浮云子感叹道。

“我离开江南前与她还见过一面,确然是个奇女子。不过可以看出她已有疲态,茶帮内部也因为诸多事端,快要分崩离析。朝廷的分化奏效了,昭宣使裴谡很有手段。”曹希蕴淡淡道。

“你若有新的消息,还望告知于我。”浮云子道。

“好,我自会帮你打听。”曹希蕴没什么犹豫便答应下来。

“还有一事,我想拜托你。我听闻你对狂症、癔症都有研究,不知你对人的记忆,可有研究?”浮云子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问道。

“记忆……我确然读过几本关于记忆的医道奇书,但从未尝试过在真人身上研究。”曹希蕴踟蹰道。

“我此前也与你提到,那位章素儿章七娘……六郎一直想要帮她恢复记忆,但是她现在分身乏术。这事儿也不能一直这样搁置下去,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不知你可有办法?”

曹希蕴眸光微微一颤,随即道:“我恰好昨日见过这位章七娘,也确实知晓她失去了十四岁前的记忆。当时我就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瞳眸,我猜测可能并非是颅脑受损,而是她……因惧而忘,是心病。”

“因惧而忘……”浮云子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嗯……难办,很难办,但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确实值得一试。”曹希蕴眸中闪现出思索的光芒。

“你愿意帮忙?”浮云子面露喜色。

“我本就打算在汴京留一段时日,此事我很感兴趣,也想一试。”曹希蕴淡笑道。

“好,多谢!”

“道友之间不言谢,只是若一直这般留恋红尘,你我何时才能得大自在,大飞升?真是希望渺茫啊。”曹希蕴默默然饮下茶盏中的茶。

浮云子笑着摇了摇头。

……

曹希蕴今日来得比较匆忙,离去前只是给浮云子写了一幅字。浮云子会将这幅字装裱,然后送去拍卖,得到的报酬,他会抽成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给曹希蕴。如此二人互惠互利,这也是曹希蕴自在往来山水间而不缺银钱的重要营生。

送走曹希蕴后,时辰已然不早,今日又是生意冷清的一日,直至掌灯时分外出给各家大户送定购的笔墨纸砚的阿丹阿青归来,他们也准备打烊了。

这一日做成的生意,还是此前就定下的几笔单子。不过似书画铺子这类行当,做的都是老主顾的生意,走的是人情世故。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比如近一年来,与浮云子恢复书信往来的曹希蕴,就顺便给他们这间书画铺子寄了不少墨宝。浮云子还认识许多擅长书画且早已美名远扬的丹青高手,只需隔三差五向他们求些墨宝,他这铺子就不愁开不下去。

这刚关门落闩,铺子前门忽而响起了拍门声。阿丹疑惑地去开了门,就看到门外站着一位身着绿色公服、唇上蓄了一圈短髭、有着一双鹰隼眼睛的官吏,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衙差。

“请问万方万掌柜是在这儿罢?”官吏询问道。

“是,掌柜的在。”翟丹警惕起来,“请问您是?”

“在下龚守学,开封府刑名推官,关于一起案子,我们要找你们万掌柜问询情况。”来者面无表情道。

一盏茶后,书铺待客厅内,浮云子吃惊道:“那两个契丹商人居然死了?!”

“两个?你说两个?”龚守学抓住关键点,追问。

“是,那日我们三人在汴河码头见到的,确然就是两个契丹商人,怎么?死的不是两个人?”浮云子奇怪道。

“溺毙的只有一人。”龚守学蹙眉思索起来。

“那……这里面可能问题就很多了。”浮云子也觉得此事蹊跷,随即忽而苦下脸来,道,“这位官人,小人就是个书画商,虽然被那两个契丹商人抢了生意,又被戏弄落水,可也不至于杀了他们呀。小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有那样的胆量去杀契丹人……”

龚守学抬手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例行公事,只因汴河码头的严氏书画铺掌柜,提到了那日你们与契丹商人之间的矛盾,我才会上门询问。只不过他并未提及契丹商人乃是两人相伴,我如今才知竟还有一个人。”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本穿线订册、似是速记手札一般的巴掌大的小册子,将其打开到其中一页,从中小心取出一张碎纸片,展给浮云子道:

“你可见过这个章印?”

浮云子打眼一瞧,瞳孔瞬间放大,但他强行控制住了面庞,迅速表现出迷惑的神色来。龚守学一双鹰眼紧紧盯着他的面庞,眸光微凝。

这正是“璇玑隐珠”之印!

“不好意思官人,这章,小人经手那么多书画,也从未见过。”他道。

龚守学点了点头,将纸片夹回手札,收入怀中,起身道:“既如此,我便不多做打扰。若还有疑问,我还会派人登门拜访。”

“好,官人慢走。”

目送龚守学一行消失于暮色中的街道,浮云子的眸光愈发深沉。

第四十二章 (第一卷 终)

媛兮已将上好的贡墨研磨开来,赵樱泓提起无心散卓笔,沾墨,以馆阁体在上好的宣纸上书写手札。

这一日是三月廿九日,这是她开始写手札的第二日。自罗天大醮之后,她便决心如此。目的有二,一是为了打发接下来长达半年多的难熬时间,给自己找点事做,来转换心绪,使自己不至于抑郁不振;二则是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她的弟弟,使得他未来亲政之路能够顺坦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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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写的手札,内容皆是她自古代无数贤德能吏的著书,以及史书经部之中总结而出的治世心得。以朝代划分,总结各个朝代的为政利弊得失,深挖产生各种政治弊端、人世隐患的根源问题,并给出了她的见解看法。

而最关键的,是她对赵宋官家自□□以降所形成的祖宗家法的革新意见,这一部分内容,她会用朱笔特别批出,以示重要。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即便赵樱泓饱读诗书,一时间做起来也十分困难。但这正是她想要的,她需要一些艰难的、耗费心力的事,来占据她的脑海,使她不会再有余地去胡思乱想。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直至婚前,她应当都不会有空闲了。

只是即便再忙碌,她也总要休息,每当她疲累地靠于软榻之上,欣赏着延福宫中早已看腻的风景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罗天大醮那一日的种种经历,以及回宫后,自己与弟弟在福宁殿暖阁中的密谈。

她对驸马韩嘉彦,内心是不喜的。尽管他容貌出众俊美,但他的言谈举止,都透着典型的腐儒道学气息,赵樱泓不喜欢这类崇古木讷的空谈儒生,她欣赏的是治世能臣,是志向高远、有勇有谋之辈,是有气节、知进退的高士。

而韩嘉彦实在是差得太远,且他显然被其长兄韩忠彦完全控制,不得独立,这更是令赵樱泓感到绝望。她自己虽然囿于宫城牢笼,可至少思想独立,韩嘉彦却是连思想都不独立,不自由,要与这样的人共度余生,简直是折磨。

然而赵樱泓缺乏政斗经验,在这一次的斗争之中,她虽然采取了以退为进之策,为自己争取到了亲见韩嘉彦的机会。但奈何韩嘉彦与她预想之中的模样偏差太多,导致她做了一件弄巧成拙之事,被太皇太后拿住话柄。

太皇太后只是一句简单的:“老身见这韩六郎也并非孟浪之辈,沉稳端谨,是樱泓你多心了。”使得原本能够悔婚的机会就此丧失了。

她若要继续闹下去,怕是要被冠以“无理取闹”“寒了勋门之心”“悖逆先帝遗愿”等恶名,给台谏以口实。大宋台谏管天管地,她这个身在深宫的公主他们自然也会管。何况如今的台谏绝大部分都在旧党控制之下,受太皇太后驱使。虽然台谏对她喷唾沫,不能影响她分毫,但母亲和弟弟的处境就会更逼仄了。

她不禁感到十分懊恼,因为她实在难以想象那篇精彩绝伦的策论,竟然会是这个腐儒写出来的。她都怀疑是不是此人事先背诵了其他甚么人的策论,抄录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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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篇稿纸上的书法,却让她仍然保留了一丝理智。

那稿纸上的书法堪称绝品,与文章内涵完全匹配,文气纵横,甚至能通过笔锋变化,看出笔者在写到精妙之处时的极度亢奋之情。

如若只是单纯背诵,而不认同其中内容,如何会在书写时有这样的情绪变化?

赵樱泓想不通。

而且,回宫后,官家专门找她密谈,对她说的那番话,也让她起了疑虑。

官家认为,韩嘉彦这一次面见,全程都戴着面具在伪装旧党身份。他是被迫如此行事,只因朝野大势压迫,他不得不先隐蔽锋芒。

加之他身份特殊,乃是韩府六郎,韩府六郎持有革新之见,与其兄长韩忠彦完全站在了对立面之上,其兄必然要对他实施控制。韩忠彦虽然表面持重,对新旧从未表态,但其实仔细观察其行事为政,无一不在维护旧政,他是旧党乃是朝野心知肚明之事。

太皇太后必然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联合韩忠彦逼迫韩嘉彦在表面上反转立场,然后促成婚事,从而将他打压下去,彻底断了他再入朝堂、影响政局的机会。

“阿姊,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权不在咱们手中,咱们现在还不能与太皇太后争斗分毫。你悔婚这一事,被她翻掌压下,不费吹灰之力,我就已然看透了。我只能继续隐蔽,磨练自身。”官家叹息道。

“即使如此,那也改变不了韩嘉彦为其兄所控制的事实。他虽有革新之愿,但已然壮志难酬,终究还是选择屈从威权……”赵樱泓已然对韩嘉彦有了一些成见,一时之间难以转变态度。

“阿姊,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即便贵如你我,难道就没有低头吗?我们都如此,又何苦责难于他。他能有一腔革新之见,已然是很不容易了,这至少说明他思想上是独立的。”官家苦劝道。

“思想独立又如何?”赵樱泓不以为然,大宋驸马不参与朝政,已然是很难改变的成法了。既然婚姻不可逆转,那么韩嘉彦的从政之路便已然断绝。

官家立刻反驳道:“那就还有机会!只需蛰伏一段时日,待我亲政,他自可大展宏图!

“他是不世出的大才,我们要保护好他。他为驸马利大于弊,弊端就是他不可再立于明堂之上,堂堂正正施展抱负。但利端则在于,如此便可隐秘行事,通过你的这层关系来辅佐于我,成为我的影子军师,这样他便不会直接受到朝堂攻讦,不至于如同新党那些人被屡屡罢相,政策延续艰难。

“阿姊,你与他成婚,便会成为他的保护伞,更进一步说,也是我的保护伞。你信我,我观此人人品贵重,洁身自好,世间男子中绝对罕见,他定不负你。”

正是这句话,让赵樱泓暂时放弃了内心之中的挣扎抗拒。既然抗拒也不起作用,干脆勇敢地直面现实。官家说得对,她会成为韩嘉彦的保护伞,会成为官家的保护伞,她更希望自己能成为大宋的保护伞。

其实不用官家专门来劝,她内心深处明白这些道理。她是大宋的公主,从降生那日起,她的身上就有着各种各样难以挣脱的枷锁,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和“用途”,只是她一直不愿接受罢了。如今她接受了,内心反倒获得了些许平静。

她的嘴硬与抗拒,还因为她确然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女儿心思,就是从男女情爱的层面上,与韩嘉彦的这一次短促见面,她并未勾动任何倾心之感。这是让她失望而不愿嫁的重大原因,尚未开窍又是男子的官家,是很难体味到这一点的。

不过也许是因为在那样的状况下,她也很难有倾心之感的缘故。她只盼婚后,随着自己对韩嘉彦的进一步了解,这样的状况能有所改变。韩嘉彦若真是装得如此,那么婚后总不至于一直这般,总会流露出真性情来。届时,也许自己对他的感受会有所改善。

但愿他能不负此心,否则这段婚姻,就真的只剩下利政牵扯了。

思及此,她惊觉已然停笔走神多时,悬于纸面上的笔尖已然有些干涸。她懊恼咬唇,整肃精神,再度沾墨,下笔续书。

……

韩嘉彦收拾好自己所有的贴身物品,装入竹箧,确认并无遗漏,便背着竹箧走出了练蕉院。

这一日是三月三十日的日落时分,她已然获得了太学的进修许可,即将往太学入住。她已然是进士身份,此次入学只是旁听,并不参与任何考试。

韩府的车马已然在北侧门等她,她步出门时,雁秋就在身后送她。这一次她是孤身入学,身边不会带任何仆从,只有魏小武会定期给她送些日用之物。

“你且回去吧,我走后你也可以收拾好东西离开这里了。”韩嘉彦平淡地对她道。

她已然从兄长那里获得了送雁秋出府的允许,这也是她成为驸马的交换条件之一。她已经拿到了雁秋存于府内的奴契并销毁,现在的雁秋是自由身了,韩嘉彦会安排她去师兄那里打下手。

雁秋红着眼眶望着她,抿唇不发一言。

韩嘉彦笑了笑,毫不留恋地上了马车。此后在太学内,她会使用其他的传信方法,不再依靠雁秋。

何况此后如若要传信,雁秋可送不到,因为她的师兄浮云子,不日就要离京了。

师兄昨日送给她一封密信,信中除了提及将章素儿恢复记忆之事托付给曹希蕴道长一事之外,还提及了三月廿七日发生在汴京城中的一起命案。

韩嘉彦读信时吃了一惊,她实在想不到那两个曾戏弄丹青兄弟落水的契丹人,其中一人竟然已死,另一人下落不明。

且这件事,竟然与她的娘亲有关。

师兄这些日子都在暗中调查这起案子,他说基本已经确认这起案子还与茶帮有关,因着这两个契丹人最后出没的地方,就在汴京的茶场,据说他们和茶帮的人接触过,很可能他们还暗中从事着茶叶走私出境的勾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两个契丹人即与娘亲有关,又与茶帮有牵扯,实在太可疑了。平渊道人生前到底与茶帮有什么牵扯尚未查清,现在杨璇的印章又浮出水面,此事的复杂艰险程度超出了预想,让人不敢深想。

但不论如何,这是韩嘉彦与浮云子调查此事这么多年,终于获得的新线索。师兄打算搁置一切汴京城内的事务,即刻前往白沟河榷场,查清这两个契丹人的来龙去脉。

且,师兄似乎不小心引发了汴京府衙刑名推官的怀疑,那位名叫龚守学的刑名推官盯上他了,几乎日日都会到他店里转一圈,搅得他心绪不宁。

因此师兄也打算借此机会,出去避避风头。店铺就交给丹青兄弟继续照看,且有雁秋新加入,培养一段时日,当可熟稔上手。

师兄密信的最后写道:

【你在太学之内,当努力接触画院,查找线索。你娘亲的书信从不落章,且具阅后即焚,不可能被他人获得。那碎纸之上的印章,多半是某一幅字画之上的鉴章。画作在争斗中撕扯破损,与师尊手里那幅韩熙载夜宴图残片遭遇相似,这实在值得一查。】

韩嘉彦坐在略显颠簸的马车中,望着车窗外的汴京春景,一时陷入深思。也许当她再看到汴京城繁华的景象时,已然又是一个春日时节了。

远处夕阳西下,逐渐遮蔽于汴京繁密的楼台馆阁之后。她起了几分兴致,轻声吟唱道: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第四十三章

元祐六年腊月二十九,再有一日便是新年了。

午前巳初时分,雁秋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记着账。经过大半年的学习,她对珠算、账目已然十分熟稔,且习得一手不错的装裱技艺,能应付铺子里绝大部分的生意。每日她都能拿到不错的酬劳,就在铺子附近,她租了间房,与另外三个进城打短工的妇女住在一起。

书画铺年末的扫尾基本做得差不多,忙碌多日的阿丹阿青这两日也没有外出。

“哥,你说师父能赶在元日前回来吗?”翟青收拾完仓库,从后堂走出来,见到在前堂拖地洒扫的阿丹,张口询问道。

翟丹停下手上的活,戏谑道:“怎么着,想师父了?”

翟青觉得有些丢脸,瞄了一眼柜台后的雁秋,涨红着脸辩解道:“才不是!就是师父上次来信说了他能赶在元日前回来,可这都最后一天了,也没有音讯。”

雁秋瞥见翟青那副模样,抿唇憋笑,也不说话,继续打着手里的算盘。

又过了片刻,翟青又道:“哎对了,师叔不是来信说,今日离开太学吗?”

翟丹回道:“师叔肯定要先回韩府呀。她这次出来,是为了筹备大婚的事。多半没什么机会往咱们这里来。”

温国长公主出降吉日定在了明年的二月,眼看着元月即至,身为新郎的韩嘉彦不能再继续留于太学之中了,必须出来参与最后的筹备之事。量体裁剪驸马新衣、规训皇室礼节、进宫面圣等,都需要起码一个月的时间。

“谁说我不能来?”忽而门口响起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又惊又喜。只见韩嘉彦一身月白锦袍,小冠束发,正笑意吟吟地站在门口。

“师叔!”翟青惊呼。

“师叔您怎么来了?!”翟丹感到不可思议。

雁秋快步从柜台后绕出来,望着韩嘉彦,眸光闪烁已有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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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我就提前回府了,今日兄长允了我一日自由身,可往汴京城寻访友人。”韩嘉彦淡淡解释道。随即步入屋内,在屋内的会客圈椅里坐下。

三人围了上来,傻愣愣打量着她。韩嘉彦环视他们的神情,颇觉有趣。

半晌,直肠子的阿青说出了三人共同的感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叔……好像变了。”

韩嘉彦笑问:“怎么变了?”

“好像……说不上来。”阿青尝试去形容,但奈何词汇贫乏。

“更内敛了。”雁秋接话道。

“嗯,对对对。”阿青点头附和。

“甚么对对对,没大没小的!”阿丹敲了他脑袋一下。阿青捂着脑袋很委屈,这话又不是他说的,怎么只打他?

韩嘉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们胡闹,问道:“师兄还没回来?”

“没有呢,说是年前能回来的,看来是不能了。”

“谁说不能?我这不回来了吗?”门口再度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众人扭头去看,便见背着包袱褡裢、风尘仆仆的浮云子摘下头上的斗笠,走了进来。

真是奇了,今日仿佛犯了口谶一般,说谁来谁。

“师父!”两兄弟大喜,扑上去行礼,浮云子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他们确实很是思念。

浮云子点了点这俩兄弟的脑门,算是完成了久别归来的见礼。又与雁秋问候一下,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了韩嘉彦身上。

韩嘉彦此时已然立于一旁多时,浮云子与她对望片刻,将彼此模样收入眼底,随即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雁秋兴致勃勃地捋袖子下厨,阿丹、阿青去帮忙打下手,今天中午必须要好好庆祝一番,还要开一坛上好的酒。考虑到韩嘉彦也就这一日得闲,今天也算是大家聚在一起提前过年了。

浮云子回屋放下行李,更衣后,便与韩嘉彦在偏厅饮茶歇息聊天。

“师兄出去这大半年,也就书信三封,言简意赅,我实在是好奇你查到了甚么,怎么会从白沟河查到了西夏边境去了?”韩嘉彦问道。

浮云子去的地方,信件沟通困难,如若不是因为浮云子认识一些往来边贸榷场的商人可以代为传信,甚至会与汴京断了联络。为了防止信件在路上遗失或被拆毁,浮云子绝不会在信中写任何隐秘内容,只简单提及他走了哪些行程,当下身在何处,又打算去往何处。

浮云子呷了口茶,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开始从头说起。

他自汴京北上,去了白沟河榷场,向榷场打听那两个入境的契丹人。榷场的官僚确然还隐约记得这两个人,也能查到这两个人的入境记录。他们携带了一批上等羊毛、一批乳酪、一批金银器皿入境。

但是,诡异的是,凭着浮云子对那两个契丹人长相的回忆,那两个人的样貌与榷场登记的样貌对不上。

浮云子于是猜测,也许这两个人在入境半途,被人半道拦截,恐遭不测,随后被冒名顶替身份。

宋人显然不大可能会这么干,会这么干的人,就只有西夏人了。

神宗五路伐夏虽然失利,但也重创西夏,于熙河路增置兰州,鄜延路增置塞门、安疆、米脂、浮图、葭芦五寨,边境向外扩展二百余里地,且使西夏心有余悸。

然而入元祐后,西夏趁着大宋新旧君权交替,新旧政党变换时机,屡屡尝试夺回失地。被旧党把持的宋廷却采取绥靖之策,天真得想要让地求和,导致西夏得寸进尺,屡屡进犯西边而得逞,烧杀劫掠,给边地百姓带来深重的兵燹之灾。

两地因此久久未开边贸,西夏人也不能入境。虽然如此,但汴京城中时而也能查出西夏间谍,渗透之深,使人心惊。

而宋与辽承平日久,这许多年来边贸往来一直通畅,故而极有可能是两个西夏间谍顶替了入境的辽国商人,借助辽国商人的身份深入宋境,打听朝廷动向。只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个西夏人,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却失踪了。

如此便有许多种可能性,或是这两人起了内讧,或是失踪那人也遇害了,但始终未曾被找到。只不过事出蹊跷,浮云子倾向于前者,因为直至五月他抵达白沟河时,开封府持续搜索全城也并未找到另外一个契丹人的尸体,这说明此人很可能还活着,或是藏起来了,或是被掳走了。

浮云子又沿着白沟河榷场仔细查访,希望能查明那两人行走过的路径。他沿途找到了一些线索,榷场附近深山之中的猎户曾报案,说是找到了两具摔成泥的裸身男子。

由于尸体严重腐坏且被野兽啃食,当地官府完全无法确认这两人的身份,只得以“行走山路时不慎坠崖”草草结案,两人的尸体也被就地立坟掩埋。

浮云子愣是挖开了那两个坟包验尸,幸运的是尸体的颅骨部分尚未完全腐烂,浮云子找到了其中一人耳后的痣,确认到这一步,他基本就可以推定,真正的辽国商人确实被害,身份被顶替了。

查到这一步十分不易,彼时已然是八月了。浮云子随后启程向西,希望能搞明白这两个西夏人是从何而来的。奈何一路打听过去,询问了相当多的商旅以及沿途村庄,他都不曾找到丝毫线索。

后来他去了秦凤路首府凤翔府,凭着三寸不烂舌,从一个当地的军校口中打听到哪些路径时常会有西夏人偷渡入境。

那军校告诉他,在大宋西军修筑的堡寨与堡寨之间,确然会有一些羊肠小道适合偷渡入境。虽有军士定期巡逻,奈何也不能完全避免此事。

偷渡入境是一件十分有风险的事,西夏与宋到底有语言差异,民风亦不同,若要融入宋人村落城镇更是不易,边境民众多为宋军亲眷,或是退伍老兵,常年经历与夏之间的征战,警惕心极强,往往一眼就能分辨宋人与夏人。

故而,如若不想被人发现,就必须绕开人群聚落,专捡无人的山林穿梭入境,那些蛮荒山野之中遍布野兽,更是凶险万分,长期得不到补给,一不小心就会死在半途之中。

故而能够偷渡入境的夏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也是少数中的少数。与周遭的边民打听,也是打听不到甚么消息的。

浮云子在宋夏边境徘徊了许久,从永兴军跑到秦凤路,都没有任何收获。时间如此白白消磨下去可不行,到十一月他便决意返程。

“虽然此行艰苦,但也不算是完全一无所获。”浮云子挠了挠自己明显粗粝黝黑许多的面庞,道,“我联系上秦凤路的汴京商会,耗了点功夫和他们混熟了,尤其是做字画生意的在他们那里比较少,他们很欢迎我也加入。

“茶帮在那里也有生意,而且官府管束没有那么严厉,西北茶帮活动相对更宽松。我与那里的话事人也见了一面,算是留了一个与茶帮联络的口子。

“关于宋夏边境的情况,我看得很清楚了。那里的人斗志昂扬,人人心里都埋了一团火,要向西夏复仇。

“只要上头下决心开边,西边必定军民一心。不得不说,昔年的王韶王子纯是真的有手段。此外今年刚到任的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此人也是个人物,做事谋篇颇有章法。

“反观西夏,有些莽急,若没头苍蝇乱撞。在这种情况下,屡屡派间谍入我境内,也很正常。只是我死活想不明白,你娘亲盖上印章的字画,为何会成为西夏人抢夺的目标。”

韩嘉彦道:“阿丹、阿青应该在书信里告知你了吧,他们托了好几家字画行,查了那段时间汴京城流通的所有字画,每一件都好端端的不曾损毁,且可以肯定与娘亲没关系。这说明当时死者争夺的那幅字画,本身并非是汴京城内市面上正在流通的字画。而且那段时间也没有书画铺报案字画失窃。”

“是啊,所以这事儿就更蹊跷了,现在既然找不到那两个人的来历,就只能转而去查那幅画的来历。你娘亲……到底会接触甚么画?这实在更无头绪。”浮云子苦思冥想。

韩嘉彦却转而道:“师兄,你近期最好从旁接触龚守学。他是开封府刑名推官,能帮我们做很多事。我在太学这些日子也找人打听了一下他,他为人端正,没甚么不良嗜好,只有一个正妻,生有两子一女。他母亲已逝,剩下个老父亲,这些年得了眼疾,视物困难。他接在家中,靠妻女照拂。这老父亲崇佛喜道,没事儿就喜欢往寺庙宫观跑,喜欢研究草药,自己制丹。”

浮云子转了转眼睛,笑道:“明白了,你这是打算在他身上栓根线,牵着他,让他帮我们查。”

“是,如此才事半功倍。你跑边境这大半年,真是吃力不讨好。不过如今风头总算是过去了,龚守学可能对你也逐渐淡忘了。”韩嘉彦道。

浮云子捻须打量她片刻,笑道:“这大半年未见,你变化不小啊。不仅这模样更俊俏水灵了,连脑子都灵光了。”

韩嘉彦白了他一眼,就听浮云子伸出手指道:“来,我给你切个脉。”

韩嘉彦于是递出手腕,浮云子切上,沉吟片刻后道:“嗯,内功精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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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半年,我主要就是练气养气,这时日长了,心思沉静,似乎很多之前看不透的事,也能看清楚了。”韩嘉彦道。

“确然如此,能沉住气,这是大好事,有利于你接下来与公主成亲后的伪装。”浮云子笑道。

“我这大半年也一直在思索,婚后该如何与公主相处。”

“可有答案?”浮云子反问。

“除了躲别无他法,但躲也要有理由,甚么样的理由才能让公主接受?我真的苦恼了很久。”

浮云子颇为戏谑地说道:“若说你不可人道,是最有效的借口。但显然,这样的借口不可行,因为如若公主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并以此为借口再退婚,你必然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了,而且这回只会更加狼狈不堪。”

韩嘉彦又白了他一眼,道:“我想与她维持一个相对平衡良好的关系,不近亦不远,能够互相帮衬,如同盟友。你放心吧,说辞我已经想好了,我想以我对她的了解,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最初与她达成同盟,共同进退。

“她最在乎的就是官家和大宋天下,而这正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但我不能让她明显地认清这一点,否则我怕她进一步探究我,我隐藏身份就会更困难了。我还是需要在她面前做出一定的伪装,要把握这个度,可真难啊。”

浮云子却是一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道:“我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再让燕六娘这个身份出来活动活动,一来可以暗中查我们自己的事,二来你以这个身份去接触公主,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去,韩驸马的身份之秘自然就保全了。”

韩嘉彦:“……”

似乎……也是一个办法?她忖道。

第四十四章 (投雷加更五)

分离了大半年的众人聚在一起,把酒言欢。韩嘉彦与浮云子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这大半年的主要经历。

韩嘉彦这大半年的经历可谓枯燥乏味。她在太学有自己的一间独舍,每日上甚么课,由她自己决定,无人干涉。

她每日晨起练功,用完朝食后,会去择一些名师的课旁听。如此上午的时间便过去了,午后她会读书、习字、作文,若有感兴趣的课,也会去听。夜间再练功,睡前打坐吐纳,静思。几乎日日如此。

她在太学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学生们大多对她抱有兴趣。只是,她策论革新,为一些维护旧党立场的太学生不喜。又传言她写那篇策论只是出于投机目的,且她即将尚公主为驸马的事传出,导致新党立场的太学生也有些不愿接近她。

因此,在太学这大半年的时间,她交到的新朋友唯张择端一人尔。不过,她与太学的诸多名师都有交往,尤其是李格非,与她已然有相当深厚的私交。

她入太学后,相识的几个同年都来太学看过她。中进士并不代表会立刻授官,新科进士起码还有一年的时间来安排私事。

一甲三人各自风光无限,在汴京交游到七月,之后便携手壮游天下。谢盛与宗泽则在四月时就各自回乡去了,谢盛要回乡成亲,宗泽也有自己的家事要处理。

“我在太学颇受疏离,不过因着韩家人身份的庇护,倒也没人故意为难我。我新交到的学生朋友只有一人,就是画院的张择端。这是个痴儿,他不在乎那些蝇营狗苟,每日只是作画,观察四周,纯粹至极。他经常往外跑,而我不能出去,只能看他带回来的画作,看他研究建筑物的间架结构和尺寸,全不在乎外界的一切,我就只是那样看,就觉得很舒服自在了。”韩嘉彦说到此处,不禁露出了笑容。

“这倒也好,你能有这段清静日子,对磨炼心性是好事。”浮云子点头。

他饮下一盏茶,又问道:“不知章七娘现在如何了,我托曹希蕴道长医治她的失忆症,可有结果了?”在给浮云子的回信中,翟丹翟青并未提及此事,他颇有些挂怀。

翟丹摇了摇头,回道:“据我们所知,因着家中祖父过世,其父章相公已经除官回乡守丧,章七娘亦被家人接去了老家浦城服丧。曹道长和章七娘来往并不密切,这大半年也只是书信往来。曹道长倒是一直留在汴京,在上清储祥宫挂单,也会常来我们店里逛一逛。”

“素儿回了浦城?”韩嘉彦吃了一惊。

“你也不知道?”浮云子扭头看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知,这大半年我没有收到素儿的书信,而且阿丹阿青给我的信里也没提过此事。我一直以为她就在汴京,只是为了避嫌所以不再联络我了。”韩嘉彦解释道。

“其实……是章七娘让我们不要告诉你的。”翟青有些扭捏地说道。

“为何?”韩嘉彦蹙眉问。

阿青也是不解,阿丹只是喝酒不说话,雁秋则道:“章七娘临走前来过一回铺子,大概是五月时候的事。她说此次回老家服丧,丧期结束后很有可能会安排在当地成婚。此事她会自行处置,希望在有结果前,让我们不要告诉你她离开汴京的消息。”

韩嘉彦与浮云子相视一眼,一时无言。

“但是这事儿……一直瞒着你也不好……”雁秋一时也有些踟蹰,不知自己将这个消息说出是否合适。

“嗯,我知晓了。素儿的心思我明白,她向来好强。既然她要我等消息,我等便是。”韩嘉彦道。

一时席间气氛有些沉郁下来。但不多时,浮云子便岔开话题,聊起了即将到来的元日与上元佳节。

“你婚事忙到哪个地步了?”浮云子问。

韩嘉彦回道:“我其实这大半年完全没有关心这事儿,也就昨日听我兄长和长嫂说了些。这么长时间主要都是在造办备礼,以及给公主府做最后修缮,张罗各式陈设用度。婚俗五礼,会在婚前一口气做完,这一个月就是要演练婚礼当日的事。”

皇室婚礼与民间大不相同,规程礼仪都是早就定下的,尚公主的夫家一切都处在被动之中,按照规程该做甚么做甚么,压根不需操心。

按照礼制,天家公主出降前一日,行五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最后的亲迎,在出降当日完成。

古时候,结婚始用冰媒,告以夫家采择之意,谓之纳采。

问女之名,归卜夫庙,吉,以告女家,谓之问名、纳吉。

夫家给以聘礼,谓之纳征;择良辰吉日,谓之请期。

而天家婚礼,选驸马尚公主,不待纳采。公主封爵已行诞告,不待问名。若纳成则既有皇室赏赐进财,请期则有太史局择日。只是稍依五礼之名,存其物数,俾知婚姻之事重、而夫妇之际严如此,亦不忘古礼之义也。

“二月初二……这日子可真是不错,龙抬头。这六礼最后一步迎亲,可是在韩府举行?”浮云子又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公主过门第一夜是要在韩府过的。第二日早间还要向公婆见礼,然后才会去公主府。”

“早些年,驸马升行,当了驸马直接与父母同辈,兄弟姐妹则成了晚辈,可真是荒唐。幸而先帝将这个规矩给改了,否则你……你就成了你兄长的六叔了,噗……”浮云子一时没绷住,笑出声来,席间其余几人顿时喷酒喷饭,笑作一团。

韩嘉彦无语至极,一想到她那个年长自己二十九岁、威严无比的兄长见自己要喊六叔,她就浑身起疙瘩。她决定回去给先帝烧高香,感激他把这个离谱的制度给取消了。

“我只盼着早日完成婚事,等搬入公主府,我就自由多了,兄长管不到我,我就能放开手脚做事。”韩嘉彦舒一口气道。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个月,眨眼间就过去了。”已有醉意的雁秋有些囫囵地说道,“只是我不能服侍在六郎身边了,我真想见见公主呢。”

“我也想!”阿青跟着附和道,“听闻温国长公主国色天香,我至今都不曾见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能让你见到?”阿丹鄙夷地看着弟弟,“做梦呢吧。”

“你们若想见,以后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韩嘉彦淡笑道。

“真的吗?!”丹青兄弟和雁秋顿时来了精神。

韩嘉彦苦笑,只得补充一句:“不过要看我与公主相处得如何了。”

“仔细想来……师叔你就要成为驸马了啊!这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算起来,你可是官家的姐夫啊!我们也与皇亲沾亲带故了。”阿青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叹道。

“你可莫要借此逞什么威风,你们师叔接下来要夹着尾巴做人,低调还来不及呢,你们切莫打着她的名号惹事生非。”浮云子点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严肃警告道。

阿青忙道:“哎呀,师父,我们兄弟哪有那么不懂事。我就是颇有些感叹,这世事变化,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一时众人也都心有戚戚。

这一日韩嘉彦在书画铺子里与众人把酒言谈,天南海北聊了个够,终究是到了将近午夜时分,必须要归去的时候了。

丹青兄弟和雁秋醉得一塌糊涂,浮云子不饮酒,韩嘉彦也未多饮,故而二人仍然十分清醒。他们在仓库之中,看着一直保存在箱子之中的燕六娘的面具、夜行服与龙尧剑,浮云子道:

“这些东西,照例还是保存在我这里,你若需要便来我这里更衣。”

韩嘉彦点了点头,随即忽而注意到放在龙尧剑剑匣旁的那个卷轴匣子,她打开已然装裱完好的卷轴,看到了赵樱泓亲笔手书的“银月翡龙”四个字,一时心底忽而涌起一股奇怪的情愫来,使得她望着这幅字出了神。

浮云子看着她辉映于摇曳烛火下的侧脸,沉吟了片刻,道:

“师妹,如果……有朝一日你觉得隐瞒身份,欺骗别人实在太累了,不想继续下去了,也许……也可以试着放下。”

“甚么?放下,如何放下?”韩嘉彦奇怪地看着他,没听懂他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我是说……算了……”浮云子欲言又止。

韩嘉彦蹙眉,但也并未继续追问,而是小心收起了这幅卷轴,重新纳入卷轴匣子之中。

离去时,浮云子在门口送她,看着她的身影融入冬日寒夜,默默叹了口气。

……

元日,又一年过去了,元祐七年到来,世间万物翻开了新的篇章。

韩嘉彦晨起照例吐纳练功,在太学大半年,她已彻底养成了晨起吐纳的习惯。不过如今,也就晨起这一段时间才是她的自由时光。

接下来,她要跟随宫中派来的内侍学习宫廷礼仪,过目礼单,还随着宫中内侍事先去公主府邸熟悉环境,随内侍走几遍当日迎亲的路线,每一日的行程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元月十六日,刚过了上元节,趁着喜庆尚未过去,朝廷正式颁布了公主出降的诰文。

“温国长公主晋封曹国长公主,下降韩琦第六子韩嘉彦。韩嘉彦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赐玉带、袭衣、银鞍勒马、采罗百匹,又赐办财银万两,定于二月初二大婚亲迎!”

此后数日,汴京城的各个张榜告示之地,都有大量好事百姓围观,议论纷纷。

大宋公主出降,这是多少年没有的喜事了,何况这位公主可是官家的亲姐姐,素有美名流传,汴京百姓更是兴奋不已。

诚如雁秋所说,时光荏苒,一月时光如沙流过,眨眼便入二月了。

二月初一,大婚前一日,韩嘉彦晨起沐浴,更换礼服,先去拜见长兄。

韩忠彦已然整肃衣冠,等候多时。见她来了,揖手下拜,执臣子礼,道:

“往迎肃雍,以昭惠宗祏。”

韩嘉彦回以半礼,道:“祗率严命。”

接着,便随着包围自己多日的宫中内侍、女官,以及家中的掌事、仆从,携礼、贴等物出了门去。上马往东华门而去。今日,她需要独自完成规定好的五礼。

太常寺在东华门内的一大片空地之上设置了行五礼之地,铺上红毯,在西侧正对皇宫的位置设好长公主的卤簿、仪仗、厌翟车,于门外设驸马位次。

韩嘉彦骑马至东华门下马,有礼直官引她到指定的位次站定。太常寺礼官高声宣礼,韩嘉彦躬身西向,随声而拜。待宣上雁,韩府掌事执一对大雁奉上。入内省内知接过大雁,奉雁以进。韩嘉彦一直躬身,等候将驾驶公主的厌翟车入深宫,她再拜,耗时一个半时辰,总算是结束了五礼。

繁琐的宗法礼节,带给她现实迫近的压力。回府的途中,她耗费大半年时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终究还是起了波澜。

第四十五章

二月初二,大婚当日。清晨,一夜未眠的赵樱泓从床榻上起身,披散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凝望着帘外忙碌来往的宫人们。她们已然在准备香浴,以及今日需要穿着的大婚服装。

媛兮见她起来了,忙上前,躬身叉手道:

“长公主晨安,您是现在就沐浴?还是先用朝食?”

“沐浴。”赵樱泓淡淡道。

媛兮掌帘,赵樱泓一身乳白的宽松交领燕居裙,从床榻中起身,脚步轻盈而缓地穿过寝殿,往浴宫而去。这大半年的时光,她似是清减了不少,腰肢盈盈一握,身段翩跹。

赵樱泓不能很准确地形容自己今日的心境,自然她是不欢喜的,但也并不十分惆怅。这多半是因为她到底是终于能走出这深宫了,往后的日子里,她或许能获得更多的自由。起码,在汴京城里往来,妨碍不大。

她走入浴池,乌发一团团漂散在水面上,与花瓣交织绽放。微烫的池水包裹着她的身体,她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懵懂无知,汲取着每一丝温暖。

而那位驸马……她一想到今夜要与他共度,一时就感到反感,神经紧绷。她已决意今夜将对方拒于床幕之外,虽然这很不合礼数,但她就是短时间内无法接受和一个她全然不喜的男子同床共枕。

沐浴完毕,众宫女服侍她出浴,干发,她用了些朝食,漱口,接着便来到了梳妆台前,做大婚之妆。

她换上青罗绣花鸟大袖翟衣,两名宫女默契合作,帮她盘好发髻,然后将沉重华丽的凤冠戴于其上。待到穿戴齐整,她便离开自己的寝宫,去拜见太皇太后、太后与太妃。

早前一日,已有宫中嬷嬷教导她男女行房之事,赵樱泓默然听着,心中只觉鄙夷厌恶。她知晓这是人伦常情,可她却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至少不能和一个全然没有感情的男子做这样亲密的事。

拜见太皇太后、太后、太妃时,她听她们说着早就规定好的话语,一时只感到有些困顿乏力。这已然近午了,只是过去了半天,她就已然开始疲惫,她真的能坚持到黄昏吗?

太皇太后难掩面上喜色,向太后也一直赔笑。只有朱太妃神情中隐藏着不舍与担忧,可又不敢明显地表现出来,只能强作笑颜。

此后,官家也来与即将出嫁的长姊见面,互相见礼后,官家还未开口,就红了眼眶。

“长姊,朕愿你此后一切顺遂安好,琴瑟和鸣。”

“多谢官家吉言。”赵樱泓顶着沉重的凤冠,微微倾身行礼。

“弟弟妹妹都很不舍得你,桃滢哭得撕心裂肺,朕……朕也很是不舍。”官家哽咽道。

泪意上涌,赵樱泓强忍着,道:“我出嫁后,还能回来看你们的。”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这大半年,他个头长高了不少,本和自己差不多高低,如今已然超过了自己半个头去。

弟弟长大了,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亲政已然不远。自己早些日已将耗费大半年心力所著的手札集卷交到了他的手中,希望未来能够帮上他一二。

太皇太后留官家,与新娘一起用午食。午后约莫申初时分,有内侍回报:

“驸马已在内东门等候,请太妃、长公主启程。”

朱太妃起身,看了一眼女儿,便率先走了出去。赵樱泓整肃精神,在众多宫人的簇拥之下,步出宝慈宫,乘小辇往内东门而去。官家目送着她们的身影消失于宫道尽头,终于流下泪来,攥紧了双拳。

按照惯例,公主出降,会由宫中高品阶的妃嫔率宫闱掌事诸人,送驾至夫家宅第之外。不过如今官家尚未大婚,也无妃嫔,故而此事便由朱太妃亲自来做。

至内东门,赵樱泓换乘厌翟车,跟随者太常寺礼官的宣礼,一步一步执行礼仪。驸马在内东门外行礼,不同于昨日对着空车辇象征性地完成五礼,今日亲迎礼节更重。

待门内外行礼已毕,驸马韩嘉彦骑马率先返回韩府等候。而新娘赵樱泓车驾在庄重的礼乐声中,从东华门出发,往汴京城州桥之西南的韩府而去。

道路早就开辟肃清得当,两侧设置行幕、步障,街道司禁军几十人在前方引水路,他们有人拿着扫地工具,有人提着镶金镶银的水桶,一路洒扫,此谓“引水路”。身着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禁军上四军天武官抬着步辇、驾驶着厌翟车车驾,庄重而行。

随行的宫中女官、宫娥、内命妇头戴珠翠金钗、吊朵玲珑,穿着红罗销金长衣与披风,乘双控双搭马,随着青色华盖而行。

仪驾队伍前后皆有人执红罗销金掌扇遮蔽簇拥,长公主的厌翟车更是被重点装饰。其上绣额珠帘,白藤间花,栏杆之上皆镂金花,装雕木人物神仙。

两侧街道旁人山人海,全是围观公主出嫁的百姓。大家欢喜无比,议论纷纷,或惊叹于皇家排场,或惊艳于女官宫娥之貌。但是自然,谁也瞧不见长公主的容貌,如此反倒生出无限遐想。

“方才我看到了驸马的模样,这位韩六郎长得可真是俊啊。早就传闻公主国色天香,如此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哼,长得俊又如何,还不是尚了公主,以后没出息了。”

“嘿你这人,大好的日子,尽说些酸话。”

“不是我酸,好男儿当然要报效朝廷,志在四方,可他韩嘉彦五甲进士,差点落榜,连我这个四甲进士都不如。如今也就靠着家族门楣,能结个皇亲,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哼,你可知他写了甚么文章才被黜入第五甲?那文章,我看你是一辈子也写不出来。”

“你说甚么!”

这两人话赶着话,火气直冒,要绞打起来。不远处,也在人群之中围观的浮云子看到这一幕,一时无语地摇了摇头。

“师父师父!我们和雁秋挤散了!”阿青在人群中拼命挤向浮云子,焦急道。他的不远处,阿丹正攀到一根柱子上,呼喊雁秋的名字。

“还不快去找?咱们也别在这儿挤了,一会儿去韩府门口!”浮云子道。

……

韩嘉彦一身绛色公服制礼袍,头戴平脚硬纱花幞头,鬓边亦簪花,默然站立在韩府正门之外,等待着长公主车驾。

今日日头尚可,但气候尚寒。她这身衣服不很抗寒,不一会儿便手脚冰凉。幸而她内练一团火,有内功撑着,还不至于受寒感冒。

可她身侧的韩府傧相、家人们就惨了,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面色苍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门之外已经被禁军开辟出一大片空场,以便于等会儿公主车驾抵达后行礼。但远处仍能看见无数汴京城老百姓围观,嘈杂热闹。韩嘉彦知道所有人都在打量她,这让她颇觉无奈,只盼车驾快来,不然若是眼神能穿洞,她此时都快成筛子了。

然而为了配合良辰,车驾必须确保在昏时,也就是酉正时分前后抵达。故而自申时从宫中出发的车驾,走得极慢,要走上足足一个半时辰,才能抵达韩府门前。

韩嘉彦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望一眼韩府门口的日晷,确认时辰。府内,韩忠彦等一众家人也在静默等候。皇室大婚不似民间那般热闹,会开宴延请宾客庆贺,只是庄重肃穆地做完整套流程,如此而已。

时辰煞是难熬,为了打发时间,韩嘉彦内心反复琢磨着今夜洞房之时要与公主所说的话,将公主的所有反应考虑在内,一遍一遍推演得当的应对之词。

终于,当日头逐渐西落,礼乐声从远处响起,有人来报,公主车驾正在过州桥。韩嘉彦浑身绷紧,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先头队伍逐渐出现在前方大街的尽头,韩嘉彦张望,隆重的车驾靠近,引发周遭围观百姓的一片惊叹之声。

韩嘉彦眼中,车驾仿佛动作迟缓一般,等一切就位,公主车驾降下。有一名赞礼官上前,口中宣礼,引导韩嘉彦上前揖礼。

“臣韩嘉彦,恭迎肃雍。”她拜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珠帘被宫女揭开,一身青罗锦绣大袖翟衣的曹国长公主赵樱泓,从厌翟车中而出,在宫人的搀扶中走上早就铺设好的毡席,礼官撒谷豆,口宣吉利赞词。

随即公主向韩嘉彦回礼,二人并肩站定,登上韩府门阶,准备跨门槛入府。

入门前,礼官递上系好同心结的牵巾,韩嘉彦与赵樱泓各执一端,韩嘉彦的那一端须缠在她手中的笏板之上,由韩嘉彦在前倒走进门,引着赵樱泓往韩府家庙去。

韩嘉彦能明显地感到自己掌心已然出汗了,她抬眸偷瞄向赵樱泓,后者的面庞遮盖在凤冠垂帘之后,神色端谨,眸光低垂,并不正眼看她。虽看得不很分明,但也能明显感受到她的紧张情绪。

二人步入家庙,堂上已请出韩琦夫妇灵位高置,韩忠彦夫妇则坐于正位,代为接受拜堂之礼。

赞礼官高声宣唱礼词,引导新郎新妇向家庙前的天地位、以及家庙中的宗位参拜。此谓拜天地与拜高堂。

待到拜堂结束,韩嘉彦在后,赵樱泓在前倒走出家庙门,随即由韩府内眷引导,往新房而去,最后的夫妻交拜,将在洞房之中完成。

新房仍然安排在练蕉院之中,但已然大变样,布置一新。家中掌事在练蕉院内挂设大量红缎,设巾、洗各二于东阶东南,一于室北。水在洗东,尊于室中,又设四爵、两卺于篚。

新郎新妇被引导入练蕉院门口时,韩嘉彦还需再次揖礼,请公主入门。二人登上东阶,盥洗双手。接着入室,新妇面左、新郎面右,相对而坐。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二人先后交相对拜,完成对拜礼。

接着,宫中女官与韩府女眷各自往二人身后的床榻抛撒金钱彩果,此谓“撒帐”。

一个瓠瓜分两半,中间系上红丝线,斟酒,二人同时端起饮下,此谓“合卺”。赵樱泓饮酒时拨开了眼前的珠帘,韩嘉彦却并不敢抬眼看她,避免任何带有侵略意味的动作。实则赵樱泓也未看她,眸光始终落在她衣领之上。二人就这样垂眸默默饮下了合卺。

此后,韩嘉彦取下头上花幞头,与二人方才用过的合卺一起抛下,落地后合卺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帽子正扣,此为大吉。赞礼官与女官、女眷们纷纷笑意吟吟地说起吉祥话。

为了练这一手,韩嘉彦可准备了好长时间,才确保无误,她暗自松了口气。

随即她们取来彩缎包裹的剪子,从二人头上取下一缕发丝,用红绳绑在一起,此谓“合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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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人又吃下共牢食,于新房之中的礼节总算是结束了。若换了民间人家,此时还要闹上一闹,但公主金贵,怎可胡闹,于是宫中女官宫娥与韩府女眷只是分别向公主行礼而出,韩嘉彦接着跟出去,她还要去前堂,向送公主来的朱太妃等宫中命妇女官行送礼。

这又耗费了一番功夫,约莫到了戌时初,天已然彻底黑了,韩嘉彦才带了一身酒气返回新房。新房之外,有十多名宫中派出服侍赵樱泓的宫女与内侍等候。韩嘉彦回来后,又与他们见礼,才被送入洞房,掩上了门。

终于周遭一切安静了下来,红烛辉映之中,韩嘉彦身子发木地站在原地,遥望着静静坐于榻边的赵樱泓,喉咙就像被泥封住了一般,竟一时间说不出半个字来。

方才送朱太妃敬酒时,朱太妃恳切的叮嘱言犹在耳:“吾女今日便托付于你,她性子刚烈,颇有主见,又自幼受宠,多有些骄矜。还望你海涵,多多珍重。”

“臣定不负所托,毕生珍爱,不离不弃。”这一句场面上的应答,如今却让她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她素来不轻易许诺,然而如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可能要违背自己的诺言。

我恐怕要遭天打雷劈了,她苦笑着想到。

第四十六章

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相逢还解有情无。

这句晏几道的词句,此时莫名徘徊在韩嘉彦的脑海之中。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三大喜,她也已然占了二,然而此时她的心境,真是难以言明。

她决意还是按照自己早就演练无数遍的说辞,与长公主先达成一个共进退的同盟关系。谁曾想,她刚上前两步,还未开口,却听长公主冷冷开口道:

“驸马莫要再靠近了,今日我已乏了,我们二人,便各自歇息罢。”

不过好在,在韩嘉彦的预演之中,长公主的这种态度也在考虑之中。只不过,是最坏的一种状况。她拒绝沟通,要将韩嘉彦拒之千里之外。这说明她的抗拒心非常强,韩嘉彦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最好不要悖逆她的意愿行事,否则后续相处只会更加困难。

韩嘉彦躬身一揖,也没有说其他的话,只道:“长公主可需我唤侍女入内,为你卸妆?”

“不必了……”赵樱泓倒是有些意外,她不曾想到韩嘉彦竟然如此好说话,全不见他有任何情绪起伏。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就释然,韩嘉彦本就是这场婚姻之中的棋子,被他长兄所操控,他性格便是素来如此软弱的,有此表现实属正常。

思及此,她更为烦躁厌恶了,以至于全然不想见到韩嘉彦。

韩嘉彦无声地叹了口气,向新房寝室的另一侧走去。寝室的另一侧是她的书房,那里有一处小憩用的软榻,她知道那就是自己今夜的去处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掩上寝室通往书房的格栅门,站在门口,透过窗纸能模糊地看到寝室内的景象。长公主唤了宫人入内,为她卸妆梳洗,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寝室内的烛火熄灭了,彻底安静了下来。

韩嘉彦此时也除去了身上的喜服,裹着毛毡靠在了软榻之上。静谧的书房之中并不是十分昏暗,廊下挂着的灯笼火光透过牖窗映照入内,影影绰绰。

她忽而回忆起儿时,夏日夜晚热得睡不着,娘亲便会带着她靠在凉榻上,就在黑暗里给她讲故事。也不知娘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可讲,她记忆之中,那一整个夏日她都在听故事。但是每一次……听不到故事的结尾,她就会靠在娘亲的身上睡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亲……孩儿成婚了,她是长公主,尊贵无比。我们这场婚姻是一场被迫使然的荒唐闹剧,我该如何是好呢?她阖上双眸,眼角有泪意渗出。

赵樱泓躺在床榻之上,陌生的被褥,陌生的床帐,陌生的气味,全然陌生的环境,使得她难以入眠。虽然宫人给她用碳炉暖了脚,将整个寝室烘得热乎乎的,可她仍然手脚冰凉。

这床榻比之她在宫中的床榻可实在狭窄许多,床板也坚硬,硌得她十分难受。好在也就今夜将就一晚,待明日拜过公婆,她下午便会回公主府入住了。

她不自觉地开始回忆起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母亲忧思的眼神和弟弟红肿的眼眶再次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便不再是宫中受宠的掌上明珠了,与母亲、弟弟妹妹见面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她往后只能一个人生活下去,再也不会有任何知心人。

思及此,不禁悲从中来,泪水自眼角滑落,打湿了绣枕。

……

翌日,韩忠彦刚梳洗完毕,就叫了韩府内知刘昂过来问话:

“昨夜六郎与长公主洞房,可成了?”

刘昂一时无奈摇头道:“昨夜他二人是早早歇下了,但是分房睡的,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韩忠彦蹙了蹙眉头,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感到不悦。不过他也无可奈何,长公主金贵,自家六郎若是强硬行事,恐怕要适得其反,还是慢慢来为好。

“一会儿长公主拜堂结束后,让六郎到我书房来一趟。”他吩咐道。

“是。”

今日的拜堂,实则是见公婆敬茶,也有着一整套礼仪流程,由赞礼官宣礼而行。

长兄如父,韩忠彦夫妇便代替受礼,但因着辈分相同,他也只能受半礼,受了长公主的茶,他与夫人还要揖手谢恩,还以臣子之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到礼成,众人总算能在堂中落座,闲话家常。

韩忠彦打量着眼前这对新人,一个青锦缂丝圆领袍,一个绯缎云绣襦裙,真真是一对颜如玉的璧人。长公主已盘起妇人发髻,韩嘉彦看上去也成熟了不少,兴许只是错觉,但眉目间原本属于年轻人的跳脱张扬,已然看不见了。

只是这一对璧人,看上去都并不喜悦,二人眼底都有些发青,昨夜应是没睡好。

韩忠彦向韩嘉彦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仔细听。随即便开始问些赵樱泓的个人喜好,诸如好吃些甚么,喜好甚么颜色、甚么顽物花朵,但长公主兴致缺缺,回答得颇为敷衍。

无奈之下,韩忠彦只能将话题转向诗词文学,他知道曹国长公主自幼饱读诗书,这个话题她总能给点反应了。

韩嘉彦全程听着,也不说话,只是默默饮茶。赵樱泓也不看他,眸光始终面对着韩忠彦的方向,面带得体微笑,给与应有的回答。

“词我还是更喜欢东坡词,苏大学士的词,实在是高绝,世人之中难出其右。”赵樱泓回道。

“哦?不知长公主最喜哪一首?”听闻长公主喜欢东坡词,韩忠彦倒是有了点意外之喜。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与《念奴娇·赤壁怀古》,实在是境界超绝,大气磅礴。”赵樱泓说到此处,眸中终于是起了几丝光亮。

韩嘉彦抬眸望向她侧颜,眼底也终于有了笑意。昔日任府楼台夜话,赵樱泓就曾对燕六娘说过她喜爱东坡词,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去往那些词中的大好河山,饱览胜景。所以韩嘉彦知道,她如今的回答确然是她内心之中的真实想法。

“哈哈哈,长公主好气魄。苏子瞻这境界,我辈不及也。”韩忠彦笑呵呵地道。

韩忠彦再度向韩嘉彦使眼色,示意她接着这个话题起个话头,与赵樱泓继续聊下去。韩嘉彦看懂了,她刚要开口,忽而赵樱泓话题一变,将她的话又堵了回去。

“去岁苏子瞻回京时,不知长兄可与他见过面?”

“见过,短促一面。他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也就留了两三个月,便再次被外放了。”韩忠彦颇有些感叹道。

“不过,苏子瞻留下了一个碑刻,为了庆祝上清储祥宫落成,写了上清储祥宫碑。”韩嘉彦终于得以插言道。

赵樱泓闻言微微一蹙眉,道:“我见过碑文,我记得碑文里有写到:大率依本黄老,清心省事,薄敛缓狱,不言兵而天下富。苏子瞻这碑文莫非有些太过理想化了。”说此话时,她的眸光仍然不曾投向韩嘉彦。

韩忠彦顿时有些尴尬,韩嘉彦却淡淡一笑,只道:“所以这吏部尚书干不长,又被调去了颍州任知州。不过,苏子瞻在杭州修水利可真是有一把手段,杭州百姓十分拥戴他。”

赵樱泓终于转过目光看向她,眸光微凝,秀美颦蹙,她不知道韩嘉彦说这话到底是甚么意思?是顺着自己的话说,还是在暗中讽刺自己的政党之见?

“啊哈哈哈,午食备好了,长公主,咱们用午食罢。”韩忠彦连忙笑呵呵的打圆场道。

用午食时,几乎所有家人都被叫出来,一一向长公主见礼。随即分位次落座餐桌边,餐桌之上,赵樱泓又沉默了不少,如若不是有人递话于她,她绝不会开口说话。

但她偶尔会抬眸望一眼身侧的韩嘉彦,探究此人究竟是何态度?只是韩嘉彦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淡泊模样,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个人……她本以为他软弱无能,却不曾想他竟还会暗中讥讽自己。真是真人不露相,使得她又想起了那篇精彩的策论。

那策论当是他写的没错,此人绝不是自己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午食过后,众宫人已然在备车马,准备前往公主府。而主人们皆在花厅饮茶等候,期间,韩忠彦借故公事离场,不多时,内知刘昂在韩嘉彦耳畔悄声说了甚么,韩嘉彦于是起身,亦借故离席。

赵樱泓倒是不甚在意,只安静品茶,并期盼着赶紧离开韩府,回自己的公主府去。

韩嘉彦刚步入韩忠彦的书房,就见她兄长站在书案旁,将手搭在一个黑色的匣子上。

“长兄找我何事?”她问道。

“你自幼在清静的环境中长大,此前我为了让你给天家留下一个洁身自好的好印象,对你束缚也比较重。但如今状况不同,你既然已成婚,就要好好经营夫妻之道。这是……一些书,就给你了,你回去仔细研读,好好实践。”韩忠彦面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将那黑匣子递给韩嘉彦。

韩嘉彦莫名其妙地接过黑匣子,刚准备将其打开来看看,韩忠彦突然递给她一块包袱布道:

“回去再看,当下先收好了。”

韩嘉彦:“……”她只得接过包袱布,将那黑匣子打了个包提在手中。

约莫一刻钟后,韩嘉彦跨上马,随着长公主的车驾队伍,向公主府而去。她的大多数生活物品都已经由下人送去了公主府安顿。而一些随身的零碎物件,包括刚才从兄长那里拿到的黑匣子,都由贴身小厮魏小武打了个包袱背着,随行在她马侧。

公主府邸在北部新城,挪了军头司驻地、龙卫营东壁地带的土地建成。韩嘉彦此前去过几次,对公主府实则已然比较熟悉。

倒是赵樱泓自己没有去过,她本打算在出嫁之前去一趟,官家甚至还打算安排她在那里见一见韩嘉彦。但计划跟不上变化,自从在上清储祥宫见过韩嘉彦后,她有些心灰意冷了,这大半年都蜗居宫中著书,懒理外事。

长公主车驾在禁军护送之下穿城向北,这些禁军是专门拨给公主府的护卫禁军,有一个都(百人)的步兵兵力,统帅都头名叫王隋,副都头高平远,此二人已然拜见过韩嘉彦,与她相熟了。

韩嘉彦对他们有一些初步了解,这两人都是禁军之中的老实人,无上进心,也无惫懒意,只是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办好差事,领一份饷钱,若是能跟着主子吃香喝辣就更好了。这种安分守己之人确然十分适合派来戍守长公主府。

韩嘉彦已然将公主府的地图默记于心,且从这两名都头的口里,大致了解到了公主府的戍卫布局点,她心中有数,知道该走怎样的路线能悄无声息地进出公主府邸。

再过几日,她便要考虑让燕六娘重出江湖了。

车驾向北过州桥,接着折向西北,恰好打皇城西南角的祆庙前街过。而隔着祆庙前街的对面便是万氏书画铺子,韩嘉彦骑马走这路过时,下意识望了一眼铺子方向,竟然恰好就撞见了她师兄浮云子就站在铺子前的檐廊下。

二人目光对撞,浮云子忽而竖起三根手指,接着背过手来,转身进入铺门。韩嘉彦眸光一闪,猜出他的意思。

今夜三更见面。

她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驾着马,随队伍继续向北,沿着西华门外大街笔直走到天波门出旧城,就在新酸枣门大街以西,瑶华宫以东,一片占地广阔的坊地,便是新修落成的曹国长公主府邸。

公主府正南的阙楼门楣已十分明显地映入眼帘,那里便是韩嘉彦与赵樱泓此后的新住处了。

不过……赵樱泓早先就看过建造图纸,对宅院早有安排,她专门给韩嘉彦指定了一处独院,距离赵樱泓自己入住的主院之间隔了一汪春池。这倒是正中韩嘉彦下怀,如此更方便她隐藏身份。

韩嘉彦带着魏小武入自己的独院,先是安排魏小武入住下人房,接着才带着自己的东西进了自己的屋子。一间独寝、两间面扩的大书房,还有浴房与小灶,真是自成一片小天地。

长公主这是铁了心要和我隔绝开来啊……她不禁苦笑。

随后她收拾包袱中的私人物品,将那黑匣子拿出来后打开,便看到里面放了几本线装书。封面上无字,边角都翻卷了。

她好奇翻开一看,霎时涨红了脸,连忙将这书塞回了黑匣子。

“这老不正经的!”她咒骂道。

这黑匣子里是好几本春宫画。

第四十七章

韩嘉彦今日没能等到和公主共进晚食,公主昨夜没睡好,十分困倦,刚回到公主府便梳洗睡下了。

前来告知她此事的是公主府内知、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陈安,这位温和内敛的中年内侍,一脸抱歉地向韩嘉彦赔礼。

“无妨,让公主好好歇息罢。”韩嘉彦并不在意,淡笑道。

她看了看外头天光,想着反正此后无事,干脆出门去。师兄约她三更见面,她当下空闲,何苦还要半夜跑出去,干脆一会儿就去一趟。

于是吩咐道:“我一会子出府会友,晚食亦不用给我备了。”

陈安叉手道:“喏,驸马可需要备车驾?”

“不用,备马就好,不需要随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安一时有些为难,道:“驸马,您还是带两个人罢,奴婢需要对您和公主的安全负责。”

韩嘉彦闻言,意识到是自己考虑不周了。她现在身份已与从前截然不同,自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随性。只是她并不想让过多的随从知晓自己和师兄浮云子之间的关系,思索了片刻后,她道:

“既然如此,我就带魏小武一起出去,此外,你给我挑个侍卫随行罢。”

“喏,您有甚么要求?”

“忠诚,机敏,寡言。最好没有亲眷牵挂。”韩嘉彦道。

陈安闻言,眼睛骨碌碌一转,便择定了人选,随后叉手躬身道:

“奴婢这就去准备。”

约莫一刻钟之后,韩嘉彦带着魏小武在公主府后门的马厩旁见到陈安安排的侍卫。对方还给韩嘉彦牵了马。这是个精壮的军士,一身武服,一张娃娃脸,面上刺了字,看上去实在是过分年轻。

“小人岳克胡,拜见驸马都尉。”他上前揖手行礼。

“你可满弱冠了?可有表字?”韩嘉彦询问道。

“小人今年十九岁,还没有取字。家中父母亲人,大多病死饿死了,也无长辈给我取字。小人从军侥幸活下来,能知自己姓名来历,已然是幸事。”岳克胡用平静的语调,述说出极度悲惨身世。

韩嘉彦心中一时触动,询问道:“你是哪里人?”

“小人是相州汤阴人。”

“你与我是老乡啊,我是相州安阳人,汤阴与安阳离得不远。”韩嘉彦笑道,“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取个字吧。”

岳克胡心中一喜,连忙抱拳揖手,道:“谢驸马赐字。”

“你名克胡,就字燕归罢。”

“燕归……燕归……谢驸马!”

主人给随扈赐字,是对随扈表示出极大的信任,岳克胡本以为自己被调来公主府已然出头无望,却不曾想被驸马看中,这位驸马虽然无法入朝堂,但却仍然是贵人,对他此后的从军之路大有裨益。他对此有着清晰的认知。

短暂见面过后,韩嘉彦跨上马去,领着魏小武与岳克胡出了公主府,一路往城南而去。又入旧城,至万氏书画铺子前停下。她对二人道:

“我与这铺子的老板相熟,时常会到他这里赏字画,饮茶闲聊,你们便在外堂等候,自有人来侍候,若是闲坐无趣,你们也可出去逛逛,我晚食之后才会回府。”

她此后不可能总是避开身边的随从偷偷摸摸与师兄在夜间相见,与其故意隐瞒,不如干脆让身边的一二忠心随从知道自己会常来此处,反倒是一种更好的隐瞒。

果不其然,魏小武与岳克胡皆不疑有他,入铺子后,便在前堂坐下等待。雁秋反应十分机敏,见韩嘉彦带人来了,立刻便拿出待客的店家模样来,热情引韩嘉彦往后堂去,又客气给前堂二人奉茶。

韩嘉彦则在后堂见到师兄浮云子。

“你怎么现在就来了?我的手势你没看清?”浮云子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要我三更来,我这会儿闲的没事,何苦大半夜的往你这跑。”韩嘉彦坐下后,饮下一盏茶解渴。

“也行,你不怕让人知道你我的来往,你便大白日来就是。”浮云子道,“不过,有些事到底是不方便白日做,你现在来了,那这件事就得往后靠了,今天做不成。”

“甚么事?”韩嘉彦问。

“夜探开封府。”

韩嘉彦差点被茶水呛着,蹙眉道:“我不是让你接触接触龚守学的老父吗?怎么着,事儿不成?”

“不成,他老爹死了。”浮云子摆手道。

“死了?!”韩嘉彦吃了一惊,“怎么突然就死了?”

“倒也不是突然,就是发病了,他早有消渴症,眼疾也是消渴症引发的。一日前,服丹药,不知是放错了一味甚么药,发病而亡。”浮云子解释道,“现在,龚守学也去官守丧了,短期内无法帮我们办事。”

韩嘉彦沉吟下来,片刻后道:“不成,夜探开封府,得从长计议,怎么能说做就做。”

“开封府的路线图我都规划好了,守备情况我也摸清了,就是需要你帮我的忙,有个照应。”浮云子道。

“可以,你与我细说,我回去思量思量,择个更合适的日子行动。”韩嘉彦道。

浮云子不禁笑了:“听你这口气,你是听取了我的建议,打算让燕六娘重出江湖了?”

“是。我既然无法再上朝堂,便专心查清楚我们自己的事罢。白日闲散无事,夜间总得找点事做。”韩嘉彦回道。

浮云子从一旁的桌案上拿来几张图纸,与韩嘉彦放低声音,反复商议行动计划。约莫到了晚食掌灯时分,总算是敲定了大致的计划。

“不过……我还是觉得龚守学的老父死得有些突然,这事儿……我去探一探罢,师兄你就不必出面了。”韩嘉彦思量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点头,又在手边的汴京地图上一指,道:“行,你小心行事。他家在外城西,金梁桥东。”

韩嘉彦记下地址,适逢阿丹阿青跑单归来。雁秋今日做了羊肉面,佐以辣菜,给屋内的韩嘉彦、浮云子送了,又给外间的魏小武与岳克胡各送了一份。此间,魏小武和岳克胡相谈甚欢,已然成了好友。

吃过晚食,浮云子和韩嘉彦饮茶闲聊。

“你这两日和长公主相处得如何?”浮云子问。

“我和她……总共说的话不超过五句。”韩嘉彦苦笑。

“意料之中,不过我看你似乎对此也感到很难受?你很想和她多聊聊?”浮云子问。

“我……”韩嘉彦一时语塞,片刻后叹口气道,“按道理说,我为了隐藏身份,自然要离她远远的,但我怕这反而会造成一些其他的误会。

“公主府内人多口杂,甚至有宫中的眼线盯着,我们太过疏离,对她、对我的名声都不好。至少,我希望我们在人前,还是能表现出相敬如宾的夫妻样子来。但是如今,连这点都做不到,我恐怕再过几日,就该传出我与她不和的传言了。

“我现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靠近她,我怕我若是太过强硬,恐怕会与她关系更为僵化。但我若是始终不靠近,也不行。”

浮云子一脸你来着了的表情,随即从一旁的书架上拿出来个包袱,递到韩嘉彦手里:“拿着,好东西。”

“这甚么?”韩嘉彦警惕地看着他。

“我早几年从一个书商那里淘来的宝贝,世所罕见。你可以打开看看。”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满腹狐疑地揭开包袱,就看到了一本雕版画册,其上写了四个字“合丰春云”。揭开来一看,满眼都是春宫图,她猛得将其阖上,怒道:

“我心知天下男子好色绝不稀奇,但你一个出家道士怎么还如此?你不是说甚么美人于你如浮云吗?都是骗人的?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浮云子突然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顿时莫名其妙:“不是,这是好东西啊……”

“甚么好东西!满脑子男盗女娼。”韩嘉彦厉声打断他。

她真是要被气死了,今天连续被她兄长和师兄塞春宫图,难道他们觉得自己靠这种事就能解决问题吗?兄长不了解情况也就罢了,连师兄也如此,她是真的无法忍受了。

“咋的?你长兄也给了你春宫图?”浮云子猜出她发怒的原因了。

韩嘉彦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中包袱丢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哈哈哈哈哈哈……”浮云子霎时笑得直打颠,前仰后合,不能自已。韩嘉彦阴沉着脸看着他,直到他终于喘过气来,她才道:

“笑够了没有?没事我回去了。”

“唉!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也别这么抗拒,打开看看嘛。我的这一册《合丰春云》,定然与你兄长给你的不同。”

“能有甚么不同?我和她还真能滚到床榻上做那事去吗?简直不知所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这个,你看看。”浮云子只得自己翻开那册春宫图,指了指图画旁的小字,道,“这可不是简单的春宫图,这是专门描写女子之间春情的画册,这侧面的小字,写的都是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故事,所思所想事无巨细。

“这可是一件珍奇异宝,据传作者是一风流女道士,自己就是个爱女人的女子,她走遍许多的地方,专门搜集女子与女子之间的轶闻记录下来,配以女子之间的春宫图画。后有雕版妙手刻录成栩栩如生的连环版画,在闽地流行。

“师妹,你是不会和长公主做那事,但你俩都是女子,你也要学着与她之间的相处之道,这本书对你肯定有帮助。”

韩嘉彦终于有些惊奇,重新坐下来,随手翻了两页,眉头拧起,心中不禁生发出一些古怪的情绪来。她面上略有些发热,阖上书,重新打好包袱道:

“好了,师兄心意我领了,还有甚么其他事吗?”

浮云子见她神色有些尴尬,暗自憋笑,道:

“没什么要紧了,就是还有一件事,我代为转告一下。阿青说他喜欢上了雁秋,想娶她。这小子还没向雁秋剖白心迹,但是和我说了,你看如何?”

“嗯?好事啊,让他大胆追求去。”韩嘉彦颇有些意外之喜,道。

浮云子却意味深长的望着她,道:“是啊,是该大胆追求去,师妹。”

韩嘉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收了回去。

约莫二更天,韩嘉彦自书画铺子回公主府时,走得很慢,她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地欣赏着久违的汴京夜景,过州桥时,突然想起了前年十一月末时,自己刚回汴京,救了长公主车驾的往事。

那时候,她们就已然初见。此后她又以燕六娘的身份与她见过两面,不可谓没有缘分。她尤记乳酪张的妹妹,也是喜欢女人的,甚至愿意扮作男子假凤虚凰。原来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女子会对女子起爱意,那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与男女之情一样吗?

毫无经验的她,不禁开始思索这些问题。她又想起了素儿,素儿在不知她是女子的情况下,曾对她抱有情愫,但在知道自己是女子后,她又是个甚么样的心境?那情愫是否就消散了?

她有些迷惑了,难以判别情为何物。但此时却有一个念头如种子一般悄然在她内心落下生根:我是否也会喜欢上公主呢?那又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

这个念头瞬间被她否决了,她怎么能去喜欢公主,这简直是自寻死路。自嘲一笑,她加快了马速。

待回到公主府,岳克胡牵着马去马厩,她带着魏小武往自己的独院行去。却不曾想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到了长公主的大宫女媛兮带着两名内侍候在此处。

媛兮上前向韩嘉彦见礼,随即道:“驸马,长公主请您今夜去主院过夜。”

“啊?”韩嘉彦十分意外,以至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媛兮却只是叉手躬身,一副恭敬模样,并不解释太多。韩嘉彦犹豫一下,道了句:

“稍候,我片刻就来。”

她回到自己屋中,将师兄给她的《合丰春云》锁了起来。随即抚了抚发鬓,理了理衣袍,才跟着媛兮往主院行去。

她此时已将赵樱泓的心思猜出了大半,长公主是不可能短时间内突然转了性子的,多半是因为她也意识到了必须要与驸马保持表面良好的关系,故而才会请韩嘉彦过去。

赵樱泓恐怕已经察觉到了这府内确然有宫中和韩家安插的眼线,她必须做好一个下降公主该做好的事,否则若是让韩家人不满,告到太皇太后处,恐怕会给朱太妃和官家带来麻烦。

韩嘉彦舒了口气,不论长公主的动机为何,她总算有机会能与她聊一聊了。

第四十八章

长公主居住的主院,雅名“雪蕊苑”,来源于她的名中之“樱”字。这院子完全是按照她的喜好营造的。她不喜铺张奢靡,故而院子精巧雅致。入院有幽深翠竹引道,堂前左有鲤池,右植团簇。

前堂一入门,正当面挂有她最爱的吴道子的《南岳图》,下方供案净瓶中插着白梅枝。绕过前堂,两侧是花厅与餐厅,餐厅圆洞花格栅上装点着人物木刻,精巧漂亮,花厅百宝格中陈设着青白瓷器、顽设,简约雅致。

再往后入中庭。中庭乃是水庭,除两侧檐廊可绕后,亦有三折桥可从中间过。桥下薄薄一层水,其上布置微缩的山水景观,借鉴了黄山百峰与余杭西湖,这两处是她最向往的去处。

水中养着拇指大的小金鱼,在水中彼此簇拥着缓缓游荡。

韩嘉彦自三折桥步入了中堂,这里是长公主的起居厅,中有会客桌椅,亦布置有餐桌。

左侧为公主的书房,内里数排书架置满书籍,宽大的书案之上还铺着早先刚写完的字,笔架之上挂着的毛笔刚刚清洗过,还在滴水。

右侧则是茶室,内里除了茶案茶具之外,还有围棋、象棋的棋案,以及琴案。长公主亦会抚琴,且有收藏多架名琴,这是她诸多爱好之一。

过中堂再往后便是寝院了,两侧抄手游廊各有三间下人房,中间天井相当宽敞,承接落雨的石槽是莲花的造型,其内亦种植有莲花。石槽旁种植着的大山樱则更为瞩目。只是尚在早春,樱花尚未发苞开花。

长公主此时就在主寝之中等她。

韩嘉彦随着媛兮一步跨入寝室,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这花香她很熟悉,每一回近距离接触到赵樱泓,她都能嗅到。香味悠远,静气凝神。许是长公主自己调的香,韩嘉彦在别处从未遇见过。

“回禀长公主,驸马到了。”媛兮带着韩嘉彦在珠帘之外站定,出声道。

“驸马请进,你先下去吧。”寝室内传出了赵樱泓悦耳的声音,听上去如水淡薄。

“喏。”媛兮躬身退下。

韩嘉彦撩开珠帘,在一片清脆珠碰声中走入了寝室。

这寝室布置得颇有前朝遗风,赵樱泓正端坐于寝室东窗下的筵席之上,身前是香案,案上博山炉香烟袅袅,身侧有凭几隐枕,香案上还摆放着她刚刚正在看的书。韩嘉彦瞄了一眼封面,是《左传》。

她走进来后向长公主揖手行礼,公主未起身,但也倾身还礼。韩嘉彦察觉到她没有昨晚那么抗拒,情绪平静了许多。

“驸马请坐。”她十分客气地说道。

韩嘉彦依言而坐,神色端谨。匆忙一瞥间,她见长公主穿戴齐整,除了未着发饰之外,一如在外。她美丽的容颜熟悉又有些陌生,不似初见时张皇泫然,亦不似夜话时恬然可爱,更不似昨夜僵冷难近,却将皇室公主的端庄优雅表现得淋漓尽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昨夜大婚,我言语态度多有冒犯,请驸马见谅。”赵樱泓见她坐下,开口道。

韩嘉彦闻言,忽而一笑,并非是因她道歉而感到宽心,而是她发觉赵樱泓仍然不看她,只是垂着眸子,自说自话。

这显然是她早就打好腹稿的话,道歉只是为了暂时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以便于进一步谈接下来的事,她果然是找韩嘉彦来约法三章的。

“无妨。长公主刚刚离宫,在外不习惯,是我们照顾不周。”韩嘉彦和声回道。

赵樱泓随即道:“你我既然已成夫妻,有些心里话,我想与驸马谈一谈。”

“长公主可是想说,你本不愿下降于我,亦不希望与我亲近。但希望我能与你表面上维持良好的夫妻形象,使宫中放心?”韩嘉彦含笑说道。

赵樱泓要说的话,被韩嘉彦一气儿说了出来,她一时怔然,终于舍得抬眸望向眼前人。眼前人微笑看着她,倒不像那日在上清储祥宫时那样唯唯诺诺,古板可恶,显得十分和煦温柔。加之他本就生得俊俏,如此笑着,一时间使赵樱泓那萦绕心间的厌恶之感忽而淡去了许多。

“驸马既知我意,不知你意下如何?”赵樱泓问道。

“长公主之意,亦是在下之意。你我既然身不由己步入这段婚姻,想要再回头亦是不可能了,只有经营好这段婚姻,才能使外界对我们的压力逐渐减少。”韩嘉彦道。

赵樱泓心中一舒,能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她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此时她不禁起了些歉意,自己抗拒婚姻,可他亦是被迫成婚,何苦对他如此刻薄。他们俩应当互相体谅才是。

于是道:“那么,我这里有三点提议,请驸马听听是否可行。”

“长公主请说。”

“一是出行同乘,二是夜晚同房,三是称谓要亲。”长公主道,随即立刻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做做样子,同乘自不必说,夜晚同房,但还是要分榻隔屏。眼下我尚且不能确认这府内到底有哪些人是宫中眼线,但我可以保证能入我这寝室的人,必然是可信的。”

韩嘉彦沉吟片刻,道:“那么在下那独院……”

“自然还是留给你独住,你也不必夜夜都来我这里。我每日晨间会命人在我这雪蕊苑门前放一盆文竹,代表此夜可同房,若没有,则不可。”

长公主说到此处,弦外之音十分明显,她有难言之隐。

若换了一般男子,恐很难体会,但女儿身的韩嘉彦却敏锐地领会了她的意思。她每个月也有几日不方便的时候,多半月事带给赵樱泓的困扰比较大,那几日她可能会很痛苦,她绝对不想让韩嘉彦看到自己如此。

韩嘉彦观察了一下她的眉心面色,她面色苍白,哪怕施了粉黛气色也不算非常好,当是阴气较重,多半有宫寒之症。这可能与她长期生活在阴寒的深宫之中有关系,也可能与遗传有关。赵宋天家都有心血方面的疾病,虽然不同的皇室成员表现不同,但多半都会血亏体虚、寿数不长。

且这寝室之内炭火颇盛,以至于让她感到有些燥热滞闷。今日外间气温并非很低,已然开春了,正是万象更新时。想来,长公主定是非常畏寒。

长公主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弟弟身子弱,姐姐虽然并不显病症,但到底也不很康健。

韩嘉彦一时不由自主地担忧起她的身体来。

“……不知你有何建议?驸马?”赵樱泓说了什么,奈何韩嘉彦盯着她的面庞出神,没听进去。赵樱泓出声唤她,眉头微微蹙起。

“啊,实在抱歉,在下昨夜没有睡好,今日有些神思不属。长公主方才说甚么?”韩嘉彦垂眸歉意道。

赵樱泓见韩嘉彦眼底发青,神色倦怠,想起自己大婚之夜把他赶去睡了书房,一时更感歉意了。而且她自己今日午后补了一觉,此时精力不错。韩嘉彦昨日忙了一整天,晚上又没睡,今日亦是马不停蹄地来回奔波,一直到现在才回来,定然是累极了。

她本性良善,若白璧无瑕,且身为长姊替母照顾弟妹,也非以自我为中心的骄矜之人,当她摈弃情绪开始正视眼前的驸马韩嘉彦时,内心的善意也在逐渐苏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是说,关于你我之间如何昵称,你有何建议?”她耐心又问了一遍。

“若是长公主不介意,在下……唤你闺名可否?”谈及这个话题,韩嘉彦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想起了燕六娘对长公主的限定称呼“三娘”,心想若自己以六郎的身份唤她“三娘”,也未免太过亲昵了。

“可以,不知我该如何称呼驸马?”赵樱泓倒是不甚在意,爽快应下,继续问道。

“长公主随意,唤在下六郎、师茂皆可。”韩嘉彦道。

赵樱泓想了想,颇为认真地说道:“六郎是你家中人对你的称谓,师茂是你的表字,我唤来似乎都不大称口,不若,我唤你‘嘉郎’如何?”

韩嘉彦心口猛地一滞,怔了片刻,才迟疑接道:“…可以。”

赵樱泓于是道:“你我先预演一下,明日入宫回门,我们就得表现得亲昵一些。”

“好。”韩嘉彦应道。

随即屋内沉默了下来,赵樱泓看着韩嘉彦,韩嘉彦也看着赵樱泓,二人都等着对方呼唤已经定下的昵称。结果二人也不知是有默契,还是没有默契,同时开口唤道:

“樱…泓。”

“嘉郎……”

韩嘉彦不由自主气血上涌,直冲双颊,不得不尴尬地别过视线去。赵樱泓本不觉有恙,可这唤出口来顿觉羞赧无比,稍显苍白的面庞终于起了绯色,不禁垂下眼眸,抿唇遮掩赧然。

良久,韩嘉彦清了清嗓子,道:“长公主,夜深了,还是早点歇下罢。明日还要早起。”

赵樱泓应了一声,随即道:“你的床榻我为你准备好了,你随我来。”

言罢,她起身,韩嘉彦随在她身后。长公主的床榻被挪到寝室的西墙,就在床尾另一侧,用屏风隔出来一处空地,内里亦安置了一处床榻,锦被暖炉一应俱全。

“便是此处,委屈你将就一下。”

“无妨,在下有一处床榻置身,已然十分满足。只是在下惶恐,怕自己会搅扰长公主入眠。”

赵樱泓也很无奈,只能道:“唯有尽快习惯才是,我也会尽快找出府内的宫中眼线,将他们剔出去,如此我们才得便利。”

随即她唤媛兮进来,吩咐道:

“你带驸马去浴房梳洗。”

韩嘉彦暗道不好,洗浴这类私密之事她从来小心,确保一定是独处不会有人闯入,现在要她在长公主的浴房梳洗,这里可全是宫女往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但此时她一时间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若说不洗怕是要给长公主留下一个邋遢的印象,在眼下急需与她缓和关系的档口十分不合适。且她自己也无法忍受不梳洗就睡下。若说要回她自己的独院洗也很奇怪,这一来一回的折腾极不自然,反倒招人怀疑。

她只得硬着头皮,随着媛兮去了浴房。

好在长公主在这方面还是很细心的,她专门为韩嘉彦辟出了一间浴房,与她自己所使用的并非一间,且她也吩咐过侍女们不要打搅驸马沐浴,将热水、澡豆、干巾、更换衣物等备好后,就全部撤出,由媛兮看着众侍女,不允许谁半途进入浴房之中。

长公主到底是留了个心眼,仍然防着韩嘉彦,她不希望服侍自己的侍女与韩嘉彦有染,这会极大的折损皇家颜面。驸马虽然可以纳妾,长公主也不在乎韩嘉彦是否和别人有染,但妾室也必须身份来历清白,且征得公主同意,兔子吃窝边草的行径是极为令人不齿的。

于是韩嘉彦在一种极不安心,浑身紧绷,风声鹤唳的状态下,匆匆梳洗完毕,待到穿戴齐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发丝尚湿,故而只是用簪子在脑后随意一挽,穿着一身白棉布的舒适睡袍,往寝室走去。

这睡袍多半是早就送到公主府的,是为驸马定制的许多衣物中的一件,公主主院这里也有备着。

待她在媛兮的引导下回到寝室时,长公主寝榻的帘帐已然放下,她已就寝了。韩嘉彦放轻脚步,绕过屏风,亦躺倒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媛兮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向长公主、韩嘉彦道了一声:

“长公主、驸马夜安,媛兮告退。”

伴随着吱呀声响,寝室门阖上。黢黑的夜色乌麻麻地盖上眼帘,一切喧嚣似乎都沉静下来,渐入阒寂。韩嘉彦的却觉心头砰砰直跳,全然睡不着。她蜷缩在锦被之中,碳炉温暖,她只觉得这寝室好热,渐渐连被子都盖不住,不得不探出手脚来散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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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鼻端萦绕的花香,仿佛丝绒,微不可查地在搔动她的心弦。焦躁感爬上心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身体如此疲倦,可就是难以入眠。

她侧首,隔着屏风她压根看不到另一侧被包裹在床帐之中的赵樱泓。但她仍然望向了那个方向,只觉万分奇妙。

又是屏风,作为韩六郎,她总是与她之间隔着屏风。只有在身为燕六娘时,她才会绕开屏风,直面她的容颜。

接着她暗道一声不好,若是夜夜如此,她还如何让燕六娘复出活动?且每夜都在长公主这里提心吊胆地过夜,长久下去,她真的会失心疯的,搞不好什么时候身份就暴露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新问题。

她努力转动脑筋去思索,可偏生的这会子脑海是空落落的,竟是思索不动了。不知不觉间意识逐渐模糊,她终究还是睡着了。

第四十九章

赵樱泓午后补过一觉,本身并不困,加之她寝室内又多了韩嘉彦,使得她躺倒在床后一时睡不着。

她阖着眸子静听帐外的动静,心中略有些忐忑,害怕韩嘉彦会爬到她床榻上来。她知道韩嘉彦应当不是那种胆大包天之人,但就是无法克制地去这样想。

今夜她邀韩嘉彦入寝室,确然也冒了一定的风险。不过她也有备用预案,一旦韩嘉彦欲对她行不轨,她便以藏于枕头下的匕首抵颈威胁,加之媛兮就在不远处,听到动静她也会立刻赶来,想必韩嘉彦定无法得逞。

她唇角下撇,苦笑了一下。按常理讲,她与韩嘉彦已然是夫妻,对方要行夫妻之礼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她完全不愿,也无法想象与韩嘉彦亲近,故而才会出此下策。

也不知在黑暗里提心吊胆了多久,她忽而听到了韩嘉彦悠长的呼吸声,心下顿时一松,但又不敢完全放心,于是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她于是缓缓起身,揭开床帐,着履下榻。

夜间的寝室着实有些黑,赵樱泓刚刚入住,对自己寝室的环境也不是非常熟稔。好在她双眼早已适应黑暗,加之外廊垂挂着的灯笼光芒透过窗纱映入,也给寝室内提供了一些光亮,使得她能够小心翼翼地缓步绕开屏风,走到韩嘉彦床榻边查看。

她看到韩嘉彦散了发,侧卧在榻上,面向屏风,呼吸悠长,应当确然是睡着了。且他盖着的锦被都被掀开了,手脚探出,显出十分怕热的模样来。

他的面庞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但睡相似乎不错,不打鼾亦不磨牙,呼吸沉稳而深。

赵樱泓不记得自己曾在哪本书上看过,说是习武之人长年累月的锻炼,使得他们的姿态会显出十分出众的模样来,所谓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觉得,韩嘉彦似乎都对得上,他的仪态确实十分好,身板乍一瞧虽然瘦,但却并不弱。听闻他早些年曾在龙虎山上修行过,可能确然习练过功夫?

不论如何,既然他已入睡,赵樱泓也放心了。她转身绕开屏风,又轻手轻脚走回自己的床榻睡下,此后迷蒙许久,终究入睡。

翌日晨间,韩嘉彦是惊醒过来的,一瞬她甚至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直至昨夜的记忆浮现,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长公主的寝室之内毫无防备地呼呼大睡了一觉。

也许她是真的疲累至极,也许是长公主寝室之内的香薰起了安神助眠的效果,不论原因如何,这都吓得她不轻。她坐在床上惊魂未定地查看自己的衣襟,确认昨夜没有人趁着她熟睡时解开她衣服查看。

她随即转念一想,这寝室之内就她和长公主二人。长公主并不喜欢她,何至于这般做,应当是她多心了。只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在长公主寝室之中她必须要保证自己的身份保密。往后夜里她必须要随时保持警惕,不能再像昨夜那般熟睡了。

昨夜入睡前热出了一身汗,今早起来后又吓出了一身冷汗,韩嘉彦觉得自己的疲乏之状并未完全消失,于是盘膝在床榻之上,短暂地吐纳了片刻。接着起身,悄然出了寝室。

她望了一眼漏刻,这才刚到卯初时分,是她起得太早了。不过下人们比她起得还早,媛兮正好从她自己的房内出来,她已然洗漱完并穿戴齐整。一出门,就见韩嘉彦正站在廊下望着天井发愣,她连忙上前来见礼,声音压得很低:

“奴婢见过驸马,驸马晨安。”

“媛兮,你起得可真早。”韩嘉彦和缓轻声回道。

“这是奴婢应当的,在宫中时奴婢起得更早,出了宫反倒惫懒了些,能多睡会儿。驸马您起这么早,可真是勤奋。”媛兮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笑笑,也未多做解释。她往日里一般都在卯正时分起身,今日提早了半个时辰。早起后她要晨练,奈何在公主的院子里不大方便,只得作罢。

“长公主一般何时起身?”她随口询问道。

“一般要到辰时中,长公主好夜里读书,常常至深夜不眠,故而早间亦起不早。”媛兮解释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媛兮则躬身叉手道:

“奴婢这就去为您准备梳洗更衣。”

“就在外头更衣罢,莫要吵到了公主。”韩嘉彦再次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

媛兮眸光微闪地望了她一眼,随即扬起笑容,颇有些轻快地道:“喏。”

不多时,媛兮领着一班宫女来了,她们端水的端水,提壶的提壶,搬墩子的搬墩子。还有拿梳子、捧衣袍靴子的。韩嘉彦在她们的簇拥之下,用刷牙子粘了牙粉清洁牙齿,盐水漱口,随即热水洁面,敷以乳膏。

有一侍女还细心地取了刮刀,以备驸马刮胡须用,不过见韩嘉彦面庞白净,几乎看不见须茬,便作罢了。

韩嘉彦心中十分无奈。扮男子最大的障碍就在于胡须,她其实懂得伪装胡须之道,只是如今她还年轻,内心多少有些女儿心思作祟,不想天天给自己粘假胡须,觉得这样很丑。但若往后上了年岁,可不能一直这般不蓄须,否则势必引人怀疑。

她坐于墩子上,两名宫女利落地为她盘发束髻。

接着韩嘉彦就站在廊下,穿好今日入宫觐见的衣袍。这是一套属于驸马都尉的礼服,样式虽与官袍基本相似,但不论缎面、纹理还是色彩,都不属于朝臣官服序列。深青色的圆领袍之上压着云鹤暗纹,官帽亦非平脚,而是上翻的卷脚幞头式样。腰间的鞓带银片嵌玉,脚上的皂靴是上好的麂皮鞣制染色而成,纳有较厚的白底。

待到她打扮一新,在宫女搬来的铜镜照耀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面庞,顿觉有些不认识自己了。她只有此前大婚时穿过官服式样的大红喜服,但那日匆忙间她都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外表。如今穿上这一身驸马礼服,好似真有了几分朝臣的模样。

随即她自嘲一笑,明知入朝无望,想这些作甚么,徒增烦恼罢了。

她并不知晓,服侍她的一众宫女已然看呆了眼,她们何曾见过这般美姿仪的郎君,一言一笑温谦和煦,举手投足风度翩然。

随即众宫女内心又有些唏嘘,奈何此等美郎君却不被长公主所喜,真是苦命人。

“您是现在就用朝食,还是等长公主起身后再一起用?”媛兮询问道。

韩嘉彦想了想道:“我等她罢。”

“我可否去瞧一瞧长公主的书房?”她随即询问道。

“您请便。”媛兮躬身道,长公主倒也并未吩咐过她不让韩嘉彦入书房,媛兮身为长公主的贴身大宫女,地位在下人之中虽高,却也不能阻拦驸马。

韩嘉彦自去长公主的书房中,负手穿行于书架之间,浏览她的藏书。她并不去碰触那些书,而是自己跟自己做游戏。她规定自己在看到书封之后,随意给自己择一章一节,轻声背诵出其中的段落来。

这游戏有些费脑,但也使她颇感有趣。

“《尚书·周书·多士》: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丧,罔非有辞于罚。”

“《春秋公羊传注疏·文公十六年》:先祖为之,已毁之,不如勿居而已矣。”

……

“《诗经·国风·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念及此诗,不禁触动她心弦。她感怀颇深,反复诵读,到最后幽幽唱出曲调来。

“唉……”唱了两个来回,她叹息了一声,颇觉口渴,也有些肚饿,想着先去寻口水喝。

此时她就站在最前排的书架前,一转身,却见长公主正立在书房门口,静静地望着她。她不知何时就已站在此处,令韩嘉彦一时哑然,面上又有些发烧。她上前揖手,道了声:“长公主晨安。”

赵樱泓凝眸望着她,半晌欲言又止,只是颔首还礼道:“驸马晨安,抱歉让你久候了,朝食已备好,一起用罢。”

随即二人一前一后往前堂的餐厅行去,韩嘉彦随在赵樱泓身后,见她今日穿了一身红锦缎牡丹绣襦裙,挽起的同心髻之上簪了金步摇,着装颇为隆重华美,心道她多半很重视这次回门。此时辰时刚到,长公主今日也确然早起了。

长公主府内的食谱颇为养生,晨间主食药粥,用红枣、当归、红米、桂圆等熬制而成,养气补血。佐以微甜的各式精致糕点,清新而不腻口。另有时蔬三道,辣菜一道,用以下粥。

但这有些不大符合韩嘉彦的胃口,她晨间爱吃蛋、肉,往往一碗猪肉或羊肉汤泡馍加一颗煮蛋,热乎乎一气儿吃下去,暖身益气。这是儿时养成的饮食习惯,不论是她娘亲还是师父、师兄,都这么吃,习武之人增长气力必不可少。

甜食她确实不怎么爱吃,可偏生的长公主是个好甜口的,韩嘉彦有些无奈,她如今颇有寄人篱下之感,立场被动,加之当下也饿得很,是以便不顾那么多,稀里糊涂吃了些,只求填饱肚子。

餐桌之上颇显沉默,赵樱泓慢条斯理地吃着,偶尔眸光瞥向韩嘉彦,见对方眉目无喜,食餐无味,心下猜想可能这饭食不合他胃口。

方才他一人在书房中吟唱《柏舟》,让赵樱泓窥见他内心世界的一隅光景。《柏舟》这首诗,讲的是一位女子为求自由婚嫁而遭受家中人欺凌遗弃,满心愁绪的故事。后世用此诗,多是不得志又满腔才华之人,以此诗来类比境遇,抒发怀才不遇之感。

韩嘉彦果然隐藏了真实的政见意图,赵樱泓心中盘算着,要不要试他一试,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个韩嘉彦……我可不是欺侮你的群小,我可没将你当石头踢,当席子卷,你倒委屈起来了。思及此,赵樱泓有些气不顺,心想以后要将韩嘉彦供起来,看他可还说自己欺侮他。

朝食末尾,公主府内知、入内省副都知陈安前来问安,并且询问饭食是否合胃口,可有需改进之处。

未等韩嘉彦开口,赵樱泓就道:“不知驸马往日里一日三餐都吃些甚么,有哪些喜好?好说与陈都知知晓。”

韩嘉彦一时踌躇,陈安望了一眼长公主的神色,见她眉目间颇有一股严厉之气,一时惶恐起来,忙道:“奴婢驽钝,请驸马分明示下。奴婢若是一直不知驸马喜好,怠慢驸马,可真是有罪了。”

“既如此,烦请陈都知每餐都备些肉蛋,再做些咸口菜,我不是很喜甜食。”韩嘉彦和气说道。

“喏,奴婢知晓了。驸马可饮酒?”陈安连声应道。

“不怎么饮,但偶尔有兴致也会小酌。”韩嘉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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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瞥了韩嘉彦一眼,心想:这人居然喜欢吃肉,看不出来……他性格这般温和懦弱,仿佛餐餐只吃草似的。

她觉得有点滑稽,眉梢眼角透出笑意。用韩嘉彦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来判断他的性格,这是把他当野兽了。

随即她转念又想,不对,若他当真是个食肉的性子,只是隐藏起来了呢?

她不禁又望了一眼韩嘉彦,适逢韩嘉彦也看向她,目光相碰,二人都迅速转移开视线,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第五十章

韩嘉彦有些后悔答应长公主出行同乘的提议,虽然长公主的车驾宽敞,坐下她二人绰绰有余,但二人并肩坐着、默然无言,也着实是太尴尬了。还不若在外独自骑马来得自在。

赵樱泓似是并未睡够,她裹着裘袍,手中捂着手炉,闭目养神。许是为了照顾怕热的韩嘉彦,以往车驾内也要燃一个暖炉,但今日作罢了。

韩嘉彦见她如此畏寒,一时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她身体状况。望闻问切,她现在还处在“望”“闻”的阶段。

每每内心升起这种关切她的想法,韩嘉彦都会立刻阻断念头。她本就不能与长公主走得太近,若是对她关心太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她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场婚姻,逍遥而去,现如今自是要避免与她之间的过多来往才是。

可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时不时冒出来:她与赵樱泓又非仇人,赵樱泓是这场婚姻之中最大的牺牲者,自己若当真抛下她而去,岂不是混账一个?太过自私无耻了。

现如今关心她一下,帮她医治疾病,也算是为将来可能的背叛而提前赎罪了。

唉……韩嘉彦无声地叹息。这种内心之中的自我拉扯,搅得她难以安宁。她决定还是想想该如何改变每夜都要与长公主同寝的状况吧,这才是她目前最大的威胁所在。

也许可以找个夜不归宿的理由,但这对于韩嘉彦来说十分困难。一般男子可以去烟花柳巷,可她能吗?她甚至连个约去一起吃花酒的对象都没有。何况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她夜不归宿,眠花宿柳。否则触怒天家,不仅她遭殃,韩家也要跟着她一起遭殃。

那就……制造噪音,吵长公主睡不着,让长公主主动把她踢出去。这……会不会太缺德了点。韩嘉彦瞥了一眼身侧闭目养神的赵樱泓,暗自吐了吐舌头。

那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熬夜,先让长公主睡,她自己以读书的名义在书房熬着,等长公主睡着了,她假意入寝室,再偷偷溜出去。虽然十分冒险,但也就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兼顾多方了。

实在不行,她还有最后的手段,就是迷香。她只需要往长公主寝室内的香炉加一点迷香,很快长公主就会人事不知,一觉到天亮。

不过这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用了迷香,长公主睡得不省人事,燕六娘还如何与她夜话?而且她也不好夜夜都给长公主下迷香,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定要被人发现。

等等……一个想法逐渐在韩嘉彦脑海之中成型,她觉得颇为可行,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决意今夜就寻机试一试。

当啷,当啷,耳畔金步摇的清脆声音每隔一会儿便会响起,赵樱泓是真的困了,昏昏欲睡,坐在车内不由自主地点头。

韩嘉彦见她东倒西歪还要坚持坐正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忍。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

“长公主可需要躺下休息会儿?”

“嗯?”忽闻韩嘉彦的声音,赵樱泓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即道,“不用,一会儿就到了。”

确然,此时长公主的仪仗卤簿已过五王公桥,转东,往宫城北门——拱辰门而去。今日他们要走拱辰门入宫,这也是进入后宫的最短路线。

“你记住,入宫后别再喊我长公主,要叫得亲昵些。”入拱辰门之后,赵樱泓再次提醒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一时间又有些紧张,她实在有些不大适应唤长公主的闺名,每一开口,心头总会浮现出一种奇怪又陌生的情绪,仿佛有甚么绒毛搔动她的心扉一般,让她感到不适。

出降公主入宫回门,亦有一整套礼仪流程。车驾在临华门外停下,公主、驸马皆需下车下马,步行入宫。绝大部分的随行人员都只能在临华门外候着,只有公主府内知以及公主、驸马的贴身侍从才得随入。

接着由宫中的入内省副都知领着,往宝慈宫而去,太皇太后高氏、向太后、朱太妃等长辈,以及官家、徐国长公主、普宁郡王等公主晚辈亲属,都汇聚在宝慈宫,一同相见。随即会在宫中举行家宴,至傍晚时分归还长公主府,并不留宿。

韩嘉彦上一回入宫还是殿试唱名后的琼林宴,那一回被禁军严密看管着,走固定的路线,并不能看清宫中全貌。如今她在宫人们的带领下,穿过了后苑,行于宫道之间,欣赏着两侧高台之上雄伟漂亮的殿宇楼台,一时心生感慨。

长公主便是在这样的深宫之中成长起来的,这一日两日感到新奇震撼,可若岁岁如此,眼前的景象从不变化,也确然是太过沉闷了。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韩嘉彦突然想起了这首唐末诗人张祜的《宫词》,写的是一位宫女的一生。赵樱泓不是这位离家三千里,入宫二十年,一生蹉跎于深宫之中的宫女,她有长公主的高贵身份,且已然离宫,她应有美满幸福的一生。

韩嘉彦意识到,如果自己离她而去,她可能还会再被接回深宫之中,一如曾经的福康公主。到那时……已然见过墙外风光的她,又该是何等的绝望啊。

思及此,韩嘉彦忽觉脊背发凉,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当然了。这绝不是一段可以说断绝就断绝,说离去就离去的婚姻。而她韩嘉彦也不再是自在的一个人了,她的肩头,还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她必须要对赵樱泓的人生负责。

以往她并非对此没有认识,但只是浮于表面,尚且抱着一种侥幸心思,以为靠着自己总能化险为夷的聪明才智,也能应付这次的婚姻所带来的麻烦。

直至此刻她才真正将婚姻的概念铭刻于心,便仿佛被一座巨山压顶,再也不能轻松面对。

“嘉郎……嘉郎?”

“嗯?”忽闻赵樱泓呼唤她的声音,她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就见赵樱泓正奇怪地看着她,前方带路的入内省副都知黄敞则笑眯眯地叉手躬身,静然等候。

他们此时正行于福宁殿通往宝慈宫的夹道之中,韩嘉彦步伐突然放缓,以至于前方的黄敞与赵樱泓不得不停下来等候她。

“你怎么了?”赵樱泓问道,她发现韩嘉彦忽而脸色发白,额角渗出了些许汗意。

“没事,我有些紧张。”韩嘉彦随意找了个借口。

“又不是没见过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何至于此。”赵樱泓上前,取出袖中的帕子,扬高手臂,擦了擦韩嘉彦的额头。

这动作颇为亲昵,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脚跟踮起,美丽的容颜近在咫尺,一双眼眸澄澈如湖,明媚醉人,香风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韩嘉彦心口猛然滞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慌乱中下意识想躲,但见赵樱泓向她眨眼,示意她配合一下,于是便僵在原地没有动弹,配合着完成了这次擦汗。待到长公主若无其事地收起巾帕,韩嘉彦已然是满面红霞。

前方的黄敞笑容更盛,只觉得这画面实在是甜丝丝的,养眼极了。

此后再行一段路,他们进入宝慈宫的范围内,等候于宝慈殿前,不多时便传入内。

韩嘉彦见到了端坐于上首的太皇太后高氏、向太后、朱太妃以及官家,下首座中,年幼的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和普宁郡王赵似都由嬷嬷带着静坐,见到赵樱泓走入殿内,两个小家伙顿时眼前一亮,蠢蠢欲动。

不过因着这场合相对正式,他们只能忍耐着,暂时不上前与长姊亲近。

除了这两个小家伙,在座之中还有许多陌生面孔,都是些年幼的小公主,是先帝遗留下来的孩子。

韩嘉彦按照早就习练熟稔的礼仪规制,向几位长辈,以及官家行跪拜礼,并敬茶。又一一与晚辈见礼,按照习俗,她和赵樱泓给小辈们都备了礼,此时已由宫人送去了这些小辈们各自的居所。

行礼结束,太皇太后笑着给她们看座,开始问些家常话来,诸如婚后相处是否如意,公主府是否有短缺,可还住得惯等等。赵樱泓、韩嘉彦打起精神,互相配合,一一细致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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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官家作为晚辈并未插言,但他一直在观察韩嘉彦和长姊。这两人看上去神色都有些疲倦,想必这两日可能都不曾好好歇息过。不过听姐姐唤韩嘉彦“嘉郎”,十分亲昵,似乎关系处得不错,官家也就放心了。

待到闲话结束,太皇太后摆驾后苑,今日的家宴便设在后苑之内举行。直至此时,气氛才终于松快下来。赵桃滢瞬间就黏在了她长姊身侧,连捣蛋鬼赵似今日也成了黏姐姐的乖弟弟,和赵桃滢争在长姊左右,叽叽喳喳。

官家走在她们之前,专程唤韩嘉彦同行。

“姐夫,这几日与姐姐过得如何?”官家笑呵呵问道。

“官家折煞臣了。”韩嘉彦苦笑。

“你就是朕的姐夫啊,朕怎的折煞你了。朕看你与长姊似是面容憔悴,这几日都没睡好?”

“确然……有些睡眠不足。”

官家想了想,突然笑道:“你与姐姐新婚,柔情蜜意,真是令人钦羡啊。”

柔情蜜意?韩嘉彦脑海之中绕了一圈,明白过来官家会错了意,但她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尴尬一笑。

官家大约也不是很适应与韩嘉彦谈此类话题,故而很快转移了话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今已然是我皇亲外戚,虽然不得入朝堂参政,但朝堂之中也并非完全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朕思索数日,择了些差遣供你挑选,一是资善堂直讲,一是宗正寺丞,此外禁中诸司之中若有出缺,你亦可随意挑选任职,不知你意下如何?”

资善堂乃是未出阁的皇子读书的处所,资善堂直讲,就是给皇子上课的老师。宗正寺是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管护皇族陵庙的衙署。

而禁中诸司则指的是为了支持、维护一整个宫廷的运转而设立的诸多衙门,主要分为东西两班,东班主要包含皇城司、翰林院、尚食局、御厨、军器库、仪鸾、弓箭库等;西班主要包含宫苑、左右骐骥、内藏库、左藏库、东西作坊、庄宅、六宅、文思院、内院、洛苑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禁中诸司的官阶实则是武官、内侍迁转用的官阶,诸司官僚多为武官、内侍,当然也有类似韩嘉彦这样的皇亲国戚,虽然并非身居可以左右朝政的要职,但是担任诸司使副,却可借助靠近皇权的便利,获得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权势。

韩嘉彦一时有些犹豫,按此前她与师兄的谋划,她现在应当借着身为驸马的便利,尽快获取收入内藏库的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因此选择内藏库的差遣是最佳捷径。

可她不能一上来就说自己要去内藏库,这简直明晃晃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出来,会惹人怀疑。她必然要先做做样子考虑一番,思索出一个让人能够接受的理由来。

不曾想,官家笑道:“朕以为,资善堂直讲最适合你,你学问广博,才华横溢,能做个直讲,培养培养小皇子也是好的。最关键的是,资善堂就毗邻讲筵所,离朕比较近啊。”

韩嘉彦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官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她可真就不好再开口说自己要去内藏库了。于是只得强作笑颜,揖手道:

“多谢官家体恤,臣受宠若惊。”

“哈哈哈,朕为了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差遣,可是苦思冥想了好久。往后,你每日去资善堂当差,上午授课,午后便空闲下来了,朕正好下午去讲筵所筵经,寻你饮茶下棋,聊上一聊,岂不快哉。”官家显得十分开心。

韩嘉彦心中发苦,只得安慰自己,还有机会,此后另寻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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