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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韩嘉彦本以为今次来赴寿宴,只是纯纯的虚度光阴。却不曾想偶遇李格非,与他聊得甚为投缘。

韩嘉彦虽未婚未育,却听李格非讲自己的育儿经,听得入了迷。这位太学博士对于育人有着十分独到的见解,对于女子不如男其实打心眼里并不认同,故而他虽人前不展现,人后却十分重视对女儿的培养。

李格非本是齐州章丘人,熙宁九年中进士,后在郓州官学做教授。他的妻子王氏是先帝时著名的“三旨相公”王珪的长女,只可惜刚诞下女儿清照一年,就病故了。且同一年时,王珪也随女儿一起去了。

悲痛欲绝的李格非回乡守孝,小清照也随父亲回到老家,受伯母照料。

三年后,小清照四岁时,守孝期满,李格非被调入汴京担任太学录。由于孩子还小,李格非又是单身男子一人,伯母不放心他照料,小清照就留在了老家继续由伯母照料。

两年过去,小清照长大了不少,已转太学博士的李格非思念女儿,却不得归。故而老家人带着小清照入汴京,与父亲相会。

等再过一段时日,小清照就又要被送回老家去了。

“我平日里见不到她,只能指望她早早读书识字,能看懂我写给她的信,若能早日书信往来,也能解我相思之苦。”李格非不无遗憾地道。

“放心,小清照这般聪颖,能写书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韩嘉彦笑道。

如此与李格非闲聊,也坐于前堂角落一桌,吃些酒菜垫肚。不知不觉竟已天黑掌灯入了夜,给寿星公的祝寿也渐至尾声。

长嫂吕氏从女宾花厅出来,遣小厮来唤韩嘉彦回府。韩嘉彦这才与李格非、小清照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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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师茂入了太学,当可来寻我,我们再把酒畅聊。”临别之时,李格非笑而拱手道。

“好,一言为定。”

韩嘉彦随长嫂走至马车边,先送长嫂上车,她再上马。本以为长嫂会一如既往不与她多言,却不曾想长嫂冷不防对她道:

“自明日起,便不要随意离开家里了。李邦直已答应介绍先生与你,至殿试之前,每日都会为你讲学,专攻策论。明日你长兄休沐,会先与你问策。”

韩嘉彦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躬身应下:“是。”

夜幕之中的汴京,四处灯火璀璨,行于道中,能闻歌乐之声相交。韩嘉彦骑于马上,穿行于热闹的街巷之中,心中却一片寒凉。

她意识到,韩家对她的控制,终于摆在了明面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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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八开始,韩嘉彦失去了自由,境况急转直下。

她被韩忠彦折磨了一整日,问策数个时辰,他长兄是全不满意,要她推翻既有的想法重来。

韩嘉彦揣摩他的意思,起初就已然收敛锋芒,往平庸里对策。然而韩忠彦不满,她又敛去了三分锋芒,再策一篇。韩忠彦还是不满,以至于韩嘉彦不得不站在了旧党的立场之上,完全维护旧党的主张来策对。

可哪怕如此,韩忠彦仍然不满,这一日,韩嘉彦便在揣摩不定中度过。

翌日,李清臣介绍的先生来了。令韩嘉彦不曾想到的是,这位先生竟然正是苏辙苏子由。

苏辙能来为他讲策,虽是看韩忠彦、李清臣的颜面,但他认韩嘉彦为小友,确实也很欣赏韩嘉彦。

不过他身为御史中丞,公务繁忙,时间紧凑。因而给韩嘉彦讲课,他真是惜字如金,尽可能节省时间。且他真有严师风范,毫不留情面,第一日就将韩嘉彦批得体无完肤。

苏辙每日下午来,只来半日,一开始便出一题,韩嘉彦现场口头作答,他当场点评。随即再留一题,韩嘉彦夜间须作出一篇策对,翌日早间由韩忠彦派人送到他的案头,他看过后会以朱笔批改。

韩嘉彦自是因应旧党立场答策,怎料苏子由却批她暮气沉沉,不够拔尖亮目。这下可将她整不会了,自此以后徘徊摸索策问的分寸,而苏子由尤其讲究遣词造句,对她的语句拆解得极细,韩嘉彦更是写一句话就要耗费一刻,仔细揣摩。

午后授课之时,他当面讲解不妥之处,韩嘉彦需要当场给出修正后的新作,直至他满意为止。随后再出一题,日日不同,如此往复。

韩嘉彦半步出不得练蕉院,院子门口专门派了小厮来看守,院内还安插了杂役,分去了不少雁秋的活计。韩嘉彦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下人们的注视之下。

不得已,她只能让雁秋出府,以外出采买的名义,往万氏书画铺子暗中传信。此间,雁秋也从翟青处知晓了寻找弟弟王奎的下落。

彼时都监文思院的内侍名叫周珂,现在是内侍省押班,管勾国信所。就是此人将王奎带入了宫中。

翟青费了番功夫与文思院内一位正在当值的内侍混熟了。这内侍好赌又好酒,翟青能与他混熟可不容易,花去了大把的钱,终于请他往宫中去打听王奎的下落。两日后传来消息,王奎早已净身五年,现在是内侍寄班小底。

内侍省寄班是专司每日侍奉内朝的部门,以备执行驿传急诏差使。其中的小底,便是来回跑腿传旨的差使内侍,俸禄尚算不错,且有机会接近权枢,是内侍之中很令人羡慕的类型。

即便如此,这个消息对雁秋来说仍然是重大打击,但她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现实。知晓了弟弟所在,她如今也没有其他念想,唯有死心塌地追随六郎,细心替六郎办事,才能有机会与弟弟再会。

而韩嘉彦也从雁秋带回来的信中,得知师兄浮云子仍未获得接触文彦博的机会。文家人十分低调,文彦博现如今是半闭关的状态,除了相熟的老友,他几乎谁也不见,哪怕是家中亲人亦如此。

浮云子一个外来的野道,除非采取非常手段直接游墙夜入,否则接触不到文彦博。此时尚未到必须要采取非常手段的时机,若暴露有人在查杨璇之事,反倒会陷韩嘉彦于被动的处境之中。

因而接触文彦博之事,还需另寻契机,从长计议。浮云子打算转而去调查瞎目和尚提及的十五年前的那桩歌妓坠河案,看看是否能从这起案子里找出文家的把柄,摸一摸文家的底细,看看是否与杨璇有关系。

韩嘉彦则写信给师兄,托他给任宅的长公主送信,告诉长公主她不得不离开汴京,此后不能再去她那里夜话。

廿九那日,师兄浮云子给了她回信,说事情办妥了。且他不仅给长公主送了信,还给章素儿也送了信。她师兄浮云子,在信中洋洋洒洒数百字,描写他身法如何出神入化,出入任宅、章府皆如入无人之境,留下信便走,不曾与任何人照面。

末了还要她好好读书,静心备考,查案的事都交给他和阿丹阿青来做,莫要再想着往外乱跑,满汴京地奔忙去私会佳人。

奚落嘲讽、落井下石之意从字里行间蹦出,仿佛师兄捻须憋笑的模样就在眼前,气得韩嘉彦七窍生烟,恨不能立刻出去揍他一顿。

可恶!可恨!等她过了这关,今日之仇,定要从这臭师兄身上讨回来。

可这长年形成的文风语惯,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一旦改起来,无异于左手改右手,处处不对,时时犯错,她是日日都能见苏子由的批红盖满自己的文章。

她咬牙发狠,要让苏子由再不用红改一字。于是夙兴夜寐埋头翻书写作,熬得眼圈发黑,仔细钻研文脉题意,苦苦思索下笔用语。数日下来,已然是精神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有一日,忽而那最近派入她院内杂用的小厮魏小武兴冲冲地冲进她书房,大声报喜:

“六郎!大喜!六郎高中!”

魏小武是韩府门阍魏大的孙子,魏家祖孙三代都在韩府当差。

“甚么?”韩嘉彦发丝散乱地从一堆书中抬起头来,眯着眼瞧他,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六郎,您高中了!今日进士科放榜,您榜上有名!”魏小武急不可耐、语速极快地说道。

仁宗时,曾发生一名通过省试,但在殿试被黜落的考生张元愤而投奔西夏之事。自此以后省试才是中进士的关键,殿试都只定名次,而不会黜落考生。当前省试放榜,但尚未定名次,只是确定了殿试的人员名单。未在榜上的人员,便已然被黜落了。

“今日是……几日?”韩嘉彦问道。

“二月十五日,今日放榜啦!”

“放榜了!?”韩嘉彦猛地站起身来,“那殿试的日子定了吗?”

魏小武没想到她知晓自己高中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会问这个,不过该记住的他都记在了心里,于是回道:“定了,定在三月十日。”

殿试锁院一般在引试前三日,御试官会进入学士院出题。御试官分为覆考官、点校试卷官、详定官、编排官。由馆学、郎官四员充初覆考官,以余官一员充点校试卷官,侍从二员充详定官,两省二员充编排官。

韩嘉彦心中盘算了一下,知道自己还有大半月时间可以继续努力。

“好,我晓得了,你出去吧。”她又坐回了书案旁,提起笔来,全然未见任何喜悦之情。

魏小武不禁感叹六郎好强的定力,于是躬身叉手行礼,正待退出,韩嘉彦却突然喊住他,问:

“府内可有人去抄进士榜名单?”

“尚未。”魏小武摇首。

韩嘉彦想了想,取了一张书笺,列了份名单,谢盛、宗泽、马涓等她在考场结识的人全都赫然在列。她将书笺递给小厮道:“你去帮我确认一下这些人是否都榜上有名。”

“喏。”韩府下人基本都识字,尤其是给主人家跑腿当差的,必须识字且机灵。魏小武拿了条子,立刻退了出去。

韩嘉彦继续埋首钻研文章,午后,苏辙因公务繁忙,未曾来府内给她讲课,只是派了书吏来取她的文章,并退回昨日批改的文章。韩嘉彦递出新文章后,目送书吏远去,恰好见被她派出去看榜的魏小武回来了,回报道:

“六郎,您给的名单上的人,全都高中了。”

韩嘉彦闻言,终于展露出笑容。于是又问:“兄长可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不曾,但已然派人捎信回来,今夜要摆宴给您庆贺。”魏小武回道。

韩嘉彦绕回书案道:“既如此……我写几封书信,劳烦你多跑几趟,给名单上的几个人送去,想来他们此时当聚首庆贺呢,我去不得,也得遥祝他们高中才是。”

魏小武忙道:“六郎折煞我了,您尽管吩咐,小的都给您办得妥当。”

韩嘉彦笑了,这魏小武倒是机灵勤恳,兴许可以培养培养,留在身边。

夜间她去了家中的花厅,韩忠彦摆了几桌家宴,只有韩家中人汇聚庆贺。

归家已然三个月的韩嘉彦,还是头一回见到家中人齐聚一堂。除了兄长长嫂之外,她的几个侄子、侄媳以及侄孙辈,也都现身了。

每每见到这些人,她总是心中沉郁不快。往事不堪回首,年幼时她与母亲被欺辱的记忆涌上心头。如今这些人,为了庆贺她高中而齐聚,人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容,不得不对她揖手敬酒,恭谦祝贺。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感到愈发压抑难受。

她真不愿留在韩府之内,如若不是为了遵从母亲的遗愿,如若不是想要查清母亲的死因,她早已逍遥山水,从此不归。

娘亲,您到底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切?您就这样走了,独留女儿一人在世间,迷茫寻不到前路,女儿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一宴,韩忠彦显出了难得的开怀喜悦,而韩嘉彦却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在韩家人面前表现得平淡木讷,骨子里透着股疏离。

翌日她收到了谢盛等人的回信,谢盛赋诗一首,与她同庆高中之余,又询问她近况如何,孜孜关怀,令她倍感温暖。她重整精神,继续埋首书案,精进笔墨。

人一旦投入进某件事之中,时光似是插翅展翼一般过得飞快。二月春光日日新,下旬数日匆匆流过,不知不觉,三月已至。

七日,学士院锁院,殿试正式开始出题。十日,殿试引试开考。

第三十二章

殿试引试前一日,天未明,所有省试得中的举子都需要至贡院外的书铺请号。被封闭于韩府一个月之久的韩嘉彦,终于在这一天得以出门来。但仍然是在韩府下人们的前簇后拥之中,全然不得随意走动。

入书铺后,便可见尚书省的一位高官据案坐于庭中,监管整个放号过程。今次恰好正是韩忠彦负责此事。

长廊的尽头,摆放了一张桌子及一份号历在外。吏部的吏员依省榜次第唤举子姓名,考生闻名上前后,自书姓名押字于号历,记则得号一枚。此时,考吏将号牌给与举子,同时大声训诫举子道:

“你当牢牢收好此号牌,入集英殿后不得搪突。”

这号牌以白纸半片制成,其上有字数行,尚书、侍郎、郎中偕衔押字,还有当日监集英殿门的中官签字其上。

考试之日,需要以这号牌与另外一半照对,才可入殿门。一旦失掉号牌,则不得入内,也就自动失去了殿试的资格。当然,也有不领号牌,不参与殿试者,但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但凡有意入仕,势必要争取入殿,如此才能得前途。

当日韩嘉彦夜间未再读书,而是静坐冥想,放空身心。日前韩忠彦就已经来交代过她入宫的注意事项。当然举子们入宫都是在禁军和内侍的重重围引之下,几乎没有可能乱走乱跑,但每逢大比,举子入宫,偶尔还是会发生一些意外事件。

这是韩嘉彦头一回获得入宫的机会,但偏偏这一次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她却不能利用起来。因她决不能出任何岔子,如若为了探听娘亲的事,而误了科考,甚至误了身家性命,就实在是顾此失彼,得不偿失了。

只是她不论如何静心,脑海里总不由自主地想起温国长公主来。那四方锁闭的宫城,是她的家。她二月初还宫,也有一月过去了,过得如何呢?可还会觉得困顿愁闷?

她只能止步前朝集英殿,距离后宫还有重重宫墙,自是不可能见到她的。长公主是个有才华抱负的女子,如若她也能参加科举,又是否能高中呢?

唯有此时,她才能察觉到娘亲让她女扮男装的好处来。女子如若不扮作男子,确然寸步难行,哪怕是尊贵如长公主,也丝毫不得触碰前朝国事。

十日,寅末卯初,韩嘉彦就被韩府专门安排的车马队伍送至宣德门外的御街御廊,排队验身,等候禁军引导入宫。廊下验身,查得倒不是很细,至少不需要举子们都脱光了身子,只需除掉外袍确认无夹带、无利器便可。

由于殿试的特殊性,即便夹带往往也没有用处,策问需要的是急思,要当场给出合适的解决方案,抄书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宫中禁军环伺。集英殿内监考更是极为严苛,内侍林立,每一位考生身后都会有一名内侍,压根不可能有任何作弊的机会。到了入殿试的程度,举子已然不会再冒这种被黜落降罪的风险了。

韩嘉彦今日将裹胸布裹得更紧,搜身时并未露出任何破绽。这一关过去,她整个科举最危险的一道关,也算是过去了。

整理好衣襟,她举目眺望。遥远处的宣德门楼正雄静地矗立于半白的天幕之间,雕甍画栋,峻桷层榱,琉璃碧瓦,朱栏彩槛,此时都隐没于铅灰的色调中,看不分明。

举目所见,所有引试举子都身着月白襕衫,打扮一新。显然没有人希望入宫时邋里邋遢,惹人嫌恶,败坏了座师们的印象。殿试不比省试,经过大浪淘沙,如今能参与殿试的举子不过五百余人,人数少则更为显眼,集英殿中,御试官都在现场。

虽然近些年,皇帝已然不再亲自驾临集英殿御监殿试,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如若当今天子兴之所至,说不定所有参与殿试的举子都能得见天颜了。

韩嘉彦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排队前进的谢盛,他排在韩嘉彦的前面,在队伍之首,位于马涓与朱绂之后,在张坚庭之前。而韩嘉彦在队伍之中,她的身后,恰好就是宗泽。这个位序代表着省试的次第,虽然省试的次第并不代表最终的排名,但也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举子们的水准。

“师茂兄,好久不见,你这一闭关可真是久啊。”宗泽小声在她身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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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家中管教甚严。”

“确实,管教甚严。”宗泽本以为她此前说这句话只是推诿去白矾楼,如今深切体会到了确实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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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几位仁兄可好?我真羡慕你们能在汴京自在来往。”韩嘉彦问。

“尚可,但也颇为辛劳。我们结伴入太学,每日拜师请教策论,可并非一昧贪玩。”宗泽道,随即将这一月来的事捡重要的说了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话间,队伍已然在内侍与夹道禁军的引导下,来到了皇宫右掖门处。

右掖门虽不及宣德门楼高耸壮观,却也门洞高深,需数人奋力推门才可开启,内里还有千斤闸,如若遇兵燹,则转动绞盘可落下闸门。

一入门内,一股沁凉的寒意透入肌骨,肃穆压抑的氛围将韩嘉彦笼罩。本还在小声议论的举子们,此时自然而然全部安静了下来,近乎屏住呼吸,开始沿着宫道入大内。

穿过右掖门,直行沿宫道向北,两侧朱墙青瓦的宫墙笔直向前延伸,右墙内乃天章、宝文等阁。左墙内则为中书、门下、枢密院、都堂四重叠院。左墙内的这个大院,实际正门当从宣德门而入,内有中书、门下、枢密院等重要的中央高部。其中还包括修史院、门下后省、中书后省。

后省官员,基本都是谏官、史官为主。主要为左右散骑常侍、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起居郎、符宝郎及给事中。起居郎为史官,符宝郎掌御玺,亦划在后省。

一路向内行去,再遇一重宫门,此门唤作“右升龙门”,此处为宰执入朝下马处。入内,廊西为宣徽院、学士院所在,廊东则是文德殿重院。文德殿为常朝殿宇,不过因如今是太皇太后临朝,故而常朝安排于垂拱殿,还需往北,再入一层宫墙。

过文德殿后,可见一条宽阔的东西向大宫道横于眼前,这条宫道横通东西华门,过宫道再往北,便进入了后宫的范围之中。只不过这后宫也分前后,前宫为皇帝、太子的居所活动处,紫宸殿、皇仪殿、垂拱殿、集英殿皆在此处。故而近臣、皇亲以及特殊情况下,比如参与殿试的举子,也能进入前宫之中。

而真正的后苑禁中还在更深处,再无外男可入。

过东西大宫道,入宣佑门后,众举子便已然进入了集英殿的范围之内。远处汉白玉的高台之上,一座雄伟肃穆的大殿矗立,飞檐平伸,苍瓦朱栏。

拾阶而上,殿中廊下已然布置好诸多坐席,举子以号牌与集英殿中官照对入殿,对号入座。韩嘉彦顺着队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西廊下一根殿柱旁。坐下后她深呼吸了一下,只觉这殿内阴寒,比宫外清冷许多。

司殿内侍官已然将策论卷发至每一位考生的案头,笔墨纸砚也都是内廷备好的。待所有考生入场落座,卯正时分,四名覆考官入场,端坐于殿上。未见御驾亲临,便知本次一如以往,殿试不面君。

金钟奏响于殿中,脆耳回荡。主覆考官朗声道:

“时辰到,开卷。”

殿内随即想起了沙沙的启卷之声。韩嘉彦解开了殿试策问黄卷的束带,展开卷面,开始浏览策题:

【朕以眇躬,嗣承大统,思所以仰奉太母之六年慈训,无忝祖宗之盛烈,若涉渊冰,罔知攸辛未济,是用详延天下之士,咸造于庭,冀有所科闻,以辅不逮。

朕属当六圣之次席,造邦百年之休,寅畏以事上帝,哀矜以临兆民,而岁报重辟,至以千数,或既贷之,又相随以就死也。乃至寒燠僭差,水旱为渗,况敢望灾祥之迟至哉?

彼何修而臻兹,今何由而反是?朕甚恧焉。

夫舍乐成之业而事纷纷者,朕所不取也。端拱无为,游于岩廊者,朕所欣慕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此朕所恭闻也。然而贤鄙之未明,徭赋之未平,法令之屡更,戎羌之不诫,蛮徼之未清,颇欲革而正之,安得无扰而定也?】

这题目……韩嘉彦一读便知不同凡响,这并非是御试官假借官家名义出的题目,这应当就是官家亲自出的题。

官家……好强烈的改革之心,自揭伤疤,毫不讳言。一句“安得无扰而定也?”真是丝毫不掩饰求才若渴之心,令韩嘉彦一阵感动。

她研墨提笔,却久久不能成文。只因她陷入了踌躇两难的境地之中。长兄韩忠彦、半师苏子由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她亦刻苦受训一个月,完全知道自己该写甚么样的文章才能入得御试官的法眼,眼下堂上坐着的那四位,无一不是旧党成员,他们才是评定最后等级的关键人物。

然而……这策问题目,韩嘉彦仿佛能看到年轻的官家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他内心的渴求,能看到他满腔的抱负无处施展,唯有在策问题目之中,才能展露一丝锋芒。

她脑海里又不自主地回忆起了曾与温国长公主的短暂夜话,她也不止一次与自己提起她自幼与官家在禁中的生活。姊弟俩都是心怀高志之人,奈何被压抑至此,难得施展。

韩嘉彦也不禁跟着忧愤不已,心口似堵了块大石,不得舒怀。

思来想去,她忽而冷笑了一下。她何时变得如此畏手畏脚了?难不成这一个月真被规训得失了自我了吗?

殿试不黜落进士,大胆写了便是,就算定了第五等又如何?娘亲的事,她还有别的手段能查,今次她若是不抒怀,何以对得起娘亲早年间的教诲?何以对得起自己这些年于民间的所见所闻?

更何况,官家亲政是迟早的事,今日即便不入御试官之眼,只要能让官家注意到她,以后亦不是没有机会再入大内。

于是不再犹豫,微微一构思,便将许多年来早已成熟于胸的洞见觉察,提笔纸上。她越写越快,越写越兴奋,文字愈发激昂澎湃,草稿之上龙飞凤舞,竟是无意间成了一篇绝佳的行草。

一篇策对洋洋洒洒一千余字,直至落笔,韩嘉彦才恍惚间回过神来,幸而只是草稿,她又耐心仔细认真誊抄了一遍于试卷之上,这才长出一口气。

殿试没有提前交卷一说,考生即便作答完毕,亦只能老老实实等待于原处。不过考试时间比较短,卯正开考,午正便结束了。等到了时间,所有考生都必须停笔,统一收卷。

期间如若需要出恭,会有两名内侍陪同前往集英殿侧的净房。这么短的时间,韩嘉彦倒不需要方便,她也不能在宫中冒任何暴露身份的风险。

试后,宫中会赐宴,所有人于位子上用完御膳,再在宫中内侍的引导之下,于西华门出宫。直至出宫,韩嘉彦终于长出一口气。

她回首遥望身后的重重宫城,丹楹刻桷、峻宇雕墙,心头仿佛忽而卸下了一块大石,一时空乏恍惚,不知其味。她人生前二十年为之奋斗的一件大事,此时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她究竟能登上何等次第,又是否还能再入庙堂,已然不是她能决定之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的命运流向,将从此刻彻底转变。

第三十三章

近日大比殿试,集英殿人手匮乏,王奎身为寄班小底,也被抽调来集英殿帮忙。

他负责在殿试结束后,将考生留下的稿纸全部收走,交给学士院统一焚烧处理。这件事由他和另外一位集英殿殿直负责。

他儿时读过五年书,识文断字,参与殿试当值时,他就无比羡慕那些考生能够入殿策对。收稿纸时,他总不自禁地放慢动作,去欣赏稿纸上的文字。有些语句他不一定能读懂,但他对书法有着极强的热情。

大多数的考生稿纸之上都涂涂改改,且字写得也不一定认真,这无疑影响到了书法的水平。可当他看到某位考生桌案上留下的稿纸时,他震惊了。

这是一篇一气呵成的行草墨宝,最令人震惊的是,竟无一字涂改。王奎捧着这篇稿纸,蹙着眉头仔细研读,即便有些字他不能识全,可并不影响他将全文通读一遍。

这篇策对文采斐然,并不在于用了多么高妙艰涩的语句,也不在于用了多么冷僻难辩的典故,而在于气势磅礴,字字如刀,切中时弊,且给出了极为简洁有力的解决方案。

整个解决方案一气呵成,浑然天成,步步环扣,着实是太过漂亮了。

“王奎!磨磨蹭蹭作甚,快点,一会儿洒扫班就要来干活了。”集英殿殿直见他傻站在大殿西边一处立柱旁的桌案前,出声催促道。

“是,马上来!”

王奎猛然间回过神来,思来想去,实在不忍将这稿纸就这样烧却,于是大着胆子将这稿纸仔细叠好,收入袖中。然后匆忙收拾了剩余的稿纸,追上了不远处那位殿直。

……

殿试阅卷将在十日之内完成,三月十日考试结束后,将于三月二十日定下最终的等第。接下来几日,将会安排唱名。

唱名开始于太宗时期,雍熙二年三月十五日,太宗御崇政殿试进士,梁颢首以程试上进,帝嘉其敏速,以首科处焉。十六日,帝按名一一呼之,面赐及第。

皇帝亲自宣布殿试及第者的姓名,显出对延揽人才的无比重视。唱名赐第,盖自是为始。后临轩唱名成为定制。

只不过后来,皇帝只象征性地唱出前三名的名字,故而殿试头三名荣耀登极,冠以状元、榜眼、探花的特殊名号。

状元,“状”泛指所有向官府投纳名状报考的举子,“元”指的是头名魁首,状元二字合称,便指的是所有举子之中的魁首。榜眼之名,来源于进士榜的格式,仅次于状元的二、三名,在榜单上写于状元名字下方的左右两侧,故而称为“榜眼”。而探花,指的是考生之中的头几名,一般一甲剩余的两名,以及二甲的头几名,都可称为“探花”。

只是在后来漫长的科举之中,由于误解讹传,逐渐范围缩小至代指前三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实则,一甲并不止这三名,一甲无定额,而以前三人为贵。第一、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殿试成绩最差者,便被排入第五甲,在后面的官场仕途之中,要比其余考得好的考生起点低得多。

约莫三月十八日,当阅卷进入尾声时,年轻的官家赵煦驾临锁院之中的学士院,要求亲自浏览试卷。

这本不很符合历年陈规,但皇帝有权如此行事,即便太皇太后也无法置喙。

他一入学士院便不走了,坐于学士院单独辟出的文房之中,一份一份地翻阅已经糊名誊录的试卷。绝大部分的试卷已然定等,且有朱笔批注定等的理由。

官家翻阅完定了第一等的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字句行文确实无可挑剔,标标准准的欧阳文风,但策对办法之守成无变,令他顿觉失望。

难道这就是满朝文武认可的第一等的才华?他不死心地继续翻阅,可从一甲看到三甲,全是近乎一模一样的守成之言,看得他无比烦闷憋屈,面色惨白。

三年前那场大比,官家年纪还轻,懂得太少,难以插手科举。

三年来他也与举子们一样,夙兴夜寐,日日苦读,希望自己能早日担纲朝政。

今次可以说是他头一回能够参与到大比的选拔之中,亲眼见识四海举子的才华。可他看到的,却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景象,守成固然重要,可若不革新,国朝的未来在何处?

我大宋之弊,究竟谁能来佐我革除?想到此处,他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官家……您歇歇吧,您午膳还没用呢。”随于一旁的入内内侍省都知苻杨轻声提醒道。

“不用,朕没胃口。”

“那您……至少把药喝了……”苻杨再劝道。

“唉……取来吧。”赵煦蹙着眉头,无奈道。

苻杨连忙命人将热好的汤药端了上来,赵煦硬着头皮一口饮下,苦涩冲脑,苻杨连忙递上蜜饯,赵煦却推开,任由苦涩在胸腹口腔中蔓延。

如今举目四望,无一人可用,这境况之苦,与他此时饮下的药,真是“相得益彰”。

还剩下第四甲、第五甲和未定等的卷子,他也要一翻到底。一份、两份……终于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篇雄文,笔力浑厚,用词用语虽然差了几分讲究,但胜在针砭时弊,尤其是对边事,有着十分犀利独到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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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看等第,竟然定了第五甲!理由是妄言边事,无知应对。

一股无名之火冒了上来,官家抿唇,紧紧压抑着情绪。心中默念八字箴言:不可冒进,忍让谦逊。

他将卷子挑出搁在一旁,深吸一口气,继续翻阅。

翻完了第五甲,除了这篇雄文,他又看到了两篇支持革新的策对,只是行文差了几个档次,被排入第五甲,确实也有道理。不过这让官家的心里好受了点,举子之中,还是有人想要革新的。

接下来便是未定等的卷子,不多,只有两篇。据说,御试官们为了这两篇文,始终争执不下,有人认为要打入第五甲,有人认为当取状元榜首,意见分歧极大。

这两篇文,观点截然相反,一个是秉持革新之见,一个却例数新法所有弊病,并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这两篇文甚至被传入了都堂,在宰执们之间传阅。

关于后者,御试官们的意见分歧主要在于这篇文对先帝的不敬之处,当然这篇文没有犯讳,可是对新法如此露骨地批驳,还是科举场上的头一遭。争论主要在于该不该入一甲,但可入二甲以上则是共识。

而关于前者,意见分歧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旧党朝臣一边倒地批驳,恨不能将这试卷焚烧泄愤。而持重的老臣们,却按住了愤怒的旧党,认为此考生才华横溢,不该埋没。虽然政见不同,可也不该压抑人才。

宰执之中,尚书右仆射刘挚读来,微微摇首。

已经拔擢尚书右丞的苏辙读来,感慨万千,爱才之心顿生。

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却不喜,叱为一派胡言。

中书侍郎苏颂读来,半喜半忧。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不露声色,一言不发。

中书舍人知制诰李清臣极度欣赏,大为赞叹。

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直言此子太过狂傲,不知天高地厚,当打入第五甲。

官家今次来阅卷,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看到这份试卷。如今可算是让他找到了,他一气读下来,只觉酣畅淋漓,字字珠玑。犹如酷暑大热的天里喝了一碗透凉的清茶一般,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彻透肌骨清,妙绝通仙灵。

他本苍白的面庞忽而涨得通红,猛地从桌案后站起身来,难以遏制地击案高呼:

“妙哉!大善之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捧着试卷来回踱步,极为兴奋,竟就要带着试卷往外跑,吓得苻杨连忙喊住他:

“官家!不可,试卷不能拿走!”

“啊!”已经迈出门槛半步的官家反应过来,又连忙退了回来,道:

“苻杨,快,铺纸磨墨!”

“喏。”苻杨连忙照办。

官家提笔,亲自誊抄,将方才摘出来的那份讲述边事的卷子,以及这两份尚未定等的卷子都抄了下来。在抄那份被他大赞的卷子时,他整个人都坐不住,站着挥笔,龙飞凤舞,一气抄下来浑身发汗,竟觉得这两日身体的不适都舒缓减轻了。

他捏着这三份试卷,兴冲冲地就往禁中跑去。他虽然很难左右这次定等,但无论如何,也要收存这三份试卷,等到来日唱名,记住写这三份试卷的人才,未来可堪大用!

还有,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姐姐温国长公主分享了,姐姐若是看到这份试卷会作何感想?这位高才,又会否是我赵煦的“王介甫”呢?

……

王奎忙碌了一整日,晚间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内侍班的班房。但他还不打算歇息,他用小炭炉煎了一贴药,又带了几颗蜜饯,提着灯笼往两省都都知的独门院子而去。

两省都都知,是入内内侍省、内侍省最大的管事内侍。如今的都都知是张茂则,仁宗时期就在宫中的老人,曾服侍过仁宗与曹皇后,也因与曹皇后之间的流言蜚语,而成为了宫中不可言说的人物。

如今他已然七十有八,年老体衰,虽为都都知,但其实只是养在宫中,并不真的管事了。内侍们大多疏离他,但带王奎入宫的内侍周珂是张茂则的义子,周珂曾带他见过张茂则,并告诉他可以多来看看张茂则,这位传奇人物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他仔细揣摩,能学到非常多。

此后,王奎就养成了每夜都去看望张茂则,陪一陪这位老内侍的习惯。

今夜他照例去送药,这些药材、蜜饯,都是他用自己的例钱去御药房支取的,他只是看张茂则一人孤老宫中,寒苦无依,勾起了他思念家人的心绪,才自愿去陪伴他。他不求张茂则能给他带来甚么,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在宫外的姐姐,如果姐姐能安然,他便再无所求。

张茂则的居所非常简朴,全然不似一个内侍高班该有的排场。他一如往常,靠在书案上,形容枯槁地对着油灯修补一幅残画。

“老祖,药我给您送来了,您快趁热服下。”王奎将食盒中的药碗端出,放在了张茂则手边。

张茂则含混地应了一声,他牙齿都快掉光了,说话已然不是很清晰。

王奎监督着张茂则喝光了药,又看他将去了核的蜜枣吃下,这才放下心来,收拾好他晚膳时用过的碗碟,带出去洗了。

等他忙完,便坐回张茂则的屋里,在老祖身旁摆了一张小案,又点了一盏灯烛,小心取出稿纸来仔细看。

两人不言不语,安安静静,一如往日寻常的每一个夜晚。

忽而灯光一晃,身后传来了响动,看入迷的王奎一惊,一回首便见张茂则站在他身后,满是褶皱的面庞显出肃穆神秘的神情,一双苍老浑浊的眸子盯着他手里的稿纸。

“这是甚么?”张茂则询问道。

“啊……这,我捡到一张废纸,看上面有字,写得还挺好看,就拿来看看。”

“小子,我再问你一遍,这是甚么?”张茂则的声音忽而变得异常深沉,含混的发音竟然也清晰了许多,苍老的眸中有寒芒闪现。

王奎见老祖发威,自知瞒不过老祖,只得解释道:

“一日前抽调去执殿试,殿直让我收稿纸,但我见这稿纸上的字实在漂亮,心中不忍……”

“你这个小子犯浑,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殿试稿纸都是连号的,校对无缺后才会焚烧。如若今次因殿试而再出党争,你定被牵连。”张茂则道。

王奎当场汗如雨下,一时仓皇道:“我……应当无人发现我拿走了这稿纸,而且只是稿纸而已,反正都要焚毁。”

“傻子,焚毁就是为了不外泄,举子将考题传出都要等上一年半载,你个内侍怎这般糊涂?且,发现没发现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你担了甚么干系。何况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张茂则阴恻恻地说道。

“那我这就烧了……”王奎忙就要抓起稿纸,去烛火上点了。

“慢着,谁让你现在就烧了?”张茂则压住他肩膀道,“你留着,更有用处。”

张茂则沉吟了片刻,忽而神情又变回了那老态龙钟的模样,缓声道:

“你本执内朝,便寻个契机,将这篇稿子敬献给官家吧,这不仅能帮你避祸,对你未来……更大有裨益。”

王奎眸光闪动,末了忙跪地叩首,颤声道:“多谢老祖救我!”

第三十四章

三月,春光无限,章素儿却摇摆于焦躁和惫懒之间,心绪不宁。

近来围绕在她和章府周围的流言蜚语,使得她的日子愈发难过起来。她已再难出门,只因父亲回信,要求内知马诚安严加管束于她,如无必要不得出府。

章惇回信之中还提到,章素儿的婚事暂且搁置,等他回来再商议。至于那欺负章素儿的蔡香亭,章惇自会寻机讨回说法。

章素儿素来知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他爱憎分明,行事雷厉风行,才高而倨傲,端正严明,自己认准的事,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论是王介甫还是苏东坡,都曾说过他奇伟才高,机略胜人,是不世出的仕宦高才,出将入相有如命定。

如若不是现在朝堂之上旧党得势,他不得不避锋芒,他此时也不会身在余杭。

而他性格之中,也是有仇必报,蔡香亭此举俨然触到了他的逆鳞,他自不可能放过此子。

在这一点上,章素儿的性格其实受父亲影响很深。她虽表面不显,乍一瞧似是温婉可人,实际内里一样爱憎分明,刚韧强执,情感汹涌。

不用父亲替她出头,章素儿已然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蔡香亭。只是她一介女子,没什么太多可以使用的手腕,又被锁于内院,一旬半月间,也很难施展出有效的举措。

不过这些日子,她更多的还是在思念韩嘉彦。她知道了韩嘉彦被韩府管束,寸步难行,心里反倒平静了不少。大约是她与自己的处境相似的缘故,她能好好在家中读书备考,不在外冒险,自己反倒更能安心。

只是她不能来看自己,多少还是让她心中愁怨。

章素儿不能出府,但她的仆人能。她让涂四乔装打扮,每日得空,便去暗中跟踪蔡香亭,看看他到底在做些甚么。这个人自从上回在杨楼街被燕六娘当街按倒,丢了极大的颜面,此后就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再不曾来章府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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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素儿的名声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传出她自幼失忆入道,不宜家不宜室的流言蜚语来。不过倒也说得是事实,以至于近来提亲的人都消失不见了,曾有结亲意向的人也大都反悔了。

这对不愿嫁的章素儿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只是蔡香亭这种人睚眦必报,更是将颜面视作生命,怎么会善罢甘休?指不定还在憋着甚么坏水。章素儿知道自己必须有备无患。

根据涂四的回报,一整个二月,蔡香亭几乎都萎靡于家中,很少出来。即便出来,也只是去赴几个朋友的邀请,去的都是并不热门的酒楼,专挑僻静的閤子闭门密谈,也很难窥探到他们在谈些甚么。

不过这些人都是纨绔子弟,在京中素有恶名,蔡香亭在他们之中反倒相对比较出众了。

三月十一这一日,正好是殿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午前,涂四又照例去了蔡府,午后便回来了,赶在章素儿午憩之前,他汇报了一个新的情况。

“今日那蔡香亭去了龟儿寺,和一个和尚见了面,那和尚带着他又去龟儿寺的后院,见了一个女冠。我是趴在墙头偷看的,实在距离远,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当不是甚么好事。”涂四说道。

“女冠?”章素儿蹙起眉头。

这蔡香亭素来与佛道无缘,往日里除了好枪棒,就是好酒色,怎么突然之间会与和尚道士来往?而且还是个女冠。

这里面必有蹊跷。

“你继续盯着蔡香亭。”她吩咐了一句,待涂四下去后,她思索了片刻,也不午憩,举步出了自己的闺房,往前院马诚安的屋子行去。

每日午食后,马诚安会看账,看一会困了便会午睡,这几乎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她这会儿去找马诚安,他当还未睡着。

果不其然,她刚行至马诚安屋门口,就见他从屋内出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见到章素儿,忙上前行礼,道:

“七娘,您来得正好。老仆正要去寻您。”

“甚么事?”章素儿问道。

“是龙虎山上清宫来信,二月中时,上清宫已经遣人来汴京,参与上清储祥宫落成后的罗天大醮。不日,来人就当抵达汴京了。信中提及,张天师也亲自来了,罗真人、于真人等与七娘讲道的真人也都随行。”马诚安解释道。

“是吗?我竟不知上清储祥宫落成了。”章素儿一时怔忪。

“刚刚落成,这宫观修了有六年多,还是太皇太后动用宫内所有的私库钱财修建的。”马诚安笑道。

“何时能到?”

“大约再有十天,约莫寒食、清明前后,也说不准。届时,罗真人、于真人会来看您。”

“我可否出门去看看这罗天大醮?”章素儿问。

马诚安苦笑了一下,道:“老仆已经写信去询问郎主了。”

“好罢。”章素儿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前些日上巳节,我都未能出门呢。”

“七娘见谅,老仆也只能奉命行事,再者说,您现在出门,危险重重,可不会再有甚么燕六娘正好路过来营救您。现在府里人手不足,又都是些老弱,实在打不过那些泼皮无赖。万一出了事,老仆该如何向郎主和娘子交代……”马诚安为难道。

这燕六娘消失了一个多月未曾出现,汴京城讨论这位神秘的银面女侠的风头热潮也渐渐过去了。多数人都猜测,这燕六娘多半是离京了。

“我正要与你说,你遣几个机灵点的人手,去探一探龟儿寺的情况。”章素儿接着便将涂四看到的景象与马诚安说了。

马诚安闻言,思索了片刻,道:“老仆这便遣人去做。不过,七娘,您恐怕多虑了。昨日郎主来信,说他已然修书与蔡京,将此事处理妥当,这蔡香亭在汴京待不长了,很快就会被调去外地。”

这确实是她父亲能做出来的事,不过定然是使了什么手段,让蔡京自愿这么做的。章素儿坚持道:

“即便如此,也不能不做防备,毕竟他人现还在汴京之中。何况蔡京、蔡卞两兄弟现在都在外地,鞭长莫及,并不能真正管束于他。”

“好,老仆听您的。”马诚安见她态度坚决,心下思忖还是谨慎为上,于是颔首应下。

交代完此事,章素儿一如往常回自己屋内,小憩、读书、抚琴,如此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已然到了晚食时分。

她吃了一些,就吃不下了。阿琳叹息,只能将剩下的饭食与碗碟端出去。七娘这些日子总是这样,吃得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清减了。

章素儿坐回琴案旁,近些日子每每心中忧愁烦闷,她都会抚琴。她清楚得记得那人对她说,若是不开心便抚琴,抚琴可解千愁。

可她说得不对,章素儿愈是捻拨琴弦,曲意就愈发忧思缠绵。声声诉,字字怨,使她愁肠百结全不得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借着心绪的婉转,又拨动了一段琴乐,这是即兴的一段,无谱,因情而起,无疾而终。正思量该如何接续,忽而窗外遥远处响起了一段箫乐,接上了她的琴声。

她猛得抬头,站起身来推开牖窗,遥望远处院墙之外的黑夜。只得隐约见远处的楼台之上,立着一个人影。

她忙再勾动琴弦,抚了几个音。就听得远处也随即给了回应,仿佛一问一答。

是她!真的是她!章素儿真是喜上眉梢。

她想着也许她一会儿就要来,于是连忙去寻阿琳,打发她这就去仆人房歇息去,告诉她自己要早睡,莫要来打扰。

阿琳不明就里,但既然七娘赶她走,她便听话离去。

章素儿又匆匆返回自己屋里,吹息了灯烛。没等多久,忽而房门口有人推门而入,一人立在门口,身着夜行武服的颀长身影一瞬被屋外廊下灯笼的光芒照亮,她又反手将门掩好,上闩。身影重新隐没于黑暗中,只在昏黑中留意下一个挺拔的剪影。

章素儿疾步上前,可走了几步又顿住,踟躇着不敢靠近,只是询问道:“你怎的从正门进来了?”

韩嘉彦听她这样问,不禁笑出声来:“你正门开着,屋内外也没人,我何苦还要爬窗,我又不真是贼。”

你怎不是贼!偷人心的贼!章素儿真想这样回她,可最终也只是跟着笑了。

“殿试考得如何?”章素儿又攒了满腔的话语,却不知该如何对她倾诉,只能先问她考试的事。

“我尽力了,无悔。”韩嘉彦缓缓回答道。

“这就好。”章素儿捂了下心口,只因韩嘉彦自门口缓缓靠近了她几步。她这心又开始不听话地战栗,屏息咬唇。

幸而未点灯的屋内黑暗,她的神情才不能那样明显地落入她的眼中。

韩嘉彦却只是从她身侧走过,走至她屋内的衣架旁,道:“你可有厚一点的披风大氅,找出来穿上,我们一会儿出去。”

“去哪儿?”章素儿不禁怔然。

“自然是去帮你寻找记忆,奈何你我白日都出不来,只能夜间行事了。我今日出来一趟,可真是不容易。”韩嘉彦解释道。

章素儿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记着要为自己寻记忆的事,一考完就冒险夜行来寻自己,她心口一甜,欣悦万分。

“你这都考完了,家中怎的还这样束着你?”

“唉……”韩嘉彦不禁叹息一声,“我也不知,我那长兄心思难测,很多事不与我明说。这许多日来,总派人跟着我。我只能趁着晚上,假借早睡,从屋内偷偷溜出来。我猜许是殿试放榜之前,他害怕我在外与人胡乱厮混,败坏了名声,要我老老实实等到放榜才行。”

章素儿噗嗤一笑:“你何时在外与人胡乱厮混了?”

“我自是不曾,但这一考完,举子们去白矾楼喧闹狎妓,确然也是风气。省试考完后,我曾被考场上结识的同年胁着去过,当夜白矾楼还出了刺杀的事,我猜是兄长害怕我重蹈覆辙。”韩嘉彦解释道。

章素儿偏头想了想,道:“不过倒也正好,我十四岁之前最后的记忆,就是一个雨夜。我一人在街上走着,被淋了个透彻,又冷又害怕……”

“哦?可还记得具体是在何处?”

“我只记得……我好似在某个街角的角亭里避雨,远处的街对角有一处宅院,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

“白灯笼……是家中有丧啊。”韩嘉彦思索道。

“这记忆太模糊了,该从何找起?”章素儿不禁苦笑。

“那是几月的事,七月?”

“是七月廿八,我家中人告诉我的。”章素儿确认道。

“那就从十年前的七月廿八,汴京城里谁家治丧开始查起吧。”韩嘉彦道。

这个日子,是她母亲去世的前一夜,这莫名的巧合,总让她心中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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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该从何查起?”章素儿问。

“就从街角亭开始查起,我们走遍汴京城的每一个街角亭,看看你能不能想起更多来。顺便打听一下街角亭附近人家十年前是否有丧事。不过……晚上敲人家的门查这个恐怕不大妥当,还是白天查更好,看来得拜托我师兄他们了。”韩嘉彦思索道。

“那今夜可还出去?”

“当然!我得先带你走一走街角亭,以缩小范围,才好继续查。何况,你都在府内憋闷这么久了,就不想出去走走?”韩嘉彦反问。

章素儿在黑暗中嫣然一笑,回道:“当然想。”

可最想的还是你。

第三十五章

在章素儿的记忆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爬墙,爬的还是自家的院墙。

韩嘉彦带着她从西墙假山石那一处往外爬,她手脚并用,总觉得这石头滑不留手,手把不住、脚也踩不稳,韩嘉彦在下面护着她,确保她不小心掉下来时不会摔着。

她好不容易爬到了石头的中段,一时手脚酸软,找不到下一个落脚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状况之中。她不禁责备自己怎的如此笨手笨脚,在她面前丢尽了脸。早知如此,就该在龙虎山上也学点功夫才是。幸亏是晚上,她面庞上的窘态不易被看清。

下方的韩嘉彦看着她扒在石头上的模样,忽然噗嗤一笑,章素儿不禁急道:“你笑甚么,快来帮我。”

“好,你等一下。”

随即耳畔刮过一阵风,章素儿也没看清她如何动作,她就如玄狸一般窜上了墙头,从上方搭下手来,道:

“来,我拉你上来。”

章素儿奋力抬手一抓,抓住了她的手,只觉她手温热粗糙,布满老茧。且极其有力,臂膀一拽,就将她提了上去。

只是这墙头太窄,韩嘉彦拉她上来后,章素儿无处落脚,害怕得死死抱住她肩膀,挂在了韩嘉彦身上,脚尖慌乱地在墙头上乱点,一时无法站稳。

韩嘉彦半抱半扶着她,安抚道:

“莫害怕,你看墙外,正下方就停着一驾马车,我们先跳到车顶上去。”即便轻功如她一般强,也没办法带着一个人轻身翻墙,她只能采取这种笨办法。

章素儿嗫嚅地应了一声,随即在韩嘉彦的引导搀扶下跳上了马车,又从车顶慢慢下到了车辕之上。至此,章素儿长出一口气,只觉额首、颈项、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二人方才这一番动静,倒是不曾惊动府内的人。章素儿坐进马车之中,不禁问道:

“你竟然专门准备了一驾马车来?”

“是,今天刚从车行赁来的。我赁了一个月,有这驾车,你我在外行动能更方便些。”韩嘉彦并未戴面具,而是从车厢里取出了一顶垂纱斗笠,戴在头上,遮住样貌。又在夜行服外披了一件灰布半臂,随即坐在了车辕之上,驾车往北行。

“我们就从章府附近查起罢,我记得你家北边有个街口,有一处街角亭。”韩嘉彦道。

“嗯,那里我自己去过,应当不是我记忆之中的那处街角亭。街角的那户人家,十年前也并没有办丧事。”章素儿道。

“原来如此,你自己还去过哪些地方?”

“就只有这一处了,其他地方,我偶有路过,但总觉得不是。”

“看来得先从舆图之上排查,这样事半功倍。”韩嘉彦道,“我师兄手里有一副汴京全图,非常详尽细致。我们这就先找他去。”

“好,都依你。”章素儿应道。

“都依我……素儿,我怎觉得你似不是很想回忆起过去的事?”韩嘉彦听她语气,一时有些疑惑地问道。

章素儿不答,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方才笑甚么?”

“啊……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去李清臣家中赴寿宴,遇见了一个六岁的小女童在爬湖石,与你方才真是一模一样,一时觉得甚为滑稽,哈哈哈……”韩嘉彦笑道。

“好啊,你就知道嘲笑我!”章素儿佯嗔道。

“不是不是,怎么能是嘲笑。我是觉得……你稚拙可爱。”韩嘉彦顿了顿,择了个妥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章素儿面上一时染上绯红,幸而韩嘉彦在前面车辕上驾车,不曾回头看她。她抿唇片刻,道:

“我都二十四了,是老姑娘了,还说甚么稚拙可爱。”

“谁说的,这正是最好的年华,怎么是老姑娘呢?你要是老姑娘,我与你同龄,那我是甚么?”韩嘉彦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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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泼天的顽皮猴。”章素儿说完,自己跟着笑出声来。

“哈哈哈……”韩嘉彦被逗得大笑,一时不禁想起自己在龙虎山上的岁月了,那会儿她确实也干过不少调皮捣蛋之事,都是被她师兄带坏了,她从前在汴京城时,可文静了。

她刚到龙虎山上时,想家、想娘亲,终日不快,还经常自己一人躲着哭。这与在相州家学时境况截然不同,相州快马一日可往返,风土人情与汴京相近,距离近使得她思乡思家的情绪并不重。

而她自汴京至江西,山高水长,地貌山川、风物人言迥然不同,饮食生活方面处处不习惯,深深加重了她的乡情。

她师兄为了逗她开心,就时常变着法儿来戏弄她玩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习惯了在龙虎山上的生活,也被师兄感染,成了个喜欢闹腾的顽皮猴子。这也使得她性子里多了一层洒脱不羁,嬉笑阔达。

如若不是如此,她也没有机会与章素儿相识,攀墙游檐之事,她那会儿就开始做了,一不小心就翻进了章素儿清修的院子里。

章素儿望着她的背影,见她不再问自己为何不愿回忆那段丢失的记忆,不禁松了口气。她并非不愿,只是如若她当真想起那段记忆,之后韩嘉彦是否就与自己断了联系呢?她私心里,想用这事儿拴住她,如此她便能常常来找自己。这真实的原因,她可真是说不出口。

“素儿往日夜间可曾出来过?”韩嘉彦问。

“不曾,我自龙虎山回汴京后,只有白日会出门。一般会去的地方也就那几处,白日能出门的机会就不多,更遑论夜里,掌灯后就不会再出闺房了。能出去的时候,也就只有上元节了。”章素儿道。

“那我可得为你好好介绍一番……”韩嘉彦兴致勃勃地开口,将沿街的景致一一向章素儿讲述。不过这在外,她没有再用女子本音,而是换回了伪装男音。此时的她也并非是燕六娘,仅仅只是个车夫而已。

她们的车驾沿着杨楼前的横道一路向西,路过宫城之北,自天波门大街折向南,一路继续贴着宫城西墙往南而去。

过西华门时,韩嘉彦提起自己殿试时便是从这里出宫。章素儿一时好奇,又问起殿试的详情,韩嘉彦便事无巨细都与她说道。

“你竟然放弃了旧党立场做策对?这样……岂不是会落榜?”章素儿听闻她所作策对乃是完全站在革新立场上,一时担忧不已。

“没事,只要不犯讳,便不会黜落的,最坏的结果是入第五甲,第五甲同进士出身,那也是进士呀。我又不求高官厚禄、出将入相,只要能考中就行。”

“可你不是要入宫吗?若不能留京,被外派去任官,岂不是又要耽误许多工夫。只有担任京官,你才有机会入宫,接触到那幅画。”章素儿问道。

“别担心,我自问心无愧,至于那幅画,我再想其他办法。”韩嘉彦并不担心,实际上她当下已然有一个粗略的想法,只是还需完善细节。

章素儿见她如此飒然,于是莞尔一笑,也不再挂怀。

沿途,她们路过了另外两处街角亭,但这两处的对角皆非民宅,一处是酒楼,一处是瓦肆,且韩嘉彦很确定十年前这里也并非是民宅。

韩嘉彦打开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后门,让章素儿先进去等自己。然后她卸了马车,将马儿拉去附近的牲口棚栓好,喂了草料。

等她返回书画铺,刚准备去井边洗手,章素儿忽而从门后跳出来,“哇”了一声,试图吓唬她。然而韩嘉彦早就注意到她藏在门后了,完全没有被吓到,反倒被彻底逗乐了:

“哈哈,素儿……你裙摆都从门缝里露出来了……哈哈哈哈……”她笑得直摇头。

“你真无趣!就算发现我了,你也配合一下嘛。”章素儿嗔道。

韩嘉彦于是做出被吓状,颇为敷衍地道了句:“惊了我一跳。”惹得素儿打了她后背一巴掌。

韩嘉彦笑着一边去井边洗手,一边道:“难得能看到你这么活泼,终于有点当年龙虎山上的模样了。自从在汴京遇见你之后,还是头一回。”

章素儿闻言沉静下来,应了句:“今夜是我回汴京后最开心的一夜。”其实应当是自你离开龙虎山后最开心的一夜,她在内心补充道。

“那看来我往后要多带你出来玩儿才是,瞧你在家里都被憋成甚么样了。我俩可真是同病相怜,都不得自由。”韩嘉彦感叹了一句。

章素儿在她身后,无奈苦笑。这呆瓜还是全然不懂她的心。

韩嘉彦反手闩上后门,用瓢舀了井边桶里的水冲干净双手,甩了甩手上的水,便带着章素儿往书画铺的后堂屋行去。

然而此时整个书画铺子里的灯火都是熄灭着的,一片漆黑。韩嘉彦有奇怪,推开后堂屋的门,喊了一声:

“师兄?阿丹,阿青?”

没有人应。

“奇怪,这会子是出去了吗?也没听说他们今夜要出去啊。”她嘟囔道。

随即她招呼章素儿进屋,又去点了灯,然后道:

“素儿你等一会儿,我去对面库房找地图来。”

“嗯。”章素儿点头。

韩嘉彦自去了对面的库房,章素儿则坐在后堂屋里,打量着这里面的布局。

这里其实就是韩嘉彦那天向她坦白女儿身的地方,只是她那日完全没有注意这屋内的景象,没想到今夜她又回到了这里来,一时感到有些神妙。

这屋内陈设朴素而雅致,她注意到唯一一处比较显眼的事物,便是不远处的墙壁挂着的一幅女子画像,十分漂亮。那女子面容明媚又英气,竟然还身着一身戎装,眉眼间似是与韩嘉彦有几分相似。

她不禁凑近去看,见旁侧提了半首绝句: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落款是嘉佑七年八月乙亥,作画者留下了一个篆字章,只有两个字——夜宴。

“这画上是我的娘亲。木兰藏花芜,璇玑似隐珠,说的就是她。所以我娘亲的印戳也是璇玑隐珠。”韩嘉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章素儿偏首,便见她拿着一大卷舆图,来到她身侧站定,眸光定定地望着这幅画。

“作画的夜宴是谁?”章素儿不禁问她。

“不知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夜宴,也是那幅伪《韩熙载夜宴图》的作画者。我师尊手里的那一部分残卷,保留了完全相同的落款章印。”韩嘉彦道。

“这可真是神秘。”章素儿感叹道。

“是啊……我真不知我娘亲当年究竟经历了甚么。”韩嘉彦苦恼地蹙着眉头。

“木兰……隐珠……你娘亲难道是甚么明珠蒙尘的女将军?这一身英气,可不是寻常女子。”章素儿猜测道。

韩嘉彦噗嗤一笑,道:“你猜得可真准,我娘亲那样的人,不做女将军,真是可惜了。”随即她转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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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谈那些无头绪的事了,咱们来先缩小一下查找的范围。”说着便将手中的汴京全图,于桌案上铺展开来。

章素儿靠近她身侧,轻抿唇瓣,望着倒映在墙上的二人的灯影重叠在一起,仿佛她靠在了她的肩头,一时心旌摇曳,眸光更不自觉地黏在了她的侧颜之上。烛火下的韩嘉彦,五官柔和许多,往日装出来的男子气消散了,她用女子本音说话时,自有一种英美兼备的独特气韵,令章素儿万分着迷。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不是。我瞧瞧……素儿你平日里出门都走过哪些地方?”

“嗯……主要是往城南与城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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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这里和这里,这里的街角亭也不是?”

“想来应不是的。”

“那这两处也要排除了……”

韩嘉彦认真圈定着地图上的范围,章素儿却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她好想今夜时光就此循环往复再不往前走,如此,便是令她心满意足的长久了。

二人刚圈出一个大致的范围来,忽闻前院有人开锁进门的声响,韩嘉彦开了后堂屋门往外一看,便见浮云子、翟丹、翟青三人一齐从前堂穿堂而入,且翟丹、翟青二人浑身上下湿透了,只有浮云子身上是干爽的。

“你们这是……出了甚么事?”韩嘉彦吃了一惊。

“说来话长……总之是终日打雁,今日反被雁啄了眼。”浮云子看上去面色不虞,翟丹苦笑着抹了把面上的水,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师父和我们兄弟俩下午去汴河边的纸厂谈生意,顺带打听茶帮入京的事,谁曾想竟然被两个契丹人阴了,差点就没逃出来。”

第三十六章

自真宗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后,大宋与辽国虽偶有摩擦,但已然维持了八十余年的和平局面。两国在边境开设榷场互市,往来经贸。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因而各自国境之内,鲜少能看到对方国家的商人。

能入宋境的契丹人,除了使者,多半是拥有宋朝颁发的特别经商许可的契丹商人,这样的人屈指可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而浮云子三人被契丹人阴了,可真是一件极少见的事。

丹青兄弟俩自去沐浴更衣,浮云子与韩嘉彦在后堂屋外说话,章素儿在屋内未曾出来。浮云子道:

“那两个契丹人也当是去收字画的,与我等争夺一幅仕女图,没能争得过我这三寸不烂舌。却不曾想,此后我们去河边漕船码头打听茶帮船只所在,这两个契丹人对我们挟私报复,雇了好几个搬工,在狭窄的栈道上故意将我们往河里挤。我躲过去了,他们俩身手还差了点,被挤得掉进了河里。此后这俩契丹人还在岸上嘲笑我们落水。

“这还不算倒霉的,兄弟俩刚落水,迎面就有一艘漕司的官船入码头,船头上站着两个人,正是牛秉延与裴谡。这俩兄弟此前一直在文思院附近转来转去,尤其是阿青,在文思院里混了个脸熟,与牛秉延也曾照过面。当时落水本就惹人瞩目,他们很怕被认出来,不得不埋头到水里,潜游了好远才敢爬上岸来,差一点就憋死了。”

“你确定是裴谡?”韩嘉彦蹙眉问。

“确定,面白无须,体格强健,能看出身上有功夫,这样的内侍太少见了。加之牛秉延近来一直谋划与裴谡相勾,不会有错。”

“这可真是……巧合得可怕。”

“倒也并非完全巧合,这裴谡似是每日都在汴河边巡船,他多半也在找茶帮的船。这时节是明前茶的时节,正是茶帮入京的时候。”浮云子道。

“你作何打算?”

“给我撞上了,自不能不继续查。不过我来做就行,你自做你自己的事。”浮云子瞄了一眼屋内,淡笑道。

“十五年前念佛桥上的那桩落水案,最近查得如何?”

“没甚么头绪,我正忖着要不要潜入汴京府衙的书库查卷宗。”浮云子道。

“不妥,汴京府衙那地方可不是说进去就能进去的,戒备森严堪比皇宫大内。实在不行,这事儿交给我来办,我再通过韩家的关系光明正大走一遭。”韩嘉彦道。

“好,不过你最近还是被你长兄束着,这事儿可以往后靠一靠,等殿试唱名再说。”

二人快速交流完毕,便转而入了内堂屋。浮云子笑着与章素儿打招呼,随即也帮着韩嘉彦、章素儿圈定街角亭范围。

交谈之中,章素儿提及寒食、清明前,龙虎山上清宫会派人来参加上清储祥宫落成的罗天大醮之事,韩嘉彦颇感喜悦,只因她能见到不少老熟人了。浮云子却忽而一拍脑门,对韩嘉彦道:

“提起这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一日前,我收到了曹仙姑派人送来的书信,她也跟我提及说不日就要返回汴京呢。”

“是吗?曹仙姑……这得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曹仙姑?”章素儿奇怪问道。

韩嘉彦笑道:“素儿你应当听说过,曹仙姑名叫曹希蕴,是开国宰相曹利用的族孙女,自幼聪慧,五岁即能赋诗属文。十五岁时,凡古今书籍,博览无遗,书一经目,终身不忘。她经常说处世居家,如在樊笼中,因不愿嫁,脱身遁去。

“经过几年的游历生涯,在二十一岁那年,隐居于少室山玉华峰。后来家人听闻她行踪,上山寻她,她又遁走隐蔽,自筹钱款,两年后于江西阁皂山受箓为女冠。她与龙虎山上清宫往来繁密,我与师兄和她坐而论道好几回,很相熟。她真是个大才女,熟读文史,医道仙通,而且还习了不弱的功夫。

“不过她在素儿你上山前就又出去游历了,算算,我们也有十一年未见了。”

章素儿一时听入了迷,不禁感叹道:“怪不得……我曾听罗真人提过,说我与一位女冠曹仙姑经历十分相似,我当时不曾追究细问。原来是这位曹希蕴。”

“对,是她,你刚入上清宫时,大家都在议论,说你与曹仙姑经历太相似了。”浮云子笑道。

“曹仙姑此番入京,也是为了罗天大醮?”韩嘉彦问。

“多半是的,不过她也有意回来会会老友。”浮云子点头道。

“不若介绍她与素儿见一面,如此有缘,怎能不相识。”韩嘉彦道。

“是也。”浮云子点头,“素儿姑娘意下如何?”

“我自是愿意认识这位曹仙姑。”章素儿笑道。

商定好此事,三人转而继续讨论寻找记忆之事。讨论到了二更天,不仅大致圈出了范围,还给后续的查找规划好了路线与行程。

接下来,韩嘉彦便又套上马车,带着章素儿走了南侧的一条路线,返回章府的同时顺道又查看了三处街角亭。奈何章素儿对这三处也都记忆模糊,无法说清到底是不是。韩嘉彦将这三处标记出来,方便此后查七月廿八治丧之家时进行排除。

夜渐深了,韩嘉彦将章素儿安稳送回了章府闺房,并约定好翌夜同一时间还会再来。章素儿与她依依作别,再次目送她的身影融入黑夜。

……

三月十九,内朝朝参前。垂拱殿后的廊上,赵煦攥紧了双拳,对眼前的御试官范百禄怒目相视。

“范先生,真的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如此锦绣文章,就让他明珠蒙尘,朕心甚痛。”他道。

“回陛下,此子文章虽锦绣,可若点为一甲,则无异于误导朝政风向,对您的处境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因而他不仅不能升入一甲,二甲、三甲、四甲也留不得,必须贬入五甲,才得万全。”

“朕……真无用……”赵煦因愤懑而红了眼眶。

“陛下,一会儿朝参,将做最后的定等,还请您以大局为重。”范百禄面如老僧入定,拱手拜道。

赵煦神情隐怒、步履沉重地走入了垂拱殿,坐入自己的御座,望着对面垂帘的太皇太后的宝座,他咬紧了牙根。

又是颈背相对,他对定等莫可奈何,只能如牵线木偶一般按照规程应答、批定、下诏。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高氏,威严又和煦地与朝臣们商议着,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横亘在他面前。

散朝后,他等太皇太后先往后宫,才拖着沉重的身子,准备起驾返回福宁殿。

寄班邸候本该等在一旁,随时等待皇帝下令传书。可按照往日惯例,皇帝一般没有任何吩咐,长久以来,寄班邸候便有些松懈,提前离殿。谁曾想皇帝行至门口,忽而出声道:

“将近日苏学士的札子都拿来,朕要看看。”

“是。”皇帝身侧的都知苻杨应了一声,随即喊道:“寄班!取苏子由学士的札子来。”

顿了片刻,无人回应,苻杨奇怪蹙眉,再喊一声:“寄班!寄班人呢?!”

“奴婢在!”这时寄班邸候才匆匆赶来,只因他方才已经准备离开垂拱殿了,听到高声传唤,才面色煞白地匆匆赶来。

“你怎能如此怠慢!陛下还未离去,你倒想着要提前溜走了!”苻杨勃然大怒,叱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寄班邸候连连叩首。

当此时,忽见远处有一个低阶黄门内侍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沓札子,跪地行礼后托起手中札子,道:

“回禀陛下,苏学士近一月的札子都在这里了。”

苻杨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好快的动作,此处距离存放札子的垂拱殿偏殿可有段距离,这小子是有备而来。

他凝眉,上前来拿了这些札子,问了句:

“你叫甚么名字?”

“奴婢名叫王奎,寄班小底。”那小内侍叩首在地,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一直未曾说话的赵煦,本蹙着眉,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很不快。可这个寄班小底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终于开口了。

王奎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低眉垂眸,虽亮出面庞,可绝不敢直视天颜。

赵煦见他唇红齿白,长相十分清秀机敏,一时心生好感。但他甚么也没说,直接拂袖离去。

那寄班邸候看着圣驾离去,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在宫中的升迁之路,到今天便是终结了。他将目光转向一旁已然站起身来的王奎,心中无比寒凉。

王奎双手揣在袖中,向他一揖,默然离去。

……

赵煦怒气冲冲地回到了福宁殿,顺手抄起暖阁桌案上的金虎镇纸,向一旁的一尊琉璃花瓶砸去。啪啦一声,花瓶应声破碎,一整个暖阁侍候的宫人吓得噤若寒蝉,全部伏地叩首跪拜,生怕这怒气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素来顺从忍让的小皇帝,今日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让宫人们也认识到了他并非只是个泥塑皇帝。

“官家……您莫要这般动怒,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苻杨连忙道。

“这内侍省该好好整顿一下了!”赵煦怒道。

“是……奴婢该死,是奴婢管教无方。”苻杨连忙跪地叩首道。

“你和黄敞,一个管着入内省,一个管着内侍省,你们俩商量出一个整顿方案来,三日后朕要看到方案。”赵煦指着他道。

“奴婢遵旨!”苻杨再次叩首。

“给朕下去!都给朕下去!朕不想看到你们!”他烦躁地赶人。

他气得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喝了口茶水,顺了顺气。望着放在桌案上的那堆札子,他忽而发现那札子第一份里面露出了一个纸角,于是奇怪地走过去,展开札子,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

他展开一看,顿时瞪大了双眼。

“来人呐!来人!”他猛然高喊起来。

外间候着的苻杨跌跌撞撞地赶了进来,叉手拜道:“奴婢在。”

“传王奎来福宁殿见朕。不,到延福宫昆玉殿去见朕和长姊。立刻摆驾昆玉殿!”

“喏!”

约莫两刻钟之后,昆玉殿内。赵煦兴奋地在赵樱泓身前徘徊,道:

“大才子!不世出的大才子!朕真想知道他是谁,只可惜糊名要到明日一早放榜前才能除去。锦绣文章,更兼有一笔绝美的行草,真是太有才了!”

赵樱泓却只是怔忪地凝望着眼前这幅稿纸之上的行草,这篇文章她数日来日日精读,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没想到今日还能看到书写这篇文章的举子的亲笔书法,好文章配好书法,相得益彰,更是让这篇锦绣文章的文气纵横百倍,摄人心魄。

她不发一言,激赏与愤懑、开怀与抑郁交织在胸口,最终只汇作一声叹息:

“唉……但他还是落入了第五甲。”

小皇帝立时捶胸顿足,道:“是朕无能,朕心中真是太难受了。”

“官家莫要这样激动,我怕你身子撑不住。”赵樱泓见弟弟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气血翻涌,真害怕他会发病。

“官家、长公主……王奎在殿外侯了许久了。”苻杨在外传声道。

“传,传进来!”官家立时招呼道,他和长姊谈得太投入了,都忘了王奎的事。

不多时,王奎躬身趋步近前,叩首而拜,口呼:“奴婢王奎,参见陛下,参见温国长公主。”

“这一幅稿纸,可是你夹在其中的?”赵煦指了指赵樱泓手中的稿纸,问道。

“回陛下,是奴婢斗胆将其夹入,呈给陛下。”王奎不敢抬头,回应道。他的声线在微微打颤,他知道此时自己若有半点惹官家和长公主不快,他的下场可能会比那位寄班邸候还要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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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这么做?”官家不禁追问。

“奴婢当值殿试收卷之事,瞧见这稿纸之上文字风流绝美,一时欢喜不已,不忍将其烧毁,故而私藏下来。但奴婢自知犯了大罪,只得敬呈官家,以求保全。”王奎按照张茂则的指示,实话实说。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官家却大笑起来,用手指点着王奎,道,“你倒是个玲珑人物。”

“奴婢罪该万死。”王奎卑微叩首。

“甚么罪该万死,朕要赏你!若不是你,朕真的见不到这幅字啊!”官家负手,踱步思忖,不多时就听他询问姐姐赵樱泓:

“长姊有何想法?”

“他到底是犯了宫规,不若还是改个名字,调到你近前服侍罢。免得使人联想起此前他曾值殿试。”赵樱泓道。

“长姊说的是,那么,该改甚么名字?”

赵樱泓低头一瞄手里的稿子,正好瞧见了“从政”二字,便道:“就改名从政罢。让他拜梁焘为义父,就叫梁从政。”

梁焘是勾当御药院,御药院掌按验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御药院内侍可谓是皇家亲信中的亲信,安排王奎入御药院,只要他不犯错,未来前途无量,成为两省都知只是时间问题。

“好,就按照长姊说得来办。王奎,你自此以后便叫做梁从政了。”官家垂目而视道。

“奴婢梁从政,得蒙天恩,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王奎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应道。

第三十七章

三月廿日,殿试正奏名与应举宗子唱名。

卯前,宫外已然布满了头戴乌黑幅巾、身着麻衣襕衫的举子们,按照此前殿试的排序,依次列队入宫,再至集英殿前,听候唱名赐第。

近日天公不作美,虽春寒渐去,可春雨又来。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宫中砖石地面上湿漉漉的,透着股阴寒潮湿的意味。头顶之上乌云密布,且不知何时这雨就又要落下来。

卯正时分,净鞭响了三下,殿前肃穆无比,鸦雀无声。于料峭春风中站立许久的举子们,终于等来了御试官,而紧随着御试官,一身朝服的皇帝陛下准时驾临,方心曲领、戴通天冠、佩蔽膝,年轻的皇帝陛下穿着隆重肃穆,神情庄严。

众举子们兴奋不已,这是所有人第一回 得睹天颜,因而虽都垂首欠身,可仍然有不少人正努力偷瞄皇帝陛下的容颜。

清俊、年轻,略显病弱,但眉目间隐含了一丝倔强,五官线条与温国长公主有几分相近,这是韩嘉彦对皇帝陛下的第一印象。只是到底是男子,若要比美,温国长公主自然要比弟弟漂亮数倍。

韩嘉彦随即自嘲一笑,此等场合,她脑子里却冒出这些浮浪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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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唱名之前,礼部御试官要先宣读谕旨,昭告天下取士之意图,以及对本次春闱做一个总结。念了约莫一刻钟不到,谕旨宣读完毕。

皇帝随即拿起一旁内侍呈上来的唱名名单,高声道:

“元佑六年辛未科,登进士第五百一十九人:

一甲头名:马涓,字巨济。阆州阆中县人!”

少年皇帝青涩的声音在整个集贤殿前回荡,众举子内心翻涌着激动的情绪,却不敢在殿前失态,只得强压激动,双目骨碌转着,打量身周的人。而激动的马涓意气风发地从人群之中迈步而出,躬身一礼,上丹墀前而立。

“一甲次名:朱绂,圣赐名,改为谔。字圣与。秀州华亭县人!”

朱绂大喜,顾不得自己突然被改了名字,忙出列,趋步上前,面庞涨得通红。

“一甲再次:张坚庭,字才叔。广安军人。”

闻得唱名,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张坚庭身子晃了晃,努力稳住身形,强撑着出列上前,浑身抑制不住在颤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报完一甲前三名,官家将唱名名单交给了一旁的御试官范百禄,不再亲自念诵,而是坐于御座之中,静静观看后续唱名。

范百禄躬身取得名单,接着继续道:

“二甲头名:谢盛,字无疾。成都府华阳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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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一甲只有三名,接着便入了二甲名单,谢盛为二甲头名,这位羸弱的举子一时懵怔,在原地愣了半晌,才举步上前,按照规定好的位次排于朱绂的身侧后。他面上的神情倒是相当冷静,未见情绪多么激动。

后方队伍之中的韩嘉彦笑了笑,为他感到高兴。

接着她默然静听,二甲唱完、三甲唱完、四甲唱完,她都不曾听到自己的姓名,也未曾再听闻任何相熟之人的姓名。

直至五甲,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五甲头名:韩嘉彦,字师茂。相州安阳人。”

韩嘉彦唇角泛起一抹苦涩,却默然不语,只是随至队伍规定处,站定。前方一甲、二甲几人纷纷向她投来视线,目中满是不可置信。

“五甲次名:宗泽,字汝霖。浙东乌伤人。”

宗泽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了韩嘉彦身侧,韩嘉彦侧首看他,宗泽对他淡然一笑,显然他对这个结果,早就有所预料。

传胪唱名持续了一个时辰,终于结束。举子们向天子行礼,以谢天恩。接下来,举子按照引导往琼林苑,享用琼林宴。天子也会一同出席,席间若对某位举子感兴趣,还会单独叫上前来交谈问话。琼林宴之中,进士奉诏作和诗,往来唱和,亦是风雅惯例。

韩嘉彦随着队伍往琼林苑行去,心中沉郁,面相木然。她虽然对自己可能会落入五甲早有预料,可仍然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一股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在胸口弥散,使她丝毫提不起任何喜悦之情,甚至对身周的宫中景象,也失去了兴趣。

琼林苑位于皇宫后苑之中,一路之上,举子只走专门的宫墙夹道,避开后宫的重重殿宇。身周是戒备森严的禁军,直至琼林苑,于葱郁葳蕤、繁花似锦的美苑之中入席。内侍、宫婢穿行席间,端上道道佳肴。

韩嘉彦却对眼前的美食毫无感觉,举筷吃了一些,也尝不出是甚么滋味。

“师茂兄,我敬你一杯。”身侧的宗泽向她举杯。

韩嘉彦端起酒杯,与他遥举,敛袖饮下,只觉辛辣入喉,神丝顿生迷蒙。

“我不知师茂兄做了怎样的策对文章,真想看一看。”宗泽笑道。

韩嘉彦苦笑道:“妄言革新之文罢了。”

“怪不得……”宗泽怔了一下,这才道,“我道以师茂兄的才华,怎会落入第五甲,原来是与我犯了一样的忌讳。”

“哦?汝霖兄也策对革新?”韩嘉彦不禁问道。

“是,不过我的文章,更侧重边事。”宗泽笑道。

“边事……我第一回 见汝霖兄于杨楼之上激辩,说的就是边事。汝霖兄真是好胆量,好气魄!”韩嘉彦胸溢一股欣赏之情,不由得主动再向宗泽敬酒。

“彼此彼此!”宗泽回敬,二人又干下第二杯。

虽然落入第五甲,韩嘉彦却与宗泽惺惺相惜,一时把酒畅聊了起来。却不知,前方天子御席之中,赵煦正有些坐立难安。他不断探首,目光越过前方几甲举子的坐席,望向后方第五甲的坐席。

由于隔得太远,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实在无法辨认出清晰的样貌来。

第五甲头名,韩嘉彦。是他亲自将本次殿试他最喜爱的一篇策论排在了这个位置,因而当今晨弥封除去,名榜列出,第一时间报到他案头时,他浑身都在发颤。

他看到了那个名字,韩嘉彦,韩琦第六子,正是他亲姊温国长公主的驸马人选。

苍天啊!这难道是你与朕开的一个顽笑吗?他不禁仰首望天。

我大宋驸马素来不参与朝政,可偏生的他竟是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才,你要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胸中气血翻涌,差一点闭过气去,幸而苻杨及时喂他服下丹药,缓了好久,才终于能打起精神赴集英殿传胪唱名。

在赶赴集英殿前,御药院梁从政奉命送来了新备好的丹药,赵煦吩咐他道:

“你去传信给温国长公主,让她即刻到琼林苑,寻一个高处远观。她的驸马韩嘉彦,就在苑中。我届时会专门唤他上前,便是见他的好时机。”

“喏。”梁从政立时应下,快步退去。

……

此时的韩嘉彦并不知道,官家与他的亲姐姐温国长公主,都在远处关注着自己。她仍然与宗泽把酒交心,恣意释放着胸中愤懑的情绪。

在琼林苑西南角,有一处二层水榭,站在水榭楼顶,凭栏远望,能清晰地看到琼林苑之中的景象。就是稍微有些远,并不能看清每一个人的长相。

温国长公主得到梁从政传信之后,吃了一惊,她知道那篇不世出的策对就排在第五甲头名,只是决然想不到,写出这篇策论的竟然就是她未来要下嫁的驸马。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身子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忙随着梁从政一路赶到琼林苑,登上了这处水榭。她眺望着,入眼却全是麻衣胜雪的举子,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

官家此时正与一甲头三名一一问话交谈,但他心中十分不耐,只是实在不能跳过这些人,直接去问第五甲,因而必须例行程式。

官家问完了一甲,又择选二甲头三名问话,接着很快跳入三甲、四甲。此过程中,水榭之上的温国长公主隐约能听到内侍高声呼喊唱名的声音,但也并不能听得很真切。

梁从政竖着耳朵帮长公主聆听,他听力倒是极好,能分辨出不少人名来。

“韩嘉彦韩师茂,上前觐见!”终于唤到了第五甲,韩嘉彦此时已有几分朦胧醉意,忽闻内侍唤自己的名字,有些迟缓地起身,整肃衣袍,随内侍穿过前方无数宴席,趋近御席。

“禀长公主,是韩嘉彦,唤到他了。”水榭之上的梁从政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名字,忙叉手道。

“是,我也听到了。”赵樱泓握紧了身前的栏杆,便看到席间一位麻衣举子起身,身材颀长挺拔,步履缓而稳,一步一步飒然上前,举止仪态颇为出众。

只可惜,看不清面容。

官家攥紧了拳头,望着眼前这位举子一步步靠近,面容也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他愣然望着她,入眼之俊逸美姿容,令人顿生好感,韩师茂仪态绝佳,气质端谨谦恭,上前后不卑不亢,躬身揖手而拜,口呼:

“臣韩嘉彦,参见陛下。”

“好,平身。”官家双唇嗫嚅,竟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半晌突然道了一句,“朕甚为喜欢你的文章。”

韩嘉彦猛然抬眸望向官家,见年轻的皇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似是心中还藏着很多的话不能说出来。

韩嘉彦恍然,垂下眸子,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角,不喜亦不怨,拜道:“臣惶恐,才疏学浅,妄言朝政。”

“莫说甚么才疏学浅,你之才华,本次殿试本无人可及。是朕辜负了你……”官家忽而口出惊人之言,发自肺腑的诚恳语气,使靠近御座的一甲、二甲等坐席间的人都投来愕然的目光。

“官家……”韩嘉彦连忙深深一揖,感动、委屈、惶恐难以遏制地于心中交织在一起,复杂难言,鼻间酸涩,眼眶泛热。

“官家……该唤下一个了。”苻杨在旁提醒道。

“朕记住你了,韩师茂。”官家忽而起身,绕到席案之前,解下腰间一块玉珏,取其一半,赠与韩嘉彦道:

“卿愿为朕之孔明乎?”

韩嘉彦立时跪下,躬身接过玉珏,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官家喉头哽咽,望着她躬身承玉的模样,一时甚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愿在这样一个时刻,提及韩嘉彦将要相公主为驸马之事,如果可以,他真想悔了这桩婚事。

可……那是他最亲爱的长姊啊,如此俊贤能才,与长姊才是匹配的,除了韩师茂,还能有谁配得上长姊呢?他当支持,当高兴才是。

于是他能苦涩一笑,又坐回了席间。

韩嘉彦则在一众举子惊愕的目光之中,手捧玉珏返回自己的席位。

此时的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壮志于胸襟间徘徊,可对未来,却又觉大雾弥漫,甚么也看不清。

她缓缓捏紧了玉珏,步履比觐见上前时要快出许多,神色亦不再木然,眸中绽放出夺目的神采。

……

此时的水榭之上,赵樱泓看到了官家赐玉珏的一幕,但她并不能看清韩嘉彦的面目,不能认清韩嘉彦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但她此时,却对弟弟的痛惜感同身受。

梁从政瞄了一眼长公主,见两行清泪自她美丽的面庞上滑落,一时惶然不知所措,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长公主会落泪。

“走罢。”赵樱泓转身下水榭,梁从政忙跟在她身后。

赵樱泓下了一条决心,她要尽她所能悔婚。

第三十八章

韩嘉彦未曾想到,一场风暴席卷了她的生活,彻底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措手不及,且根本无从逃避。

殿试唱名之前,她按部就班,每晚领着章素儿去查访所有的街角亭,寻找当年她记忆之中的位置。虽然许多日过去,她们走遍了汴京绝大部分的街角亭,但章素儿仍然未能找回任何记忆。

十年前,她那日清晨被家里人找到时,正蹲在章府侧门的石鼓旁,蜷缩着身子,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此前无人知道她前一夜究竟去了哪儿,又是因为什么出去、怎么出去的。而唯一知情的章素儿自己,却失去了记忆,使得一切陷入了谜团之中。

韩嘉彦本忖着等唱名结束,再扩大查找范围。还正盘算着要查一查十年前七月份的汴京户档销名记录。

这户档就在汴京府衙的架阁库之中,其中有着所有落户汴京的人口档案,如若有人离世,一般情况下,亲属都需到官府报丧,勾销户档中的记录。

且,本身他师兄要查的那桩十五年前念佛桥落水案的卷宗,也在汴京府衙的刑名架阁库中。正好一并查了,如此查案才算是走了捷径,而不必像如今这般事倍功半。

可唱名之后,她忽而获得了官家的赏识,并受赐半璧,霎时引发举子间的议论狂潮。要知道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都不曾有这样的礼待,她一个五甲头名却拿到了,引发众举子的议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她是韩府第六子,也无法解释这份独有的赏识从何而来。

长兄韩忠彦的消息非常灵通,且反应也非常迅速,韩嘉彦刚从琼林宴返回韩府,就再度被强制圈禁在练蕉院之中。且当日晚间,韩忠彦就来练蕉院,询问韩嘉彦到底在策对之中写了甚么。

“长兄,您应当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来向我确认?”憋闷的韩嘉彦坐在练蕉院主屋的椅子上,垂眸不看兄长。

“我是怎么教你的,是如何叮嘱你的?亏我还托了关系,求了李清臣牵线,让苏学士亲自来指导你,结果到头来,你是全然不顾大局!”韩忠彦的怒意已然无法压制,立在韩嘉彦面前,犹如一尊勃怒的金刚像。

那篇策论他早就读过,并大加批驳,却不曾想竟然就是他这六弟所作,此时他不仅感到失望透顶,还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韩嘉彦沉默以对。

“从今日起,你禁足在家中,我会派人贴身看着你,你也不要想着偷偷溜出去。记住,我不是在压你,我是在护你。现如今的朝局,容不得你乱说话、乱站队,否则你招来的罡风会将我韩家苦心经营六十余年的大树连根拔起。”

说罢,他拂袖而去。

三月廿二,韩嘉彦的那篇策对不知怎的被流传了出来,引发了太学仕林的广泛讨论。韩府六郎策对革新之论的传言,也很快传遍了汴京城。韩府附近多了不少士子文人,对府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些好事之徒在门口徘徊往来,多半是想逮住韩嘉彦,以谋私利。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韩嘉彦已然被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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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日,朝参,有旧党台谏借机发难,批驳韩嘉彦口出狂言,当黜夺其同进士出身的资格。

朝堂之上,韩忠彦不发一言,如老僧入定。苏辙、李清臣、苏颂三名宰执出面驳回,太皇太后对此没有明确表态,但熟悉高氏的重臣们心中清楚,她必然不悦。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官家赵煦被置之不理,也无从插言,只得紧握双拳隐忍不发,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当日晚些时候,温国长公主独身觐见太皇太后,请求退婚。

“为何要退婚?”高氏望着眼前跪地的赵樱泓,淡淡问。

“孙儿不喜韩六郎孟浪,言辞轻率误国。”温国长公主给出的理由,令高氏蹙起眉头。

赵樱泓是皇家公主,本不参与朝政,但她与官家赵煦关系深厚,且志趣相投,赵煦常往长姊处漫谈国事,这在宫中是人尽皆知的事。因而赵樱泓本身支持革新,也并非是秘密。

可她却说,看到了韩嘉彦的文章,感到对方孟浪轻率而不喜?

高氏几乎一眼就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她并非是因为不喜而退婚,她是因为太喜而不愿耽误了韩六郎的前程,因而要退婚。

而这韩六郎,是韩家的第六子,身份特殊,又如此锐意革新,若假以时日恐成为新党的一面新旗帜。太皇太后因而不喜此子,本就打算借着相公主的婚事将此子打压下去,谁曾想如今赵樱泓忽而要求退婚,理由是她也不喜韩嘉彦。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啊。

高氏道:“他若相你为驸马,自是不会再有机会误国,你又何必因为一篇策论而如此冲动,排斥这桩婚事。先帝为你们牵红线,你当慎重才是。”

赵樱泓知道太皇太后必然不答应,但她早有准备,道:

“孙儿珍惜先帝所安排的婚事。只是孙儿也不愿重蹈福康公主覆辙,还望太皇太后让孙儿与韩六郎交谈一次,若孙儿还是不喜,还望太皇太后能为孙儿做主,改换驸马人选。”

说完她便叩首在地。

她今次来寻太皇太后,生母朱太妃和弟弟赵煦都不知道,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她自知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有些事,她不得不去做,否则会抱憾终身。

听她提起福康公主,高氏幽幽叹息了一声。她心知自己这个孙女儿在想甚么,见面只是个幌子,她只是想以退为进,最终迫使自己改换驸马。不论她与韩六郎见面后说些甚么,她都会说她不喜韩六郎,不愿嫁。

只是……她也不想强人所难,赵樱泓生性倔强,若是太过压制反倒会使她愈发逆反,若是真造成了福康公主的悲剧,那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

不若顺水推舟,就让她与韩六郎见一面又如何?只需与韩忠彦私下里沟通一下,让韩六郎与公主问答时尽量讨好,顺她的意来,表现出沉稳的品性,不就自然破除了赵樱泓不喜驸马孟浪的理由?

何况,据传这韩六郎生得极为俊美,樱泓虽然心怀家国,可到底是少女心性,见面后也很可能会被吸引,新生欢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高氏淡笑道:“老身自是不愿强迫于你,也好,见上一面,免得盲婚哑嫁误了一生。再有两日便是上清储祥宫落成后的罗天大醮,届时老身与官家都会去,你便随着来罢。老身可以我的名义招韩六郎来见面,你毕竟尚未出阁,男女有别,见面时还当有旁人在场,幕帘而见才是。”

赵樱泓闻言心中一喜,拜道:“多谢太皇太后宽恩。”

……

三月廿三日,章素儿见到了已然抵达汴京的龙虎山上清宫一行,引她修行的罗真人以及罗真人的关门弟子于真人都往章府递了拜帖,章素儿与他们在堂前见了一面。

两位真人询问起她是否会参加这次的罗天大醮,章素儿给与了肯定的答复,因她已然收到了父亲自余杭寄来的回信,同意她前往上清储祥宫参与罗天大醮。

父亲在信中提及,如若有幸能见到崔夫人,一定要上前问安交好。

这位崔夫人,正是朱太妃养父任廷和的正妻,是朱太妃的姑母兼养母,年事已高,笃信仙道,最爱出入宫观,究道养身。这一回罗天大醮,她想必也会参加。

只是父亲为何专门叮嘱她一定要与这位崔夫人交好?章素儿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父亲章惇极擅机谋,并定有更为深远的打算。

不论如何,既然父亲同意她参加罗天大醮,她自然也乐得能出门走走。只是她又担忧起韩嘉彦来,听闻她近些日子又被禁足于家中,且这一回有仆从日夜贴身看守,使她想偷溜出来都不得。

究竟要怎样,韩嘉彦才能过了这一关?章素儿努力思索着办法,只可惜短时间内,她也没有主意。只能与浮云子师徒三人保持着联络,密切掌握韩府的动态。

……

三月廿六,上清储祥宫罗天大醮之日。

天未明,韩嘉彦已然着装完毕,独坐于寝室之中,凝望着桌案之上的冷烛,眸光呆滞。

这并非只是她这一日的状态,而是数日来日日如此。只因她知道了一个让她五内俱焚的事实——她韩嘉彦,将要相温国长公主为驸马。

她知道这个消息是三日前,廿三日那一夜,那一天长兄韩忠彦回来得特别晚,一回来连公服都来不及换,就直奔练蕉院来见她。长兄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她是先帝选中的驸马人选,与温国长公主的婚事早在年前就已然敲定,只是一直不曾知会她罢了。

当时的韩嘉彦五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她只道一切都完了,如若真的相公主,她的人生将彻底失控。

她韩嘉彦本可走独木桥过河,虽然逼仄,但只需稍加小心也能很快渡过。可如今却突然被赶上了一条狭窄摇晃的钢索,脚下是万丈深渊,她一个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然而韩忠彦的话还没有结束,他告诉韩嘉彦,长公主因为她的那篇策对而要悔婚,被太皇太后阻拦。长公主要求于罗天大醮时屏见韩嘉彦,问答一番,以明心向,太皇太后应下了。

因此,韩嘉彦要于罗天大醮时前往上清储祥宫,并且要完全按照韩忠彦的吩咐回答长公主的问题。必须要表现得端谨持重、温吞木讷,不得展露丝毫锋芒。要阐明那篇策论写作的缘由是为了博取考官关注,并非真心所想。要承认一时糊涂犯了错误,与革新之见撇清干系。

韩忠彦逼迫着韩嘉彦全都应下,最后半是威胁半是语重心长地道:

“六郎,韩氏一门百余人的身家性命,如今都系你一身,你切不可再犯错了。长兄知道你与我们有隔阂,但想想你的娘亲,你还想不想查清楚你娘亲的死?”

韩嘉彦眸光沉郁地望着他,就听韩忠彦道:

“你如果老老实实按照长兄说的办,长兄就配合你查清你娘亲的事。”

见韩嘉彦长时间地沉默不答,韩忠彦抖了抖公服的宽袖,道:“你好好思量思量,这不仅关乎你一人,更关乎上上下下所有人。你已得罪太皇太后,开罪旧党群臣,只有相公主,才能平息这场事端。”

言罢,终于离去。此后,每日夜间都会来与韩嘉彦问答,直至逼迫韩嘉彦将那些违心的作答全部记熟为止。

人生二十四载,韩嘉彦头一回陷入了彻底的无措与恐慌之中。她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又为什么偏偏是温国长公主,一切如同一场噩梦。数日来她每每追问苍天,都感到仓惶至极。

如果她真是男子,也许她还不会这般惶恐,可偏生的她是女子!这是一个绝不可向外透露的秘密,除了已然知晓秘密的那几人之外,韩嘉彦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他人,都会将自己陷入生死危机之中。

温国长公主,那个马车里惊慌的少女,那个楼台屏风后寂寥的少女,那个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的少女,那个渴望游遍万水千山的少女,与她成婚,成为她的驸马,喜悦否?缘分否?

皆非也!简直是上苍降在她头上最恶劣的顽笑,荒唐离奇!

韩嘉彦深深觉得自己会毁了公主,毁了她的一生。她只是一个假男子,假凤虚凰,何以为驸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夜她在乳酪张家后院中见到的场面,如今仿佛成了她未来的预演。而她的下场,恐怕会比乳酪张的妹妹凄惨无数倍。

欺君之罪,按律当斩,她本就以女子身份欺君中进士,因而士大夫的身份也是虚假的,不能庇护于她。她不仅当斩,还会牵连韩家,更别提查明母亲死因了。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进则抗婚,大不了一走了之,然这举动极不负责,造成后果不堪设想,必然引来轩然大波;退则隐忍,藏好身份,硬着头皮将假凤虚凰的戏码演下去,但这会直接导致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身陷危险之中,需要时刻绞尽脑汁藏好身份,编圆谎话,且不得靠近长公主。

进不得,退亦艰难,该如何选择?

她写了一封密信,讲明自己的处境,托雁秋带了出去送给师兄浮云子。当日,雁秋带回回信,师兄的回答很简略,但字字千钧:

【当择退,忍字当先。寻机促使太皇太后率先悔婚,此为上策。然则极难,需先自毁才得自保。汝当沉住心气,莫要自乱阵脚。罗天大醮之日,见吾传信后行事。】

韩嘉彦这几日每逢心中忧思张皇,便一直默念师兄的这段回信,总算是获得了一丝冷静处事的余地。

天光彻底照亮了轩窗,时辰到了,她整肃衣冠,推门而出。

第三十九章

上清储祥宫,位于旧宋门里大街,与观音院毗邻。韩嘉彦初入汴京时,就曾路过此处,只不过当时此处还在最后的修缮之中。

上清储祥宫本名上清宫,只是汴京城内一座十分普通的道观。修建于太宗时期,后在仁宗庆历三年毁于大火。朝廷本想重建,但包拯包龙图极力反对,故而最终这里就改为了禁军营,一改就是三十七年。

直至元丰二年,道士王太初入京面圣,得先帝欣赏,遍游汴京堪舆风水。不久,王太初言称上清宫旧址乃是风水眼,关系到皇家子嗣繁盛与否,兵营血煞,不可镇于其上。

自仁宗之后,皇室子嗣确然非常艰难,此言引发了先帝的重视,立刻重启了修筑上清宫的工程,并赐名为“上清储祥宫”。“储祥”二字,意为储君祥瑞,带有十分美好的寓意。这座宫观的意义,也就非同凡响。

只可惜没过几年,先帝崩逝,宫观的修建也停滞了下来。

今上年幼即位,由太皇太后高氏主持朝政,高氏也很重视此事,想要继续修宫观,但碍于满朝儒家士大夫对此事都不很上心,她亦不愿在这个新君交替的节骨眼上劳民伤财,给新党攻击她的口实。故而最终由后宫拨发私款,继续修筑。

直至元祐六年三月落成。

绵绵细雨,阴云压城,春风不解人愁恼。今日的汴京天公不作美,但罗天大醮仍然准备冒雨进行。

韩嘉彦在一众强壮的家仆们的簇拥之下,自马车下来,抬眸望向上清储祥宫的门楣。高庭广厦,壮阔繁丽,且因是新修,漆画艳丽无比,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活灵活现,仿佛一步跨入了天界。

然而此时她的心境无比复杂酸涩,难以言明。

今日上清储祥宫外几乎是水泄不通,除了节庆,汴京百姓已经许久不曾遇着如此热闹喜庆的事了,都想来凑一凑热闹。但因着此次罗天大醮有皇室成员出席,故而禁军还是辟出了专供皇室出入的道路,严阵以待。

韩家的车马队伍也是从这条道路进入的,韩忠彦亲自带着韩嘉彦前来面见太皇太后、官家与温国长公主,并且会全程陪同在侧。他要看紧了韩嘉彦,确保面圣的过程中不出任何差错,且韩嘉彦的应答绝对不会再有所偏离。

面圣的时间就安排在罗天大醮之前,此时距离罗天大醮的良辰吉时还有约莫半个时辰。韩忠彦领着韩府众人,穿过上清储祥宫的廊道,于繁忙往来,为大醮做最后准备的道士之中艰难穿行,向着后殿行去。

韩嘉彦眸光打量着四周,她在寻找师兄浮云子。浮云子说他会给韩嘉彦传信,指导韩嘉彦如何行事。可韩嘉彦现在被包夹在一众韩府家仆之中,除非撕破脸皮直接动手,否则她根本突不出来,外面的人也很难联络上她。

师兄到底想怎么做?她内心忧虑,忧虑的不仅是自己的未来,她也担心师兄太过冒险而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过一处廊道拐弯口时,忽而迎面走来一群抱着大鼓、锣镲的道士,不由分说就十分莽撞地往韩府众人队伍挤进来。韩忠彦猝不及防,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左歪倒,手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立柱。连头上的东坡巾都差点被挤掉了。

“你们怎么走路的!”他暴怒道。

身后的韩府众仆从已然是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挤得翻倒出廊道。

却不曾想那抱着大鼓的道士也不离去,竟然又挤了回来,连声道歉: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位相公,小道就跟他们说了,不该走这廊道,他们想要避雨,就是不听。唉……这储祥宫刚刚落成,咱们也不熟悉格局,这都迷了半天的路,相公,您可知道怎么往三清殿去?”

这道士絮絮叨叨地对韩忠彦说了一大通话,大鼓夹在他与韩忠彦之间,韩忠彦左右探头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庞。

“哎!你给我让开,让开!”韩忠彦烦躁地想要避开这个道士。

那道士终于是抱着鼓让开身子,口里直呼:“对不住,对不住……”随后与另外几个同伴穿过廊道,远去。

而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韩嘉彦手往衣袖里一勾,藏起了一张字条。这字条就是方才匆忙之间,有一道士塞到她手里的。她趁乱低头一看,其上只有短促的一行字:

“寻机往茅厕,再往前走一点,就在右手侧。”

于是韩嘉彦跟着韩忠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真远远地看到了茅厕。她立时驻足,以至于身后的家仆差点撞上她:

“长兄,我要去茅厕。”她出声道。

韩忠彦正焦急万分,因约定好的见面时辰就要到了,他可绝对不能让太皇太后和官家等待。

忽闻韩嘉彦这么一说,他烦躁地回首,就见韩嘉彦面庞倏无血色,仿佛乞求一般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那里,几十步开外。”

他长出一口气道:

“你去!快点回来!你们俩,跟着六郎。”

两名家仆贴身跟着韩嘉彦往茅厕,韩嘉彦看见了一排茅厕正当中那一间,门上刻了个梅花瓣的印记,立刻便走过去开了这间的门,进去后发现这茅厕崭新,还无人使用过。

两名仆从自不可能要求她将茅厕门也敞开,故而只是守在外头。

韩嘉彦在茅厕后板子摸索,忽而下方腰腹处一块板子被卸了下来,浮云子的面庞就出现在其后。

“师兄!”韩嘉彦蹲下身,凑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

“你听我说,我有上中下三条计策。下策是自毁,我帮助你装神弄鬼一番,你要装出笃信神道,疯疯癫癫的模样,如此便可退婚。”

“不可!”几乎没有多做考虑,韩嘉彦便断然拒绝。

她娘亲千方百计将她送回韩府,希望她能够出人头地,结果现在她却为了逃婚而自毁,她无法接受。一旦这么做了,便再无回头路,她会被韩府彻底抛弃,也会被皇室厌弃,在汴京也不会有任何立足之地。她确实不会成为驸马,但她想要实现的所有愿景,都会化为泡影消散。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回答。中策,向太皇太后表明你已心有所属,只愿求娶章素儿为妻,请她成全。并坚定革新立场,迫使太皇太后放弃将你纳入驸马的想法。”浮云子再道。

“素儿……她知道了?”韩嘉彦愕然问道。

“当然知道了,我已找她商议过此事,她愿意帮助你。”浮云子道。

韩嘉彦眉头紧蹙,思索半晌,未曾有回答。此时茅厕外头响起了家仆的呼唤声:

“六郎?您好了吗?”

“马上!”韩嘉彦应了一句。

仓促之下,浮云子等不及她考虑,道:“素儿姑娘今天也来了,如若需要,她也会现身。”

她暗自摇头,中策亦不可行,她如何能将章素儿也牵扯进来,这必会给她招致祸患。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上策?”韩嘉彦转而问。

“上策……顺势而为,灵活应变。此策的唯一弊端是,你必须更加小心藏好身份,但如若你成为驸马,你将更容易实现我们的目的。”

韩嘉彦莫名舒了口气,果然如此,果然师兄也与她想到了一处,为今之计,她只有自己扛下一切,步步为营,以求突围。

“好了,我必须离开了,你慎重思量,不论你是择了中还是上,师兄都支持你。”说罢,浮云子又将木板安了回去,消失在了韩嘉彦的视野之中。

韩嘉彦缓了口气,推开了厕间门,缓步而出,自去了一旁的净手池边净手。两名仆从跟了上来,递上白布巾给她擦手。

她洁手净面,用冰凉的井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随即用白布巾帕擦干净手脸上的水,丢还给仆从。

她快步赶上韩忠彦。此时的她,彷徨无措的神色为之一变,已然展露出沉稳肃穆的模样来。

……

赵煦忐忑地坐于主位之中,眸光向右手侧的姐姐赵樱泓瞥去,只见她面容淡漠,无情无绪,配上一身淡素鹤绣襦裙,以及简朴的发饰,竟有一身超逸脱俗、不落凡尘的谪仙美感。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今日的罗天大醮,而刻意选择了这样的妆容。

他直到今早车驾出发才知晓姐姐也要随行,且要在这上清储祥宫之中屏见韩嘉彦。他很快猜出姐姐的意图,一时是又急又气,可却找不到机会与姐姐沟通。

且这事儿已然被太皇太后敲定,他也无从阻拦。好在自己今日也在场,无论如何,他要努力促成这桩婚事。

他这个姐姐,有时就是太过执拗,不知灵活变通。赵煦早先虽然异常痛惜韩嘉彦明珠蒙尘,可现在他想清楚了,韩嘉彦相为驸马,虽然不能再入朝堂,可到底已经是皇亲,他有相当多的机会能够问政于他。

他已派人打听过韩嘉彦的身世背景,真是干净无比。放眼汴京,似韩嘉彦这般一身才华又洁身自好,几乎不踏足风月场所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赵煦可绝不希望耽误了姐姐的一生的幸福。

他又瞥了一眼左手上位屏风后的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更如三清帝君一般稳坐入定,难以品出丝毫神绪。

唉……赵煦不着痕迹的叹息了一声。

至于向太后与朱太妃,今次未曾伴行,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她显然想将赵樱泓悔婚这件事的影响压制到最小范围之中来处理妥当,并不希望将太后、太妃之争也卷进来,使得事态复杂化。

终于,外间内侍传信,韩忠彦、韩嘉彦已到。

“传。”赵煦望了一眼祖母和姐姐,沉声道。

伴随着沙沙的轻微脚步声,两人跨过门槛迈入门内。为首者内着墨色交领宽袖袍,外罩白锻对襟大袍,长髯及胸,东坡巾下鬓发斑白,眉目威严,仪态端谨持正。

后者一身天水碧的圆领锦袍,系银銙鞓带,戴乌黑硬纱幞头,面白无须,双眉斜飞入鬓,乌眸晦暗深沉,五官极俊近乎于美。

可虽然他生得如此俊美,面上神色却异常肃穆端谨,举止拘谨木讷,一身的沉郁气息,与其兄长的威仪气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赵煦与屏风后的赵樱泓同时蹙起眉头。

赵煦:韩嘉彦怎成了这般模样?莫非是装的?

赵樱泓:此人便是韩嘉彦?与我印象中惊才绝艳的孤傲才子,可真是大相径庭。

二人进来后,向太皇太后、官家和赵樱泓分别行礼,太皇太后和煦开口道:

“今日请你们来到此一叙,为的是家事。先帝为告慰韩氏一门功勋卓著,愿使天家与韩家结为姻亲,这是早就定下的大好事。来,给韩相、六郎赐座。”

立即有内侍端上两个绣墩,放于二人身后。

“你俩别拘着,坐。”太皇太后笑道,说完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韩忠彦、韩嘉彦再度行礼谢恩,接着半坐而下,挺直脊背。

“樱泓啊,自幼长于深宫,与娘亲和弟弟妹妹亲厚,我们是真不舍放她出降。但婚姻乃人生大事,到了年纪,终究还是要嫁人的。樱泓耳闻六郎今次中了进士,十分好奇,老身就忖着,让这两个孩子好歹见上一面,聊一聊,也好过彻底的盲婚哑嫁。”

太皇太后话说得亲和而含蓄,且处处都在为赵樱泓打掩护,虽然一部分原因是她必须要顾看皇室颜面,但更多的是她确然非常喜欢这个孙女,感情并非作假。

因此尽管赵樱泓是朱太妃之女,太皇太后也并未因为太后太妃之争,而波及到孙女。赵樱泓在宫中,素来过着受人尊崇宠爱的日子,没有受过什么薄待委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最大的委屈,恐怕就是对母亲和弟弟的委屈感同身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皇太后说得是,孩子们能聊一聊,在婚前就彼此有所了解,是一件好事。”韩忠彦出声附和道。

“既如此,樱泓,你有什么想问六郎的,现在就问罢。”太皇太后出声询问赵樱泓,从她所在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赵樱泓的容颜,但她对于赵樱泓可能会做出怎样的问话,早有各种预见。

“谢太皇太后。首先我有个请求,请韩六郎到我屏前,我有些看不大分明。”赵樱泓开口第一句话,有些语出惊人。

“是,长公主。”韩嘉彦恭谨起身,走至赵樱泓屏风之前,微微躬身,揖手。

屏风后的赵樱泓凝眉,韩嘉彦的声音总让她有种莫名奇妙的熟悉感,他的声音很奇特,在男子音之中属于是比较清亮的类型,带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柔和感觉。

我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她苦苦思索,却得不到答案。

于是她忖着要仔细看看他的样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可当她凑近屏风,通过屏风间隙看到外面的韩嘉彦时,她却觉得有些陌生。她很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有些失望地坐回了椅子之中,出声道:

“韩六郎请坐。”

韩嘉彦再度落座,就听赵樱泓问道:

“我想问韩六郎,对于三纲五常,有何见解。”

这一问,让赵煦紧张起来,眸光频频在姐姐与韩嘉彦之间转移。太皇太后却无声一笑,心道这小丫头可真会问问题。

韩嘉彦回道:“回公主,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臣化繁为简答之。臣以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天理人伦。仁、义、礼、智、信乃为人准则。有了三纲五常,人人方可找准自己的位置,认清自己该做的事,能遏制恶行,使天下少却许多争端,如此天下安定,千秋万代。此谓名教,治天下当以名教为先。”

说这些话时,她已然将拳头攥紧,才努力控制住面庞,保持住那种木讷端谨的表情。

赵樱泓听得直蹙眉,只觉得眼前回答自己问题的不是一个弱冠年的年轻男子,仿佛是个须发花白的道学先生。她素来不喜道学先生,觉得这些人迂腐不堪,阻碍了朝政革新,其中最突出者便是已然去世的司马光。

“那么你以为身为驸马,又该如何与公主相处?”赵樱泓再问。

“回长公主,公主为君女,驸马为臣子。君臣在先,夫妻在后,驸马要对公主恭敬爱戴,而公主对驸马亦要谦和柔顺,如此方得始终。”韩嘉彦再道。

赵樱泓又问:“如此,公主与驸马就可善始善终了吗?若驸马不敬,亦或公主思变,又当如何处之?”

“此乃犯了纲常人伦,自然需要纠正才是。若驸马不敬,则驸马有错当罚。若公主思变,也当顾及天下人的目光,为天下做好表率。”韩嘉彦不疼不痒地回道。

她心知此时公主已经用驸马、公主的夫妻关系,来比喻君臣关系了。她看似是在问公主驸马的相处之道,实则是在探究韩嘉彦对于革新到底是个甚么态度。

“你说的顾及天下人的目光,指的是全然不顾夫妻之间情感破裂的事实吗?”公主已然带上了一点不满的情绪,追问道。

“臣……不敢。”韩嘉彦立时显出惶恐神色,嗫嚅着不敢再说话。

“嗯,长姊,朕有一事好奇,也想问一问韩师茂,可否?”赵煦连忙打圆场,他已经能深刻体会到姐姐此时的愤怒了,只是韩嘉彦应当绝非今天表现出来的模样,若再这样下去,恐怕场面不好收拾。

“官家请问。”赵樱泓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失望愤懑,回道。

“朕读过师茂的策论,精彩至极。不过今日师茂所言,似乎与那日策论态度有些出入。朕有些好奇,想询问是为什么?”他有些受够了这种打哑谜的状态,干脆帮着姐姐点破窗户纸,直截了当把问题问出来。

韩忠彦的眸光立时变得凌厉起来,瞥向身侧的韩嘉彦。韩嘉彦起身,拱手回道:“回禀陛下,臣在备考时听闻新奇言论更能获得陛下的关注,故而一时糊涂写了些狂妄言辞,臣年轻无知惹来祸端,实在是犯了大错。”

韩嘉彦终究是将早已排演好的回答说了出来,韩忠彦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官家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深知那篇策论可不是简简单单“新奇言论”四字就能揭过去的,也绝非是突发奇想就能写出来的文章。那篇策论蕴含着遍览古今的底蕴、游遍天下的见识与长年累月的究索,字里行间都透着振聋发聩的言辞,怎可能是备考前的临时准备?

韩嘉彦果然在藏,在装,他懂了,所以他会心一笑。

他又瞥了一眼姐姐,见姐姐还是一副不快模样,心道果然当局者迷,姐姐似乎没看出来韩嘉彦在装。

此时太皇太后发话了:

“哎呀,这年轻孩子见面,怎的都谈些老学究才谈的话题呢?樱泓啊,你问些家常嘛。”

说着她便开始主动与韩嘉彦谈些家常话题,以示亲厚。韩嘉彦嘴上得体回应着,内心默默松了口气,背后已然一片汗湿。

她知道自己已经过了今天这一关,但未来……恐怕还有无数道关要过。

但愿她今天的选择是对的。

第四十章

这一日天地间一片青灰,春雨细密如幕,将世间万物笼罩在一片水雾迷蒙之中。

罗天大醮正在冒雨举行,普渡区内用五色布遮天,无论内坛或外场都显得极隆重庄严。身着黄衣道袍的道士们在三清殿前搭设九坛天地诸神,上三坛称普天,由皇帝主祀,祀三千六百神位;中三坛各周天,主公卿贵族祀之,设二千四百神位;下三层为罗天,由百姓供祀一千二百神位,醮期则长达七七四十九天,并分七次举行七朝醮典。

今天只是最隆重的第一天。

皇帝宗亲、公卿贵族按照道士们的指引,一步一步完成繁琐的科仪:焚香、请水、扬幡、宣榜、荡秽、请圣、摄召、顺星、上表、落幡、送圣等等。四周来自天下九州的道士们,共同诵念道藏经典。在诵经礼拜时还伴有优美的道教礼乐,道士们统一动作,排成队形,踩禹步,踏罡斗。

韩嘉彦的面庞被五色布间隙渗入的雨水染湿,滞闷冰冷。她浑身发木地跟随在公卿队伍之中,随着队伍做出各种动作。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简直如同被操控的人偶。

罗天大醮不仅祭仪隆重,醮期长,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也超出一般醮典十倍以上,她本身就是龙虎山上清宫的外门俗家弟子,在龙虎山上那么多年,她也不曾见举行过一次罗天大醮。在她看来,宗教靡费真是国事废弛的一大隐患之一。即便自己与道教渊源深厚,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她的目光时不时就会去追望前方随在皇室宗亲队伍之中的赵樱泓,对方的身影在烟雨帘幕之中看不分明,只有那一身洁白的素锦鹤绣襦裙格外显眼,衬得她的身姿于人群之中娉婷婀娜又格格不入。

韩嘉彦内心五味杂陈。她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状态与她相识。曾经的燕六娘与长公主有一段不可对外言说的秘密交往,而如今的韩六郎注定无法与长公主再有任何交心深谈。

她终将这样误会自己下去,直至自己找到脱身的办法。而自己也注定要这样一直欺骗她。韩嘉彦不愿如此,但她无可奈何。长公主应当是这场婚姻之中最大的受害之人,比自己遭受了更大的伤害。她不仅被强迫,还被自己欺骗,就这样走入了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婚姻之中。

韩嘉彦的心中无比愧疚惋惜,为长公主,也为自己,为她们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

此时,在上清储祥宫东门之外的一株柳树之下,青衣素裙的章素儿正打着油纸伞,静静聆听院墙内的大醮曲乐。

她身侧站着一身道士打扮的浮云子,而婢女阿琳与翟丹、翟青兄弟俩,都在远处持伞等候。

章素儿唇瓣微微颤抖,强压着翻涌胸臆的情绪,道:“多谢浮云子道长告知我此事,我亦料到她不会采取中策。只是……我很担心她,未来该如何是好?”

她忽而哽咽,眸中有泪光浮现,立刻撇过脸去,以巾帕掩面。

浮云子长叹一声,道:“素儿姑娘,你的情谊,还是莫要错付在她身上了。”

“为何你与她都说甚么错付,我真的不懂,我只是单纯地欢喜她,能见到她我就很开心了。

“起初,我以为女子与女子,是万万不可的,是违背人伦的,我不敢表露丝毫。我甚至不敢去想与她白头偕老,余生共度。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要和皇家公主成亲了,她要与公主共度余生,难道这不是错付?早知上苍如此安排,为何不是我?”

言及此,她咬紧下唇,眸中尽是不甘与伤怀。

“我们总还是要想办法破这一困境的,不能够一辈子都这样下去。纸包不住火,终究要泄露身份。”浮云子十分冷静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愿意等她。她甚么时候能得大自在,我便甚么时候与她寄情山水,远离尘世。”章素儿红着眼眶,带着泪意,说出的话却万分坚决。

“唉……素儿姑娘,我们与六郎,如今是将身家性命全搭了进去,已经走不了回头路了。前路艰险,但与你无关,你莫要卷入进来。不论是我还是六郎,都期盼你能一世清欢、顺遂安康。”浮云子发自肺腑地劝说道。

“我的一世清欢、顺遂安康,也都全系在她身上。我一个全无十四岁前记忆的人,人生至此最快乐的记忆全是与她度过的时光。除了她,我还剩下甚么呢?”章素儿忽而扭头,盯着浮云子追问道。

浮云子一时语塞,一副三寸不烂舌,此时竟然笨嘴拙舌到无法言语的地步。

“浮云子道长,我章素儿不知自己的来处,但希望能掌控自己的去处。你不必再劝,除非有朝一日我不再欢喜她,这份感情淡了、变了,否则我心意已决。”她用巾帕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心绪,道,

“家父交给我一件事去办,素儿这便告辞了。我会再联络你们。”说着,她便向浮云子微微福身行礼,转身离去。

浮云子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烟雨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

阿琳忐忑随于章素儿身后,她只觉得七娘浑身蕴着一股出离的悲伤与愤懑,但她强压着、强忍着,以至于自骨血里生发出一股怒意来。她似是怒气冲冲地要毁掉甚么一般,凝着眉、攥着拳,连行走都带着凛冽的风。

七娘这是怎么了……她不敢问,她只模糊地知道与那个韩六郎有关,也大致猜到可能与韩六郎即将相为驸马有关,可她甚么也不敢问。

她知道自己笨,总是不能为七娘排忧,她现在只愿能日日用心服侍,以不至于被赶出家门。更不敢于多嘴去问些笨问题,惹七娘不快。

章素儿领着她返回罗天大醮的外场,这里大多都是些公卿贵族家的年幼公子、娘子,以及家仆聚集所在。还有一些位次尚未达到参与大醮的人,便只在外场候着,等待大醮结束后,能交情往来一番。

章素儿在这里寻了半晌,走了几间女眷屋子,未曾找到目标。她有些烦躁,想着要去不远处的花园之中淋淋雨、透透气,于是举步就走。

“小心,七娘!”在廊道中快步穿行的章素儿,忽而与拐角处行来的几人迎头撞上,脚下一崴,差一点跌倒,惹得身后阿琳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哎呀!真是对不住,这位小娘子,可有大碍?”来者两人,其中一位中年富贵女子连忙上前来扶。

“不妨事……是我自己莽撞了,走路不小心。”章素儿扶着阿琳稳住身形,略显狼狈地道。

“贫道看来,并非不妨事,娘子恐怕崴了脚了。权且坐下,若不介意,让贫道瞧一瞧。”一旁一位身形清俊的女冠开口道,声如冰泉冷冽。

章素儿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感觉到脚踝一阵刺痛,确然崴了。她有些惊异地望向这位女冠,她身着八卦玄缎鹤氅,束玉莲冠,手执拂尘,面庞秀美出尘,气质如冷月,皎然清冷让人难以靠近。真可谓是霁月光风之相,着实迷人万分。

“小娘子,你且坐下。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希蕴道长,是阁皂山的药道仙子,精通医道。”那中年女子劝说道。

希蕴……莫非是!章素儿吃了一惊,原来这位女冠,竟然就是早有耳闻的曹希蕴。这可真是仙子,她看上去全然不像是已有三十余岁,仿佛还停留在双十年华。

“崔夫人过奖了。”曹希蕴淡淡一礼,将手中拂尘收束,挂于腰带之上。腾出双手,示意章素儿坐下。

崔夫人……原来这位中年女子就是崔夫人,她可真是一撞就撞对了人。

“奴家……章素儿,家中行七,见过崔夫人、见过希蕴道长。”章素儿连忙行礼,然后依言坐下,忍着痛抬起脚踝。

曹希蕴双手温柔地托住了她的脚踝,道了句:“冒犯了,此处为女宾厢,娘子不必担心有外男。”随即便解开章素儿的罗袜,展露出她红肿的脚踝。她那一双冰凉的手往章素儿肿胀的脚踝上一抚,章素儿浑身一激,不由自主就红了面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子忍着痛一点,贫道为你活血化瘀。”说着,将章素儿的脚踝架在自己的膝头,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革包中取出了一只药罐,挖了一些色泽青绿透明的药膏,在掌间抹开,然后涂抹于章素儿脚踝之上。

不多时,章素儿便感觉到一阵透心冰凉的感触渗入脚踝皮肤,霎时止住了她的痛处。而曹希蕴的手法如此娴熟又恰到好处,并未将她捏痛,反而迅速缓解了刺痛。

她不由得舒服叹息一声,看着曹希蕴的目光多了好几分好奇。

“敢问小娘子,是哪个章家的女儿?”一旁的崔夫人和气问道。她看上去也十分面善,许是因为长期修道,故而人也显得年轻。实则她今年已有五十余岁了。

“家父章子厚。”章素儿回道。

“啊……原来是章相公。”崔夫人笑了,“我与章相公也有一面之缘,相公真是一个高妙人物。”

却听一旁曹希蕴忽而吟道:“君方阳羡卜新居,我亦吴门葺旧庐。身外浮云轻土苴,眼前陈迹付籧篨。涧声山色苍云上,花影溪光罨画馀。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章惇在元丰年间与苏轼唱和所作诗作《寄苏子瞻》,如今被曹希蕴念出,颇有一番意蕴。

“希蕴道长,真是出口成章啊。”崔夫人钦羡不已,交口而赞。

章素儿则莫名有泪意上涌,模糊了视线。

曹希蕴见她泫而欲泣,一时怔然,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她思念父亲的心绪。

故而抚慰道:“章相在余杭,在绝美江南之间,想必当是一身轻松放达。小娘子也不必愁云满面,今日虽阴雨漫天,但草木正于这春雨间滋长,勃发生机。春日生命伊始,万物轮回,皆有定数。吾辈只需常保道心,细心体味,自能参得自在妙法。”

她洒脱旷达,毫无挂碍,仿佛真是这尘世间的仙人一般。章素儿本逼仄苦楚的心,忽而为之一宽,一时盯着她的侧颜默默然发起呆来。

世上竟真有此等人物……谪仙一般,真是叫人为之神往。

“好了,章娘子且起身,看看能否走路。”曹希蕴细心地帮章素儿套好鞋袜,整理裙摆,又伸出手一只手臂递给她,让她搀扶着起身。

章素儿连声感谢,扶着她的手臂,只感觉到一阵磅礴的力道,稳当如石。她小心着地,竟觉得脚踝已然如常,除了热乎乎的感受之外,全然无痛,行走亦无大碍。

“哎呀,今日可算是亲眼见识到药道仙子的功力了,真是神奇。”崔夫人十分欢喜地盛赞曹希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希蕴却依旧是那一副谦逊淡漠的神色。

崔夫人热情地拉住章素儿,或许是因为对章素儿未曾跟随父亲去往贬所有些好奇,又或许是对章素儿本身就一见如故。她邀请章素儿与自己、曹希蕴往不远处花园内的亭子里去,坐下闲话。

这自然正中章素儿下怀,崔夫人并不懂朝政,那些事也与她无关。她不在乎章素儿究竟是谁的女儿,亦不在乎对方新旧党的立场。虽然她是朱太妃的养母,但哪怕在外命妇之中,她的地位也谈不上突出。

章素儿本一直在思索父亲让自己接触崔夫人的意图,只不过如今,她的注意力更多的都在曹希蕴的身上了。

这位女冠可真是迷人……她总不由自主地去看她。她的谈吐与风度,都是章素儿全然不曾接触过的。

她不禁想起了韩嘉彦,若是将韩嘉彦比作时而甘冽沁润、时而疾风骤雨一般颇具变化的水,那么她就是冰,晶莹剔透、寒而冷彻,更有一种亘古不变、松柏长青的风骨。

于是她终于开始迷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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