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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投雷加更六)

雁秋和阿青面面相觑,随即跟了过去。韩嘉彦从师兄桌案的锁屉里拿到了钥匙,开了仓库中存放最贵重物品的铁皮大箱子,从里面捧出一个画匣,放在了附近桌案上,又从画匣中取出了一幅残卷画。

这画只有尾部的四分之一,留下了画轴、镶绫的边,以及画尾一男一女两个人物,边沿断裂处有着很明显的利刃切割后的痕迹,断得十分干脆。

画尾这两个人物勾肩搭背,极富特色,正是《韩熙载夜宴图》最后出现的两个人物。这幅画最后贴了纸加长,落了一首词,落款的红章是“夜宴”两个篆字。

词则是李后主词《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字非常娟秀漂亮,像是女性的字体。但可以确认,并非是浮云子、韩嘉彦所熟悉的任何字迹。

《韩熙载夜宴图》本身就是李后主为了了解重臣韩熙载传闻中糜烂的私生活,而派宫廷画师顾闳中潜入韩府窥视而作的一幅带有政治意味的画卷。画卷将韩熙载“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描绘得淋漓尽致。

画的最后配了一首后主词,看着似乎正正好,可这词本身表达的意味,却与画卷的内容有些不搭界。

“阿青,你去把放大镜拿来给我。”

“诶,好!”阿青连忙去外间取,韩嘉彦则将手中那卷钟馗像也铺展开来,放在残画旁,弯下腰凑近了,仔细观察。

“六郎?这画……是怎么回事?”一旁的雁秋感到一头雾水。她目前对于韩嘉彦、浮云子等人正在调查的事还是一知半解,并没有人把事情完整和她说过。她只是知道韩嘉彦在查她已故生母和已故师尊的过往。

“我在对比这两幅画是不是出自同一个画师之手,雁秋,你也帮我看看。”

“啊……可我不懂绘画。”雁秋踟蹰道。

“没事,你女红强,眼神好,心也细,你帮我仔细观察着毛笔运笔的方向,看能不能判断此人运笔的规律来。”

“好。”

这时阿青已经快步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个水晶磨成的透镜,外围包了一圈藤条编织的圆框,加了个把手,以方便抓拿。

韩嘉彦又让阿青将光亮打足,俯身下来,拿着透镜仔仔细细一笔一笔地观察。约莫一刻钟之后,她心中大概有数了。不过她没有说自己的想法,反倒先问雁秋道:

“你觉得是一个人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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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的,感觉很像。”

“哪里像?”

“我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六郎您太为难我了。”雁秋发窘道。

韩嘉彦于是提点了一句:“你有没有看到像柳叶一般的笔锋?”

雁秋忽而双眼一亮,忙道:“对对对,就是柳叶一样的笔锋,一条一条的,仔细看能看出来,这画师似乎很喜欢这样一笔一笔地勾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吗?哪里啊?我怎么看不出来?”阿青眯着眼凑得很近,迷糊道。

韩嘉彦笑着解释道:“顾闳中的笔法圆融,间以方笔转折。这个画师虽然极力模仿,却短时间内不能改掉自己的绘画笔法。这类笔法称之为柳叶笔,或者兰叶描,擅长勾画极为细腻的场景事物,且稠叠而成势后,可造成波浪起伏的变化,谓之为‘吴带当风’,这画师应当是学吴道子起家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两幅画都是柳叶笔为主笔,模仿的却是顾闳中、周文矩这样的南唐宫廷画师,南唐宫廷画多为精细传神的浓丽人物画。画师自己也兼具绘画工笔画的本领,所以细微处的模仿能力很强,足以以假乱真。

“此外在设色这方面,我注意到这画师似乎不能分辨赤青二色,你们看这韩熙载夜宴图残卷上最后这个男子,真画上此人穿着的是青袍,但此处用的是墨黑。你们再看钟馗的正红袍,用的却是雄黄的橘红色。这说明画师能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小心使用颜色,也知道自己该用哪种,却还是用得不准确。不能分辨清楚赤色和青色。

“这画师是个瞀(音同茂)视之人。且此人大概是独居,绘画也是一人完成,故而画作用错色彩也无人纠正。”韩嘉彦下了推论。

“瞀视之人?”阿青问。

“对,夫瞀視者,以黈(tou)为赤,以苍为玄。”韩嘉彦说着又将那幅钟馗像提着,往后堂而去,与后堂挂着的她母亲的那幅画像进行对比。

这幅画像的所有者本来就是杨璇,是韩嘉彦从她的遗物中找到的,她儿时压根就没有见过这幅画,第一次见时非常震惊,她完全不知道娘亲还藏着一幅别人送的画像。

她又仔细比对一番,确认这幅钟馗像与娘亲的画像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她娘亲这幅画像并未有设色之上的误差,因着画师采用了淡蓝晕染的方式上色,娘亲这幅画像整体上色十分淡雅清新。

如此一来,基本就可以确认绘画这幅钟馗像的画师,就是夜宴。只是尚不能确认夜宴是否是害死龚父的凶手。

这夜宴的画作连番出现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场合,总让韩嘉彦心中感到十分蹊跷。这画师的身份必然不一般,且可能卷入了某些复杂的事端之中,而这事端同样也将自己娘亲杨璇和师尊平渊道人卷了进去。

此人到底是谁?也许查清楚夜宴的身份,也是一条调查路径。她看了一眼漏刻,想着时间还来得及,不若先往太学画院走一趟,问问张择端是否识得夜宴。

她在太学大半年时光,张择端是唯一交到的好友,她也寻不到其他人帮忙了。

于是带上钟馗像,匆匆忙忙离了铺子,跨上马,又打马往太学赶去。

……

浮云子抬头打量着眼前一间商铺上挂着的匾额“秦氏医馆”,看向身侧的曹希蕴道:

“就是这儿?”

曹希蕴点了点头,她还是那身玄袍女冠的打扮,漂亮的面庞上神色平淡无波。

浮云子捻须笑道:“你啥也不说就把我带到这来,考我呢?我可是知道这家医馆的背景的,这是太医官秦价家里开的。怎么秦家还有人参与了那起落水案的后续处置?”

曹希蕴淡然解释道:“秦价的父亲秦缪是楚秀馆出身,有改换容貌之能。那起落水案并不单纯,据说尸体的面庞被毁了,原本的容颜难辨,且全身赤-裸,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身份。

“开封府压了许久,后来是某个朝中重臣托关系找了楚秀馆背书,楚秀馆让秦缪出手恢复了尸体的容貌,才弄清楚尸体的身份。这事儿是甄道人告知我的。”

“你居然和甄士清那家伙也有联络,你这人脉也太广了。”浮云子摇头。

“甄道人也是个好交朋友的人,我与他几年前就认识了,还是他主动联系上我的。他就是贩卖消息为生的,他的人脉可比我广。”曹希蕴的神色依旧无波无澜。

“那你这次帮我打听这事儿花了多少钱?你尽管说数,我让韩六给你,反正她有的是钱。”浮云子笑呵呵道。

“没花钱。”曹希蕴道。

“啊?不能罢。”

“我给他写了幅字。”曹希蕴眼皮都没眨一下。

浮云子嘴角抽了抽,心道你曹道长的字画都快成硬通货了。

“话说回来,这秦缪居然还活着,算算年岁该有八十多了吧,可真是长寿啊。”浮云子道。

“不仅长寿,而且驻颜有术。”曹希蕴说罢就跨门而入,浮云子跟着她走了进去,“我听甄道人说他鹤发童颜,见过的人都称颂为在世活仙人,只是他为人极其低调,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能见到,他儿子名声反倒更大。”

“曹道长!”取药的柜台后,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一眼就认出了曹希蕴,疾步而出,前来迎接。

此人名唤秦儋,是秦价的二弟,秦缪次子。目前这家秦氏医馆,就是他在看顾全局。此番前来查问当年的落水案,曹希蕴也早早就向秦家人打过招呼了,没想到秦缪非常喜欢曹希蕴的字画和诗词,听闻曹希蕴要来,当即痛快应承下来。

“秦掌柜,冒昧打搅了。这位是浮云子道长,这位是秦儋秦掌柜。”

“见过道长。”秦儋揖手。

浮云子揖手还礼,笑而不语。

曹希蕴接着直入主题,道:“不知现在可方便?”

“方便,方便,家父也等候多时了,二位请随我来。”他一扬手,领着二人往里面去。

不多时,他们在内堂见到了秦缪。果真如甄士清所言,秦缪驻颜有术,八十余岁鹤发童颜,眸光清灵,口齿伶俐,全然不显老态。

这楚秀馆也太可怕了,随随便便一个外门弟子,竟然有这等本事……浮云子心里泛起嘀咕,想起自己这个外门弟子的弟子本事也不小,心中不由得对楚秀馆这个神秘的庞然大物又升起一重敬畏。

“哎呀,希蕴道长,实在是蓬荜生辉啊。老朽真是没想到,希蕴道长竟能驾临寒舍。”秦缪笑呵呵揖手道。

“秦公太客气了。”曹希蕴郑重还礼,“今日冒昧前来拜访,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知道,曹道长要帮人查案子。”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浮云子身上,笑着揖手道,“要查这起案子的,便是这位道长吧。”

“贫道浮云子。”他自我介绍道。

“浮云子道长……”秦缪打量了一番浮云子的面庞,笑道,“道长可是和老朽的师门有些渊源?”

浮云子眸光一凛,竟不知这秦缪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和楚秀馆的渊源的,难道是内功气息?

他幼年随师傅入门练功,练的就是楚秀馆的内功心法,奈何心法不全,他练了一半就没了,后续年纪大了才拜入平渊道人门下,想要再改内功路径已然很是困难,所以他的内功差了师妹韩嘉彦一大截,也没办法修习与内功搭配的剑法。

见他一时未曾答话,秦缪笑呵呵地岔开了话题,未曾在这上面纠缠。

“二位想要查的那起案子,恕我不能说明当年委托我修复面容的人是谁,这是师门规矩。不过,其他的我都可以说说,这不妨事。”

他请二人坐下,又有药童上来奉茶,等屋内清静下来,才继续道:

“二位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

曹希蕴看向浮云子,示意他来问,浮云子于是开口道:

“我想知道那落水的歌伎,叫甚么名字,是哪家妓馆的歌伎,具体有怎样的人际关系。”

秦缪眼中闪过回忆的光芒,说道:

“那歌伎名唤李冥,这个名字不好听,故而她有个艺名叫做岚蝶儿。她曾经挂名在白矾楼献艺,后来嫁了个商人做妾,就淡出了。

“开封府也曾调查过那商人一家,彼时商人正在外地走商,将三个儿子都带在身边,家里只有女人。商人的正妻是从很远的外地嫁到汴梁来的,体弱多病,根本不接触外部,身边也没有亲属,不可能杀害岚蝶儿。家里几个小厮、丫鬟也都没什么嫌疑和动机,到底是谁杀了她,至今还是个谜团。

“开封府猜测可能是她此前的某个恩客,见她嫁人,出于妒忌心将她推下了河。只是这歌伎接触过的人成百上千,实在是查不过来。也可能是曾经和她一起卖艺的某个歌伎,毕竟毁掉容貌这种举动,证明凶手十分嫉妒她的容颜,这更有可能是女性所为。”

浮云子不禁问道:

“这岚蝶儿的长相您可还记得?”

“记得,印象深刻。不仅如此,我当时给她修复好面容后,便有开封府第一等的画像师给她画了一幅人面像,真是传神至极,以至于开封府后续没费多少功夫就查清楚了她的身份。我后来便问那画像师要了一幅人面像,算是留作纪念。此等经历十分奇特,我素来有记日记的习惯,所以想留下画像以作凭证。”秦缪解释道。

“我们可否看一看?”

“可以,你们稍等。”秦缪起身去了书房,不多时带回来一本线装的册子,他翻开到其中一页,有一张叠成方块纸的画像被浆糊粘在了其上。将纸展开,一个女子面容便印入浮云子、曹希蕴眼中:

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唇如薄冰,鼻如刀。颧骨微隆,面颊凹陷,神色冷漠,有种漠视世间一切的傲骨嶙峋。她无疑是美的,但却美得与众不同。

“这可真是……好特别的一个美人。”浮云子喃喃念叨着,将画像刻入了脑海。

第六十二章

韩嘉彦扑了个空,她赶到太学画院时,张择端正好不在。这孩子特别爱到处跑,满汴京城地寻找地方测绘,故而他不在太学画院的时候居多。

此事隐秘,韩嘉彦不想让更多的人知晓,故而也未曾找画院的其他人,而是迅速离开了画院返回撷芳小院。时辰已然不早了,再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下山了。

明日是初十旬休之日,春社、轮空加上旬休,韩嘉彦正好得了个三日连休。她打算明日一大早去画院找张择端,眼下需要先为晚间给长公主针灸做准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回小院时,师兄浮云子已经回来了,且已然备好了饭食,就等她回来边吃边谈。

韩嘉彦饥肠辘辘地坐在餐桌边开始吃饭,吃下去大半碗,喝了口汤,才算和缓过来。浮云子询问她查得如何,韩嘉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详细说明。

浮云子沉吟道:

“又是夜宴……这个画师可真是神秘,现在可以确认,他与茶帮、师尊和你娘亲乃至于开封府都有牵扯。”

“你那边查得如何?”韩嘉彦放缓了吃饭的速度,询问浮云子。

“查到了那个歌伎的身份,叫做李冥,冥冥之中的那个冥。她有个艺名,叫做岚蝶儿。”一边说着,他从自己袖子中取出了一幅临摹画,展示给韩嘉彦看:

“我看到了秦缪收藏的当年开封府绘制的画像,但那画像秦缪不外借,这张是我凭着记忆画下来的,差不离,就长这样。”

“看上去很是傲骨嶙峋,有种凌厉的美感。”韩嘉彦形容自己的感受。

浮云子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虽然这秦缪藏着掖着,不肯告知我们到底当年是哪位朝廷重臣委托楚秀馆出手修复岚蝶儿的容貌的,但我猜也能猜出来,就是文彦博。否则没法解释他为何会在那前后买下了念佛桥边的宅院,举家搬了过来。也不能解释一个不信佛不信道的儒门之家,为何会一直布施当年的目击者——元达和尚。”

韩嘉彦蹙眉,疑惑道:“可文彦博为什么要请楚秀馆修复岚蝶儿的容貌?还要一直布施元达和尚?”

“蹊跷就蹊跷在这里,接下来太难查了,要么就找文彦博问清楚,要么就往开封府架阁库看卷宗,搞清楚岚蝶儿在嫁给商人之前,到底接触到了甚么人甚么事,为何会引来杀身之祸。

“这些内容,当年开封府应当是查过的,十五年过去了,我们现在恐怕很难再查清楚了。总之就这两条路。楚秀馆或许知道什么,但这条路别想了,就凭我们的力量对付不了楚秀馆。”

“怎么能找文彦博问清楚,这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做。还是先夜探开封府罢。”韩嘉彦沉吟道。

找文彦博问清楚,就要确保他会开口,而且说得是实话。

如果以黑衣蒙面人的身份去夜探文彦博,逼问当年的事情,哪怕是性命相要挟,也不能保证他说实话。文彦博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多年,常青不倒,心机城府可不是一般的深,即便是韩嘉彦也很难从他口里套出甚么话来。且他知道韩嘉彦是要从他这里得到某些消息,在此之前不会伤他性命,他就更是有恃无恐,不会说。

而严刑拷打,以皮肉苦痛逼迫文彦博开口,且不论此举绝非韩嘉彦的行事风格,首先就行不通,文彦博已然如此年迈,拷打他若是失了分寸,恐怕他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若想让他开口,就必须要亮明身份,说明原委,才有可能使他开口相告。但这样一来,身为驸马的韩嘉彦一直在调查当年生母溺亡之案的事,就瞒不住了,必然会招致许多不必要的非议。而且,韩嘉彦很可能还会被文彦博拿住这个把柄,受他驱使。这是韩嘉彦绝不想要的。

浮云子道:“所以,到底甚么时候夜探开封府?我可是一直在等你定时间啊。”

“最近不行,最近七天我得为长公主针灸,夜里不得空。此事就定在……十五日那一夜罢。”

“好,一言为定,我这就去做准备了。”浮云子点头道,随即他又笑道,“你好像和长公主处得不错嘛,前夜还一起与看社火。”

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甚么处得不错,我这个驸马到现在和公主都没见几面呢。燕六戴着面具,更是一面都没见着。长公主不过是好奇心强,等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厌烦了。到时候我差不多也能把她医好了,燕六就能功成身退了。”

“功成身退……嘿,那你加把劲儿。”浮云子意味深长地一笑。

韩嘉彦瞪他:“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嘿嘿,就是你得加把劲儿,不然没法功成身退。”

韩嘉彦真是一头雾水,怎么自己每次和他提起公主,他就总是这样言辞古怪,似讥讽又似藏了什么话不说清楚一般。

但韩嘉彦今日没空和他辨析清楚,她匆匆收拾碗筷,随后准备沐浴更衣。因为知晓要上长公主的床榻针灸,她害怕自己的夜行服弄脏了被褥,因而还专门清洗了衣服,换上了一套备用的干净夜行服。

“你怎么这么爱干净?这夜行服你就穿两次就洗了?出汗了?”待她沐浴更衣完毕,刚准备提着剑出门,就听坐在廊下嗑瓜子儿的浮云子笑问。

韩嘉彦:“……”她有些来火,反问道:“我以前不爱干净吗?”

“那倒不是,就是没这么爱干净。而且沐浴也太频繁了,大冬天的一天一次,多浪费柴火和水啊。光是我带过来的澡豆都被你用了一大半了,还得再添置。”浮云子又道。

“不用你添置了,我自己下次带来就是。”韩嘉彦气鼓鼓道。

“哎?怎么说着说着还气上了?”

“师兄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总是这样刺挠我。”韩嘉彦忍无可忍,总算把话挑明了。

“我没刺挠你啊?”浮云子一脸无辜。

“你!”韩嘉彦欲言又止,最后不理他,扭头离开。

“哎!你不骑马去吗?”

“不要你管!”韩嘉彦远远地丢下这句话,就听一阵衣袂迎风之声,迅速离去。

“哼,还能看出来我在刺挠你,还算有救。”浮云子嗤笑一声,又往嘴里丢了颗瓜子。

……

赵樱泓魂不守舍地在府中一整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书看不进去,练字下笔亦难静心,脑海中满是燕六的身影。

她仿佛就在自己眼前,温柔细语,小心翼翼,她温暖的手臂有力地承托、拥抱自己,修长带茧的手心包裹着她的手,也裹住了她的心。

她晚食后就进了寝室,一直伏在窗台边观望外头的天色。约莫一更天,媛兮进来为她准备就寝,就见她这般模样。

“你少加些碳火,我嫌热。”赵樱泓吩咐道。

“怎会热呢?您会冷的。”媛兮担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让你少加些,你听话便是。”

媛兮实在忍不住问道:

“长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没有生病,我身子比以前都好。”赵樱泓回道。

“那您怎么今日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驸马还没回来?”她岔开话题问道。

媛兮愣住,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提起驸马,顿时心下恍然,原来长公主这是思念驸马了。她忙道:

“尚未回来,但想必明日会归。”

“准备好了就出去吧,我要早点歇息,夜里不要有人扰我。”她点了点头,吩咐道。

“喏。”

待媛兮出去,她自窗口望向外面的月色,一时恍惚。我这是……怎么了?我对燕六娘,莫非是动心了?她自问。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是女子,更是个不明身份的女子,我怎能对她动心?

也许是她太过孤寂了,太久未曾与人亲近,所以产生了一些错觉。兴许并不是动心了,只是因着燕六娘象征着自己与外界的那一丝微弱的联系,她才会对她如此牵挂。

莫要胡思乱想,待她为自己针灸结束,一切也就结束了,她自没有道理再夜入公主府。到时候,她们之间的缘分也就尽了。莫忘了她去年是怎样离去的,她是那样一个水中月、镜中花般的虚幻人物,或许某一日,她就消失不见了。

尽管只是在说服自己,想到此处,赵樱泓却也伤心起来。心口的酸楚无法遮掩,是真实存在的,她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是渴望燕六能一直留在她身边的。

“唉……”她轻叹,坐在床榻边,暗自神伤。

“三娘何故叹息?莫要如此神思深重,对身体不好。”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熟悉的黑影从夜色中走至眼前。燕六在她面前蹲下身,熟悉的傩面下,一双漆黑的眼正温柔地看着她。

赵樱泓愣神片刻,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半晌才意识到这是真实。

她来了,悄无声息地就进来了,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禁不住探出手来,向那张傩面伸手,希望触碰那面具下的真实面孔。但尚未触及,却被燕六抬手捉住,握在掌心之中。还是那温暖的感触,掌心中的茧有些粗糙刮人,却莫名让她感到安心。

“抱歉。”燕六道歉。

“没事……但我真的很想看看你的面容。”赵樱泓诚恳道。

“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你会看到的。”燕六轻声道。

有那一天吗?韩嘉彦不禁自问道。如果有那一天,那一定就是她的末日。

“三娘,我们开始罢。”

“嗯。”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针灸赵樱泓虽然仍很羞涩,但好歹没有第一回 那么窘迫。燕六则更为轻车熟路,也更专心了。只是二人很沉默,除了问答下针的感受,几乎一句话不说。

待到针灸完毕,燕六照例为赵樱泓号脉,并问诊:

“三娘昨夜睡得可好?”

“好,很沉。”赵樱泓撒谎了,实际上昨夜她太过兴奋,且一夜都在想燕六,压根就没怎么睡,还是白日补的眠。白日里那场梦,也全都是燕六的影子。

燕六顿了顿,倒也没拆穿她,只是继续问:

“药可有坚持吃?”

“一直在吃。”

“今夜三娘需要好好睡一觉才是。”说完这句话,她也结束了诊脉,开始收拾身边的物品。

“你这便要走了吗?”赵樱泓问道。

“三娘可还有事?”

“我……想必你今夜不愿再带我出去了,但我想去高处看看。”她竟有些卑微地恳求道。

“你是要去多高的地方?”燕六迟疑着询问道。

“最好能俯瞰汴京城。我不求入闹市,但也想远观繁华。”

“燕六明白了,只是今夜燕六准备不足,明夜我再带你去。”燕六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赵樱泓喜上眉梢,可又很快察觉不对:“可是明夜驸马归来,这不碍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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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需确保和驸马不同寝,便无大碍。”燕六道。虽然这也在她的计划之内,但想着身为韩嘉彦的自己又要被继续疏远,不免只能苦笑。

赵樱泓想着自己还在经期内,和驸马不同房倒也仍是情理之中,于是便放下心来。

“早些睡,你黑眼圈都出来了。”燕六劝道。

赵樱泓抿唇,嗫嚅道:“那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吗?”

“好。”燕六依旧答得很干脆,这给了赵樱泓一种很实在的确定感,无形中减轻了她内心的彷徨焦虑。

她钻入被窝,凝望着盘膝坐在床沿,于黑暗中吐纳静坐的身影,良久,终于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第六十三章

二月初十,赵樱泓起身时已近中午,燕六早已不在。她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起来后更是神清气爽,从未感觉身子如此轻快。

想着燕六晚上还要再来,还会带自己出去,她也不暗自神伤了,反倒欢喜期盼着,心情飞扬起来。这样的日子,有一天她便好好珍惜一天,燕六想要她健康快乐,那她就健康快乐地活着。

这一日午后,赵樱泓破天荒地在雪蕊院外的花苑湖畔,与侍女们蹴鞠玩儿。

她好久没这般痛快地奔跑玩耍了,身子轻快,动起来也有劲儿,玩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大汗淋漓。刚想要吩咐侍女们去准备热水沐浴,一旁的侍女忽而给她传球,赵樱泓用力一踢,球却踢歪了,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飞进了不远处驸马的独院之中。

“哎呀!”赵樱泓懊恼地咬唇。

媛兮连忙赶了过来,道:

“长公主,奴婢去取球,您稍候。”

“我也随着去吧,你们随意入驸马的院子不好,有我在,到时候驸马若是要怪罪,也怪罪不到你们头上。”

赵樱泓取下腰间别着的巾帕,拭去面上的汗珠,理了理踢球穿的便于运动的男袍,便领着媛兮与另外一位侍女绿沅绕到独院正门。

“有人吗?”站在门口,绿沅呼唤道,“来人啊。”

院子里无人应答。赵樱泓觉得奇怪,韩嘉彦虽然不在,但他的贴身小厮魏小武应该在院子里才是。

“魏小武?”媛兮也喊了一声。

还是无人应答。奇怪,难道魏小武也出去了?

“算了,既然无人在,我们便进去罢。”赵樱泓说着,便领着两个侍女进院子找蹴球,三人在院子里转了半晌都没找到球。

正没着落,绿沅无意间一抬头,发现那蹴球竟然挂在了二层阁楼屋檐下的椽子上,蹴球外裹着的彩绳被勾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呀,怎么挂上去了……”绿沅抬着头发愁道。

“哈哈哈,长公主这一脚可真是踢得精准。”闻声赶来的媛兮禁不住笑出声来。

“去拿钩子来把它取下来。”赵樱泓瞪了媛兮一眼,媛兮吐了下舌头,忙和绿沅两人去找长杆和钩子。

然而二人翻找了半天,却只是找回来一架木梯子,这木梯子长度还不大够,似乎爬上去也不大能够着那蹴球。

“长公主,我来试试。”媛兮说着便爬了上去,伸着手努力够了半晌,却还是差了半掌距离,她都够不着,别提绿沅了,这小丫头比媛兮要矮半个头。

三人中,赵樱泓其实是身高最高的那位,她出嫁前刚刚测过身长,已有五尺二,比媛兮要高一些。

“我来罢,我个子比你高。”赵樱泓说着就要爬,却被媛兮连忙拉住:

“长公主!高处危险,您金枝玉叶,可千万别摔着了,奴婢去喊内侍来帮您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唉,不就取个球嘛,何苦惊动那么多人,我试试,不行再喊人不迟。”赵樱泓坚持道。

媛兮拗不过她,只得一个劲儿地提醒她注意安全,和绿沅一起帮她扶住梯子,生怕她掉下来。

赵樱泓却并不畏高,爬上梯子最顶端,努力就手一够,竟然真的让她抓到了那蹴球。她开心地喊道:

“我拿到了!”

刚准备将其取下,却不曾想那球勾得颇紧,她一下子没扯下来,忙又使劲儿再扯,这下力气用大了,球却轻飘飘落了下来。赵樱泓因为用力过猛,反倒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晃,顿时脚下一软,惊叫着从梯子上跌了下来。

“啊!!”两个侍女吓得惊声大叫,却忽闻身后另一个声音响起。

“小心!”那人飞扑了过来,双足分开稳稳踏住地面,双臂一兜,将跌落的赵樱泓一整个抱入怀中,将将救她下来。

惊魂未定地赵樱泓还以为自己要摔坏了,抬眸一看,却看到了韩嘉彦焦急的面容:

“长公主,您没摔着吧。”

“啊……我……”赵樱泓的脑海短暂地一片空白,暂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放您下来,您看看脚上能不能走,会不会疼。”韩嘉彦力道柔和地将她放下,赵樱泓站起身,缓步走了两下,一切无碍,韩嘉彦松了口气。

“多谢驸马相救。”赵樱泓平复了一下心绪,向韩嘉彦施礼。韩嘉彦连忙还礼,道:

“长公主无恙便好。”

赵樱泓回首看向两个侍女,媛兮和绿沅小脸都煞白煞白的,接收到长公主的视线,媛兮到底机灵许多,去捡了掉落在了一旁的蹴球,绿沅见状又忙去收了梯子。

赵樱泓回首,见韩嘉彦的包袱丢在了不远处,身上穿着远行的衣衫,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方才韩嘉彦那个温暖有力的兜抱,让她莫名想起了燕六娘。想着夜里她要和燕六私会,再看眼前满面关怀的韩嘉彦,忽而觉得心里烧得慌。

“驸马既已归来,晚上便一起吃个饭罢。”她匆匆丢下这句话,便领着两个侍女转身离去。

韩嘉彦默默立在原地,直到赵樱泓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缓缓舒了口气。

回去捡起地上的包袱,拍去灰尘,她走进了已离去三日的寝室。魏小武这几日趁她不在,回韩府照顾魏大去了,眼下只有她一人在。

她将包袱里的换洗衣物拿出来,收入橱柜,又将那幅钟馗像取出,摆放进了书案旁的画缸之中。

今晨她已经找张择端问过了,小择端捧着这幅画像看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最后在自己的房舍里找了半晌,找到了一本画谱,翻到了其中一张,道:

“这本画谱是我的老师李柏时传给我的,专门记录本朝的有为画师。这里有记载一位画师,名叫李玄,是仁宗皇帝时期的宫廷画师。说是自学吴道子,工笔画达到出神入化的细腻境界。设色多浅白淡雅,少有浓丽,画风清丽脱俗,非常受仁宗皇帝喜爱。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就是师茂兄说要找的画师。”

李伯时,名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熙宁三年进士,现任御史检法,是本朝有数的大画家,常常会在太学画院讲学画道。他尤善人物画和工笔画马,苏轼称赞他:“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

韩嘉彦将画谱中记载的那一段记在心中,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画谱中的临摹画作,基本可以确定这位画师李玄的笔法,就是夜宴的笔法。

“小择端可知晓这位画师眼下在何方?”

张择端摇头:“但想必应当早已不在宫中供职,至于究竟去了何处,实在不知。也许师茂兄可以去问问宫中的一些老内侍,兴许还有人记得。”

“太好了!择端这回可帮了我大忙!回头送你一套画具。”韩嘉彦丢下这句话,便迅速离去。

她一口气赶回了万氏书画铺子,告知师兄浮云子已查明夜宴的身份很可能是李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云子却道:“仁宗朝的画师,这可怎么查?他活着与否都不晓得了。”

“得问宫中的老内侍,我记得仁宗朝还有几位老内侍仍然还在,比如……张茂则。”

“你要去问张茂则?怎么问?你现在又没法入宫,除非跟着公主回宫去。也许公主有办法呢,你要不要问问看?”浮云子笑道。

韩嘉彦一阵无语,她该怎么和公主解释要找张茂则的原因?就算能找到理由,可她本就不想让驸马身份的自己和公主走得太近,现在反倒要主动接近,欠公主的人情了,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诶,等等,我记得公主是不是提过三月有好几场春游大会,甚么击球大会、骑射大会,希望你参加的?这不正是入宫的机会嘛。”浮云子突然道。

韩嘉彦眼前一亮,此事终于上了心。

她以驸马韩嘉彦的身份回府,一路上都在考虑该怎么向公主开口,表明自己愿意参加春游大会。没想到自己刚进院子门,就听见院子一隅叽叽喳喳,喧闹不停。她走过去一看,就看到长公主攀在梯子上抓球,而且就要跌落,吓得她魂不附体,连忙赶上前去营救。

往日不好动的赵樱泓,怎么今日这般心血来潮,又是蹴球,又是攀高。兴许是这几日针灸服药下来,身子越发好了,心情也畅快了,故而她孩童心性又起来了。

她身子贵重,若是有个好歹,自己可如何是好?不行,必须要提醒她注意身份,一切要以安全为重。

她转着心思,换上驸马的燕居服,已有侍女前来请她去雪蕊院用晚膳了。

她至雪蕊院门口时,没有看到那盆文竹,随即步入餐厅,赵樱泓尚未来,但餐桌上餐食基本都已上齐。她又感到饥肠辘辘,但却强忍着,要等赵樱泓来。

约莫等了一刻钟,赵樱泓才姗姗来迟。她明显刚刚沐浴更衣,发丝都尚未干透,只简单以碧蓝绸缎松松束在身后。雪白的肌肤透着一股健康的红晕,看着比大婚时苍白病弱的模样有了明显的区别,如今这般更显明艳大气,光彩照人,愈发迷人起来。

韩嘉彦望着她,一时失了神。直到赵樱泓落座,将目光也投向她,她才慌忙收回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碗筷。

“抱歉让驸马久等,可是饿着了,先用饭食罢。”赵樱泓道。

韩嘉彦点了下头,端起碗筷,开始吃饭。今日她吃得相当克制,头都不抬一下,只盯着自己眼前那盘菜吃,筷子都不伸到别处去。

赵樱泓忽而噗嗤一笑,韩嘉彦身子一顿,终于抬眸望向她,疑惑于她在笑甚么。

“驸马可听说过王介甫的故事?”长公主开口问道。

“甚么?”

“某一日,王介甫赴友人宴会,席间友人们高谈阔论,王介甫却只是专心吃饭。友人见他一直盯着眼前的那盘獐脯肉吃,还以为他非常爱吃獐脯肉。

“后来,友人向王介甫的夫人吴氏提起此事,吴氏感到奇怪,说她和王介甫生活了几十年,从不知道他爱吃獐脯肉。

“后来再仔细一问,那盘獐脯肉是不是就摆在他眼前,友人说是,于是夫人笑道:‘之后你们再请他吃饭,将那獐脯肉挪开,换一盘菜,你看看他是不是还盯着吃。’这便是王介甫只吃眼前菜的故事。”赵樱泓道。

韩嘉彦闻言顿时臊红了脸,望着自己眼前那盘已经被她吃掉一半的煎燠肉,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下筷子了。

“人家王介甫是一心一意、满心国事,不知驸马只吃眼前菜,到底是在想甚么呢?”赵樱泓今天心情很好,加上方才韩嘉彦救了她,她见到韩嘉彦也不觉得有多排斥了,竟开起了她的玩笑。

她其实是想问韩嘉彦去哪儿了,访友访的是谁,可又抹不开面子直接问,便以调侃带问。却不曾想韩嘉彦闻言放下碗筷,十分郑重地回答道:

“长公主,我在想,您说得对,我是应该在允许范围内尽量谋个实职。我考虑过了,谋个军职确实也是条出路,我愿意参加三月的春游大会。”

这可是赵樱泓主动给自己递了话头,韩嘉彦便就坡下驴了。

这话有些出乎赵樱泓的意料,但随即她便扬起笑容道:

“既然驸马下了决心,我自然会支持你。”

“多谢长公主,接下来几日,我便寻空闲多练习,争取得个好成绩。”韩嘉彦表态道。

出门一趟,开窍了这是?赵樱泓夹了一筷子韩嘉彦一直在吃的煎燠肉尝了尝,咸鲜可口,还挺好吃。

第六十四章

一更过后不久,赵樱泓如约等到了燕六娘。她们照例上榻针灸,躺在榻上,赵樱泓已然能克服羞涩,望着跟前专心给她下针的燕六,禁不住问道:

“今夜咱们去哪儿登高?”

“容我保密,一会儿三娘就知道了。”燕六今天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快,不似往日那般总透着股疏冷淡漠的意味。

赵樱泓被感染,心中也雀跃不已。嘴上却不饶人道:

“你竟然还会玩卖关子这一套,真看不出来。”

“三娘对我到底是怎样的印象?”燕六反问道。

“吓人,我被你吓了好几回。”赵樱泓半开玩笑道。

“抱歉。”燕六只能道歉。

因着被面具遮挡,赵樱泓无法看清她的面色,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让她不高兴了。她心中有些忐忑,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待到燕六为她针灸结束,转过身去收拾用具,赵樱泓穿好衣衫,点了点她的后背。燕六回头看她,就听赵樱泓笑道:

“我原以为你疏冷淡漠,出手无情,是个十分骇人的江湖客。但后来发现不是,六娘是个温柔真诚的人,明明会害羞还假装自己冷漠。”

烛火摇曳下,燕六的耳根红透了,赵樱泓的面庞也染上了绯色。

“三…娘,我们出发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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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熟悉的出府路线,熟悉的枣红马,熟悉的怀抱与气息。赵樱泓今日未戴面具,只一身便于行动的男袍,照例披上了裘氅防寒。

夜风的寒凉一日比不过一日,春意渐起。燕六未从公主府附近的天波门入旧城,而是直接打马向东,自安远门入旧城,来到了杨楼街附近。

赵樱泓认识这里,不禁问道:

“你不会要带我重回养外祖父家的楼台上罢?”这附近距离她养外祖父任廷和的府邸很近,她和燕六,就是在任府的三层楼台之上相识的。

“不是的,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比那里视野更好。”燕六淡笑道。

“嗯?”赵樱泓疑惑,还有什么地方视野比那里还好?她想了半晌没甚么头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按道理说,资圣阁才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奈何大相国寺人眼繁杂,且夜间资圣阁锁闭,要上去实在太难了。三娘想要看繁华景象,夜间白矾楼附近是最为繁华的,我便选择带你的到这里来。”燕六解释道。

不多时,她策马停在了开宝寺外,远处一座高耸的尖尖黑塔已然映入眼帘。赵樱泓吃了一惊:

“咱们这是要上开宝寺塔?”

“是的,开宝寺比大相国寺冷僻不少,开宝寺塔是这附近最高耸,视野最好的地方。放心,我事前来探查过,塔底的门锁我可以轻易开启,我们上去没有问题。”

说着,她下得马来,又将赵樱泓扶下马。赵樱泓兴奋道:

“早就耳闻汴京八景之一的‘铁塔行云’,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上这开宝寺塔。没想到今夜有这样机会入内,虽看不见行云,却能将汴京城一览无遗。”

这开宝寺是以太·祖年号命名,此寺旧名“独居寺”,始建于北齐天宝十年。铁塔的前身原来是木塔,平面呈八角形,共十三层,通高三十八丈,传说是巨匠喻皓主持建造。庆历四年木塔毁于雷火,皇佑元年重新修建,即今之铁塔。

重修后的塔并非是铁制的,而是砖制仿木构的,只因塔外表如同铁色,故民间俗称为“铁塔”。

燕六将马拴在寺外寂静的巷道之中,带着赵樱泓自偏门入寺。这个时辰,寺内正在进行晚课,寺中的净头僧几人正在偏门处进进出出,处理晚膳后僧人们留下的残羹剩菜,这些残羹剩菜会被运出寺外,运到开宝寺东、外城城墙外的寺属田庄菜园去,那里有养猪。

僧人们当然并不吃肉,但菜园、猪圈有一部分都是租佃出去给俗家人打理,猪也是佃户养殖买卖,与寺庙无关。

燕六便是瞅准这个时机,趁着这些净头僧不注意,从半开着的偏门溜了进去。她倒是不曾带赵樱泓翻墙,主要是开宝寺的院墙颇高,她一人攀上去无妨,但要带着赵樱泓攀上去就有些费劲了。

她们安静地穿过宽阔的寺院,偶能遇见几个僧人打着灯笼路过,燕六都仿佛有预知之能般,带着赵樱泓避开。赵樱泓的心突突地跳着,鼻尖萦绕着浓郁的檀香味道,远远地传来诵经之声。她既兴奋又害怕,但因着有燕六在身旁,还是兴奋占了上风。

她从未做过这么刺激的事,实在太好玩了!

她们抵达塔下时,燕六没急着进去,因着她看到了塔上有火光。不多时,塔主僧从塔上巡逻检查而下,给塔门落锁离去。待他走远,燕六才带着赵樱泓上前,从袖中抖出早就准备好的撬锁针,往那锁眼中拨弄两下,便打开了锁。

“三娘你先进去,上二楼,开窗子等我。”燕六轻声道。

赵樱泓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依言行事。她进入塔中,燕六从外将门关上,重新上锁。

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有人路过此塔看到锁打开了,她重新落锁,然后从第二层攀入塔内,这样一来不用赵樱泓冒险爬塔,也不怕被人发现有人进入了塔内。

等一会儿下塔,仍旧如此操作,神不知鬼不觉。

赵樱泓连忙往上爬,塔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有一圈螺旋式磴道,将塔心柱和外壁紧密地联成一体,一直向上绵延至顶端。

赵樱泓沿着磴道攀到二楼,打开窗户,还未等她呼唤,便听一阵衣袂烈烈之声,燕六已倏然间出现在了二层窗口,一跃而入。

若换了旁人,赵樱泓可能还真会慌张片刻,以为对方抛下自己不管了。但面对眼前这个蒙面的女人,她却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不曾有一时一刻的慌张怀疑。

“我就不点灯了,免得引外界关注。塔内很黑,三娘抓紧我,跟着我走。”燕六说着,

已将手递了过来,赵樱泓握住她的手,踏实的安全感再度包裹住她的心扉。

她们沿着磴道一路向上,攀到约莫第八层的位置,赵樱泓已然气喘吁吁走不动了。且浑身热得发汗,身上的裘氅也穿不住,脱下来递给了燕六。

“我……我歇会儿……呵……呵……”她喘着气,弓着腰,扶着燕六的胳膊,感到双腿无比酸软。

燕六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右臂任赵樱泓扶着,左臂挂着她的裘氅,气息都不见有丝毫紊乱。她伏低身子,关心地望着赵樱泓道:

“三娘若是走不动了,我背你上去罢。”

赵樱泓确实很想让她背自己上去,但却又不希望总是这样显得柔弱不堪,故而一时还想逞强,道:

“等我歇好了,还是自己爬上去。”

燕六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站在她身边等候。

半盏茶后,她们继续向上爬,赵樱泓一面喘气,一面询问道:

“六娘,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年岁多大了。”

“二十有余。”燕六回道。

“二十多少?”

“二十六。”燕六犹豫了片刻,往自己的实际年龄上加了一岁。

这人竟然比我大了八岁,赵樱泓眸光微动。

她虽然此前对于燕六的年龄有所猜测,也大致能感觉出她比自己年长,但等清晰了年龄差距,她心中忽而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她升起这般如火的依恋。

她年长自己所带来的阅历见识、沉稳安宁与温柔关怀,都是她自幼最欠缺又渴望的。

赵樱泓是长女,她从未有过姐姐。且因着打小只在乳母、嬷嬷等宫婢的簇拥下长大,与生母朱太妃也不很亲近,她几乎是没有体会过父爱与母爱。

她与谁都隔了一层,在一整套对公主的规训之中慢慢长大,凡事都要按着规矩来,压抑是她生活的底色。

但她内心是叛逆的,不知从何时萌芽,一直延续至今未曾熄灭。她反感一切桎梏,想要冲破束缚自己的牢笼。她一直严格要求着自己,在有了弟弟妹妹后,又主动承担起了抚育他们的担子。时刻要端庄明理,展现出皇室公主的谦和与大气。

可谁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能有一个引路人,能在她真正孤寂无助时,在她身侧温柔抚慰。她也想要一个姐姐,如自己宠着妹妹一般宠着自己。

她一直是这样的孤单,直到燕六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在燕六之前,她从未与任何人这般亲密,她不曾与人牵手,也不曾被人抱在怀中细心呵护,这种肌肤之亲,实在陌生又充满了冲击力,她片刻也招架不住,就沦陷在了燕六带来的温暖之中。

尽管她完全不了解燕六的任何事,她仍不可救药地就此倾心。

她是自己渴望的姐姐,但远远不止于此。赵樱泓心知自己对她的感受超越了姐妹的范畴,这是爱恋吗?非是男女之间也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吗?她不懂,但这心中的悸动没有一刻是停歇的,已搅得她难以安宁了。

“你背我罢。”她忽而顿住脚步,轻声道。她不想逞强了,何苦呢,也不知能与她有多少个夜晚了,她只想被多宠一点点。

当然其实,她真的爬不动了,腿都快抬不起来了。现在还在第十一层,还有两层才到顶端。

“好。”燕六将她的裘氅挂在脖子上,矮下身子,赵樱泓伏在她背上,被她托住膝窝,轻松背起。燕六带着她健步如飞地往上走。

“我重吗?”她禁不住问。

“不重,我练功时顶着的沙袋有两个你重呢。”燕六的话语里带出了点笑意,让赵樱泓感到新奇。

“那该多重啊,你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她又问。

“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为了…不辜负我亲人对我的期望。”燕六缓缓道。

“愿意和我说说吗?”赵樱泓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也没甚么,我自幼是娘亲抚养长大的,她希望我能文武双全,能有所作为。尽管我是女儿身,她从不认为女子就该不如男,她希望我儿时多吃苦,长大有能力做大事。最起码,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事物和人。”燕六道。

可是自己好像一样都没做到……燕六心中难过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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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实很有能力,只是你娘亲大概不会想到,你竟然蒙着面成了夜行侠,还背着长公主在夜里爬佛塔,噗……”赵樱泓忍俊不禁。

“哈哈哈……”本笼罩在燕六心间的阴霾忽而被驱散,她顿时被逗笑了,笑声在空荡的佛塔中回荡。好在这会儿无人能听见这里面的动静。

赵樱泓与她相识以来,还是第一回 听她如此开怀大笑。她欢快极了,觉得自己总算能为燕六做点事了,比如逗她开心。

说话间她们已然爬到了塔顶,燕六放下赵樱泓,与她并肩站在佛塔外廊下,凭栏远眺。

万家灯火在眼前绵延铺展,橘红色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将天空都照亮了。最亮的莫过于张灯结彩,仿佛近在眼前的白矾楼。只是站在这样的高处望去,白矾楼仿佛都成了小房子一般。但那里的繁华喧嚣、酒香舞乐却并未减弱,仿佛能乘着夜风游弋于眼前。

“真漂亮啊。”赵樱泓轻声感叹道。

高处寒风更为凌冽,燕六见她出了热汗,又吹冷风,身子怕是受不住,便连忙将裘氅又给她披上。她刚要缩回手,赵樱泓忽而靠近了她一步,凑近到她眼前,垂首低眉,小声道:

“六娘,你抱抱我好吗?我有点冷。”

仿若天音在耳畔乍响,回荡不休,燕六脑海里一片空白,短暂做不出任何反应。

可她如何能拒绝?她也根本不想拒绝。面具遮掩了虚假的韩六郎,却释放出真实的韩六娘。她不必再压抑克制,她告诉自己,现在她可以忠实于自己的本心。

于是她听从自己的心声,张开双臂将她拢入怀中。当她入怀时,心口仿若银瓶乍破,暖流四溢,心潮涌起,冲击着她残存不多的理智。

赵樱泓含笑伏入她怀中,侧首,右耳贴着她的心胸,她的心跳有力地鼓动着,强韧到不能被夜风盖过。

而她的视线透过她的肩头继续望向那一片歌舞升平,远方是大宋的天下,身边是她倾心的人,好像她儿时所有的梦,都在此刻实现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静静相拥片刻,赵樱泓有感而发,轻声念道。

燕六继而唱出了下半阙:“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六娘可真的会不悔?”赵樱泓忍不住问道。

燕六却终究没有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你还说你不读柳三变。”

“我这两日才刚开始读,因为你……”赵樱泓没等到她的回答,失魂落魄地道。

燕六攥着拳头,拼尽全力克制着内心情感的汹涌波涛,最终甚么也没说,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能松开拥抱她的双臂。

第六十五章

连续两次传情都不曾得到燕六的回应,赵樱泓心中有些低落。但燕六始终抱着她,仿若一株扎根的树木般一动不动。

赵樱泓也不曾急着离开她的怀抱,她知道自己能和燕六相处的时间不多了。七日针灸,今天已然是第三日,还有四日,此后燕六是否还会再留在她身边?

她知道自己与燕六是没有未来的,她已然嫁做人妇,是别人的妻子。而燕六至今也不肯表明身份,始终隐藏在面具后。她们都知道这是一段不可触及的婚外情/事。

哪怕燕六不给任何的回应,那也在情理之中。燕六是个明事理的人,赵樱泓也是,她们都知道有些事需要把握好分寸。

尽管赵樱泓排斥自己的婚姻,但她仍然必须维持这场婚姻,因为这婚姻背后是皇室的体面与尊严。她也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出轨的事,她这样是对不起驸马的。

但这是她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爱情的滋味,她真的没办法克制,也完全不想克制。她们的感情犹如短暂夜放的昙花,只在这几日盛放。她已经克制了十八年,她的人生还能有下个十八年吗?就让她好好放纵一回罢。

“你还没和我说说你去边境的经历。”赵樱泓提起话头。

“好,边境苦寒,生活十分艰辛。我去的时候,正是夏日,北方水草丰茂,相对平和。宋辽边境的老百姓除了务农,大多都会行商坐贾,与辽国往来货物。许是多年平和,已然有些积蓄,生活尚算宽裕。

“西夏边境则更为复杂些,因着就地招募兵源的缘故,西境老百姓家中普遍缺乏男丁,但那里的民风彪悍,人人尚武,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羌人,组成藩兵,弓马均是一流。

“那里有非常多的堡寨城池,都是军事设施,百姓一般散落在堡寨城池附近生活,大多是务农放牧,也须负担不少军需。百姓家中多无完衣存粮,人人面黄肌瘦,尚需在山林野河中狩猎采撷,以补充家用。”

赵樱泓安静地听着,六娘口中的边境,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她甚至都很难去想象一家人竟然只有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可以穿是怎样一种景象。

燕六叹息:“豪强兼并,流民四起,赋税繁多沉重。我听闻去岁两浙水灾,桑稻减产,但还是比不过西境苦。若是遇上灾荒,更是惨不忍睹。九月时我在西境,战火又肆虐,夏人寇麟、府二州,十户九空。好在赈济及时,但庐舍焚毁,许多人流离失所,无片瓦安身。”

她说的是她师兄的见闻,但她如临其境,感怀万千。西境她尚不曾去过,但她游历过西南的贫苦地区,能够想象那里的情状。

“我曾读杜子美《石壕吏》,读到:‘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只感到无比夸张,难以想象。我以为我大宋繁华,似安史之乱时的惨状不会发生在大宋境内。但……是我太浅薄了……”赵樱泓离开燕六怀抱,凭栏远眺。

那远处的繁华景象,真的只限于汴京吗?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她想要去亲眼看看,想要思索清楚新政究竟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完善,有哪些弊端必须去除。

但也许这都不是最紧要的,尽管她不曾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但她仍然明白一个道理:最该率先革新的,难道不是这朝政风气和朝臣党争吗?若无一个志向与目标明确的统一朝堂,又如何能劲往一处使,治理好整个大宋呢?陷在无意义的内耗之中,只是白白虚度光阴,浪费时机,此消彼长之下,大宋还如何有国力与西夏、北辽抗争?

这些纷乱的思绪,以及燕六的不回应,搅得她有些意兴阑珊。她道:

“我们回去罢。”

燕六顺从地领着她下塔,悄然出寺。回程的路上,骑在马上,赵樱泓问燕六:

“待七日针灸结束,你可还会来找我?”她还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只想医好你的病,没有想太多。”燕六轻声回答道。

“所以,若我的病好了呢?”

“……”燕六难以回答。

“如果有朝一日你消失了,我也许会再度病倒。到时候你还会再回来医治我吗?”赵樱泓近乎逼迫般问道,她已然把话说到不能再说的地步了。

“我是江湖中人,如果长公主需要江湖,那我便会出现。但如果有朝一日长公主不需要了,我便会回归江湖,消失不见。”燕六决定把选择权都给赵樱泓,她知道这不公平,因为明明是她主动闯入了赵樱泓的世界。

“好,那如果我说,我需要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你会答应吗?”赵樱泓再问。

“我无法承诺,但我会尽我所能一直守护在您身边。”燕六的措辞愈发卑微下去,“三娘”又变成了“长公主”,“你”又变为了“您”。

“好,那就好……”赵樱泓总算得到了她想要的确定的回答,她暂且安心了。只是她明白,这安心建筑于虚幻的高台之上,仿佛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将赵樱泓送回公主府寝室中的韩嘉彦,回到了撷芳小院之中。师兄已然与阿丹换了班,阿丹先睡了,但也为她准备了吃食和沐浴用的热水。她没甚么胃口,径直去沐浴。

褪去夜行服,收起龙尧剑,她散去发髻,泡入水中,感到身心都无比疲惫。今夜发生的一幕幕若流光般在眼前拂掠,挥之不去,使她心口隐隐作痛。赵樱泓一遍遍的追问,也萦绕在耳畔,反复拷问她的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开始后悔了,她就不该听师兄的,用燕六的身份去吸引赵樱泓的注意力。现在好了,吸引得太过成功,以至于赵樱泓已经陷入了与燕六的感情漩涡之中去了。

呵,韩嘉彦,你该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她不禁自嘲自问。

长公主不知此中原委,但韩嘉彦仍然保持着清醒。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是燕六,终究是韩嘉彦。她终究要让燕六消失,要以韩嘉彦的真实面目去面对一切。

只是她撒了个弥天大谎,为了维持这个谎言不被拆穿,她不得不做出越来越多的掩饰与遮盖。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能将韩嘉彦最核心的秘密告诉长公主,也无法判断长公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被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骗得团团转,丢了一生的婚姻幸福,她真的没办法去赌赵樱泓能因为对燕六的那点感情,就可以对这些释怀不究。换了任何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惊天骗局,也是无法接受的。

她确实曾将自己的身份告知过章素儿,但赵樱泓与章素儿的情况截然不同。赵樱泓是她的妻子,她与公主是皇室与韩氏联姻的棋子,她们的婚姻背后牵扯着太多人的利益,是不可轻易撼动的。

但章素儿与她并无任何利益瓜葛,又是半个化外之人,本性善良,与韩嘉彦还是儿时玩伴,故而当时告诉她自己的女子身份并无大碍。事实上至今,章素儿也确实不曾因为此事而对她不利。

赵樱泓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哪怕因着身为皇室公主,自幼早熟,心智更为老成,但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充满叛逆心的女子,她会冲动大胆地随燕六偷偷外出游玩,会为寻求刺激而骑快马、攀高楼,更会直率地求爱,不囿于新妇的身份。

她的爱来得太快,让韩嘉彦难以判定是否也会迅速消失。也许这份感情只是长公主的一时冲动而已。

相比之下,韩嘉彦的感情已然在内心之中酝酿了两年。她直至今夜才真正地认清自己内心对赵樱泓的情感。

从元佑五年十一月救她车马,第一眼看到车中那脆弱无助的赵樱泓时,她的内心就已然起了变化,她开始有意无意会关注长公主的消息。一度误入楼台,捂嘴入怀,彻底乱了她的心,无法拒绝她往后相会的请求;二度相见楼台,藏她榻下,获她赠字,满心欢喜;三度在暗夜中漫聊,知她苦楚抱负,惺惺相惜。

再到后来,知晓与她的婚事,虽然心烦意乱,可内心深处却仍有一丝不可对外人道的窃喜。也正是这一丝窃喜,最终促使她没有做出抗婚逃婚的举动,选择了驸马这条路。

这份情逐渐酝酿至今,终于成熟清晰。

如今她知道赵樱泓对燕六起了爱恋之心,不仅不喜,反而更愁。韩嘉彦可以是燕六,但燕六不能是韩嘉彦,燕六也给不了长公主稳定幸福的一生。

如今的她们如在薄冰之上共舞,谁都无法彻底安心。若想获得内心的安宁幸福,唯有向公主表明身份,但偏偏她不能这么做,这使得一切都打成了死结。

当务之急唯有先让燕六消失,淡化赵樱泓的感情。她知道这会伤到赵樱泓,因为她明明承诺若赵樱泓不弃,她便不离。如若不是被赵樱泓逼到了死角,她真的不愿做出这样的承诺。她面对赵樱泓时总是太过心软,无法看她伤心难过。

现在她恐怕要为自己的承诺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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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磬声敲响,二月十一日上午的课结束了。这最后一堂课是韩嘉彦的杂学课,她给学生们讲了算术之法。韩嘉彦本身并不十分擅长算术,但教这些王孙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帮家伙听算术课都能听睡着,超出十以外的运算就脑子打结算不出来了,也不知此前到底是怎么学的。

恐怕此前教杂学的先生压根就不敢得罪这帮小祖宗罢。

“姐夫,你今天好像不大精神,是不是生病了?”放学后,大多数学生都一窝蜂地跑出去,准备用午食了。学堂中顿时空了下来,韩嘉彦正收拾教学用的算纸和算筹,留到最后的桃滢凑了上来,问道。

“我没事,多谢桃滢关心。”韩嘉彦笑道。

但她眼底加深的黑眼圈,以及略显憔悴的面容,显然并不能说是“没事”。方才讲课时,她也是强打精神,说话也没有此前中气足了。以至于连桃滢都看出来她不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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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不禁苦笑:这便是为情所困吗?她体会到个中滋味了,真是一言难尽啊。

桃滢没甚么心眼,转而就问:“姐夫下午可当值?”

“午后当值的。”

“若是得空,姐夫也来武备库前罢,午后兄长们要练习射术,为三月份的骑射大会做准备了。”桃滢兴奋道,“姐夫会不会射箭骑马?”

“会,会一些。”韩嘉彦谦和回道。

她骑术精湛,但射术有些手生了,想自己集中学习射术还是在龙虎山上时,是师尊平渊道人手把手教导的她。平渊道人射术了得,但韩嘉彦本身专精剑术,射术水平按照平渊道人的评价,只是“说得过去”。

下山后已过八年,她有八年没有碰弓箭了,射术确实生疏了太多了。骑射大会已然临近,虽然她向赵樱泓表态参与春游三大会,只是为了能有机会接近张茂则。但也得习练习练,表现的说得过去才是,即便要藏锋,她也并不想给赵樱泓丢脸。

她平日里只能囿于资善堂的范围活动,不能擅自闯入宫中其他区域。而张茂则想来应当居住在内廷之中,适逢举行射术比拼的大明殿就在内廷后苑之中,如此便于她入内寻找张茂则。

不过就这么冒然去找张茂则显然也不大合适,她想要找一个中间人,如此才显得更自然一些。

“我就不去了,我困得很,下午想补个觉。”她笑道,和那帮王孙公子一起练射箭,显然是不合适的。

“好,姐夫你好好休息。不知姐姐何时能回宫,我想见姐姐了。”桃滢小声道。

“别着急,等春游大会开始,你姐姐也会入宫小住的。”韩嘉彦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

“太好了!”小家伙兴奋地一路蹦跳,本还想继续缠着韩嘉彦不肯走,不曾想却被嬷嬷逮住,不由分说,一路领回宫中用午膳去了。

韩嘉彦刚回了自己的公房,就发现官家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来了,还命人温了午膳在候她。她连忙揖手下拜:

“陛下金安,臣不知陛下已至,未能出迎……”

“好了姐夫,不必拘礼,过来坐。”官家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今日朕提前来找你,是有事要和你细谈,我们边吃边聊。”官家笑呵呵地说道。

第六十六章

韩嘉彦恭恭敬敬地陪着官家用餐,官家倒也没急着说甚么,先劝她吃了几道菜。这几道菜都是官家的最爱,且竟然还是民间的手艺,比如一道旋煎羊,这就是朱雀门旁梅家楼的招牌菜。还有得胜桥郑家的油饼,香飘阵阵。

“味道不错吧,不过姐夫应当也尝过,毕竟你出宫比朕可容易多了。”少年皇帝颇为得意于自己的这番布置。

“陛下自宫外购食,膳房可要紧张了。”韩嘉彦笑道。

“无妨,朕瞒着他们,让亲信内侍出去买的。这亲信,朕也介绍你认识认识。”说着便对屋外喊了一声:

“进来罢。”

话音刚落,一名年轻的内侍恭敬入内,见韩嘉彦后揖手下拜:“奴婢梁从政,拜见驸马。”

“这是御药院梁从政,几乎每日都要出宫采办。我若要找你,会让他传口谕。”

韩嘉彦打量着梁从政,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内侍眉宇间似乎很是眼熟,在哪儿见过。可一时之间,却不大能想起来。

梁从政进来打过招呼,便又退了出去。

皇帝则突然转了话锋,道:

“我读姐夫的文章,读到革新新法之处,以为妙绝,只是限于篇幅,有些语焉不详。不知姐夫在文章中所提的那个‘考成考绩、末位淘汰’,具体是该怎样施行?”

他此话毫无铺垫,直截了当,打了韩嘉彦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少年皇帝在只有他二人的私密场合里,是一点也不愿和她继续装下去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试探,他打算开始拉着韩嘉彦着手做事了。

韩嘉彦心想来得正好,她近来郁闷至极,除了收拾了一帮小崽子之外,没有一件事是称心如意的。眼下皇帝给她下策论题,她怎能不痛快答之,以抒胸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搁下手中筷子,揖手道:

“回陛下,臣以为,熙宁新法的整体方针是正确的,大方向也是对的。国之弊病在于冗费,革除冗费,必然就要开源节流。开源在于青苗、免役、方田均税、农田水利、市易五法,节流则在于保甲、保马、裁兵、均输四法。

“方法是好的,奈何执行者有大问题。因着不论是开源还是节流,都按照富户多缴多承担,贫户少缴少承担来执行,如此一来富户必会千方百计转嫁身上的负担给中下等户。这些富户的关系盘根错节,多半都有亲戚在朝中为官。故而朝中官员彼此盘护,便是必然的结果。

“官商勾结,是历代都无法革除的弊病,也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因此,就会导致中下层老百姓愈发困苦,民怨四起。官府又强硬弹压,便会陷入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稳定不复,内部都不稳,何谈与外征伐?

“因而,真正的根节在于吏治。国朝善待士大夫,士大夫地位过高,导致相当一部分人压根就无心为国效力,一心只想维护自己的利益,成为蠹虫,蛀蚀国家根基。

“因而必须要施行考成考绩,考察官员对新政的实施成果,陛下最好要组建几个巡抚地方的中央官员团体,只对您负责,将他们派驻往下,定期轮换,保持长期在地方巡视考察,及时向您反馈新政施行的成果。

“并且,要制定出一系列的考成考绩标准,定期定等,裁夺官员去留。末位官员要做降级、减俸的处罚,有严重抗拒执行新法者,则要夺去官身功名,降为平民。此谓‘末位淘汰’。

官家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听到此处,不禁道:“这要实行,难度实在太大了,可以想见朝堂上下会有多么强烈的反对声浪。”

“回陛下,您说得没错,阻力无比巨大,但唯有如此,才能将新法彻底执行,新法不长效,则刮骨疗毒不彻底。要做成这样的事,需要契机,需要突破口,还需要能够强力执行的得力帮手。刚柔并济,张弛有度,长效有力地推行,才是正道。”韩嘉彦道。

“将士大夫得罪彻底,岂不也是乱了我大宋根基?导致国祚不稳?”官家不禁问道。

“官家,您认为我大宋的根基是士大夫群体吗?”韩嘉彦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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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想说,民为重,载舟覆舟的道理?”官家看着她。

“我大宋与前朝不同,已无世家大族。如今朝堂上这些官员,近乎八成都出自平民百姓家中。他们既来自百姓,却又因位高权重而高于百姓,压迫百姓,这是说不过去的。大宋的根基永远都在民,有民心,便不愁无士大夫。民越强,则大宋越强。”韩嘉彦道。

官家眸光闪烁,陷入沉思。

“官家,改革势必得罪利益群体。您得罪现在获得利益的士大夫,总好过让大宋继续冗费,积贫积弱罢。若不快刀斩乱麻,则反被其乱,最终只会被拖垮。”韩嘉彦补充道。

官家沉吟片刻,问道:“那么依姐夫之见,朝中哪位官员有这个能力来辅佐朕做成此事?”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自古荐人难,一不小心就要被牵连进去。但韩嘉彦早就思索过这个问题,没有太多的犹豫,她回答道:

“臣私以为,章惇章子厚,有这样的本领。”但她随即话锋一转,道,“但章子厚性桀骜,爱憎烈,陛下需找人制衡,从中调节压制,才能在有力推行新法的同时,维持朝局平稳。”

官家莞尔一笑,没有对韩嘉彦的推荐做任何评价,而是继续问道:

“那么,何时才是恰当的契机与突破口呢?”

韩嘉彦揖手躬身:“待您亲政,便是第一个契机点。若遇外敌入侵,便是一个好的突破口。只是臣非仙人,无法演算未来,当前,您只能耐心等候。”

“哈哈哈,好!姐夫,今日朕真是大开眼界,醍醐灌顶啊。来,这一杯,朕敬你。”

官家举杯,韩嘉彦连忙躬身捧杯,掩袖饮下。官家畅快地叹息了一声,苍白的面庞涌现出红光。

“官家近来身体可康健?长公主十分挂怀。”韩嘉彦问道。

“朕…挺好,就是……朕的皇后已然定下了。”

“哦?”韩嘉彦有些意外。

官家解释道:“暂时还只是太皇太后与向太后内定的,尚未对外宣布。自元月时,二后便在遴选名单,选了世家之女百余人。姐姐大婚后,名单上的这些世家之女便入宫进一步遴选,最终选定了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孟攸棠,已将她接入宫中,学习礼仪。大概不日,便有谕旨宣达了。”

“恭喜官家。”韩嘉彦拜道。

“唉……”官家却又自斟一杯饮下。

“官家莫要这般痛饮,对龙体有伤。”韩嘉彦劝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您这是不喜孟氏女?”

“朕对她没有任何感觉,但朕…这几日有了意中人,也想说与姐夫知晓。她是,朕身边的御侍,名叫刘漪柔。朕可真是爱她,娇艳欲滴,聪明伶俐,多姿多才,可爱至极……”提起她,官家面上的红光更甚,满目柔情,指腹缓缓摩挲着酒杯口,仿佛忆起甚么美妙的瞬间。

韩嘉彦一时没有接话,这样的话题她身为臣子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而且,就连她自己也为情所困呢。

“姐夫,你和长姊相处时,可有……柔肠百结、肝肠寸断,恨不能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的感受?”年轻的官家尝到了初恋的滋味,不禁向年长已婚的韩嘉彦请教。

韩嘉彦唇口微张,眼前不由得浮起赵樱泓的面容身影,心中霎时便涌现出方才官家所形容的那般感受。她眸中柔光缱绻,情云翻涌,竟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官家见她这模样,顿时笑了起来:“朕真是羡慕你和长姊,琴瑟和鸣,能与意中人结为夫妻。”

韩嘉彦只能垂首苦笑。

……

赵樱泓今日有客,婚后过了一段清静日子,渐渐的皇室宗亲也都要来她府上走动走动,以显亲厚。今日的来客便是驸马家中的亲眷,不过并非是韩忠彦亲至,只是长嫂吕氏携着韩家的妇孺前来。数日前,就已然递了拜帖。

赵樱泓倒并不反感她们来,如此便牵扯了她的一些精力,使得她没有那个余地去胡思乱想。否则但凡她停下来,人一放空,昨夜的一幕幕便会在眼前重演,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客客气气接待,一切都安排得当,使吕氏一行人如沐春风。都听闻长公主端庄大气,满腹诗书,虽然年轻,但待人接物果有天家风范,名不虚传。

这一行人中,年纪最小的是韩忠彦的孙女,韩治的幺女,今年刚满四岁,口齿伶俐,懵懂可爱。

赵樱泓很喜欢这孩子,在公主府湖心亭中坐着闲聊时,见乳母抱她吃果子,赵樱泓也会顺手逗她玩儿。见到这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幺妹桃滢,她有好久没有见到妹妹了,这一想起,真是思念得紧。

她请托韩嘉彦看顾桃滢,韩嘉彦也很负责,关于桃滢的一切,他都会事无巨细报来。在这一点上,赵樱泓还是很感谢韩嘉彦的。

只是她心中越发对韩嘉彦升起愧疚心来,他明明并未做错甚么,但自己却已然背叛了他,背叛了这段婚姻。也许,唯一能补偿他的就是往后他若有了意中人,赵樱泓不会反对他纳妾入门。

在这一点上,驸马比她可自由多了。

而燕六,想起这个总与夜色相伴的神秘女子,赵樱泓就心口隐隐作痛。她该拿她如何是好?她对自己定是有意的,但却又因她们之间所隔着的重重障壁,而止步不前,难以靠近。她该如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赵樱泓并未因她做出的承诺,而真的相信她就会尽可能地守着自己。要把她留在身边,自己必须要做出更多的努力,必须要给她安全感才是。

是啊,现在轮到自己给她安全感了。可该如何是好呢?她从昨夜思索至今,没甚么头绪。因着她完全不知道燕六需要甚么,也弄不清楚她的身世背景,实在是无从下手。

她只知道燕六曾试着调停茶帮和漕马帮之间的矛盾,但这是为了甚么?

“长公主,这眼见着开春了,您和六郎可有出行的计划?”坐在她身边的吕氏询问道。

赵樱泓回道:“暂时未定,因着嘉郎想参加三月的春游三大会,这些日子恐怕要多加习练才是。”

“哦?竟有此事。”吕氏显得有些讶异,“不过六郎确然也有些功夫在身上,他到底在龙虎山上修行过。”

“长嫂,我颇为好奇,嘉郎当年因何会上龙虎山?只是因为身子不好?”赵樱泓不禁问道。

“您没问六郎?”吕氏笑着反问。

赵樱泓一时无言,只是摇了摇头。她和韩嘉彦,至今除了有桃滢这个共同话题之外,就不曾聊过其他的事。以至于,她真的对他丝毫不了解。

“说来也不怕您知晓,六郎他母亲身份低微,入门也极晚,一直是养在外室,直到老相公去世后才被接入门。故而入门后很不习惯,母子俩都有寄人篱下之感。也是我们不好,始终就没能处理好与六郎母子间的关系,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他与我们越发的疏离。

“当年就是因为他在府中住不惯,他娘亲央着师朴将他送去了相州老家读书,后来在老家也住不惯,他提出要游历名山大川,师朴便同意了。他在龙虎山上待了五年,后来又下山游历了五年,在大名府中举,这才返回汴京参加会试。”

赵樱泓还真不知晓这些事,她倒是能看出来韩嘉彦于家中关系不睦,但并不知其中原委。没想到今日,竟是吕氏主动说了出来。

“他是个命苦的孩子,作为老相公的幺子,八岁就没了父亲,十二岁娘亲又不明不白的没了,唉……”说到此处,吕氏颇为感怀,提起绢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赵樱泓感到一阵揪心,她发觉自己真是太不了解韩嘉彦了,竟不知他身世如此凄凉。

“嘉郎的娘亲是怎么回事?”她不禁问道。

“他娘亲姓杨,原是妓,后被老相公赎出做了外室,因着学过医术,也做女大夫行医。元丰四年的夏天,我记得是七月廿八的夜里,那天下大暴雨。杨姨娘和府里下人打招呼,说是有一户人家难产,就要一尸两命了,她必须赶去救人,然后便打着伞出去了。这一出去……就再没回来,翌日被人发现溺死在汴河中,开封府查了很久,查不出个所以然,因着当时整个开封府就没有人求杨姨娘接生的,最后只能以‘失足落水而亡’结案。”

赵樱泓听得眉头直蹙,难以想象韩嘉彦当时听闻娘亲死讯,会是怎样的心境。

“这案子,至今就再也不曾查明白?”赵樱泓再次确认道。

“是,或许真的是意外,当年六郎难以接受这一结果,求师朴带他入开封府查档案,亲自重查,但到最后仍然是没有任何其他的线索。”吕氏道。

赵樱泓感到难以接受,就连她这个毫无瓜葛的人都觉得无法接受,更别提韩嘉彦了。

此时已入申正时分,有下人来报:“禀长公主,驸马已归府。”

“请驸马来湖心亭一叙。”赵樱泓道。

下人显出犹疑,赵樱泓奇怪问:“怎么了?”

“驸马带了弓箭回府,说是要练习射术,想要问长公主借翠雨阁外那片竹林一用。”

赵樱泓愣了片刻,随即失笑。好个“借”字,偏生的当着长嫂的面说出来,这不是当面显示我与驸马疏离不合吗?这个下人……真不会说话。

但转念又想,这下人可能只是原原本本转达了韩嘉彦的话,而韩嘉彦用这个字,就是他的心声。想他这么多年都寄人篱下,如今成婚后仍旧在小心翼翼地居处,赵樱泓一时感到十分心酸,继而愈发愧疚起来。

“让他用罢。”她轻叹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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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则提议道:“不若我们也去瞧瞧,我也尚未见过六郎射箭呢。”

赵樱泓也颇有些好奇,于是应道:“好。”

第六十七章

移步往翠雨阁,需要穿过整个府邸。翠雨阁在公主府西南,那里是藏书阁,存放着赵樱泓藏有的诸多书籍、字画、金石古玩。赵樱泓起居的雪蕊院书房内的书籍,只是她平日里常会看的书籍。

吕氏与赵樱泓并行,闲话家常。她的几个儿媳落在后面私语交谈,因着韩治的幺女要去净房,带着孩子的乳母则落在最后。赵樱泓向身旁的媛兮使了个眼色,媛兮立刻会意,当即退了下去,找到绿沅耳语了几句。

绿沅一路小跑返回。

吕氏不愧是名门出身,与赵樱泓聊起诗词歌赋,依然是无比健谈。她满腹诗书,尤其对儒家经典有着相当深厚的理解,让赵樱泓颇感佩服。

走了一会儿,翠雨阁终于到了。远远的便看到公主府内知陈安候在此处,见到赵樱泓来了,便连忙迎了上来。

“我带长嫂来看看嘉郎练箭。”赵樱泓道,“他怎不在空旷地带练箭,入了竹林怎么练?”

陈安只是叉手回道:“奴婢亦不知驸马的练箭之法,不过驸马让奴婢准备了一些小型箭靶,零散地挂在竹林之中。以奴婢浅见,这似乎更像是在模拟真实的狩猎场景。”

正交谈间,忽闻箭羽破空之声,“刷”的一下,一支箭钉在了竹林入口处的一株竹子身上,准确地说,是竹身上挂着的箭靶上。

赵樱泓好奇地走上前去查看,陈安连忙跟在后面,道:“长公主莫靠近,危险。”

“不妨事,嘉郎怎会伤我。”赵樱泓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她发现这箭靶只是一块木板,能看出来是建造公主府时剩余的木材,这些木材本来是堆积在公主府的仓库中,以备往后修缮用的。如今被临时取出来,仓促间锯成了箭靶。

每一块木板只有约莫两个巴掌大,约莫两个指节厚,其上简单画了个圈做靶标。木板只是以绳子挂在柱子上,位置大概是一个成年男子身高的高度。且只固定了上端,下端都并未固定,被风一吹,左右摇晃着,非常不稳定。

而韩嘉彦的那支箭就射中了箭靶,在圆圈的中心偏右侧的位置,箭簇扎进了木板,却并未穿透木板,丝毫没有伤到木板背侧的竹身。

“这是嘉郎让你们这么固定箭靶的?”赵樱泓不禁询问身侧的陈安。

“是的,驸马吩咐就这么挂,他说不能伤到公主府的竹子。”

“一共多少靶子?”

“二十五个靶子。”

“你们挂靶子的时候他人在场吗?”赵樱泓又问。

“驸马在竹林之外等候,等我们挂好后才带着弓箭进去。而且驸马设定了时限,让奴婢看着香,要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打完全部的箭靶出来。”陈安叉手回道。

赵樱泓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摆放在翠雨阁檐廊下的香炉,内里插了一根细香,烧得很快,约莫不到半刻钟就能烧完,半柱香,那时间就更短了。

赵樱泓吃了一惊,她已然明白韩嘉彦的练箭之法究竟有多困难了。

首先他不知箭靶分布,箭靶随意散落在竹林中,由不同的人悬挂,高低各不同,他只能在竹林中不断移步观察,然后瞄准射箭。

其次,箭靶随风摇动,并不稳定,他必须抓住时机精准将箭射出,才能打中。

最后,因着有时限,他不能慢慢观察,缓缓瞄准,必须出手快狠准。且出手力道还要有精准控制,必须保证箭簇能扎入木板,又不会伤到竹子。

她又看了一下香,半柱香已经快烧完了。心中刚冒出韩嘉彦恐怕无法完成这么困难的射术训练的想法,却忽闻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就见韩嘉彦已经从竹林中跑了出来。

他头戴幞头,穿着一袭翻毛领胡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箭箙,手中握着一把包裹着黄桦皮的长梢角弓,看样式十分精美,非是凡品。一袭装束,颇有前代遗风。

韩嘉彦一眼看到了长公主,随即目光上移,看到了自己方才打出的那支箭射中了靶子,一时松了口气。

“陈安,时间可超了?”她高声问道。

“刚刚好。”陈安躬身应道。

她心道自己功力虽然退步了,但还在接受范围内,等再练练,就能找回来了。于是将弓挂在腰间,上前与赵樱泓见礼。

“长公主,您怎么来了?”

赵樱泓实在没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箭,就是韩嘉彦射出的最后一箭。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让她意想不到的本领?

“我……你长嫂今日来府里,我本想让你到湖心亭一会,却听闻你在这里练箭,于是将长嫂也一并领来看你了。”赵樱泓回神,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

“长嫂来了?”韩嘉彦讶异。

“是啊,前些日我用餐时与你提过,你忘了吗?”赵樱泓反问。

韩嘉彦汗颜,她可能当时压根就没听公主在说什么,尽闷头吃饭了。

她们说话间,不远处驻足远观的长嫂吕氏,领着后方跟过来的其余韩家妇孺也上前与韩嘉彦相见。韩嘉彦与长嫂吕氏打招呼时,见她神色似是有异,面对韩嘉彦时眼神有些飘忽,且总不断关注身后的韩治妻子杜氏。她得有些奇怪。

且她发现赵樱泓似乎也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吕氏身边这些妇孺的动向。她忽而回过味来,赵樱泓一直在说要查清安插在公主府中的韩府眼线,眼下恐怕正趁此机会进行试探呢。

陪韩嘉彦习练射术的还有公主府的几个侍卫,其中就有此前曾跟随韩嘉彦出门的岳克胡。此时岳克胡很利落地将散落在竹林中二十五处靶子上的箭矢都收集了回来,呈递给韩嘉彦:

“禀驸马,二十五处靶子全部命中,箭都齐了。”

韩嘉彦接过箭收入箭箙,笑道:“好,你去准备大靶。一会儿我练完后,你和兄弟们也可以练练手。”

“喏。”岳克胡此时已然对韩嘉彦刮目相看,他本以为驸马只是个典型的读书人,真不知道竟然是此等高手,简直令人折服。他想着一定要向驸马讨教射术,这对他往后从军大有裨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继续练?”赵樱泓询问道,她以为韩嘉彦的训练已经结束了。

“练,不过要换个方式,方才只是测试一下我自己目前的水平。”韩嘉彦道。

不远处,岳克胡已经与另外两名公主府禁军校尉抬着大箭靶过来了。

“你这是哪来的弓箭和箭靶?我怎么看得这么眼熟?”赵樱泓不禁问道。

“这是宫中武备库存着的弓箭和箭靶,我午间时与官家一起用餐,提到了我要参加春游三大会的事,不曾想官家特别热心,当时就吩咐武备库,给提了一张弓,一壶箭,还送了我一个大箭靶。”韩嘉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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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赵樱泓也笑了,她之所以看得眼熟,是因为这些装备本身就是殿前司御龙弓箭直的装备。

“这弓是多少石的?”

“二石弓,这是重弓,一般战时不用这么重的弓。我之所以取这弓,主要是为了恢复气力,长久不练,有些生疏了。”韩嘉彦解释道。

赵樱泓点头,她虽然饱读诗书,但对军事多少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不过她求知心旺盛,对任何事都有探究的想法。

可韩嘉彦所谓“生疏”也实在让她感到无语,她觉得韩嘉彦可能对一般人的射术水平有所误解。她见过她的官家弟弟练射术,那水平真可谓是糟透了,七斗的弓拉开都比较勉强,不过那时候官家还是个孩子,且他体弱,不能代表一般人。

按照宫中禁军的一般水平,一石弓能做到三十步之外精准射中大靶,便是合格。武举之中,步射两石弓,马射九斗谓之绝伦,已然是顶尖高手。韩嘉彦的水平,以她刚才看到的,用两石弓,在竹林之中,五十步开外一箭命中晃动的小靶,必然是顶尖中的顶尖。

超凡的弓箭手,一般都体格极其强健,膂力过人。韩嘉彦看上去身材颀长,也不见多么魁梧,怎的射术这般了得?赵樱泓实在是感到惊奇。

然而惊喜还在后头,当大靶竖起,赵樱泓、吕氏等人在侧旁落座,仆人还未来得及上瓜果茶饮的功夫,韩嘉彦已然提着弓走到了距离五十步开外。尚未站定,就探手从箭箙中取箭,回身看也不看就是张弓一箭,嗡的一声,弓弦的振动声仿若在赵樱泓耳畔响起,而箭矢已然眨眼间扎中了远处的大靶正中红心。

韩嘉彦感到不满意,心想这翠雨阁外、竹林侧的步道有些短了,再往外走便要入弯道,没法射箭了。不然二石弓拉满,还能射得更远,五十步实在不是甚么考验,只是让她找一找感觉。

吕氏很庆幸瓜果茶饮还没上,否则她若喝着茶看到这一幕,非得让茶水给呛着了。她心中无比震动,因为她印象之中的韩嘉彦,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射箭高手。她以为韩嘉彦在龙虎山上也不过就学了些皮毛功夫,谁曾想……

这还没完,韩嘉彦随即弓换右手,以左手引弦,再次闪电般射出一箭,箭矢唰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扎在了红心偏右的位置上。

韩嘉彦蹙眉,心想还是手生了,打偏了,左手果然差劲很多。

她给左手加练了三箭,直到能稳稳打中红心为止。接着又换回右手,以最快的速度连续射发数箭,箭矢如流星赶月,一箭紧跟着一箭,下雨般落在了箭靶之上。有几箭打歪了,但绝大多数都落在了靶心。

不一会儿,箭靶的靶心就被占满了,韩嘉彦喊了一声“清靶”,岳克胡上前,将靶上的箭取下来,送回给韩嘉彦。

此时观射的众妇孺们都已然麻木了,呆呆地望着那崭新的大靶红心上密布的箭孔,心想驸马真的有练箭的必要吗?

当此时,正射箭的韩嘉彦观察到绿沅从远处跑回来了,向候在众主人后的媛兮耳语了几句,媛兮点头,又上前向赵樱泓耳语了两句,赵樱泓全程神色保持无波无澜。这一切都在吕氏等人不曾注意到的视线死角中上演。

怎么回事?

有人在旁观看,尤其是赵樱泓和长嫂在侧,本就让韩嘉彦感到分心,加上观察到这一幕,让她联想起吕氏方才面上闪过的那一抹异色,越发难以安心。她想着今日不是练箭的好时候,还是再待他日,去郊外寻个更合适的地方习练罢。

于是收回岳克胡送来的箭,她将弓箭解下,塞到岳克胡手里,让他练,自己来到侧旁,道:

“射艺生疏,让长公主、长嫂、诸位侄媳见笑了。”

众妇孺想起此前曾欺辱韩嘉彦的一幕幕,不禁一阵尴尬心虚。吕氏干笑了两声,竟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回她。倒是吕氏身旁四岁的小孙女兴奋地抓住韩嘉彦的衣摆,夸赞道:

“小叔翁好厉害!”

韩嘉彦失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整个韩家,也就这个孩子对自己毫无成见,赤诚相待。然而其母杜氏见幺女与韩嘉彦亲近,一时显得坐立难安,想拉回女儿,却又觉不妥,眼神直往身旁的婆婆吕氏面上瞄。

吕氏笑容尤盛,只显出和蔼的模样。

“这天色不早,长嫂可饿了?不若这就用晚食罢。”赵樱泓忽而转移话题,提议道。

韩嘉彦看向赵樱泓,见赵樱泓竟向她飞快眨了下眼,她意识到赵樱泓果然在试探吕氏。于是也跟着附和:

“长公主提得正好,我练了会儿箭,一下就饿了呢。”

于是便在翠雨阁的廊下设宴,诸多美食一一呈上,众人一面观看公主府禁军校尉射箭,一面用晚食。席间赵樱泓显出别样的热情,询问吕氏喜好,又向吕氏介绍各式菜肴,尤其着重夸了夸公主府的厨师。

“我听闻厨房有一位掌厨,是长嫂安排来的。这手艺可真是令人佩服,尤其是这一道烧鸭掌,真是红亮鲜香。长嫂既然爱吃鸭子,怎舍得将这掌厨送到我们府上来。”

吕氏道:“长公主与六郎大婚,我们做长辈的当然要多加照拂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让樱泓心中有愧,宫中有指派两名御厨在我府上,我怎好再夺人所爱?我们作为晚辈的,也该孝敬长辈才是。嘉郎,你说是不是?”赵樱泓看向韩嘉彦。

韩嘉彦微笑着点头。

吕氏的神色略有些僵,但她又一次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只道:“承蒙长公主关怀,真是倍感温暖。”

韩嘉彦差点笑出声,但她很好地忍住了。

待到宴散,刚过掌灯时分,吕氏一行辞别,走时,她们还带回了一位厨子,一位负责传膳的婢女。

“这厨子和婢女都是宫中下派的,公主怎知她们是韩府人?”立在门口送别的韩嘉彦,望着远处消失在夜色中的吕氏一行车马,悄声询问赵樱泓。

赵樱泓笑道:“我让绿沅仔细观察了一下后厨给吕氏一行供膳的过程,此前我并未吩咐过膳房客人的喜好是甚么,但那位掌厨却十分熟悉该准备什么,她不仅知晓吕氏爱吃鸭子,还知晓韩治的幺女不能吃虾蟹,否则会出疹子。

“此外,移步到翠雨阁的时候,韩治的幺女要去净房,彼时其母杜氏不在身边,带她的嬷嬷在一众婢女中就选了那个传膳的婢女,绿沅亲耳听到她们在净房门口悄声讨论你我的私密之事。”

“长公主真是聪颖智慧。”韩嘉彦由衷地赞道。

第六十八章

一更天已然快要过去,韩嘉彦紧赶慢赶地出了公主府,到撷芳小院更衣,准备晚上的针灸。

今日许是因为长嫂来访之事,长公主专门留了她一段时间,二人在雪蕊院的书房交谈了一阵。长公主专门询问了她的身世背景,问得很细。末了,感叹道:

“今日若不是你长嫂提起这些,我还不知你竟有这样的经历。”

“长嫂主动向您提起此事?”韩嘉彦感到怪异。

“是,但我也想听一听你的说法。”赵樱泓见她神色有异,解释道。

“我的说法……长公主,我长嫂她恐怕不会向您提起我们刚入府时,他们是怎样欺辱我与娘亲的。”韩嘉彦冷笑道。

赵樱泓眸光一凝,顿时明白了吕氏的意图。

她主动提起此事,是为了让赵樱泓先入为主,留下一个兄嫂心疼幼弟的印象。当然这是远远不够的,往后吕氏还需多跑几趟公主府,与长公主处好关系。

如此,哪怕长公主听韩嘉彦提起当年刚入府时的事,她也会认为是韩嘉彦小题大作,亦或是因尚公主断了前途而怀恨在心,故意抹黑兄嫂。

这样一来,不会影响到长公主与韩家之间的关系,以后韩家借助皇亲身份还能继续向上攀附,永保富贵。

他们拿准了长公主无法轻易和离,故而哪怕影响到了长公主与韩嘉彦之间的关系,也无所谓,只要这段婚姻存续下去,韩家的地位就能一直稳定牢固。

他们认准了长公主对这段婚姻本就不情不愿,对韩嘉彦也冷漠疏离,因此也没太多顾忌。因着他们已经通过安插在府内的眼线,知晓赵樱泓和韩嘉彦婚后始终不曾圆房的事实了。所以谋划掐准时机,在这段时日里争取到赵樱泓的信任。

这一番盘算不可谓不老辣,但奈何赵樱泓本就打算清除府内的眼线,被她不幸撞上。

再加上有些事她无法控制,比如她带来的妇孺,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如此便出了纰漏,让聪慧的赵樱泓看出了破绽,故而不仅折了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甚至连此前吕氏苦心给赵樱泓植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反被冲垮动摇了。

这就是为何待吕氏一行走后,赵樱泓要找韩嘉彦详谈的缘故,同样的往事,她也要听一听韩嘉彦的说法,要确认吕氏是否有诓骗她。

“你娘亲的事,我很遗憾……不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赵樱泓最后询问韩嘉彦。

韩嘉彦心中温暖,她本就知道赵樱泓心地善良,白璧无瑕,今日更体会到了她的悲悯之心。她揖手道:

“多谢长公主费心,我娘亲的事,这么多年仍然查不清,我心中这道坎虽然过不去,但也别无他法,唯有……让时间磨平内心的不甘了。”

她当然会继续查,但她不想让赵樱泓卷入,也不想让外界知晓韩嘉彦仍然抓着此事不放。否则,若娘亲的事真有内幕,那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赵樱泓并未坚持,尊重了韩嘉彦的意愿。谈话到此为止,长公主也委婉送客。韩嘉彦这才得以脱身,立刻赶往撷芳小院更衣。

她一人分饰两角,不论白天黑夜都围着赵樱泓转,已然感到有些疲倦了。她有时甚至怀疑自己若是哪天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混淆燕六与韩六的角色,用错了假声与真声,亦或是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直接导致身份暴露。

这想法着实让她冷汗直冒,更觉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也许,七日针灸之后,真该让燕六消失一段时间了,否则她再这样没日没夜地耗下去,总有一天要出错。

当她一如过去的几个夜晚一般潜入长公主的寝室时,赵樱泓已然褪去了衣衫,裹着锦被在候她了。燕六在床榻前躬身一揖:

“三娘夜安,燕六来了。”

“上榻来。”赵樱泓回道,语气听上去似是有些疲倦。

燕六除履上榻,跽坐于赵樱泓身侧。后者望了一眼燕六,然后便阖上了眸子,轻声道:

“开始罢,今夜针灸完了,你就早些回去歇着,我不想你夜夜奔波劳累。”

她今夜颇显疏离,且有心事,面对燕六,神色中有着无奈与愁闷,但眸光缱绻依旧。

燕六多少能体味她的心境,她今日见到了韩嘉彦射箭,被其箭术折服,又听闻韩嘉彦的身世凄苦,心中对这位驸马愈发愧疚难安。

故而在面对燕六时,她的情感就愈发复杂起来,情愫仍在,但却因内心的道德谴责,而不愿与燕六亲近了。

韩嘉彦心中亦无奈愧疚,她知道赵樱泓会有这样的心境转变,因为她今日展露射箭本领,本就是故意为之。她想稍微平衡一下燕六和韩六在长公主心目中的地位,否则若是燕六过重,韩六过轻,那她就很难继续维持眼下的局面了。

但长嫂的事是个意外,她并不知道长嫂今日会来。而长嫂也无意中加重了韩六在赵樱泓心中的重量,于是造就了今夜赵樱泓的格外疏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六甚么也不问,甚么也不说,只是按照惯例给赵樱泓行针。待针灸完毕,又给赵樱泓切脉,最后只道:

“三娘身子如今是一日好过一日了,好好休息,莫要忧心劳累才是。”

说着,收拾好物品,便下榻着履。一直不曾开口的赵樱泓,终于说话了:

“你也知我不能忧心,你怎不问我今夜为何这般对你?”

“燕六驽钝,不知三娘如何对我了?”燕六平静问道。

“你…你这人,真是愚木至极!”赵樱泓愤愤地咬牙,斥了她一句。赵樱泓有生以来几乎不曾开口骂人,今日是极少见的一回。

她真是气急,怎会有女子如她这般对感情迟钝至极,她怕不是故意气自己的,再不然,就是也故意在疏离自己。

她果然是不愿守在自己身旁的。这么一想,不由得鼻尖一酸,泪意上涌。她侧身过去,一口吹灭了床榻内灯台中的烛火,以被蒙头,赌气道:

“你走罢!莫要再来了。”

黑暗霎时笼罩过来,燕六默然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她不是愚木,只是当她身为燕六时,已然不知该如何回应赵樱泓才好了。只能装傻充愣,来回避她的亲昵。

但她根本见不得赵樱泓落泪哭泣,都是自己不好,怎惹得她伤心难过起来。

成婚后,她扮做燕六接近赵樱泓,本意是想为她医病,因为这件事韩嘉彦不方便来做。其次,也是想逗她开心,毕竟此前燕六几次出现,赵樱泓都表现得十分兴奋快乐,在她的眼中,燕六象征着自由。

可如今似乎一切都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她无法预料到赵樱泓竟会对她升起情爱之心。谁又能想到赵樱泓会对一个陌生神秘的女子起了感情呢?以至于她甚至怀疑赵樱泓的感情是否真的是情爱之思。

踌躇了片刻,燕六坐在了赵樱泓床榻边,试着将她蒙在头上的被子扯下来,道:

“莫要这般蒙头,呼吸不畅,对身子不好。”

“怎的?你将我当孩子来哄吗?”赵樱泓更气了。

“你小我八岁,确实还很年轻。”

“那又如何?”

“三娘,你可真的对我起了情爱?亦或是,混淆了某些感情。”燕六已经强行扯下了她蒙在头上的被子,以温暖的手掌附在她的侧颊,询问道。

赵樱泓沉默了许久不曾回答,燕六能感受到她的身躯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起伏着,她在委屈伤心,但不回答,也确实是因为她并不能给出完全确定的答案。她被问住了,也开始仔细思索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三娘,我平生不曾经历过感情,也确实愚笨。我尚且不曾体味过男女之情,就更难理解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感情了。我需要一些时间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我想,你也一样需要才是。”她发自肺腑地说道。

“我只知道,我不想你消失。”赵樱泓轻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知道,我知道的。”黑暗中,燕六以指腹缓缓抚过她的面颊,拭去她的眼泪,“莫伤心,伤心更伤身,你若又病倒了,我可真是太罪过了。我说过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燕六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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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白日还是黑夜?你时时刻刻都能陪着我吗?”赵樱泓得寸进尺地索求道。

“不论白日还是黑夜,我一直都在。也许你看不见我,但我一直都在。”燕六轻声回道,她不曾撒谎,这是十足的真心话,不论白日还是黑夜,不论是韩六还是燕六,她真的一直都陪着她。

此时此刻的赵樱泓无法理解她这话中的深意,她以为这是燕六在说些好听的话哄她开心。但不得不承认,她很受用,心中不禁舒服多了。

“你……你陪我一会儿……”赵樱泓极少在人前落泪,今夜却在燕六面前哭泣,像个孩子似的撒娇耍赖。这会儿冷静下来后,她赧然不已,感觉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

幸而她吹灭了烛火,有深浓的夜色做她的伪装,她兴许还可以再肆无忌惮一点点。

燕六坐在榻边,赵樱泓静静侧躺。好一会儿,尽管神思疲倦,赵樱泓却全无睡意。她辗转反侧,又怕留燕六太久,劳她苦熬深夜,也很伤身。

正没主意间,察觉到她失眠的燕六悠然道:“我给你哼一段小曲,儿时我娘亲总会用埙吹这曲调催我入眠,很是管用。”

“你会吹埙吗?”赵樱泓倦声慵懒地问。

“我懂些乐理,会吹笛箫,只是这府内不大方便吹奏。”

“那明夜咱们出去,寻个无人的去处,你吹给我听可好?”赵樱泓顿时来劲了,她亦懂乐理,会抚琴,只是不论在宫中还是出阁后,都不曾遇上知音,也就懒动琴弦了。

“戴着面具,不大方便。”燕六道。

“可我想听。”她又无意间撒娇,声线仿佛裹了蜜糖,丝丝缠绕住燕六的心。

“好罢,我想想办法。”燕六又一次很不争气地答应了。

赵樱泓就知道她会答应,心口一甜,手伸出被子,摸索着抓住她的手,闭上了眼:

“你快哼,我听着呢。”

燕六清了清嗓子,渐渐哼起了一曲小调。她声线本就清寒,略显低沉,往日里说话少,每逢开口都觉孤高疏冷。不曾想哼起曲调,却显出隽永婉转的意蕴来。这曲调十分旷远,似是大漠之上的长调,在她的嗓音演绎中,曲调仿佛一阵悠长的风,带着赵樱泓的心远远高飞,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思绪也渐渐淡薄而去。

终于,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失去了意识,渐入梦乡。

燕六小心挣开她的手,为她掖好被角,转身拉好床帐,她取下了面具,默默拭去了面上的泪水。

第六十九章

孙绍东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口,唉声叹气地换下了官袍,准备下值。作为开封府右军巡检,他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时常呼朋引伴,出入秦楼楚馆,与各路豪杰谈笑风生。虽说官做得不大,但权力可不小,一整个开封府的刑狱官司,有三成都在他手里管着。

但就是这样一个在开封府可以横着走的人,前段时日却丢了极大的颜面,以至于这两日一直被人嘲笑讥讽。

社火那日,他和朋友开宴痛饮,打算通宵达旦地欢乐。不曾想刚喝完第一场,准备转去州桥附近相熟的青楼继续玩乐时,在门口撞见一金一银两个戴面具的女子。其中戴金面的女子被风沙迷了眼,摘下面具揉眼睛,露出了绝美的相貌。

当时他就无比惊艳,一时色心大起,想一如往常上前调笑一番。却不曾想惹怒了女子身旁那个黑衣高挑戴银面的女子,这女子身手不凡,差点没把他胳膊拧断了,又当胸踹了他一脚,当时就将他踢晕过去。

若不是他能屈能伸,恐怕还要吃更大的亏。饶是如此,也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胸口青肿一大片,连呼吸都疼,手臂也好几天使不上劲。养伤数日,才下得榻来,今日恢复当值。

其实他还没好全,若不是好面子,他真想再多躺几日。

这么多天过去,他胸中的气闷都还没过去。想他孙绍东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一个女子打成这样,关键还不知道打他的是谁,压根无处找回场子,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在开封府混?真叫他胸中积郁难平。

今日当值,更是灰头土脸了一整天,同僚一个个见他都憋着笑,还有与他不对付的个别人,更是奚落他阴沟里翻船,惹得他又气又耻,还无处发泄。

满心郁闷的他,下值后去了新城城西,打算寻他的老友蔡香亭一叙。去岁蔡香亭也遭了一次无妄之灾,被坊间传为“侠女燕六娘”的面具女人搅得丢了官,还被燕六娘当街暴打,比他还要狼狈许多,最终被其父遣去了外地避风头。

他是上月末回来的,暂居于新城城西的蔡家宅第,每日在家喝闷酒,还无多少人知晓他回京之事。其伯与其父已然施展触角,走动勾连了几个京官,打算为蔡香亭再谋一份差使,东山再起。

作为蔡香亭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孙绍东是为数不多知道他近况的人。

他们俩可谓是同病相怜,如今自己也被一个戴面具的女人打了一顿,整得下不来台。他都怀疑是不是打他的那个蒙面女人,就是打蔡香亭的燕六娘?否则汴京城哪来那么多能打又戴面具的女人?

难道是消失了一整年的燕六娘又回来了?作为掌管刑狱缉捕的军巡,他在这方面有着旁人没有的敏感度。否则这份差使,他也干不长。

去年为了缉捕燕六娘,可把开封府上上下下给累惨了,全城搜捕那么久,硬生生就丢了踪影,让她如烟雾一般消失了。如果打他的那个女人真是燕六,这可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啊!待他与蔡香亭商量一番,两人合力打个翻身仗,抓住燕六娘一雪前耻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个摘去面具的绝美女人是线索,那女人的样貌他还清晰记得,待他细细查来,一定能查出端倪。到时候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燕六娘!

想到此处,不禁兴奋起来,往城西蔡家宅第的脚步也加快了。

……

天已暮,月如钩,西风渐起,吹皱一池春水。

悠远的箫声隐隐传来,在昏黑的池畔,传出几丈远,便隐没于风声之中,融合为一。

这池子是新城城西位于汴河南岸的一处私家土地,在建龙观以西一街之隔。池子东北侧,汴河河道自西北向东南流淌而过,西侧是景初园,南侧正对着禁军军营。四周到了夜晚,基本寂静无人,十分清幽。

池子外圈出一圈围墙,归属于建龙观的□□,但往日里人迹罕至。这是汴河改道后留下的一处水洼,一年干涸过一年。建龙观将此地预留,是打算等池子干涸后,再于其上建造新的宫观。

便是这样一个夜幕里的僻静之处,成了燕六为赵樱泓吹奏箫曲的好去处。

池畔的亭台之中,赵樱泓裹着厚厚的裘氅,静静注视着远处的那个身影。燕六站在亭外,背对着她,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模糊地看到燕六的轮廓。

她挪开了面具,举着箫管悠然吹奏,衣袂随风缓缓拂动,箫声阵阵传入耳中,偶似呜咽,但大多时候都疏阔旷达,清朗如月。

赵樱泓很想看看她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燕六比她的反应快太多了,她哪怕现在起身走过去,都会惊动她。

她想要让燕六主动摘下面具,向自己表明身份,而不愿违背她的意愿去强行查明她的身份。但这个愿望究竟该如何达成,她毫无头绪。燕六似是无欲无求一般,她真不知到底该拿她如何是好。

一曲尚未奏完,燕六忽而停了箫声。她立在风中静听着什么,随即将箫管别入腰间,戴好了面具,迅速返身回来。

赵樱泓惊诧起身,望着燕六赶到她近前。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因为除了风声她甚么也没听到。

“三娘,我们得立刻走,有人来了。”

说着便拉住赵樱泓的手,带着她往来时的地方跑。她们是走院墙翻进来的,这里的院墙并不很高,燕六能带着赵樱泓慢慢翻过来。但此时情况紧急,她必须加快速度,于是对赵樱泓道。

“你到我背上来,我带着你走。”

一面说着,已然将赵樱泓迅速背起。赵樱泓刚伏到她背上,忽而一阵迅猛的力道带着她前冲,她没抓稳,差点从燕六背上翻下来。幸而被燕六反手托住后背,才稳住身形,连忙收紧手臂牢牢勾住她脖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间,忽闻身后有人在喊:“谁!谁在哪儿?!”

赵樱泓心中一紧,实在佩服燕六的听觉之敏感。

燕六背着她快速跑了一段路,眼见着到了院墙附近,又将她双腿往自己腰上缠,道:“抱紧了,一会儿我没法空出手护你。”

说话间已然松了手,发力往不远处的墙面奔去。赵樱泓吓得收紧手脚死死缠住她,下意识闭上了双眼。下一刻只觉得耳畔风声烈烈,她突然腾云驾雾,身子在半空之中旋转翻腾,紧接着倏然坠地。

待她睁眼,已然来到了院外。

燕六一刻不停地背着她往南侧跑,因为燕六的马就拴在西南侧汴河边的柳树下。赵樱泓回头去看,视线抖动之中,她并不能看清身后是否有人,想来以燕六身手之敏捷,身后的人恐怕和很难追上她们。

方才燕六到底是怎么翻过院墙的,她有些后悔自己闭了眼,没看清楚。

燕六迅速带她上马,紧接着策马飞驰,约莫向西南跑出去一二里地,才收束马缰,放缓马速。赵樱泓惊魂未定,不由问道:

“我们安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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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未追来,方才应当是建龙观的人听到箫声赶过来查看了,我们今夜还是太冒险了。”

赵樱泓想要听箫,其实最保险的是去人迹罕至的郊外。但跑得太远,来回折腾,反倒不好,燕六盯着地图思索再三才选定了建龙观的这处池畔。但因着比较仓促,她事先侦查可能并未完全勘明池畔的状况。

“三娘,往后咱们最好谨慎外出,若是真被人发现可就不妙了。”燕六劝道。

“嗯,我明白的。”这一回,赵樱泓想要追寻刺激的心思被完全压倒,惊悸占据了上风。她身份贵重,又是已婚公主,实在不能让人发现夜间与燕六私会外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此刻的二人并不知晓,当她们打马路过右手侧的一处府邸时,这府邸的少主人正和他的损友密谈,交谈的内容正是关于她们。

蔡府,恰恰位于建龙观西南侧,不过一街之隔。蔡香亭房内,此时蔡香亭看着眼前的画像陷入震惊,一旁的孙绍东道:

“崇鹤(蔡香亭字),你知道我认人的本领可是一流的,再加上开封府最好的画师来画,这五官神韵全出来了,我敢保证与我所见相差无几。这女子一脸贵气,可绝非是民间凡女,你熟悉京中的诸多贵女,看看能不能认出来?”

“太眼熟了……我不敢说。”蔡香亭眸光闪烁,面色发白,手指打颤,浑身都不自主地绷紧。

“她是谁?为甚么不敢说?”孙绍东对他的反应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她是……”蔡香亭面上神色古怪至极,似是害怕、又压抑着兴奋,他压低声音凑到孙绍东耳畔,悄声道,“先帝第三女,刚刚大婚的曹国长公主。”

孙绍东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霎时僵在原地。半晌,他结舌问道:

“你确定?”

“我不确定,但这画让我第一眼就想到了她,我感觉多半差不离。”蔡香亭道,“不行,咱们得确认一下,不能冒然行事。”

“那该怎么办?”

“守株待兔,我们找几个人埋伏在曹国长公主府附近,看看夜里是否有人会潜入她府中,燕六娘必然是偷溜进去的,不可能走正门。”蔡香亭道。

孙绍东眼珠子一转,拍了下桌子道:“就这么办!老弟,若真是曹国长公主,你可知道这里面有多大的风浪吗?这机会凶险无比,但若是利用妥当,你我不仅能翻身,更能飞黄腾达!”

蔡香亭给自己二人斟满酒,举杯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我落得如今之地,还有甚么不能舍了的?干了!”

“干!”

……

二月十三日,燕六为赵樱泓针灸第六日。

傍晚,浮云子自万氏书画铺子而来,与守在撷芳小院的翟丹换班。彼时韩嘉彦尚未过来更衣,浮云子提了一壶新鲜的梅汁、一叠胡饼和刚炙出的荷叶鸡、鲊豝,打算晚上享用一顿好的。

刚走到撷芳小院的巷子口,忽而撞上一个男子从巷子里出来。他反应迅速,及时避让,才避免自己手里的那壶梅汁被打翻。他有些愕然的望着那个男子,对方戴着个大笠,穿了一身粗布衣衫,长得五大三粗,满面须髭,肩上还扛着根空扁担,看上去像是个行脚搬运的力夫。

对方从巷子里钻出来就一路往外走,还侧首关注身后的浮云子是否有在看他。浮云子微微蹙眉,收回目光,入了撷芳小院。

“师父,您来了啊。”翟丹迎了上来。

“嗯,你吃了吗?”

“还没呢。”

“留下来一起吃饭。”说着将手里的吃食都在餐桌上铺展开来,一边布置,一边问道,“阿丹,你这两日在这附近可看到有人家请力夫做活的?”

“力夫?没有啊,这附近都是高门大户的庭院宅第,尤其是靠近公主府,戒备森严的。最近的集市也隔着好几条街呢,哪来的力夫会到这里来?”

“我刚刚就撞见一个。”

“会不会就是路过?”翟丹道。

浮云子扯下一只鸡腿递给翟丹,道:“你就吃一个,剩下一个留给你师叔,翅膀和鸡脖子留给我,我出去转转去,一会儿就回来。”

“哦,知道了。”翟丹咬了口鸡腿,直呼“真香”。

也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浮云子已然没了人影。

第七十章

二月十三日,在资善堂当值的韩嘉彦约莫未末时分归公主府。

昨夜在建龙观差点被人发现,促使长公主对夜间出游起了畏惧心。昨夜归府后,她向燕六说明暂时不打算再出去了,只让燕六来府中针灸陪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松了口气,今日总算不用再去四处侦查,勘定合适的出游地点了。她也算能难得放松一下,回府好好休息补眠。她忖着可以先躺一个半时辰,待到酉正时分再出府,去撷芳小院更衣。

不曾想睡到申正时分,她忽而被魏小武的敲门声吵醒了:

“六郎,您醒了吗?万氏书画铺子的万掌柜来了,说是要亲自将您订购的字画送给您,这字画贵重,不能假他人之手。”

啊?韩嘉彦一头雾水,披衣起身,走来开门。这一打开门,就见到她师兄浮云子笑呵呵对她一揖手,身上还背着个长条状的大黑包袱。

韩嘉彦心中一凛,她心知师兄绝不会随随便便到公主府来找她,除非出了什么事,他才不得已为之。

随即她扬起笑容,揖手见礼:“万掌柜,劳您亲自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字画贵重,又是驸马相中的好物,我自当多多上心才是。”浮云子“客气”道。

“万掌柜快请进,小武,去备茶点来。”

“唉,不麻烦,我一会儿就走。”

“那怎么行,万掌柜当留下用晚膳才是。”

“真不妨事,驸马,您知道小人也算是业务繁忙,还有不少账目得回去清点,今日真不行,改日,改日如何?”

“好,一言为定。先请进,饮一盏茶再走。”

“好,多谢驸马。”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煞有介事地彼此客气,愣是将魏小武给唬住了。他依言去沏茶,韩嘉彦抓着浮云子的手腕就将他扯进了屋内,低声道:

“出甚么事了?你怎么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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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盯梢公主府,今夜你不能离开公主府去撷芳小院,否则必会被发现。我将你的装备都给你送进来了,如此不耽误你继续给公主针灸。”浮云子飞快将情况解释了一下,随即解下包袱,塞给韩嘉彦。

韩嘉彦更是心惊,她也不打开包袱,将其先搁置在一旁,道:“怎会有人盯梢公主府,是甚么人,师兄知晓吗?”

“我在公主府附近探查了一圈,发现好些个不自然的人,或打扮成脚夫,或打扮成商贩,在公主府附近徘徊。这些人看样子许是些泼皮打手,应当是拿钱办事,他们背后是什么人暂且不明。我还要问你,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以至于查到了公主府上来。”

正说话间,魏小武端着茶点进来了,二人止了话头,又展露出一副客客气气、谈笑风生的面容来。待到魏小武上茶点退下,关好了门,韩嘉彦面色沉吟下来,道:

“我近来小心翼翼,除了在资善堂收拾了几个小崽子,也没惹到甚么人。难道是其中某个小崽子咽不下这口气,要找我的麻烦?”

浮云子抚须,摇头道:“不对,这帮人盯梢公主府,不是来对付驸马韩嘉彦的。你教训资善堂的王孙公子,也不会惹来这种下三滥的还击,公卿贵族最讲身份,怎么可能联合泼皮无赖对付你,要对付你也是用政斗手腕。而且你可是有官家、公主两层保护伞,这对公卿贵族就是最大的威慑,他们不会为了小辈的事对你穷追不舍。”

韩嘉彦仔细一想,也认同了浮云子的判断。随即她忽而想到了什么:

“既然不是对付驸马的,那就是对付公主的。否则为何要盯梢公主府?

“我想到了!春社那夜,我与长公主外出,彼时长公主因为风沙迷了眼,摘下面具揉眼,露出了容貌,结果遭到了一个男子调戏。我气不过,打了对方。兴许是那男子怀恨在心,想要对付燕六。但又无从下手,所以就盯梢长公主府,想借此守株待兔。”

浮云子闻言,顿觉不对,道:“有多少人见过长公主?那男子竟然认出了长公主?既然当时认出了长公主,怎么还敢上前调戏?”

“那男子不认识长公主,但他身边甚么人认识,当时他不是一个人。”韩嘉彦道。

浮云子道:“这就证明这伙人身份不一般,能见到长公主真容的人,多半与宫里有关联。长公主自幼长在宫中,只有宫里人能见到她,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出行,也都是前簇后拥,外人压根接近不得,只有身边的宫娥、宦官、禁军有机会见到她的容貌。而且禁军官阶还不能低,必须要有机会接近长公主近前。”

韩嘉彦眉头越发蹙紧,心觉不妙。

“你小心了,这帮人可不简单,知道是长公主还敢来此埋伏,守株待兔,摆明了就是要查实长公主和燕六之间的瓜葛,并借此做文章,他们多半有更大的野心。”

“春社那夜,我没有戴傩面,只是戴了一张银面,也没有配龙尧剑,更没有表明身份,对方多半并不知道我是燕六。”韩嘉彦道。

“但你还是戴了面具,而且身手不凡,又是个女子,这样的女子在汴京城能有几个?不管你是不是燕六,你的身份显然不简单,而且还与长公主一起夜游,这要追究起来,里面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浮云子点了点手边的茶案,道。

又沉默了片刻,二人忽而非常有默契的异口同声道:

“后日夜探开封府……”

“十五日夜里的行动……”

二人相视一眼,迅速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浮云子让韩嘉彦先说,韩嘉彦沉吟道:

“燕六以后必须避嫌,不可再出现于公主府。但燕六这个角色不能消失,反而要在外大肆活动起来,对这些宵小之辈形成威慑。以对方目前手中所掌握的东西,根本不足为惧,连污蔑都污蔑不起来,没人会相信。恫吓一下,对方便会知难而退了。”

“说得对,所以行动不仅要做,而且还要高调来做。夜探开封府,要变成夜闯开封府,如此才能形成真正的威慑。”浮云子点头道。

“如果要高调来做,就得有个幌子来掩饰咱们的真实意图。”韩嘉彦继而道,她显出苦恼模样,“该用甚么来掩饰?”

浮云子忽而咧嘴一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最近开封府大狱可是下了好几个茶帮分子,你可知晓?”

“哦?”韩嘉彦这几日一门心思围着赵樱泓打转,对外界消息的感知已然有些迟滞了。

“我本就打算今天和你提的,裴谡此人有些手腕,去年一整年在漕运线路之上来回,真让他刺入了茶帮的核心层,约莫是去年年末收网,抓了好几个茶帮的老骨干。翻过年来,三堂会审,就押到开封府大狱来了。”

“怎么不收到大理寺监狱里去?这不合规矩啊。”韩嘉彦奇怪问道。

浮云子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想了很久,猜测不收入大理寺多半是此次落网的茶帮骨干之中,有人本身就是开封府通缉人员,因此必须要先从开封府走一道审理程序,所以为了精简来回关押的麻烦,干脆就收监在了开封府大狱之中。不过具体的,你得去向龚守学打听一下,他比较清楚情况。”

韩嘉彦望着他:“所以师兄的意思是,我们要劫狱,救出那几个茶帮骨干?”

“是,这是十年难逢的机遇。这件事做好了,我们与茶帮就能建立相当牢固的关系,探究茶帮与师父之间的往事,就事半功倍。同时还能一石二鸟,形成对窥视公主府的那伙人的威慑,说不定还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浮云子道。

韩嘉彦沉吟片刻道:“很凶险,但值得试一试。不过我们之前拟定的计划就不够用了,得从长计议。”

“是,你明天白日能否去一趟万氏书画铺子?”

“可以,明日不当值,我午后有时间。此外我现在有个模糊的想法,说不定借助夜闯开封府一事,可以钓出到底是甚么人在窥探公主府。不过现在想法还不成型,待我仔细考虑一番再说。”

“好,到时候再详谈。”他随即止了话头,定定地盯着韩嘉彦打量了一会儿,韩嘉彦挑眉问:

“看甚么?”

“我发现你挺黑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韩嘉彦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疑惑。

“不是脸黑,是手黑。”浮云子笑道,“对方走了一步棋,你已经走了三步棋将对方围死了。”

“若非如此,怎能保我们平安无恙。”韩嘉彦淡淡道。

“嘿,这‘我们’里面,长公主占了几分?”

“你又来了……”韩嘉彦无语地看着他。

“好好好,我不说。”浮云子起身,对她一揖手,“驸马保重,还有两夜针灸,珍惜这最后的两次罢。”

韩嘉彦坐在椅子飞起一脚就要踹他,被他轻松躲过,然后一阵风地出了屋离去。

韩嘉彦负手站在屋檐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

……

今日的晚膳照例还是与长公主一起用,长公主今日精神不错,但是因着午后贪嘴,多吃了两块糕点,以至于晚膳有些吃不下了,只喝了一碗金米粥,用了几口鲜蔬便搁了筷子。

韩嘉彦默默地吃着饭,也不似往日狼吞虎咽。长公主照例问起官家、桃滢和赵似的情况,韩嘉彦都一一答了,却忽闻长公主道:

“驸马今日身子不舒服?”

“某一切安好,多谢长公主挂怀。”

“那怎的心不在焉的?”她奇怪问,“想来你的射术这般厉害,要在春游三大会里拿到好成绩,当不是问题。”

韩嘉彦只道:“人外有人,某资质驽钝,身手还差得远。”

赵樱泓一时无言以对。默了片刻,她道:

“待春游三大会结束,我想着趁春色出去游赏一番,不知驸马意下如何?”如若要出游,势必要报与宫中知晓,来做全套准备。如此,自然是夫妻俩一起出去最为妥当,赵樱泓已不耐继续束在府中了。

七日针灸眼瞅着就要结束,燕六此后是否还会来仍是个问题,她心中很是彷徨,没有着落。若燕六真的不来了,她恐怕需要出去走走,透透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是。这段没头没尾的感情磨折她的心,使她精神疲惫。她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长公主有游兴,承蒙不弃,某自当尽心陪同。”韩嘉彦道。

赵樱泓站起身,似是无奈,又似是在与谁生气一般地道:“莫要再这般贬低你自己,哪怕是谦辞,我也不喜欢听。说甚么不弃……我已经……”说着说着,已然说不下去,眼眶泛红。

韩嘉彦望着她,心口皱作一团,端着碗筷的手微微发颤。

“我有些字帖在整理,你慢慢用,我先回书房了。”赵樱泓起身,掩去眸中的凄楚,离了餐厅。

这一夜,韩嘉彦是从自己的独院更衣,换上燕六的全套装备,她绕了一圈,假装自己从外来,熟门熟路地潜入了赵樱泓的寝室。

针灸的过程异常安静,赵樱泓似是一直强忍着甚么,不曾开口。直到针灸结束,燕六背对着她收起全套装备,赵樱泓合衣而起,忽而缓缓贴上来,轻轻将面庞靠在了她的右后侧肩头。

燕六浑身一僵,难以动弹。

“这是第六日,明日就是最后一日。待明日结束,你有何打算?”赵樱泓问,尽管燕六多次对她承诺,只要赵樱泓不弃,她就不离。但赵樱泓仍然不放心,仍然要时时刻刻地询问她是否还会再来。

“三娘,我有一些事要去处理,因此明夜针灸结束之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燕六十分艰难地开口道。

赵樱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燕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踌躇再三,忽觉肩头暖湿,转过身,就见她已然泪流满面。

“三娘……”她顿时心如刀绞。

“你果然……还是要离开……”赵樱泓隐忍低泣道。

“不是的,我……我真的有事要去办,而且非常重要。你可能……也会听到一些风声……”她焦急不已,想解释又无法解释透彻,因而不得不透露了一些消息。

“你要去做甚么?是不是很危险?”赵樱泓顿时紧张起来。

“有危险,但我能应付。”她温声安慰道。

“事情办完了,你还回来吗?”

“会的,我会回来。”她顿了顿,本想提醒赵樱泓注意府外有人盯梢,但转念又想若赵樱泓派人去查,可能会打草惊蛇,这不利于她引蛇出洞,揪出幕后指使。反正只要燕六不出现,赵樱泓就是安全的,她没必要知道这些,又多一件烦心事,于她的心病无益。

故而她还是没有提。

她只道:“你这几日在府里好好休养,也多活动筋骨,我想看你健康长寿,我们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嗯,好。”赵樱泓终究被她安抚,心里的忧虑也舒缓了。燕六抬手抹去她面上的泪,劝道:

“睡罢,睡足了才好。明夜我再来。”

“你等我睡着了再走。”

“好。”

“我想听你哼那个曲子,很好听。”

“好。”

夜半,待赵樱泓睡熟,燕六才悄然潜出雪蕊院,她绕了一个圈,返回了自己的独院,迅速更衣,将存放燕六全套准备的包袱藏在了房梁之上最为隐蔽、无法被注意到的角落里。然后才倒在床上,枕臂沉思。

似是想通了甚么,她心中有了大概的主意,不多时便渐渐入睡。

此时的她并不知晓,方才她悄然翻墙入独院的一幕,被独院外正提着灯笼走过的公主府内知陈安注意到了。陈安习惯于在睡前走一遍公主府,查看烛火安全。

只是陈安夜里视物的能力不是非常好,所以总会带一个眼神好的小内侍在自己身边,帮着查看。彼时他们站在较远的抄手游廊之下,陈安模糊间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墙头闪过,似是进了驸马独院。

“那是甚么?你看到了吗?”陈安询问身旁的小内侍。

“对不住,掌事,奴婢方才没注意。”小内侍有些紧张道。

“莫非是狸猫?”陈安嘟囔了一句,也没有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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