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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二月十五,韩嘉彦午后归公主府,午休片刻,便背着个长条状的大黑包袱出了门。他吩咐下人转告赵樱泓,说是有友人远道而来,他要赴往相会,共同品鉴字画,把酒言欢,夜里便不回了。

赵樱泓听闻,不由得纳闷他的友人到底是谁。昨日府中掌事陈安向她汇报府内事务的时候,提到前日有个字画行的掌柜曾入公主府给他送字画,她心中有些好奇,到底是甚么字画这般贵重。只是韩嘉彦似是并没有要与她分享的意思,她也只能作罢。

她仍然沉浸在与燕六的离别之情中,有些打不起精神。昨夜是针灸的最后一夜,尽管她努力追问,但燕六始终不曾说明她到底要去做甚么。赵樱泓好生担心,只盼她周全无恙地将事情办妥,再早日回自己身边来。

她决意给自己找些事做,不能再这般荒废懒散下去了。想起去岁呕心沥血为弟弟写政事手札一事,有些地方终究不够完善,因着缺乏对地方上的了解,尤其对边事缺乏考察,她的文章略有些空泛。

近日听燕六提起边事和民间疾苦,便想要多了解这些,于是打算修书一封送入宫中,请弟弟将有关的奏疏邸报抄录来与自己知晓,好多多学习研究一番。

说来也巧,当她写好信件准备让陈安发入宫中时,宫中来人了。是御药院梁从政,她与弟弟的亲信。梁从政是来给赵樱泓送药的,近来赵樱泓服用的药,有好几味也是御药院送的。他还送来一封官家的手书,是给韩嘉彦的。

却没有与她的书信。

赵樱泓心里不是个滋味,弟弟这么快就把姐姐给忘了,倒是和姐夫亲近得很。她将自己写的信交给梁从政,让梁从政转交。然后收了官家的手书,打算亲自转给韩嘉彦。她有些好奇官家到底在信中写了甚么。

……

彼时,被赵樱泓牵肠挂肚的“燕六”韩嘉彦,赁了一辆驴车,赶到了距离开封府衙不远的水官茶肆。

开封府位于皇城东南,北邻秘书省,西与东藏库隔街相对,南与大乾明寺二分一坊之地。占地相当开阔,内里楼宇森严繁复,被汴京百姓俗称为“南衙”。

虽然如此,开封府仍然位于相当繁华的地段,四周商铺林立。这水官茶肆便是一处有名的吃茶去处,每日顾客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她入了茶肆第二层的閤子,已有人在此等候了。

“师茂兄。”韩嘉彦一入閤子,对方便起身揖手行礼。

韩嘉彦笑而还礼:“况知兄,让你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

候在此处的人正是龚守学,韩嘉彦昨日书信一封送与他,约他今日午后在此见面。

韩嘉彦入内后,将身上包袱卸下,搁在身旁的条凳之上。龚守学好奇问道:

“这是何物?”

“这是两幅字画,一会儿与况知兄谈完,某还有友人要会。”韩嘉彦笑道。

“原来如此。”龚守学道,“那我不耽误师茂兄的时间,我们直入主题。”

“不急,我先问问况知兄,令尊的事情查得如何了?”韩嘉彦笑着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他沏了一杯茶。

“暂时还无头绪。”龚守学叹了口气,“师茂兄要我探究家父到底与何人见面,我和家人们分头细细去问,但都没甚么收获。只知道家父那日大概是往西面城外去了,但出了城,就实在无从查起了。”

“西面……可是沿着万胜门内大街往城外去的?可有人目击?”

龚守学解释道:“是,有个卖货的小郎,每日都在那里卖货,记性也很好。他说他确实看到家父沿着万胜门内大街往城外去。某问他家父身侧是否有其他人,那小郎说是没有,只是家父独身一人。那小郎是卖竹编物的,家父在他那里买了一个背篓,一顶斗笠,付了一贯钱没让找,所以那小郎记忆深刻。”

“如此说来……令尊是有备而出,并非是被人拐走的。”韩嘉彦沉吟片刻,随即道,“城外也并非无法继续查下去,况知兄可以查找一下郊外的寺庙、宫观,想必令尊不会走得太远,最好这些庙观附近有艾蒿生长,兴许还会有收获。”

龚守学双眼一亮,忙揖手道:“多谢师茂兄提点。”

韩嘉彦则笑道:“某现在也很需要况知兄提点啊。某早年间于江南行走,结识了一位朋友,家中是做茶的。这位朋友近日予我书信,说是家中出了事,有一位同样做茶叶的舅舅外出行商下落不明了,后来仔细一打听,竟然是被官府抓了,押到了汴京来,就关在开封府大狱之中。他托我解救,我全然不清楚情况,很是头疼啊。”

龚守学闻言,一时蹙起眉头,道:“师茂兄,某劝你还是不要插手此事的好,近日押入大狱都是茶帮的反乱分子,多半都是要绞死或远徒的。你那位朋友的舅舅,恐怕可不是什么善茬。”

“我心想也是,但你也知人情难还,我早些年在江南,身上盘缠用尽,是人家收留了我,与我吃喝,使我不至于落魄无依。如今人家求我办事,我却甚么也做不了,心里实在过不去。”韩嘉彦唉声叹气。

“这……可不论是你,还是在下,都没那个能力救他们出来,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龚守学为难道。

韩嘉彦思忖了片刻,道:“要不这样,况知兄若是知晓那些个茶帮分子有几人,姓甚名谁,列个名单给我。我看看我那朋友的舅舅是否真的在其中,若不在其中,倒也不必如此劳心费神。若在其中,我也好给我的朋友一个交代,不是我不作为,只是实在没那个本领。”

龚守学思索片刻,道:“既然师茂兄如此相求,某怎能不帮。这不是甚么秘密,待到量刑之日自会告知天下,我现在便写与师茂兄知晓。只是师茂兄……此事还望你替我保密。起码在裁夺刑罚、告知天下之前,这份名单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这是自然,某知晓其中利害,你我自当要撇清干系才是。”韩嘉彦郑重道。

于是龚守学以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四个名字。韩嘉彦仔细看去,第一个名字就惊了她一跳。

只见“陈硕珍”三字赫然入目。其余三人分别是:杨浩然、段成才、任品规。

“可有师茂兄要找的人?”龚守学问。

“万幸,都不是。”韩嘉彦笑道,随即又道,“某也对东南茶帮有所耳闻,这个陈硕珍莫非正是茶帮的女首领?”

“是。”龚守学点头。

“那岂不是东南茶帮已然群龙无首,崩溃在即?”她又问。

龚守学呵呵一笑,道:“茶帮去岁年末时已然被裴谡率领的官军击溃了,不仅仅是陈硕珍被伏,她手下的三员虎将,号称‘三柱石’的杨、段、任也都一起被抓。剩下的成员四散奔逃,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基本都在地方大狱之中。”

“此事倒是做得隐蔽,未曾听闻。”韩嘉彦一面说着,一面将方才茶水写的那四个名字抹去。

“因着还牵扯到了闽茶、川茶等茶产区,怕还有其他的成员不曾落网,故而没有大肆宣扬,还等着一网打尽。”

“那为何不入大理寺狱?”

“因为段成才还牵扯到了去岁开封府的一起刑案,故而开封府要先行审理此案,再统一交由大理寺复审。”

“是甚么案子,某就是好奇一问,况知兄若是不方便告知,可以不说。”

龚守学也并未隐瞒,解释道:

“这案子……兴许师茂兄也听说过。有个契丹商人,去年三月溺毙在了汴河之中。这案子也是我负责查的,只可惜线索极其稀少,很快就没头绪了。

“不过这契丹商人最后出没的地界是汴京茶场,同一时间,茶帮的核心骨干段成才就在汴京茶场之中,且很可能与被害的契丹商人接触过。上级怀疑段成才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故而将他列入了这案子的通缉对象。”

“况知兄不认可这个判断?”韩嘉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确实不认可,因着有许多细节对不上,通缉段成才,不过是为了找个能顶罪的交差了事。即能打击茶帮,又能向辽国交代,何乐而不为。但这不是案子的真相,所以我不认可。我姑且一说,师茂兄姑且一听。”龚守学笑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龚守学便起身告辞。送走他后,韩嘉彦坐在閤子沉吟等待了片刻,等来了翟青。

“师叔,都准备好了,就差车马了。”

“备一辆四人马车就够了。”韩嘉彦回道。

“好,我明白了。”翟青一揖手,便又离去。

待他离去,韩嘉彦背起包袱下楼结了茶钱。接着绕到水官茶肆的后巷,上了一辆停靠在这里的马车。这是一架很小的马车,乌篷之下只够一人落座,两人都嫌拥挤。马车的车辕之上坐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男子,正是浮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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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坐入车中,解开腰带,除去外袍,内里是一整套夜行服。而长条黑包袱里,便是她的龙尧剑。她取剑出鞘,用麂皮布仔细擦拭打理剑身,神情肃穆。

“如何?”坐在车辕上的浮云子低声询问道。

“事情比我们想得要严重,陈硕珍与茶帮三柱石一起被抓,茶帮覆灭。”说着将方才龚守学告诉她的事情,都说与浮云子知晓。

“哈哈,茶帮怎么会轻易覆灭。只要有茶一日,茶帮就还在。有没有陈硕珍,并不紧要。”浮云子倒显得十分豁达。

“我只怕我们要查的事情,查不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查不明白,就换一条线。”

韩嘉彦不再多说甚么,剑枕双膝,闭目养神,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今夜的行动计划,静候夜幕降临。

红日低垂,逐渐掩没于天际。开封府雄伟的府门也逐渐被深沉的夜色笼罩,有值夜的胥吏给开封府内的诸多灯笼点灯。府门旁的鸣冤鼓侧,两名身材高大的军巡力士带刀伫枪,挺立护卫。

穿过府门,为仪门,仪门东西两侧通往办理具体公务的职属部门,如左右司理院等。

仪门之后是开封府长官的办公大厅,叫做“设厅”。设厅与仪门之间,有一块戒石,上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铭文。

设厅的两侧,同样分布着各个职属部门。左侧为府院、司法厅、司户厅、佥厅、节推厅、察推厅等,右侧为储放公共物资的库房,如军资库、甲仗库、常平库、架阁库、公使库、钱库等。

设厅后面,是开封府长官生活起居的地方,还有用以待客休闲的园林——府圃。

入夜后,各司各部都会留人值夜,而左右军巡院每夜也都有值守队伍,重点布设于诸库房之中,彻夜轮守、巡逻。

正是日夜轮替之时,今夜负责戍守架阁库的军巡校尉换防后立在了架阁库铁将军把门的大门口,无力地打了个呵欠。

他身侧的同僚笑骂了他一句:“刚到点就瞌睡起来,你这整日的不是吃就是睡,猪啊?”

“滚你娘的,洒家昨儿赌了一夜,一宿没合眼,今夜又轮夜班,能不困?”

“是吗?手气如何?”

“输光了。”

“哈,我就知道,你这臭手。”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笑骂间,并不知晓架阁库二层的飞檐之上,有一个黑影背负碧剑,面戴傩面,正无声无息地蹲在阴影中,手里摸索着身后的窗锁。压根无人察觉她何时入内,更无人发现她如何在府内行走,如鬼魅似幽影。

“咔哒”一声轻响,窗锁开启,黑影缓缓推开了身后的牖窗,身子向后一倒,便没入了架阁库二楼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七十二章

开封府架阁库,是一处三层阁楼,每一层都相当高敞,内里排布着几十排书架。这些书架之上,多半都是民事、田亩、诉讼案底等案卷存放。

而贴墙则布满直通天花板的大立柜,这些柜子都是带锁的,每一列都是连环锁,需要打开最底层的锁口,才能打开一整列的书柜。

燕六没有过多地在第二层浪费时间,进入之后,便直接循着楼梯上了第三层。十七岁那一年,刚从龙虎山归来的她知道了娘亲三年前已去世的消息,无法接受之下,曾央求长兄以他的关系带她入开封府翻看案卷。

由于案卷不外借,因而彼时她就候在架阁库之外,亲眼看到书吏爬上了三层,取出了案卷。她知晓刑事卷宗都存放于第三层,哪怕八年过去了,想必这个格局也并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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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第三层的书架之上都是刑事卷宗,结案的或正在审理之中的大多存放在敞开的书架之上,方便于取调查阅。而大案要案以及涉密类案件,则锁闭于大立柜之中。

书柜之上有标识,按照年月排序,以方便精准查阅。

燕六从怀中取出一个黑布包裹的小球,打开黑布,便有荧光照耀发散而出。这是一颗夜明珠,如此她便可以避免在架阁库内生火。夜明珠的光芒比火光更微弱,她试验过,夜间从阁楼之外并不能识别出夜明珠的光芒。但这点光芒足以让她辨识出小指甲盖大的文字。

迅速找到了元丰四年七月的柜子,她先翻找敞开的柜子,翻了约莫一刻钟,没能找到娘亲那起案子的卷宗,这在她的预期之中,她知道娘亲的案子多半是要锁起来的,一是十一年过去了,老卷宗肯定是要储存起来,二是娘亲的案子确实是无头悬案,疑点重重,但却被草草结案。

不过今日她入架阁库可不单单只是为了查娘亲的卷宗,熙宁九年念佛桥歌伎落水案和去年的西夏商人溺毙案也是她这次翻卷宗的重点。这三起案子疑点重重,且都有一个共通点,死者都是溺毙而亡。

她又找到了元丰四年七月的上锁柜,小心将锁撬开,开始查找起来。又翻找了一会儿,她总算找到了娘亲案子的卷宗,将其翻开,熟悉的文字进入眼帘,这卷宗她反复读了几遍,每个字都刻入了脑海,如今回看,仍然与当年别无二致。

娘亲尸首的验尸结果是口鼻泛白沫,溺亡。尸身之上没有任何外伤,散发,发簪丢失,衣衫也完整,衣衫之内不曾夹带任何多余物品,双手干净、指甲之内也无异物。判断并无他杀可能。最终断为意外失足落水溺亡。

但这显然不正常,她出门起码会带着钱袋,若真是去为人接生,也该带着存放器械的医药箱才是。怎么这些东西都不曾见到?且母亲会武功又会水,怎会溺亡于汴河这种并不很深、且流速很慢的河水之中?

她叹了口气阖上卷宗,想必八年前被她翻阅后,这卷宗就此尘封,再也没被打开,也没有添置任何新的内容。

她感到失望,但这也在她意料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有谁还记得韩家最卑微的姨娘杨大娘子?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气馁,反倒将娘亲案子前后时间相差无几的卷宗都迅速翻阅了一下。很快,一起案子进入了她的视野。

元丰四年五月时,相州出了一起劫盗杀人案,相州审理完毕,但在审刑院复核中,发现此案错判,三名盗贼之中,有两名从犯不该判以死罪,但彼时此二人已然被处死。此案于是被审刑院发给开封府异地审理。

开封府在审理过程中,发现相州负责判决此案的观察判官陈安民有问题。陈安民身份不简单,他是文彦博的小舅子,文彦博长子文及甫的母亲便是陈安民的亲姐姐。而文及甫又是当时左相吴充的女婿。

陈安民为了消灾弭祸,一面让下属用钱贿赂大理寺上下官员,一面让文及甫请吴充之子吴安持帮忙,吴安持还是王安石的女婿。

彼时是蔡确担任知谏院,他注意到了这个案子,看出此案之中的官场牵扯,故而将此案发往御史台,御史台介入,直接杜绝了此中的官官相护。最终导致陈安民被罢官。

七月时,陈安民回到开封府家中,没过多久就突然一命呜呼了。卷宗上记载,时间是七月廿六,死因是突发心绞病不治而亡。而她的娘亲杨璇是七月廿九被人发现溺毙于汴河之中的,期间只差了三日不到。

燕六之所以会注意到此案,是因为她记得章素儿曾说过,她七月廿八那一夜因不明原因跑出家中,曾在一处街角亭避雨,见到了对角一户人家挂着白灯笼,正在治丧。

会不会就是这个陈家?

陈家在哪里?她翻遍卷宗,未有记载,不过这倒不难查。

她收起卷宗,又用撬锁针将锁锁了回去。为了掩盖她曾进入过架阁库的痕迹,这是必要的步骤。

接着她又找到了熙宁九年歌伎落水案卷宗,同样也是锁着的。死者李冥,艺名岚蝶儿,张定远之妾。

张定远?!白矾楼的老板?原来岚蝶儿的丈夫竟然是他。

她又仔细去查看李冥的人际关系,发现基本都是围着张定远转。但有记载的只从她十三岁入白矾楼为歌伎开始,之前的出身记载一概全无。

据张家老夫人、张定远之母的口供记录,岚蝶儿自称是庆历五年生人,自言家中赤贫,七岁时失怙失恃,舅姑将她卖为奴婢,因着有几分姿色,辗转被卖入白矾楼。

她小张定远三岁。刚入白矾楼时,张定远还是少东家,尚未继承家业。七年后,她二十岁,虽然不是白矾楼最出名的歌伎,但与张定远已然走得极近,有了实际上的肉/体关系,在白矾楼中地位十分特殊。

张定远二十八岁时接过家业,不久她便嫁给张定远为妾,时常也会帮着丈夫打理生意,白矾楼关于盐、酒的这一部分生意,有相当一部分是她主理。她和漕运一系的人关系极好。

漕运……燕六沉吟。

她出事的时间是熙宁九年的腊月十八,彼时张定远带着他的三个儿子皆在外行商,尚未归来。张定远的老母、正妻皆在家中,家里的奴婢仆从也未出门。约莫傍晚时分,本在家中的岚蝶儿在并未告知家人的情况下,悄然出了家中,随后被元达和尚“目击”到于念佛桥上坠河。

这是第一个疑点,因为张家就居住在白矾楼附近的宅院之中,距离念佛桥很远,步行要走三刻钟,坐驴车也要一刻钟还多。查过当晚的张家附近的车马租赁点,并没有人见过岚蝶儿来租车马,她应当是步行去了念佛桥。

元达和尚的供词里,自称双目无法视物,离得又远,故而不能说清杀害岚蝶儿的人是谁。他只知道岚蝶儿确实与人发生了争执,他听到了争吵声、惨叫声,紧接着就听到了落水声,整个过程非常短促。

燕六眉头蹙起,她知道岚蝶儿被毁容了,如果说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凶手来得及毁容吗?

她将卷宗翻回仵作验尸的记录,仔细查看。岚蝶儿的面庞是被刀刃割烂的,如果真如元达和尚所说,惨叫声后紧接着就听到了落水声,显然凶手是来不及一刀刀地划烂岚蝶儿的脸的。

怎么回事?是元达和尚在撒谎,还是说岚蝶儿落水后一时没死,还发生了什么,导致她被毁容?她记一下这个疑点。

而岚蝶儿的死因与杨璇一样,口鼻有白沫,是溺毙而亡。毁容,是发生在溺毙之前的,因为她面上有部分比较浅的伤口出现了结痂愈合的痕迹,人活着伤口才会愈合。

她被毁容这个过程,显然是相对较长的。不该是在桥上发生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可疑……她越发心惊。

看完了岚蝶儿案的卷宗,她照例将卷宗重新锁好。接着她又走到最近两年的刑案卷宗架子旁,西夏间谍溺毙案发生在去年三月,算是比较近的案子,而且至今尚未结案,想必会放在非常容易触及的架子上。

不过她找了一遍,没有,她也没有奇怪,想来这案子的卷宗应当尚未归档,还在开封府判官们的手中。

至此,她在架阁库内需要查阅的事项就全部查完了,不过她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接下来的行动还有一段间隔,她便下到二层,查找起陈家的宅第契书。陈安民是士人,他的宅第归属开封府士曹参军管理,不多时,她果然找到了陈安民宅第的管理记录。

她随即吃了一惊,原来这宅子距离念佛桥并不远,就与现在文家所在那片宅院毗邻。陈安民死后,这宅子空置下来,由文府托管,现在似乎是对外出租。至于租客是谁,就没有记录了。

熙宁十年年初,岚蝶儿案后约莫两个月,文彦博一家就搬到了念佛桥畔。四年后,元丰四年七月,文彦博的小舅子陈安民死在了念佛桥畔的陈宅之中。三日后娘亲溺毙于汴河。

这难道真的都是巧合吗?她不相信。

她收起了夜明珠,又从窗户潜出,静悄悄不曾惊动任何人地穿过府衙的重重楼阁,向不远处的开封府长官办公区域潜行而去。

今日真正的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演上一出大戏。

……

裴谡理了理身上的宦官袍服,在两个随侍的簇拥下,自开封府侧门进入。已有一名开封府吏员在候他,等他进来了,便带着他一路快步往开封府大牢行去。

他大阔步前行,行步如风,以至于那领路的吏员有些赶将不上,只得一路小跑追着。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开封府大牢前的司法厅。已有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候在此处多时了。

“范龙图,久侯了。”他一进入,只与上首座的权知开封府范百禄行礼,其余人一概不理,直接落座于下首第一处空着的位置上。

“裴昭宣客气,因着时间紧急,明日朝会便要有个初步的裁夺呈给太皇太后,故而今夜将你约来详谈,搅扰之处还望海涵。”范百禄道。

随即又将身侧几名官员介绍给裴谡认识,他们分别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以及枢密院派来的代表,基本都是五六品的中级官僚,只负责上传下达,并不拿主意。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本就是三法司,会派代表来很正常,这枢密院之所以会派代表来,是因为死去的契丹商人牵涉到了边事,这归枢密院管辖,故而要派人旁听。

当然这个契丹商人到底是不是契丹人,还存疑。

“范龙图不必多言,直入主题罢。”这裴谡说话直来直去,很不客气,显得倨傲无礼。惹得在座几位官僚面上不是很好看。

奈何此人现在是太皇太后眼前的红人,不仅背景强还刚立了大功,很是惹不起。因而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

“抄录的卷宗就放在手边,我们几个都已看过,裴昭宣要不先看看?”范百禄倒是毫无情绪波动,平和问道。

“不必了,我对这四人的情况了如指掌。主要是这个段成才杀契丹人的事,目前的审理结果如何?”裴谡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并不认罪。”刑部代表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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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想来也不会认罪。”枢密院代表冷哼道,“哪有会老实认罪的罪犯。”

“问题是他不论认不认罪都是死刑,已然是债多不愁。若真是他干的,为何不干脆认了?”御史台代表疑惑道。

范百禄打圆场道:“虽然没认罪,但他还是招了一些事的。这个契丹商人,实际上是西夏人,说的是西夏语,这就是最大的收获。这就不会影响到大宋和辽国的关系了。”

“这倒是件好事,我们已派人赶往白沟河榷场核实过了,这个契丹商人的身份确实被顶替了,其尸首目前也在榷场附近的山林中找到了。”枢密院代表道。

“这也不能就说是西夏人顶替了他呀,而且杀的是西夏人就好了吗?这不还是要影响到和西夏的关系?本来西边就紧张,这下给西夏人找到由头了,又要来挑衅掠杀。”御史台代表愤愤道。

“将他抛出去顶罪不就完事了。”枢密院代表不耐烦地道,“除了段成才,凶手还能是谁?”

“他不是还有个同伴下落不明了吗?”刑部代表道,“这里面有疑点啊。”

“唉,刑部、御史台,你们二位整日里审案子脑子都审成木头了罢,不带转弯儿的?”

“你说什么!”

说着说着,刑部、御史台代表和枢密院代表又吵嚷起来,范百禄连声劝架。想来这架已经从白天吵到了晚上,还没吵出个结果来。

燕六伏在屋顶之上,周身都融于夜色之中,静静听他们吵架。裴谡今晚的到来在她的计划之外,不过看眼下他们吵成这样,多半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了,故而燕六倒也不着急。

她正在等待着潜入大狱之中的师兄浮云子的信号,救出那四个人,师兄计算过,大约只需要半刻钟时间,当然这是顺利的情况下。此时距离约定好的师兄潜入救人的时间约莫过去了不到半刻钟,应该快了。

“我真不该和你们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安排一下,我要亲自审理段成才。”裴谡略显尖利的嗓音忽而穿透了那几个官吏的吵嚷声,随即厅门被推开,裴谡大阔步走了出来,就要往大狱而去。

不好!

裴谡的嚣张跋扈与急不可耐远远超出了燕六的预期,而此时浮云子还未发信号。情况急转直下,一旦裴谡闯进大狱,就该发现不对了。

需要即刻改备用计划!

燕六一咬牙,猛地从屋顶起身跃出,龙尧于半空中出鞘,嗡鸣着朝裴谡的头顶劈去。裴谡霎那间察觉剑气,来不及回头,立刻向侧向滚出躲避,险之又险地避开,但头顶幞头的一脚被剑锋劈断了。

“谁!是你,燕六娘!”裴谡滚地而起,当即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防身匕首,一抬头就看到了展剑而立的燕六。

“是我,裴昭宣还认得我,是燕六的荣幸。”她笑意吟吟道。

“哼!果然,你和茶帮的人是一伙的!开封府的儿郎们!行走的悬赏就在眼前,还不来取?!”他尖着嗓子高声呼喊道。

听到动静,外部有大量杂乱的脚步声向这里涌来,宿卫开封府的军巡军士们披甲执锐,一拥而来。

“哈哈哈哈哈!燕六项上人头就在此,有本事就来取!”她大笑喊道,一振剑,闪电般向裴谡冲去。

第七十三章

当燕六在开封府大狱前与裴谡等一众人等开战之时,浮云子正艰难地托着一个沉重的大汉往大狱的气窗上爬。

这位大汉正是段成才,他长得又高又壮,但没奈何人处在晕厥的状态之中,必须要靠人把他抬出去。

浮云子在下面使劲儿推,杨浩然、任品规二人在上方拉拽,三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把段成才拽到了气窗口。但因着气窗狭窄,段成才身材粗壮,一时之间又很难将他弄出去,不得不一点一点地磨,胸腹和背部的皮肤都要被磨烂了。

而已经在窗外的陈硕珍焦急万分,她已经听到了大狱前的动静,且听到了有军士在呼喝,要派人来大狱后面查看,若不抓紧时间,他们就会再度落入罗网。

浮云子的计划是这样的:

自从决定劫狱,他曾三次勘察开封府,注意到开封府中的一个杂役小吏,他负责洒扫送饭,做一些杂事,他经常值夜班,且专门负责给牢狱之中的狱卒送饭。浮云子跟踪了他两日,摸清了他的声音和举止特征,又制作了他的人皮-面具。

行动这一日,他趁着这个小吏不备,将其打晕绑住藏起来。随后装扮成小吏潜入了开封府,并按时按点给狱卒送饭。

如此混入大狱,又在狱中巧舌如簧,使赌博玩乐的手段,吸引散布在狱中的狱卒全部集中到了值房之中,然后乘人不备,闭气、放出迷烟,将所有狱卒迷晕,锁在了值房之中。

接着,他不费吹灰之力摸到了钥匙,打开关押陈硕珍等人的牢房,并开启了他们的枷锁。他劫狱的动静显然惊动了牢房中的其他犯人,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冷眼旁观,浮云子一概不理,反正不论他们如何扯着嗓子叫,声音也传不出这大牢,惊动不了外面的人。

直到这一步,都与计划一般无二,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

他有预料到陈硕珍三人受刑的情况,只是没想到开封府下手这么重,连番的鞭挞杖刑将段成才打得皮开肉绽,整个人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以浮云子对开封府大狱的了解,开封府作为首善之地的牢狱,为了给天下做出天子脚下、仁爱之地的表率,素来对于用刑十分审慎。在包龙图知开封府后,上行下效,执法严明,更是几乎没有出现过屈打成招的情况。

而类似段成才这样的死囚,因为涉及的案情重大,一般也不会急着上大刑,三法司会审后,若嫌犯执迷不悟,拒不招供,才会上刑。

这还没三法司会审呢,开封府就擅自上大刑,这显然超出常理。也正因如此,这给他劫狱的计划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减缓了不少时间。

开封府大狱只有一个正门出口,显然不能走正门。按照浮云子的计划,从气窗爬出来后,便会来到府圃之中的一片竹林。这竹林隔绝了大狱与知府私人住处,穿过竹林进入府圃,可以进入知府的私人地界,然后便可从侧门而出。

他安排的马车,就候在后门附近,等他的信号。一旦从后门出来,浮云子便会吹响鹰哨作为信号,届时马车会来接他们。而燕六听到信号,则会开始大闹开封府,吸引官兵的注意力。

气窗钉着木栅栏,其长宽高本身尚不够一个成年人钻出去,不过浮云子既然做好了计划,也会考虑这一点。开封府大狱是砖砌结构,浮云子早早就松动了气窗附近的几块砖,用的是他自己调制的腐蚀液,每天都过来抹两遍,墙砖已经全部松脱了,从内里用锤凿敲一敲,便能轻松将气窗连带着附近的砖块都拆掉。

不过他低估了段成才的体型,加上时间紧促,窗子还是开小了。

好不容易将段成才送上去,浮云子都快累瘫了。喘了口气,来不及去关注外面燕六的情况,他立刻跳上气窗钻了出去。

“这里走!”他带着几个人往竹林里跑,但此时已有开封府的官兵围了上来,并有人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奔跑于竹林之中的身影。

“在那儿!”

“站住!”

“哪里跑!”

呼喝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大批的开封府官兵快速围了上来。浮云子、杨浩然、任品规三个男人抬着段成才气喘吁吁地往外跑,杨浩然、任品规本来就身上带伤,好几日茶饭未进,早就饿得没了力气,浮云子方才也把力气使将出去七分,不剩下多少了。因而带着一个如此沉重的人跑,速度压根比不过这些官兵。

陈硕珍虽然是女流之辈,可胆气、毅力均是人中龙凤,她身长五尺三,体型比之一般女子更为魁梧健硕。自幼习武,一身高强本领,因着有勇有谋,靠本事被推举为茶帮首领。

黑暗中,她忽而看到竹林中有几节砍倒的老竹,就堆在林子里尚未被运走,于是顺手抄起一根,给几人开路。

“啪啪啪”,一根竹棍在她手中使出长枪一般的威力,棍头开花,有无可匹敌之威,竟然将围上来打算包抄众人的官兵打得四仰八叉,硬是破开了一个缺口。

好霸道的枪法!浮云子在后面看着暗暗心惊,心道这枪法可不是哪个山野之人随随便便能练出来的,必然是有传承的。

几人趁机加紧逃跑,官兵在后方追,但此时,被拖住包围的燕六也赶过来了。她剑锋所过之处,人所不能匹敌,裴谡即便武艺高强,也无法近身。因而虽然本领尽出要把她围死在大狱之前,却硬是被她破开一道口子,冲了出来。

她脚下生风,跑得极快,闪电般饶过了大狱往竹林奔去。裴谡带着官兵在后面紧追不舍。并急得大喊:

“弓弩手!弓弩手还没到吗!?”

开封府的弓弩平日里都封闭在军械库之中,因着弩是管制兵器,哪怕是开封府的军巡一般也不会使用。所以紧要关头,官兵配备弓弩就需要时间。

承平日久的开封府军巡官兵,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弓弩了,突然遇袭甚至难以反应过来,显得相当迟缓。不过饶是如此,仍然有三五精英弓弩手跌跌撞撞追了上来,并向奔逃之中的燕六发射弓箭。

燕六的身影在夜幕之中如同蝙蝠一般灵活,穿梭于竹林之中,迅捷地躲避着弓箭。

追在后方的裴谡趁着弓弩手发射弓箭搅扰,从腰间摸出飞针暗器,瞅准时机对燕六打出。燕六发觉右手后侧有箭矢射来,左手侧却也有一股阴寒的危险之气,危机之中急中生智,使出一个旋身跌,身子打着转儿伏了下去,到最低处手一撑,又弹了起来。继续逃跑。

尽管极限躲避躲开了大部分的攻击,但仍然感觉到左侧后肩一紧,顿时麻了一片,她知道自己中针了。

顾不得那么多,她飞身赶到了竹林外侧,与奔逃至此的浮云子等人汇合。并仗剑加入战阵,将龙尧舞得滴水不漏,帮助陈硕珍拖延住追击的官兵。

陈硕珍本有一些体力不支,支撑不住,这会儿突然得到助力,顿时战意大激,手上竹棍又加了两分力道。

她看向身侧不远处这个黑衣傩面的女子,见她剑法凌厉至极,招招致命,一时大惊。因着她发现自己识得这剑法的路数,这剑法已是二十多年不曾得见了。

但危机之下来不及思索太多,她与燕六分别负责两个方向上来的大部分敌人,苦熬苦战,且战且退,总算等到浮云子三人半拖半抬地将段成才从侧门救了出去。

“包围!包围的人呢!”裴谡大急,连声高呼,奈何他指挥不动开封府这帮官军。他们无人统一部署指挥,遇袭之后就是一团乱,脑海里压根就没有合力包围开封府的概念。在府里传来警报声时,门口守卫的人都跑进府内支援了,侧门这里防守空虚,就留了两个人守在这里象征性地看着门。

但这两个人显然被门外的接应之人给干掉了,浮云子等人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地出了门去。

“你快走,我断后!”燕六对着身旁的陈硕珍高喊道。

“你撑得住吗?”陈硕珍问。

“走!锁门!”燕六不愿过多废话。

陈硕珍手上脱力,已然榨干了自己最后的力气,眼瞅着再不走自己可能会拖后腿,于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提着竹棍飞身出了侧门,将门一带,顺手将竹棍卡在了门框的对角线上。如此,这扇对外推开的门就被一时间堵住了。

燕六听到了关门声,观察到两个官兵想绕开她去撞门,于是回身一剑,劈向那两个官兵,锋锐的剑锋划开了他们的后背,鲜血飞溅,他们应声倒地,惨叫不止,吓得其余官兵再不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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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六一直收着手,不愿杀人或过度伤人,但这会儿遭到围攻,已然杀红了眼,有些收不住力道了。

她眼观六路,以惊人的速度挥舞着剑,打开四面八方的袭击,给自己创造突破口。余光中,忽见裴谡不知何时绕到了她左手侧的刁钻角度,手中多出了一只制式弩,冷不防就放出一箭打向她。

她惊了一跳,尽全力避开却仍然躲避不急,箭矢扎进了她的左臂之中,穿透了她的上臂。她左臂本就中了一针麻痹了,现在又中一箭,虽然疼痛并不剧烈,却因洞穿伤开始不断流血。

她知道这下彻底糟了,流血不止,会给她的逃跑带来极大的阻碍,流血不止等于是一路留下标记,很容易便能追踪查找。

不论如何,现在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必须立刻逃走。她一咬牙,狠狠挥舞龙尧,挡开三名官兵刺来的长枪,顺势夺过其中一人手中长枪,迅猛地大范围挥舞,迫使包围的官兵让出一大片空地,她随即将长枪当做撑杆,猛地助跑撑地,提气轻身飞起,越过了开封府的墙头。

裴谡早就察觉她的动向,对着她当空又打了两箭,奈何燕六动作极快,他上箭的速度还是慢了,也来不及瞄准,都打空了。

“追!”他恨恨咬牙,看着那帮还在撞门的开封府官军,他简直无语至极,叫了一个人站在墙下跨步搭手,自己提气轻身,踩着那人的手、肩,就飞身跃出了墙头。

一出来,就看到远处街角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几步奔过去果然看见了血迹,于是立刻如猎犬一般追了上去。

血迹一滴滴落在砖石地面上,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这开封府附近的街道繁杂密集,多是商铺、住宅、市场汇聚之处,燕六在这复杂的巷道中穿来穿去,不停地打转拐弯儿,把裴谡都绕晕了。

这燕六的轻功太强,哪怕受伤也丝毫不影响速度,裴谡死活追不上,不多时竟然发现连血迹都消失了。这下成了没头苍蝇。

他望了望前,又望了望后,此时他正身处一处不知名的巷道之中,右手侧有一户人家的侧门。他看了一下,这门大门紧闭,门上还挂着锁,两侧墙壁之上没有任何痕迹,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耽误时间去敲门,而是径直向前跑去,继续追索。

而此时的燕六刚刚爬过这户人家的院墙,摔在了墙下,半边身子全麻了,动弹不得。如果裴谡选择进来查看,她定然躲不过了。

她在奔逃过程中,将左袖撕了下来,死死扎住了被箭矢洞穿的手臂上围止血,又用右腿裤腿一圈圈裹住左臂,避免血液滴落,才勉强躲过了追踪。

然而现在她已然无力再跑,只能在角落里缓缓调息,尝试着重新积聚力量。

方才她并不是没头脑地乱跑,在备用计划之中,她还有一个最后的自救手段,她知道开封府附近有一处地方可以在危急之下藏身,这个地方的主人应当不会把她供出去。

但愿她没有跑错地方,方才饶了那么多路,她自己都差点没认出来自己身处何方。

不知那裴谡到底在针上喂了甚么毒,燕六脑海已相当迟滞了,方才一系列的剧烈运动促使毒素加速运转到了她全身,尤其麻痹了她的大脑。她头晕眼花,耳鸣不止,眼前的景象都变得五彩斑斓。

有人提着灯笼走来了。燕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她跑错了地方,那就全完了,她握住龙尧剑柄,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打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即,她听到了来人清脆悦耳的嗓音:“是你?燕女侠?”

她听到来人呼喊身边的亲信过来救人,脑海终于相当迟滞地冒出了最后一个判断:是李师师,我没跑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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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就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第七十四章

赵樱泓没想到晨间写了一封信,托梁从政送给官家,傍晚就又见到了梁从政。他是来送官家的回信的。

“长公主,官家有口谕:收到来信,已遣入内省抄录,陆续送至你府上。”

赵樱泓行了一礼,收下来信,又留梁从政吃一碗热汤暖暖身再走。梁从政腼腆地吃下,深深一揖,背着褡裢上了马,迅速回宫。

赵樱泓回到自己的书房,裁开了官家的信,阅读其中内容。

官家先是说了说他最近的为政心得,他首先指出了几个政事上的问题,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都是国朝老大难的问题。但中途却话锋一转,提起了韩嘉彦。

他说韩嘉彦果然见识非凡,提出了整顿吏治的良法,他近来专门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刻地思索,已有了初步的整治框架。

赵樱泓虽然早就猜到韩嘉彦的懦弱无能多半是装的,但如今被官家证实其才华,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

这么说,那篇策论果真出自他手,他确实是治国良才。只可惜因着长兄压迫,不得不断了前途,与自己成婚。

他与他兄长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早年间的家庭矛盾,更是政见的根本不同。怪不得他兄长要如此打压他,不让他得志,又让他得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一方面消磨他的意志,一方面牺牲他以攀附皇权,进一步抬高稳固了韩家的地位。

这一手可真是狠毒。

说完了政事,官家又提到了他自己的婚事。说是等三月过去,四月他可能就要大婚了,大婚的对象是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孟攸棠,过不多久,她就会成为孟皇后。

行文至此,官家的笔锋转缓,带上了几分忧思意味。他提到了一个心爱的侍女刘漪柔,他初尝爱情滋味,感到欢喜万分,恨不能日日都与她黏在一处。奈何不能娶她为妻,给与最为荣耀的地位,感到哪怕贵为九五之尊也不得丝毫自在之处,委屈愤懑不已。

【吾不知姊与驸马相处如何?初婚之时,姊万般无奈,多是对他不喜。不知如今心中可有转圜?他本性温和良善,奈何被逼迫至此,如履薄冰,吾能体悟他难处,还望姊对他多些关怀包容才是。汝二人为夫妻,当相濡以沫,共赴白首。】

读到此处,赵樱泓的内心深处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对韩嘉彦缺乏耐心和包容,至今也不曾给他好脸色。若当真换位思考,他内心深处又该是多么惶恐难安。

何况她……又对燕六暗生情愫,那“相濡以沫,共赴白首”八字好似尖针,刺痛了她的眼。

我这样做真的好吗?本就无法与燕六相守,只是因为她给了自己一时的关怀与自由,便对她牵肠挂肚,可最终她们还是不能在一起,这对她们谁都不好。

这段感情是否还该持续下去?

官家这封信的最后一段,让赵樱泓陷入了怔忪沉思:【问世间情为何物,姊可有解答?吾已通情、事,亦可看出驸马对姊心怀爱慕,吾曾问他对汝之感受,他眼中情愫绝非作假。不知姊可曾对驸马生情?还望姊多多思量,爱己爱人,莫要为自己虚设囚牢。弟只愿姊幸福安康,顿首顿首。】

韩嘉彦竟然对自己心怀爱慕?赵樱泓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看出这一点。但看弟弟字字句句真诚,也不像是在说瞎话,她一时之间陷入了犹疑之中。

我不知韩嘉彦已对我生情,又已然对燕六的感情心生动摇,是我太过凉薄?还是我压根不懂什么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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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的赵樱泓,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她收起弟弟的这封信,目光又投向了那封弟弟写给韩嘉彦的信,一时无比好奇那信中究竟写了甚么。

她想了想,咬了下唇,将信放在烛火前,并不拆开,只透过火光去瞧里面的字。宫中的信封乃是上好的眉山布头笺,光洁厚实,密不透光,她瞧了半晌,啥也没瞧见。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擅自开启这封信,人生至此十八年,她素来光明正大,不会去做些偷摸的小人行径。然而转念间,她又想起自己与燕六私会之事,这难道不是偷摸行径?她不禁又为自己感到羞耻。

也许她需要正视自己的内心,她到底想要什么,思索清楚,将一切处理妥当。

该如何做?答案只有一个,清晰明了。她内心深处忽而恍然得悟——放燕六回归江湖,向韩嘉彦坦白自己夜会燕六的隐秘,才是唯一的正心之道。

她是曹国长公主,是先帝三皇女,她可以没有爱情,没有自由,但她不能不顾帝国,不顾天家尊荣;更不能不顾自己良心的谴责。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为君子。赵樱泓自问自己是君子,怎可迷心失志。燕六是江湖鱼鸟,强留她则无异于画笼囚鸟,于她于己都非长久之计。

她本心向往自由,怎却做出囚锁他人的行径,这可真是己所不欲,却施于人了。

赵樱泓,你嫁给韩嘉彦有多委屈?委屈到已经失了自己的本心了!

原来你并不爱燕六,你只是放不下心中的向往,不甘于一段强加的婚姻,但求一个人可以给你温暖与自由。你真的爱她吗?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何谈爱。你给不了她任何东西,却不断从她身上汲取温暖,你只是缺乏关怀而已。

如此叩问心扉,她忽而顿悟,不觉后背沁汗。但又有种病体初愈的通透淋漓之感,仿若幻梦初醒,明证前路。

她在夜幕中枯坐于书房之中良久,心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她将那封官家寄给韩嘉彦的信端端正正摆放在桌子中央,决定明日等驸马归来,便亲手将这封信转交给他。若有可能,她还想找韩嘉彦好好谈一谈。

打定主意,她吹灭了烛火。今夜虽无燕六陪伴,她却酣然入睡。

翌日,赵樱泓早早就醒来了,这是她出嫁后第一次醒得这般早。清晨起身,唤来媛兮梳妆,她决意早间去活动活动筋骨,再用朝食。

却不曾想刚在花苑里转了一圈,忽而遇上陈安带着三名军官赶了过来,其中两人是守卫公主府的禁军步兵都头王隋以及副都头高平远,还有一人面生,赵樱泓不认识。他们神色肃穆紧张。见到赵樱泓后,纷纷行礼下拜。

“出甚么事了?”赵樱泓问道。

陈安叉手道:“禀长公主,昨夜开封府突遭劫狱,有四名重犯被劫走,犯人是团伙作案,其中有一人是前段时间名噪一时的燕六娘。凌晨时消息传入宫中,惊动了官家,因着燕六娘此前有袭击您车马的前科,官家担忧您的安危,特遣马司朱都头带一百马兵前来,加强公主府的宿卫。”

“嗡——”赵樱泓短暂起了耳鸣,一时脑海迟滞,没能反应过来陈安在说甚么。为甚么担忧我安危?谁劫了开封府大狱?

六娘……劫了开封府大狱?!

她忽而脚跟一软,身子晃了两下,身旁媛兮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她。

“为甚么会劫狱?”她恍惚问道。

“长公主?您莫要担心,属下定会保护整个公主府周全。”见赵樱泓面色煞白,朱都头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立刻揖手表忠心道。

“我问你为甚么会劫狱?”赵樱泓忽而咬牙,逼问陈安道。

陈安顿感威严如山压来,来不及讶异于眼前这位年轻温方的长公主竟突然爆发出这样强大的气场,慌忙应道:

“奴婢亦不知为何劫狱,那四名重犯,似是……似是茶帮的核心首领……再多的,奴婢也不清楚了。”

“必是这燕六娘乃茶帮成员,才会谋划劫走茶帮核心首领。”步兵都头王隋说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赵樱泓一时间难以接受,她眼里的燕六是那样的温和友善,乃是一等一的侠义之人,虽戴着凶恶的傩面,却心如菩萨,常怀悲悯。

如此之人,与逞凶斗狠、数年来不断与官府争斗搏杀的茶帮盗匪难以联系在一起。她有学识,有修养,一身武艺超逸绝伦,佩剑龙尧更是非凡,必然是名门之后。

她为何会与一群盗匪混在一处?

可仔细一想,她第一次出现时救了自己的车马,接着第二次便出现在了白矾楼裴谡设圈套伏捕茶帮刺客的现场,彼时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本就要落入罗网的茶帮刺客全都顺利脱身而走。她给赵樱泓的说法是调停争端,赵樱泓现在明白了,并非是甚么调停争端,她本就是茶帮之人。

不,还不能这么武断的下定论,她要向六娘问清楚。可现在她压根不知道燕六身在何处,更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会再来,一时之间心中焦虑万分。

她稳了温心神,决意暂不去考虑这些。她正忧心另外一个问题——前年十一月时,惊了自己车马的人可并非是燕六,这个凶手至今没能查明,成了一笔糊涂账,那根扎在她拉车御马身上的银针,至今还保存在她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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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开封府大狱突然被劫,此事必然已经传遍了全城,城内人心惶惶,保不齐这隐藏在暗处的歹人又要趁机出来行凶,暗中害她。胆敢袭击皇室车马,暗害皇家公主,必然有极大的阴谋,一次不成哪能善罢甘休?哪怕一年半过去了,也不可懈怠才是。

于是道:“既如此,就请朱都头费心,与王都头、高副都头一起部署兵力,加强巡逻。此外……府内外出的人员是否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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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立刻回答道:“外出采购的都回来了,就只是驸马暂时外出未归。”

“驸马可是今日会归来?”赵樱泓问。

“他是这么吩咐的,说是昨夜外出会友,今日早间便归。算起来,今日资善堂还有驸马的课。会不会是时辰赶不及,直接去了资善堂?”陈安道。

“你差人去问问,打听清楚。他到底去了何处,也未曾与你说明?”赵樱泓蹙眉。

“奴婢问了,但驸马不愿明说。”陈安苦着脸道。

赵樱泓叹了口气,道:“以后不得如此,但凡他要出门,都要问清楚他去何处,就说是我要知道的。他若不愿说,就不放他出去,让他来见我。现在,先尽快把他找回来。”

“喏。”

“陈都知,几位都头,你们随我来,我这府邸有几处地方守备需要加强,否则会让人钻了漏洞潜入进来,我说与你们知晓。”赵樱泓一展袖,返身就在前引路。

三位都头和陈安彼此相视一眼,王隋、高平远的脸色顿时显得很难看,刚来的朱都头有些绷不住,戏谑地看了身旁两个都头一眼,神情似嘲讽似同情。

长公主竟然还知晓这府邸中存在的守备漏洞?连专门负责守备的王隋、高平远都完全不知晓。他们本以为长公主也就是外行指挥内行,却没想到她指出的假山背后、仆从院夹墙等位置,确实存在视线盲区和死角,当真是不容忽视的漏洞。

长公主果真如传闻一般聪慧过人啊,自此几人打从心底敬服,再不敢小瞧这位主子半分。

第七十五章

有光芒透过眼皮映入,鼻尖逐渐能分辨出熏香与草药混合的味道,随即对身体的感知浮现,疼痛与麻痹猛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嗯……”她禁不住痛苦地哼了一声,沙哑的嗓音仿佛不属于自己。她艰难地想要睁开眼,奈何眼皮仿佛灌了铅。试了好几次,终于缓缓睁开一道缝。

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她什么也看不清,许是大脑太过迟滞,她甚至无法分辨那些映入眼帘的事物到底是甚么。

随即听力逐渐回来了,她听到有两个人在压低声音说着什么,声音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她想听他们到底说了甚么,可大脑仍旧转不动,故而无法分辨。

她不得不又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两人的对话结束了,她才再次睁开眼。这会儿迟滞的大脑总算开始了运转,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芳香的床榻之上,身上盖着锦被,不远处的置物架上搁着的白瓷香炉正缓缓散着香烟。

她艰难地抬起右臂,掀开盖在左侧的被子,看到了自己被白绷带覆盖着的左半边身子。她暂时没有能力驱使自己的左臂,那左臂就像个挂件一般挂在她身上。但凡有所牵扯,还会撕心裂肺的疼。

她的外衣全被去除了,只有裹胸还缠在身上,已然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干涸板结。下身的裤子也都被除去了,只剩下亵裤还在身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然,龙尧剑与面上的面具也没有了。

她慌张地想要坐起身来,好不容易卷起上半身,却浑身一脱力,又砸回了枕头上。

“诶?你醒了啊,先莫动,你需要静养。”不远处那个方才在说话的声音现在回身靠近,她的容貌身影也进入了韩嘉彦的视野之中。

眉目浓丽,朱唇娇美,正是李师师。只是她现在并没有任何往日里做出的媚态,眉目舒朗,看着韩嘉彦的眸光清澈,含着关怀的意味。

“我这是……”韩嘉彦想要开口说话,奈何那声音就像是破锣裂鼓一般难听。李师师忙去倒了一杯温开水,扶起韩嘉彦,要喂她喝下。韩嘉彦却还是用右手接过水杯,自己喝了下去。

“多谢……多谢师师姑娘。”她干裂的嗓音得到了缓解,原本清亮悦耳的女子本音显得低沉而虚弱。

“不客气,你求助于我,想必是早料到我会救你罢。”李师师帮她用枕头垫着后背,支撑她坐着,接着拿回她手里的空杯,又去倒了一杯,递给韩嘉彦。

“是,元祐六年,白矾楼一面之缘,承蒙师师姑娘相助,在下不敢忘。只是尚不曾报恩,却又劳师师姑娘相救,在下十分惭愧。”

“哈哈哈哈……”李师师忽而咯咯笑了起来,“奴家可没觉着吃亏,毕竟我这无缘无故,突然知晓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好比上天掉馅饼砸中了我李师师,奴家乐还来不及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怔怔地看着她,心提到了嗓子眼。李师师见状,直接点破道:

“侠女燕六娘,竟然是新科进士、新晋驸马韩嘉彦韩六郎,这可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韩嘉彦面上的血色倏然退去,手脚发麻,大脑一片空白。李师师竟然认得韩嘉彦的长相,自己印象中,可从未与她照过正面啊。

当然,在求助李师师的时候,她就预料到身份暴露的风险,毕竟那时候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陷入晕厥,任人摆布。危急关头,她也顾不得隐瞒身份,先保命要紧。

她是在赌李师师不认识韩嘉彦,所以哪怕见到了燕六娘的真容,也无法与韩嘉彦联系在一起。奈何她赌输了……

“师师姑娘……认得在下是谁?”事到如今,她只能先稳住李师师,看她到底想要什么。

“认得,韩驸马大婚那一日,奴家也在旁观的人群之中呢,那日驸马花冠红袍,端的是俊美天成,惹得开封府一众姑娘心花怒放,却愁新郎非己郎呢。可谁曾想,这新郎,乃是新娘呀,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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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合不拢嘴,一张口,李师师那在风月场中练就的花腔不知不觉地就出来了,调笑得韩嘉彦一时间赧然地盖下了眼帘。

“师师姑娘……某恳请您替某保密,这个秘密,至今还未有几人知晓,这事关某身家性命,还望您高抬贵手。”韩嘉彦努力别过身子,就要给李师师叩首。

“唉!作甚呢,奴家逗你两句而已。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么会去害你性命。”李师师忙扶住她,阻止她下拜,随即好奇问道,“这个秘密长公主知晓吗?”

“她不知。”韩嘉彦无奈回道。

“那你们成婚这许多日?都不曾同床共枕过?”

“不曾。”

“诶呦……这可不行啊,你们不是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罢。”李师师一时间无语道。

“走一步看一步,不敢遥想一辈子……”韩嘉彦苦笑道。

李师师一时沉默地望着韩嘉彦,眸光看得韩嘉彦浑身发麻,她不得不出声缓解心中的忐忑:

“师师姑娘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这纸包不住火,你这么下去可不行,总还是要向长公主坦白的。”李师师道。

“不论我坦白不坦白,这婚姻都必须存续下去。若她无法接受,要与我和离,我要做的很多事,就做不成了。不仅如此,我可能还会遭到灭顶之灾。我不敢去赌。”韩嘉彦道。

“你要做甚么事?”李师师问。

“我……我要查我娘亲的死。”韩嘉彦道。

李师师眨了眨眼,似是在回忆什么,不多时道:“我好像确实听人提过,韩府的杨姨娘,是你的娘亲?”

“是,她是女大夫。”

“女大夫?我怎么听闻她是妓?”李师师问道,她说这话可不带任何贬低的意味,因着她自己就是妓。

“她只是时常出入烟花柳巷,给妓看病,故而有此讹传。十一年前,元丰四年七月廿九,她被人发现浮尸于汴河之中,此案疑点重重,我至今不曾查清其中内幕。但我知晓她的事……多半与宫中牵扯,因此我也需要驸马这个身份。”韩嘉彦解释道。

李师师一时动容,眸光闪烁。

韩嘉彦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娘亲的事,没有对李师师做任何隐瞒。因着她就是打算用娘亲的事先晓之以情,与李师师先建立起信任的纽带。

“带我入行的李蕴李娘子,曾有一个关系极好的金兰姐妹,也是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唉……妓的命,比草芥还薄……”她叹道。

“那位结拜姐妹,可是名叫李冥?”韩嘉彦试探着问。

李师师蹙起眉头,一时惊讶万分:“你怎么会知道?”

韩嘉彦暗喜,这下全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于是将自己查到的关于李冥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和盘托出,李师师听得暗自心惊,意识到自己触及到了某张大幕的一角。

“文彦博……惹不起,惹不起啊。倒是我与他的孙子文煌真相熟,他时常到白矾楼吃花酒。”李师师道。

“师师姑娘,如有需要,在下便将这位李冥娘子的事也一并查得水落石出,还给你们一个交代。”

“怪不得……怪不得你要夜闯开封府,原来不只是去劫狱的啊。”李师师恍然大悟,随即笑道,“如此,就拜托燕女侠了。”

“师师姑娘不必客气,我为报恩,这么做是理所应当。”

“哎,账不是这么算的。”李师师忽而一笑,“这件事算是给李蕴娘子的人情,我的恩情你可是一点没有还呢。”

韩嘉彦一时噎住,问道:“还请师师姑娘明示。”

“嗯……”李师师抬眸向上望,拖着长音,思索了片刻,忽而狡黠道,“我还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让你还。先说好,是两笔账啊,我救了你两次呢。”

韩嘉彦真是哭笑不得。

“还有……”李师师继续开口,吓得韩嘉彦浑身一紧,心道还有什么要还的?就听她道,“救你的可不只是我,我不通医理,你身上的伤,最重的乃是毒伤,我可是请了专家来帮你解毒的。这位专家当然也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要不和他也谈谈?”

韩嘉彦脑子嗡嗡的,她干这一票可真是收支失衡,突然就背了一身的债,还让两个本无瓜葛的人知晓了自己的秘辛。这下好了,又有一个人的人情债要还。

“请他进来罢。”韩嘉彦叹了口气,将被子拽到颌下,盖住裸露的肩膀。

不多时,就见李师师将一男子请入了屋中,来到了韩嘉彦床榻前。这男子白须白发不掺一丝乌黑,却驻颜有术,满面红润,皮肤光洁,眼眸清明灵动,全然不显老态。

就听李师师介绍道:

“这位是秦氏医馆秦老大夫,他帮你解了毒,又治了箭伤。还真是巧了,恰好昨夜他就在我府上赏玩字画,顺手就救你了,否则按照秦老大夫的说法,你蓖麻毒入心入脑,再迟一点就没得救了。”

“多谢秦老大夫。”韩嘉彦颔首施礼,心中却直呼有缘,她竟然在这里遇见了秦缪。

秦缪此前和师兄浮云子、曹希蕴道长见过面,他们正是从秦缪那里拿到了李冥的画像。也是秦缪当年还原了李冥被毁的容貌。

“韩六郎不必多礼,老朽是半截入土的人,不想也没必要卷入任何事端,老朽只想过我的清闲日子,也只对古玩、金石、字画、兵器感兴趣,其他的都与老朽无关。再者说,医者仁心,怎可戕害自己救过的病人呢?”不等韩嘉彦开口说甚么,秦缪就率先表明了态度。

“可是……”韩嘉彦还想说什么,就被秦缪抬掌打断,“老朽就求两样报酬,一是老朽想听一听你的故事,二是想借你的剑一瞧,如此就算你付了医药费了。我们两清,如何?”

“哎,我也要听,就当给你还人情债打个折扣。”李师师立刻就去搬了两个绣墩来。

韩嘉彦连忙道:“二位,不若改日再谈如何?在下……在下既然已经醒来,就得立刻走,否则家里人那里不好交代。”

“无妨,你要向谁交代,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就好。你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哩。”李师师道。

“这……”韩嘉彦再度噎住,“在下要向长公主和宫里知会一声,在下在资善堂任直讲,今日本该入宫当值,眼下已然迟到了。此外,在下还有一位师兄,在万氏书画铺子,要与他打声招呼,免得他以为我……遭遇不测。”

“没事儿,就以老朽的名义去知会,说你染了风寒,昨夜在老朽这里吃了酒,病情加重了,高烧不退,在我这里养病就是。”秦缪知道她在顾忌甚么,笑而抚须道,“你这身子,不再休个两日休想下榻来。”

李师师十分干脆地唤了她自己的心腹僮官进来,一一吩咐清楚。这僮官乃是孤儿,自幼被李师师养在身边,极为聪颖,口风也极严。因着李师师的特殊身份,他也跟着知晓不少上层的秘辛,韩嘉彦的事在他眼里虽然新奇,倒也不算惊世骇俗。

听完吩咐,他又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然后揖手行礼,出去替韩嘉彦一一知会关联人。

李师师坐回墩子上,转过话头来,笑对秦缪道:“秦老,您不知道,这燕六娘夜闯开封府,可是在查李冥的事呀。”

“哦?李冥……”闻言秦缪眼珠一转,似是明白了过来,问道,“前段时间曹希蕴道长带着一位浮云子道长到我府上来要看李冥的画像,怕不是……他们都是韩六郎的朋友罢。”

韩嘉彦苦笑:“秦老明鉴。浮云子是我师兄……”

“懂了懂了,哈哈哈哈,妙极妙极!”秦缪抚须大笑,“说起来你师兄与我还有渊源,他身上的内力,有一半出自楚秀馆。老朽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与他也算是有同门之谊。”

“楚秀馆真是故旧遍天下,伤我的裴谡,也出自楚秀馆。”韩嘉彦道。

“唉,非也非也,韩六郎有所不知,楚秀馆这块牌匾实则已名存实亡。如今还打着楚秀馆名头行走江湖的,主要有三派,北派是老朽的师门,南派是裴谡的师门,至于你师兄浮云子……照面尚短,老朽尚不清楚渊源何处。”

“那还有一派呢?”韩嘉彦好奇问道。

“还有一派离开大宋,回归西域了。因着楚秀馆改换面容的本领,就是魏晋时从西域传入的换面术,这西派崇尚此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故而回归西域,要认祖归宗。

“楚秀馆之所以分裂,也是因着理念不合。南派重用毒,轻医道,对换面术则充满了功利心,想要以此谋夺更大的利益。北派则重医理,讲究融合平衡医、毒、换面术,以仁道驭术。西派则对换面术有着一种狂热的崇拜,要求彻底断绝换面术外传,甚至不愿意再给外人施展换面术,要求宗派向西域回归。”

原来如此,没想到楚秀馆内部还有这样的情况。她不禁问:

“秦老是外门弟子,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呵呵呵,我虽是外门弟子,但颇受师尊喜爱,他也时常会与我说些门派内部的事。我与师尊、内门师弟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不过师尊已然驾鹤了。”秦缪抚须道,“若是有缘,你也许会见到老朽的内门师弟,他的身份你想象不到。”

谁啊?韩嘉彦十分好奇,奈何秦缪却不愿多说了。

第七十六章

范百禄袖手躬身候在垂拱殿外,春寒料峭之中,他却汗出如浆。他身侧,裴谡半阖着眸子默然站立,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位代表官员更是惶恐地立在后方。

不多时,有内侍传他们入内。众人随着内侍进入,至垂拱殿偏殿之中,便见到端坐于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以及坐在帘前的官家。

太皇太后本身体抱恙,今日常朝本已取消,但听闻开封府之事,她还是强打精神更衣,来到了垂拱殿面见范百禄等一众官员。

众官员惶恐地躬身下拜,请罪。太皇太后声音却很平静,道:

“事已至此,便封城搜索罢,想必逃不出去,多搜几日,总能搜出来。”

“臣等已联络禁军、城防,彻底闭锁城门,展开全城缉索,定将逃脱罪犯缉拿归案!”范百禄叩首道。

裴谡一言不发,只是揖手行礼,神色铁青。

官家望着下首众人,可怜范百禄刚拔擢为中书侍郎,尚未离开开封府任,就遇上这样的事,恐怕在中央朝廷留不久了。

裴谡显得愈发阴鸷,也不知在暗中盘算着甚么。他好不容易将茶帮核心首领缉捕回京,到嘴的鸭子却飞了,可以想见他此时的心境。

官家本身对于茶帮这些人,倒持有宽容态度。他理解这些人为何会啸聚山林,与官府争斗茶利。

国朝初年,因着川蜀归附后,对于蜀地不当的盘剥与征榷,导致蜀地爆发以王小波、李顺起义为主的大规模暴-乱,国朝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将起义镇压下去。为了安抚蜀地百姓,取消了川茶征榷,但川茶不得出蜀,只在蜀地内部运卖。直到神宗熙宁七年才开始征榷川茶。

这就是官府与民争利的恶果,他深知百姓生活之艰辛困苦。朝廷唯有颁布利民的政策,才能得民心,才能长治久安。

当然这也是许多旧党所打着的旗号——新法劳民,国朝家法当与民休息。官家并不认为不管不顾就是好的政策了。要想开源节流,又不劳民伤财,自然需要更高水准的政策制定,更精准高效的执行能力,如此方可两全。

“茶帮即以覆灭,便好生安抚江左百姓,与民休息,三法司今日也在,你们回去转告你们的长官,羁押于各地牢狱之中的匪帮要员,要加快司法惩处。拔除茶帮生长土壤,要拟出方案来。”

“是,臣等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三法司的代表官员俯身拜道。

太皇太后继续道:“如今恶首遁逃,是开封府失职,范百禄,老身这两日便要看到整改方案。”

“是,太皇太后。”范百禄叩首道。

“裴谡,你就在现场,竟也没追着人?”太皇太后微抬声调,质问道。

“奴婢无能。”裴谡咬牙,俯身下去。

“你把人抓回来,又不慎将人弄丢了。功过相抵,便全权负责接下来的缉捕罢。”太皇太后轻飘飘就将裴谡的过失揭过。

“喏,奴婢领命。”裴谡应下。

“老身要说的就这些,官家还有甚么要吩咐的?”太皇太后有气无力的问道。

“朕赞同太皇太后的安排,尔等谨奉懿旨,尽快处置。”官家象征性地说了一句。

众官员大松一口气,本以为会遭到太皇太后重罚,却不曾想太皇太后的处置相当温和。也许是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老太太没那个气力动怒。

他们诚惶诚恐地退出去,加紧去各自收拾残局。官家送太皇太后返回宝慈宫休息,请安叩首后,便往资善堂而去。他想找姐夫聊聊茶帮的事,也许姐夫有甚么独到见解。还有那个甚么“燕六娘”,真是个神秘人物。她似是茶帮的人,但又似乎游离在茶帮之外。

元祐六年十一月末,长姊的车驾从大相国寺返回宫中的途中,在州桥旁遇袭失控。长姊和他私下聊过此事,她认为是燕六娘救了车驾。只是官家不相信,总觉得这燕六娘是惊了车驾后又救车驾,故意为之,想要借此达成某种目的。

如今燕六娘消失了一整年又出现了,保不准她还打算对长姊不利。长姊本身并不与任何政党派系存在利害关系,只有身为朱太妃长女、官家长姊这个身份最为特殊。这蒙面女贼到底为何要针对长姊,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官家只能判断这可能是冲着自己或者母亲朱太妃来的。

摸不清对方的目的才是最恐怖的事,官家只觉忧心不已。

他刚入资善堂,就见小学教授刘浔正在候他。

“桑阳先生可是有事?”刘浔虽然不曾教授过官家课业,但官家仍然以先生尊称于他。

“启禀陛下,微臣今日一直不曾等到韩直讲入宫轮值,故而有些忧虑。臣将此事禀报与内侍省知晓,内侍省派人去了公主府上。公主府回报,韩直讲昨夜访友未归,今日也尚未归府。微臣知晓陛下要来,故而在此等候,向陛下禀报。”

姐夫没有来当值?官家眉头蹙了起来。

他立刻转身问身旁的入内省都知苻杨:“苻杨,此事你可知晓?”

“奴婢尚未接报。”苻杨连忙垂首躬身道。

“再派人去打听打听,及时向朕回报。”官家吩咐道,他心中浮起一丝不安,觉得不大对劲。姐夫素来行事端谨,不会无故迟到缺工,是不是出甚么事了?联想起昨晚的开封府骚乱,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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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过午时分,忙乱了一上午,寻找驸马未果的公主府,忽而迎来两个报信的僮官,二人共骑一匹毛驴,滴溜溜在府侧门停下,向门阍告知驸马韩嘉彦在秦氏医馆,因着染了风寒又饮了很多酒,导致高烧不退,需得在秦氏医馆将养几日才得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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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门阍汇报,陈安连忙出来接待,仔细一问,才知晓驸马原来就是去寻秦氏医馆的老大夫秦缪饮酒,赏玩字画去了。

既知驸马下落,陈安总算松了口气。但他行事老成持重,要亲自随这位僮官去瞧一眼驸马,才能安心。

为首僮官推辞了几句,说是驸马眼下不能见风,外人进入病室,可能会加重其病情。这反倒让陈安更加起疑,他一定要留僮官等候,然后去报与长公主知晓此事,听候长公主安排。

那僮官吓出了一身汗,师师姑娘只说传话就完了,怎么长公主府里人还要亲自去看驸马?这可如何是好?

万幸他身边还有秦缪的贴身药童。眼瞅着公主府不肯轻易放他走,他连忙叮嘱了一声药童,要他骑驴即刻快速返回师师家,将韩嘉彦转移到秦氏医馆去。

那药童便趁着公主府下人们慌乱空虚之际,偷偷溜走了。

不多时,长公主突然随陈安一道出来见这位僮官,并提出要亲自随僮官前往秦氏医馆看望韩嘉彦。

陈安则很快发觉僮官身边的药童和毛驴都不见了,更是疑窦丛生。

僮官察言观色,解释那药童只是骑毛驴送自己来的,这会儿有事儿先走了。只是这解释,并不能消除陈安的疑虑。反倒连带着赵樱泓也起了疑心。

赵樱泓态度愈发坚决,僮官根本无从拒绝,单从气场上就被完全压倒。

这还是僮官第一回 瞧见天潢贵胄,长公主一身贵气逼人,他连抬眼看她容颜都不敢,内心不由得叫苦不迭,深深觉得师师姑娘派给他的这个传话的活计,比想象中难做得多。

无奈之下,他只得跟着长公主的车驾随扈,一路往秦氏医馆而去。长公主轻车简从,随行都骑马,行车速度非常快,她一路上还在不停地催快一点。僮官步行追不上,最后还是被一名好心的侍卫提溜上马带着走。

他只能暗暗祈祷药童尽快传信,师师姑娘尽快将人转移到秦氏医馆去,否则一切都暴露了,欺骗长公主那后果真是太难堪了,尤其得牵连到自家师师姑娘,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

僮官和药童并非是第一个传话给公主府的,因着师师家距离万氏书画铺子近,距离公主府远,他们是由近及远,顺道传信。至于宫中……皇宫他们不能随意靠近,也不知该通告于谁,所以李师师吩咐他们直接传话给公主府就行,自会有人报给宫中知晓。

因而,万氏书画铺子比公主府更早收到了韩嘉彦的消息。彼时的万氏书画铺子里,熬了一宿的浮云子、翟丹、翟青和雁秋四人正苦苦等待韩嘉彦消息。

翟丹急得要命,要去找韩嘉彦,被浮云子死死拦住。当下这个节骨眼,开封府正在全城搜捕,但凡他们再回到开封府附近,那都是十分凶险之事。

“不急,相信你师叔,给她点时间。今夜若仍然无消息,我们明日再去搜寻。”浮云子安抚道。

翟青、雁秋则在照看昨夜救回来的陈硕珍四人,这四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尤其是段成才,伤得最为严重。两人配合着忙前忙后,帮着他们清洗换衣、上药包扎,又给众人做饭煎药,到此刻都没停下来。

昨夜,正是雁秋驾着马车在开封府外等候,接走了浮云子和茶帮四人。

翟丹翟青昨夜也并未闲着,不过他们并未参与开封府的行动,而是身负另外一项重任——赶走埋伏在公主府外的盯梢,并顺藤摸瓜查到指使的幕后之人。

这件事倒是非常顺利,翟丹翟青一人戴着一副与燕六娘一模一样的吓人傩面,浑身包裹在黑色的衣袍斗篷之中,仿佛没有身子,只有一张惨白脸庞、血盆大口的鬼面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他们便以这幅尊容深更半夜里在公主府外装神弄鬼,吓唬那几个盯梢的泼皮无赖。一会儿从屋檐椽子上倒挂而下,突然出现在目标眼前;一会儿又用泡了冰水的手塞进目标的后颈里,吓得那几个盯梢的哇哇乱叫,喊着什么“燕六显灵啦”“恶鬼报复来了!”,没头苍蝇般乱跑。

慌乱之中,他们盯住了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此人一开始色厉内荏,想控制住那几个被吓唬得到处乱跑的手下人,但后来他自己也被吓得不轻,撒腿就跑。翟丹翟青一直追踪他,他跑回家里裹着被子瑟瑟发抖了一整夜,天一擦亮,果不其然就跑去找幕后之人报信。

翟丹、翟青眼睁睁看着他进了蔡府,和蔡香亭见了面,这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目的达成,二人接着撤回万氏书画铺子,与浮云子等人汇合。一路上就见街面上乱哄哄的,官兵一队一队地搜索民宅。到处在传开封府大狱被劫了,丹青兄弟还以为师父师叔的行动一切顺利呢,何曾想师叔竟然失踪了。

接着,他们就接到了僮官和药童的报信。两人并未对他们撒谎,告诉他们韩嘉彦在师师家,秦缪救了韩嘉彦的事。浮云子早先就对此有所猜测,如今被证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本还要留僮官和药童用茶饭,但他们提到了一会儿还要去公主府报信,二人便共乘一匹快脚毛驴,一溜烟地走了。

浮云子望着毛驴离去的身影,似是在思索什么,他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掐指一算,忽而道一声“不好”,随即立刻叫上翟丹、翟青:

“你二人即刻套车拉马,与我来。”

他也不多解释甚么,只留雁秋照拂茶帮四人,带着一头雾水的兄弟俩架着一驾马车,两匹马,沿着御街一路向东赶去。走到潘楼街路口,折向北急速奔驰,最终赶到了金水河南岸的马行街。

秦氏医馆便在此处。他先进医馆,问了一声秦缪可在,得到了否定的答复。接着便出来,派遣翟青到前方探路去,一旦看到长公主车马出现,立刻回来报信。

然后他带着翟丹驾着马车、牵着两匹马,到了医馆北侧的路口。此处恰有一家粮行,此时粮行正组织脚夫搬运粮袋。

浮云子上前,笑着与那老板攀谈,买了几十袋米粮,搬到马车和两匹马身上。此过程里磨磨蹭蹭好一会儿,对着自家马车还暗中做了一番手脚,终于看到翟青跑了回来。

“师父!来了。”

“好,你到医馆那里去,看你师叔有没有进医馆,进了再过来和我们打招呼。”

“是,师父。”

此时兄弟俩已经明白浮云子要做甚么了,他算到了韩嘉彦赶不及从师师家来到秦氏医馆,公主很有可能会快她一步。故而他要拖延时间!

他带着翟丹,驾着车马迎了上去,在路口忽而以暗劲打了下马颈,故意惊马,马儿四蹄乱蹬,将粮袋打翻在地。

后方拉车的马被前方突然发疯的两个伙伴惊到,进退失据,踩到了旁边鱼贩子的水盆,惊得盆里的鱼跳起,反吓得它扬起蹄子,瞬间绷断了早就被浮云子故意割开口子的缰索。

装满粮袋的围车翻倒,粮袋散落,又撞到了另一侧卖米醋的小摊贩,醋罐子叮铃咣啷砸碎满地,将整个路口搅得鸡飞狗跳,顿时堵得水泄不通。

如此,将长公主的车马堵死在了路口,拐不到秦氏医馆所在的马行街之上。

坐在马车中的赵樱泓听到了动静,掀开车帘向前望去,就看到了前方路口乱糟糟的一片,行人正对着两个货郎装扮的男子破口大骂,那两个男子狼狈地四处道歉。

她眉头蹙起,对车辕上的陈安道:

“陈都知,你去问问怎么回事,尽快清理一条道出来让我们过去。”

“喏。”陈安立刻跳下马车,迎上前去。

第七十七章

接到药童匆忙报信,说长公主要去秦氏医馆看望韩嘉彦后,韩嘉彦急得浑身冒汗,苦于自己寸步难行,暗暗叫苦。

李师师倒显得十分淡定,不急不忙地吩咐下人们做准备。

穿衣下床成为了一个大问题,韩嘉彦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这么重的伤,她甚至很少会生病卧床。眼下哪怕穿个衣服都耗费了极大的气力,衣服是李师师给她的一套男子衣袍,是一般文生都会穿的襕衫。她不知道李师师的府上为何会有男子衣袍,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成为问题。

她是在黑布蒙面的状态下被师师家的下人们扶上了担架,抬上了马车,李师师还很贴心的将她的面具和剑打了个包袱,一起带上了。哪怕在师师家,也不是谁都能知道燕六娘是谁的,除了进入过韩嘉彦寝室的几个人之外,李师师严格替韩嘉彦做了保密。

因此绝大部分下人们只知道李师师昨夜收留了一个受伤的夜访客,也有人会猜到是燕六娘,但不知晓燕六娘究竟是谁。

至于泄密那更不可能,藏匿通缉犯乃是连坐重罪,师师家的人一个都跑不了,谁也不会蠢到为了这点事出卖李师师。而且这已经不是李师师第一回 这么做了,她黑白两道通吃,不仅与达官贵人往来密切,也与许多相当危险的江湖客来往。那些江湖客哪一个都是官府里数得上名头的通缉犯。

能在师师家做事的下人,大多都过了忠诚和口风严这一关,否则她往日里会接触到的那些达官贵人,谁也不放心进她家中去。

李师师笑眯眯立在自家侧门的台阶之上,摇手送走了马车。韩嘉彦躺在马车之中,忍着左臂的牵拉疼痛,面上倏无血色。她身旁,秦缪悠然坐着,口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嘶”,韩嘉彦尝试挪动一下身子,换个姿势靠着,她感觉腰间有些不吃劲。结果又不小心扯到了左臂,疼得直吸气。

秦缪见她这般焦虑,便靠坐过来,压低声音道:

“莫着急,保管你这回有惊无险。”

“秦老大夫,您……您说笑了,我算了算,我们现在赶过去必然是来不及的,公主肯定先到。”韩嘉彦道。

“确实来不及,但谁说老夫的住处就只有马行街那一家的?”秦缪笑道,“老夫在城南还有一处别苑。”

韩嘉彦:“……”您老不早说啊,她内心很崩溃。

“老朽是没想到长公主对你这般重视,还会亲自来看你。既然她要去马行街,我们就去迎她。到时候只说传话的小僮是路上找的,不知其中原委,产生了误会即可。”秦缪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公主对我重视……韩嘉彦不禁苦笑,恐怕是这节骨眼上驸马突然失踪,难免让人感到担忧罢。实在谈不上是长公主重视自己。

不过饶是如此,赵樱泓如此急切地亲自出来看她,还是让韩嘉彦感到意外。她本以为公主府接到消息安心了,也就没事了,毕竟她出门那么多回,公主府的人似乎从来都不在乎。

“秦老大夫,我这受伤左臂根本无法动弹,是否会让长公主察觉出异样来?”

“你只需躺着不动,长公主不去仔细查你,自然发现不了破绽。你这手臂好在是没伤到骨头,但也得养个几天,活动起来才能不那么疼,现在乱动会影响伤口愈合。此外你身上不可避免会有些血腥味,好在我家里药味重,当能掩盖过去。”

“若长公主硬要带我回府,可如何是好?”韩嘉彦忧虑道。

“那就……”秦缪犹豫了一下,道,“权看六郎伪装的本领了,老夫就爱莫能助了。”

韩嘉彦不禁再度崩溃。

秦缪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老夫逗你玩儿呢。六郎无需忧虑,你只需保证长公主不会看到你的身子就行,我这边派药童去照顾你,你安心静养,好好敷药休息,过个几日,左臂也就差不多能动了,不用太担心会暴露。”

韩嘉彦:“……”

约莫两刻钟后,他们来到了马行街秦氏医馆。不知是不是该感谢上苍,他们居然赶在公主车驾来临前抵达了。一问医馆的一名伙计,才知道北面路口堵住了,公主的车驾暂时过不来。

这么巧堵住了?韩嘉彦想了想,弯起了唇角。看来她该感谢的不是上苍,而是师兄啊。

……

陈安带着随行手下人上前,与前方一片狼藉中“手足无措”的浮云子、翟丹照面:

“怎么回事?”他询问道。

“这位官人,小人不慎惊了马,弄得满地狼藉,实在不好意思。”浮云子陪笑道。

“赶紧收拾出一条道路来,你把这路口堵死了,后面的车马人流都过不去了。”说话间,后方确然已经是水泄不通,不断有人在叫骂、发牢骚。

“是是是,这就收拾……”浮云子嘴上答应着,手上动作却异常缓慢。

陈安看了一眼后方随护在公主马车旁的马军朱都头,喊道:“朱都头要不请兄弟们帮帮忙?”

朱都头想讨好长公主,自不会拒绝陈安,故而点了几个随侍的骑兵下马,去帮助清理路面。

陈安并未与浮云子见过面,上回浮云子进入公主府时,真正近距离接触到他的人也就是公主府门阍、魏小武两人,个别侍卫也只有短暂的照面,大多数并不能记住他。陈安是后来得到汇报,才知道有一名万掌柜来见过驸马。

恰好公主车马队伍之中,唯二认识浮云子的魏小武和岳克胡都在。魏小武一眼认出了浮云子,登时觉得莫名异常,书画铺的万掌柜甚么时候做起米粮生意了?但转瞬间他忽而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有了一些猜测。

是不是驸马正瞒着公主甚么事,才会拜托万掌柜在此拦路?这种时候当下人的只有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于是魏小武非常机灵地选择对浮云子视而不见。

但身旁有人没有他脑袋瓜灵光,岳克胡曾随韩嘉彦去过万氏书画铺子,故而他是认识浮云子的。这会儿突然认出他来,一时懵怔道:

“万……”

话还没说出口,忽而魏小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狠狠掐住。岳克胡惊愕地望向魏小武,就看到魏小武死死瞪着他。

岳克胡顿时回过味来,一时越发愕然,而他方才那一嗓子吸引了前方陈安和朱都头的注意力,纷纷看向他,他只能灵机一动接道:

“万……万幸没伤到人啊,啊哈哈哈……”他干笑着挠头。

结果换来了陈安和朱都头的白眼。

“恁得回事?”岳克胡掩饰般下手收拾路面上的杂物,随即对身旁的魏小武小声问道。

“现在装聋作哑就对了,别跟我说话。”魏小武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耿直的岳克胡只得闭嘴。但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去瞄浮云子和翟丹,浮云子和翟丹也注意到他了,但二人始终装作不认识他。

后方马车中,赵樱泓一直掀开车帘去观察前方的情况,一切皆入她眼中。她眉头紧蹙,焦虑地等待着,但眸光中亦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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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有疑虑,因着报信僮官的支支吾吾、突然消失的同伴和毛驴都带给她异样感,她很敏感地觉得韩嘉彦似是在瞒着她甚么,但又说不清这种感受的来源。

她又有些担心韩嘉彦,他毕竟是她的丈夫,虽说暂时还没建立起甚么感情,但到底是荣辱命运与共,他有什么事,自己也不会好受。

等了好一会儿,前方路口好不容易清理得差不多了,那两名货郎中的其中一人,突然又与旁边那个鱼贩子吵了起来,二人很快纠缠绞打作一团,谁也不肯让谁。眼看着再搬开几袋米路就通了,结果旁边的人又停下手来劝架。

赵樱泓的耐心即将耗尽,她打算下车,徒步走过去。就这么几步路,她却一直堵在这里,简直是犯蠢。

于是她出声对陪侍在身旁的媛兮道:

“我不愿再等了,这就下车走过去。”

“长公主……这前面路上全是烂泥,还有醋水在地上,脏了您的鞋袜衣裙可就不好了。”媛兮连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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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长公主,您身子金贵,可不能让那些粗人冲撞了您。还是等等吧,一会路通了,让车子送您过去。”护在马车外的朱都头听到了赵樱泓的声音,也跟着劝说。

而那一直躲在旁边的僮官,此时正在寻机溜走,奈何骑马带他的侍卫一直盯着他,他始终走不了,急得直冒汗。

赵樱泓被劝住,幽幽叹了口气,打算再候一会儿。若路再不通,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又等了片刻,马行街上突然跑来了另一位男子,怒气冲冲地隔开了那货郎与鱼贩子。看起来,他似乎是那货郎的兄弟,帮着货郎一起对付鱼贩。鱼贩不敌,只得自认吃亏。

接着最后几袋横在路上的米袋被搬开,路终于通了。公主车马队伍重新整队,拐入了马行街,很快停在了秦氏医馆门口。

长公主在陈安和媛兮的搀扶下下车,步入了秦氏医馆。说明来由,不多时便有秦氏医馆的秦二掌柜毕恭毕敬将她引入内室,来到了韩嘉彦的病房前。

“还请长公主单独入内,驸马风寒较重,不能见风。人多了,会加重他的病情。”

赵樱泓随即单独入内,一进门便有一股浓郁的草药苦涩味扑鼻而来,随即她见到了床榻上的韩嘉彦,以及守在韩嘉彦床榻旁鹤发童颜的秦缪。

秦缪起身向她揖手施礼,赵樱泓还礼,接着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韩嘉彦,就见他全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脸来。面上倏无血色,一脸病容,显得十分虚弱。

“在下……病得下不来榻,劳长公主忧心来看我…是我的不是…咳咳咳……”韩嘉彦沙哑着嗓音努力说道。

赵樱泓十分吃惊,好端端的一个人,健健康康出门去,怎的转眼间就病成了这样?

“嘉郎何以病重至此?”她不禁问。

“在下…也不知,似是衣服穿少了,也可能是前些日练箭…出了汗…受风寒了,咳咳咳……”韩嘉彦痛苦地咳嗽着。

“好了好了,你别说话了。”赵樱泓连忙阻止她,随即转向秦缪道,“多谢秦老大夫救治,实在给您添麻烦了。我家官人也不好一直在您这里叨扰,不知他眼下身体究竟如何,能否下榻,随我回府?”

一声“我家官人”听得韩嘉彦一阵恍惚,猛然间想起自己的身份——曹国长公主驸马。她这两日扮燕六太投入,都快忘了自己的驸马身份了。

“回长公主,驸马眼下最好是在老朽这里静养,不要随意移动才是。”秦缪道。

赵樱泓到底心善,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听取了秦缪的建议。

“即如此,实在麻烦秦老大夫了,我留两个随扈服侍照看驸马,有甚么事您就吩咐他们去做,不好劳您费心。”

秦缪揖手拜道:“长公主实在太客气了,照看驸马是应有之义,驸马在老朽这里饮酒病倒,老朽也有责任。”

……

二人互相推辞拉扯一番,最终赵樱泓还是点了魏小武和另外一名内侍留下照看韩嘉彦。她弯腰伏低身子,靠近榻边,叮嘱韩嘉彦道:

“你好生养病,我每日都会来看你。”

“如何能劳你如此往返波折,还是不……”

韩嘉彦当即要拒绝,却被赵樱泓立刻打断,不由分说道:

“你是我夫君,你现在病成这样,我也无法在公主府里如无事人般不关心,我很担心你!”

韩嘉彦怔忪地望着她,一时间哑口无言。赵樱泓坚定的话语、凝结的眉宇,神态如此自然真诚,全然不似作假演戏,她是发自内心地在担心韩嘉彦。

什么时候起,长公主竟然对驸马韩嘉彦起了挂念之心?韩嘉彦感到出乎意料,难以想象。

“我这就走了,不扰你休息,明日我会再来。”她起身,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韩嘉彦,终于转身离去。

韩嘉彦呆滞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她留下的暗香仿佛凌寒大雪中的梅香,穿透满屋药味萦绕在鼻尖,浸透心扉。

韩嘉彦忽而感到无比的疲惫与难过,到底这场欺骗要持续到甚么时候为止,她不想再骗下去了,为了维持一个最初的谎言,她滚雪球一般编织出了一张越来越大的谎言大网,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她预感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一旁的秦缪默然望着这一幕,幽幽叹了口气。

第七十八章

伤病中的人总是脆弱而情绪化的,冷静下来,她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向赵樱泓坦白后的未知命运。

韩嘉彦这一日在床上躺到入夜时分,秦缪打发魏小武与内侍去厨房帮忙给韩嘉彦准备药食,趁此机会,浮云子领着翟丹、翟青偷偷进了韩嘉彦的病室来看她。

他们长话短说,各自说明从昨夜到现在的情况。

得知韩嘉彦中箭又中毒,好不容易躲入师师家才避开追缉,浮云子与丹青兄弟都心有余悸。这一回确实太过惊险,差一点韩嘉彦就要落到裴谡手里了。

“是我失算了,若不是我拖延了那么一段时间,你也不至于会和裴谡照面,还为了给我们断后被拖累,不得不一人匹敌那么多官兵。哪怕你是铁打的筋骨,也受不住啊。”浮云子感到很内疚。

“师兄,你说甚么呢,人都救出来了,该查的也都查到了,我们这回虽然有些狼狈,也算是成功了。而且,若不是你堵住路口,我今天真的很难向长公主交代。你我之间就不要算这些对错得失了。”韩嘉彦靠在床榻上道。

“诶,瞧你,嘴唇都白了,多吃些补血的。长公主留人在这里照看你,我们想要来看你都不方便了。”

“无妨,让秦老大夫给你们腾时间就好。不过最近,你们还是别来为上。”随即她又问,“路口那些被波及的商贩,你们可处理妥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心吧,我做事哪有那么不地道。给他们赔了钱,买了他们当天所有的货,连路费都包含在内了。那些米粮和抢救下来的醋,也没浪费,我收拾收拾都捐给福田院了。唉,这下花了不少钱,驸马郎,你的小金库可得替我报销才是。”浮云子笑道。

“放心,少不了你的钱。”韩嘉彦没好气道。

随后韩嘉彦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在架阁库里查到的情况,末了道:

“我认为岚蝶儿案、娘亲的案子、文彦博小舅子陈安民的死亡与去年的西夏间谍案,这四起案子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内在联系。不过这是可以以后再查的事,师兄你们现在先藏好茶帮四人,短时间内,开封府是出不去了。最好能问清楚那幅《韩熙载夜宴图》的事,只是我这段时间恐怕没办法参与调查了。”

“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们来办罢,你好好养伤。不是还想在三月的春游比武大会上露一露身手吗?眼下伤了左臂,恐怕不得行了。”浮云子道。

“没事,我哪怕一条手臂也行,我的目的也不是非得拔头筹出风头,只是为了进宫接近张茂则而已。”韩嘉彦道。

“这一回可要小心又小心,那是皇宫大内,不比开封府,你若出错被逮着,我们都救不了你。也就只有……官家和长公主能救你了。”

韩嘉彦:“我现在躲着她还来不及。”

“哈哈哈哈……”浮云子忽而笑得停不下来,“长公主多重视你啊,你可算体会到了罢。”

“你快走罢。”韩嘉彦开始赶人。

“好好好,我走了,后面抽空再来看你。”浮云子也不多废话,很快领着丹青兄弟离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冷不防魏小武从侧面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万掌柜留步。”

浮云子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戒备起来。就见魏小武行礼道:

“小人并不想惹事,请万掌柜莫要误会。小人是来坦白的,今日之事后,我心中清楚驸马可能有秘密瞒着长公主,您也从中帮了忙。小人眼下是驸马的贴身侍从,驸马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已回不去韩府了。但驸马待我并不亲近,我内心惶恐,还望万掌柜指点迷津。”

浮云子打量了他一会儿,只道:“你只需也向她坦白坦白,她自会待你更亲近。”

言罢,领着丹青兄弟风一般离去。

……

二月十七日,赵樱泓又一次早起。昨日一日忙乱,她心中被诸多事情杂扰,未能安眠。晨起后,便开始为今日看望韩嘉彦做准备。

她先是叮嘱厨房做了几样清口开胃又好吃的小菜,都是韩嘉彦平日里爱吃的,一会儿一并带过去。

随后又亲自去了一趟韩嘉彦的独院,监督婢女们收拾了几套韩嘉彦的袍子,准备给他带过去。

这还是赵樱泓都一回进驸马寝室,这里的陈设质朴简单,看不出太多生活的痕迹。韩嘉彦自从住进公主府,也确实没在这寝室里住过几日,不是为了配合自己睡在雪蕊院的寝室里,就是独自出门会友不归。

他在公主府中当是很不自在的,可以看得出来,他并未将这里当成居所,毫无归属心。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领着侍女们去寻陈安,商定今日府内需要办的事务。

陈安昨日将府内事务交给了副手,下午亲自回皇宫禀告驸马韩嘉彦的情况,结果被官家留在了宫中问对。因对驸马疏忽护卫,照顾不周,被他的上司——入内省都知苻杨责罚禁闭一夜,导致未能出宫。今晨开宫门才出来,刚刚回府没多久,正在更衣洗漱,准备补眠。

赵樱泓念及他劳苦,特意叮嘱身后婢女们不要喧哗。走在公主府内侍院墙旁的雨廊上,她忽而顿住了脚步,身后的侍女们也随之停步,安静等候。

她右手侧是内侍院墙上的扇形花格石窗,窗子另一侧则是内侍院内的抄手游廊。有两名公主府内侍正躲在这抄手游廊中悄声说话。声音仔细听,还是能分辨清晰的。

“……李师师?!”其中声音较为低沉的内侍突然拔高音量,口中蹦出的名字吸引了赵樱泓的注意力。她侧耳倾听。

“嘘……你小点声。”声音较为尖利的内侍捂他嘴。

“你真的看到那个僮官进师师家了?”

“我说瞎话我下拔舌地狱,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和陈都知交代啊……我真的说不出口。怎么是我摊上了这么个差使啊。”尖声内侍叫苦不迭。

“报信的僮官是师师家的人,驸马却在秦氏医馆,这就说明,驸马所谓的访友,访的很可能不是秦老大夫,而是李师师…嘶…”那低沉声音的内侍,这会儿还没饶过弯来,还在掰着手指分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喂!你啊,你听我说话了吗?”尖声内侍怒道。

“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可是李师师,驸马也是新科进士、风流才子,去见见佳人又如何。而且皇家也没有不允驸马狎妓的规矩呀。”

“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为什么陈都知要命我去跟踪那僮官吗?这说明陈都知一早就怀疑这僮官不是秦氏医馆的人。陈都知是苻都知的人,苻都知是官家的心腹,陈都知的态度就代表官家的态度。

“官家可是非常在乎驸马是否对长公主忠心不二的。你说这才刚刚大婚没有多久,驸马就疏远长公主狎妓,要是此事让长公主知晓,与驸马之间起了罅隙,我可能会被扣上个挑拨公主驸马夫妻不和的罪名来,那就惨了!”

“唉……这……”

二人沉默了片刻,最后那低沉声音的内侍出主意道:“那你就当啥也没看见,就说那僮官是秦家人路上随便找的信僮,交差了事算了,明哲保身为上。”

“是,是这个理。但…若是被发现我撒了谎,我就怕这个……”

赵樱泓僵在原地,藏在袖中的双手不安地握紧,秀眉颦蹙,眸光摇动。后方的婢女们,只有靠近赵樱泓的媛兮与绿沅听清了那两个内侍的对话。她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全都假装甚么也没听见,恨自己不能原地蒸发,消失不见。

那两个内侍嘀咕了一阵,因着抄手游廊有人来了,便离去。赵樱泓也终于迈动僵硬的步子,继续前行。

她沉默地走入内侍院,没有去找那两个内侍的麻烦,亦不曾对陈安提及这个话题,只是按照原计划与陈安叮嘱了几句今日府内的事务安排,便很快离去。

一路前往秦氏医馆的路上,她坐在马车之中,只是闭目养神,神情看不出丝毫不对。陪侍在旁的媛兮心中无比忐忑,但她了解长公主,公主自幼识大体、有见地,绝非一般女子,亦不会因为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就又哭又闹。

而且长公主实在太能忍了,情绪都不表露在面上,让人很难猜到她到底在想甚么。媛兮只能凭借常年侍奉的经验,感受到赵樱泓周身散发出的淡淡薄怒与怨气。她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惹长公主一丝一毫的不悦,于是愈发小心服侍。

长公主车驾抵达秦氏医馆的时候,韩嘉彦刚睡醒没多久,秦缪正亲手喂她吃粥。一听长公主这就来了,慌得韩嘉彦连忙套好衣衫,又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一张脸来。没受伤的右手在脸上一通乱摸,害怕有米粒落在了脸上。又清理了一下眼角,揉了揉面庞,让脸上起些血色,免得实在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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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秦缪迎长公主入寝室,长公主委婉请秦缪出去,让自己和韩嘉彦独处片刻。秦缪笑了笑,无视了韩嘉彦无助的眼神,揖手躬身退了出去。

赵樱泓吩咐侍女们将为韩嘉彦准备的衣衫,还有厨房专门做的小菜都在寝室里安置好。待侍女们退出去带好门,她亲自端起放在一旁吃了一半的粥碗,用银筷夹了小菜入碗内,端着碗走过来,先搁在了榻旁的绣墩上,看着韩嘉彦淡淡道:

“我扶你起来吃粥。”

“不……不用了,长公主,在下现在不饿。”韩嘉彦道。

“你为何每次见我,都总缩在被子里,就算染了风寒,也得起身罢。怎么,秦老大夫能喂你吃粥,我就不行?”赵樱泓忽而凝眸问道。

韩嘉彦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努力坐起身来。好在她方才将袍子套上了,不至于让赵樱泓看到自己左臂的伤。

“怎的穿着袍子睡在被子里,袍子都褶皱了,这是人家的衣服,还得熨了还给人家。”赵樱泓又道。

“冷……一床被子嫌冷,两床又嫌热,就套个袍子正好。”韩嘉彦背心微微冒汗道,她怎么感觉今日赵樱泓说话夹枪带棒的,颇有攻击性。

赵樱泓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时间又心软,叹了口气,扶了她一把,又为她垫好后腰,让她坐稳。

她靠近过来时,韩嘉彦真是紧张至极,生怕她突然拉开自己衣襟查看,更怕她嗅到自己身上微弱的血腥味。好在赵樱泓并没有这么做,她端起碗,坐到绣墩上,用调羹舀了一勺粥,搭着精心准备的小菜,喂给韩嘉彦吃下。

这倒不是她第一回 做照顾人的活,她的弟弟妹妹幼时不爱吃饭胡闹时,也只有她能管住他们,喂他们吃饭。相比之下,韩嘉彦听话也好喂多了。

甚至于……喂韩嘉彦吃饭,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

他长得真是唇红齿白,漂亮极了,病中更添一份苍白淡朗之感。

现在的他吃饭确实没以前那么香,但也更斯文优雅。因着要配合她喂食,每每张口含住调羹时,赵樱泓的手指透过瓷调羹都能间接感受到他唇的包覆与齿的轻碰,总会泛起一股奇怪的感受,心头酥酥麻麻的。

赵樱泓压抑着自己古怪的感受,一勺一勺将剩下的这半碗粥全都给喂了下去。

待最后一勺送入韩嘉彦口中,赵樱泓忽而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爱李师师那样的女子。”

“咳咳咳……”韩嘉彦这口粥没能顺利咽下去,顿时呛到了,猛烈咳嗽起来。

赵樱泓任她咳着,自去放了碗,又倒了杯茶给她。韩嘉彦接过,一饮而下,才缓了咳嗽。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长公主怎么会无端提起李师师?她定是察觉自己在撒谎了!

“长公主何出此言?”但该装还是要装一下,说不定就蒙混过去了。

“我何出此言……你心里不清楚吗?”赵樱泓垂下眸子问。她知道自己也没甚么资格来质问韩嘉彦,但她心中真的很不舒服,连她自己对自己的情绪变化都感到很惊讶。

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被欺骗了,所以很难过,很生气,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哪怕是一个无关的人,如此欺骗戏耍自己,让自己在下人面前丢尽颜面,她也会生气。何况对方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韩嘉彦心里很慌,她到底是该继续装下去,还是坦白?沉默不语显然不合适,她必须得说些什么才是。

“在下最爱高洁如梅,端庄大气,秀外慧中的女子。”她道,“李师师与我并无交集,我对她实在谈不上喜爱。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

韩嘉彦这话听上去很像是在狡辩,又像是在讨好,赵樱泓自是不信的。她决意继续诈他一诈,于是道:

“你十五那日究竟去了哪儿?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莫要两相难堪。”

“我在秦氏医馆……长公主,你这是怀疑我去了李师师家?”她反问道,“莫非是那传信的僮官让你产生了误会?”

这人好生聪明……赵樱泓抿唇。

韩嘉彦不急不忙、口齿清晰地解释道:

“秦老大夫和李师师素有交往,那僮官是来还一幅此前秦老大夫借给李师师的画的。撞见我在秦老大夫府上重病,他恰好也要往北面去跑另一户人家,会路过公主府,故而顺道帮忙传话。

“那日适逢开封府搜查,到处封路搜检,医馆的伙计都住在新城,耽误在城门那里,医馆里面只有秦二掌柜和他的徒弟二人,要顾看生意。秦老大夫年纪大了,又要看着我,故而传信的人手不足。”

赵樱泓听他这解释合情合理,一时间半信半疑。但想来自己这突然逼问,如若韩嘉彦事先没和其余人串供,那待她去核实,势必会被迅速拆穿。他定然也能想到这一层,既然脸不红心不跳说出来了,想必说得可能是实话。

难道真是自己冤枉他了?

看赵樱泓神色中起了一丝动摇,似是被自己说服了。韩嘉彦暗中松了口气,她这谎撒的有八成是真话,就算赵樱泓去一一核实,也不会有问题。

“那你为何不说清楚?”赵樱泓道。

“这实在不好主动解释,反倒越描越黑。长公主不问及,我也就干脆不提了。”韩嘉彦抬起右手挠了挠脸颊道。

二人顿时陷入了沉默,气氛凝结。赵樱泓绷着面庞,心中尴尬万分,她没弄清楚情况,就来质问韩嘉彦,岂不显得她非常小心眼?而且很在乎他?

她瞄了一眼韩嘉彦,见他视线亦不敢看自己,看着别处,苍白的面颊起了一丝红晕。赵樱泓忽而想起他刚才所说“在下最爱高洁如梅,端庄大气,秀外慧中的女子”,羞赧顿时爬上了她的面庞。她方才还没在意这话,如今细细一思索,分明像是在向自己表诉衷肠。

又想起弟弟信中提及韩嘉彦对自己有爱慕之心,她更浑身不自在了。于是忙站起身,匆匆道了句:

“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接着便落荒而逃。

第七十九章

夜幕降临,雁秋与翟青从万氏书画铺不远的集市返回,带回了不少吃食,还有两匹新布。雁秋打着灯笼在前面走,翟青抱着一大堆东西跟在后面,二人不多时自书画铺后门入内,关门时雁秋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盯梢,亦无可疑人徘徊,然后关门上栓。

“你先下去,我炒两个菜,很快就来。”她对翟青道。

“好,有事就扯铃铛。”翟青叮嘱道。

“放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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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青看着她,忍不住上来抱了她一下:“让你跟着受罪了。”

“说甚么呢,若不是六郎还有你们,我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我和你们早就分不开了,别腻歪了,快下去送吃的去。”雁秋推了他一把。

“等过段时间安稳下来,钱也攒够了,我就娶你过门。”翟青道。

“你要娶我,我还不嫁呢。”

“哈哈,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快去!”雁秋红着脸赶人了。翟青这才进了仓库,雁秋透过厨房窗户能看到仓库里的油灯被点亮了,不多时,灯光却消失了。

雁秋开始忙活,添柴烧灶,洗菜切配,脑海中却不禁回想起这几日的经历。这可真是她人生中最为紧张刺激的经历了,翟青说她这是跟着“受罪”,其实她内心深处并不觉得有多受罪,反而很是兴奋快乐。

她是真没想到万氏书画铺子还内藏玄机。这铺子原是一处酒场,因而在铺子内院的下方,还有一个地窖,原本是用来储酒的。

浮云子盘下这里后,将地窖入口改造了一番,做成了一个相当隐蔽的入口,口子在仓库大柜里面的一块隔板后。这个隔板需要掌握一定的机巧,推挪固定的位置,才能打开。

为了能及时得到外界的动向,浮云子从地窖内牵出一根线到外间的仓库中,绑在了柜子后的一根钉子上,一拉扯,地窖内的铃铛便会叮铃作响。

那地窖之中,还严密收藏了大量稀奇古怪的顽物与武器,相当一部分看上去邪门歪道,十分诡异,都是浮云子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淘来的宝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私人的武备工坊,浮云子会在这里捣鼓相当多的小玩意儿,浮云子平时会使用的暗器、机关,还有几人的夜行服、武器携行具、仿燕六的面具,这些东西全都是浮云子在这里制造出来的。

而如今,这地窖内住进了四名新的来客,茶帮四人在里面住了两三天了,此过程中万氏书画铺子也经历了三波官兵的入屋搜检,地窖中的四人都安然躲过。

香味飘出,雁秋很快炒了两道可口小菜,装了食盒便出了厨房进仓库,反闩好库门,她打开了机关门,翟青在入口给她留了一盏油灯,她提着油灯沿着台阶往下走,不多时狭窄的通道为之一阔,一片相当宽敞的地下空间展现在眼前。

浮云子在原本的武器收藏柜旁铺了四张地铺,茶帮四人就睡在这里。此时的浮云子正在不远处工坊的工台上捣鼓着什么东西,翟丹和翟青正在陈硕珍三人身前的矮桌旁布置晚食。雁秋将自己炒的两个菜也送了过去。

她又去看了一下段成才,他的伤被控制住,正在缓慢恢复。可眼下还处在昏迷之中,短时间内不知何时能苏醒,必须每天靠人喂一些流食维持生命。

“实在感谢,劳你们如此照拂。”陈硕珍三人向丹青兄弟和雁秋行礼。

此时浮云子突然从工台旁跳起,飞身过来,蹲在陈硕珍身旁,剥开手里的一块半掌大的丝绢道:

“是不是这一层?”

陈硕珍道:“是,老帮主说就在这一层,有重要的布防图。那布防图在当时是对西夏最重要的军事机密,彼时正被叛徒送往西夏。半路上,被平渊道人与老帮主阻截。那叛徒狡猾,偷告官府追索老帮主,因而当时还有官府追兵在身后。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画在撕扯争斗之中被用剑劈开了。叛徒重伤平渊道人突围而逃,平渊道人一时难以继续追击,手里只有画的残尾。他让老帮主继续追,抢到画直接逃,不要回头找他。后来老帮主将画抢了回来,但叛徒太狡猾,弃画而逃。自那以后,平渊道人与老帮主也再未碰面,二人各自保存了画的一部分。”

“叛徒是谁?”

“宫廷画师李玄,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以及仿作之内的布防图,都是李玄所画。”

“所以李玄就是夜宴。”

“应该是。但此人早年间出身楚秀馆,非常神秘,极善伪装,还特别会用毒,有好几重身份。谁也不知道他的真身究竟是谁。”

“布防图现在还夹在画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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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还在,因为布防图离开了上层的韩熙载夜宴图,就不完整了,必须互相嵌套贴合,然后透光分辨出其中采用了特殊颜料的笔画,才能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布防图。老帮主实在没这个本事,最后只是把尾部裁齐,重新装裱。只需确保这幅画不会落入敌人之手就行。”

“那这画怎么又到扬州画院去了?”

“因为茶帮本身并不安定,老帮主去世后,总部转移了好几回,金银财宝不是丢了,就是被拿去卖钱了。那幅画就是丢了,我一直想找回来,但死活找不到。竟不知被扬州画院给收了。”

浮云子已大致弄清楚了原委,他缓缓坐在了地上,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错过了前情的翟青与雁秋一脸迷惑,为什么平渊道人会和茶帮老帮主一起去抓叛徒?

翟丹看了他俩一眼,忽而冷不丁念了两句诗:“西流不返日滔滔,陇上犹歌七尺刀。恸哭应知贾谊意,世人生死两鸿毛。”

“拽什么文?”翟青瞪他。

翟丹问:“知道这诗叫甚么名字,写的谁吗?”

翟青摇头,翟丹道:“这诗叫《杨无敌庙》,写的是杨业杨无敌。”

陈硕珍望着他们,接道:“我本姓杨,祖上是杨无敌的嫡系,不过并非是亲属。茶帮老帮主是我的父亲,曾追随杨文广征战多年。平渊道人本名刘兴武,他父亲是刘平刘士衡。杨刘世代交好,因而我父亲与平渊道人私人关系很好。”

“刘平刘士衡……是三川口之战被俘的那位大将刘士衡!?”

“是。”

“曾传闻刘士衡与西夏女生子,难道是真的?”

“是真的。刘平身死异乡,诸子早卒。只有一个小儿子刘景文眼下还活着,人在杭州。刘景文半生艰难,官运不济,今年五十八岁了,才刚刚凭着苏东坡的举荐得以升官。然而,世人只知刘景文而不知刘兴武,刘兴武的命运更为悲惨,他是不可认祖归宗之人。”

地窖中响起了倒吸气的声音。

……

蔡香亭负手在自己屋前廊下来回踱步,神情时而愁闷,时而惊惧,时而愤恨。

本想着这回能抓到燕六娘的小尾巴,坐实她与曹国长公主之间暗通款曲。却不曾想,燕六娘大闹开封府,而他安排在公主府之外的眼线,也同时被燕六娘吓得魂不附体,好几个一病不起,再也不肯盯梢公主府了。

蔡香亭猜测多半这燕六娘是有同伙的,故而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只是对方显然也发现了有人盯梢公主府,蔡香亭能猜到,对方多半已然反向追踪到了自己。

蔡香亭无比慌张,眼下他在明,燕六在暗,这个女人阴狠至极,压根不知她何时会对自己下手。因而他必须尽快想办法自保才是。

他将此事与孙绍东一商量,孙绍东就说他再去想办法。这一回,他要找个能对付燕六娘的人。昨晚他来信,说是人已经找到了,今日就会带来见他。蔡香亭担惊受怕了一整晚,一直焦虑地等待着。

终于,孙绍东领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从远处行来。蔡香亭连忙上前去见礼,仔细一打量,发现这是个眉清目秀,有一点女相的小个子道士,蓄着一把俊逸的五绺长须,细皮嫩肉看着颇年轻,可一双眼睛却显得深沉沧桑,看不出年岁。

就听孙绍东介绍道:

“来,崇鹤,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北辰道长,去年上清宫罗天大醮时,与我相识。他是不世出的高道,一身高绝本领,眼下在嵩山隐修,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肯出山助我们一臂之力。”

“孙军巡实在过誉了,小道没甚么本事,就怕不能帮上忙。”北辰道人开口道,他声音听着细弱缓慢,如在梦中一般飘忽不定,很是独特。

“道长,可有把握抓住那燕六娘?”蔡香亭连客气话都省却了,直切主题。这件事性命攸关,他不愿浪费一点时间。

“有把握,不过缺少契机。”北辰道人捻须道。

“可有我们能做的?”

“引蛇出洞,首先第一步就是做饵。小道来的路上,听孙军巡提到了那燕六娘与曹国长公主有来往,既然如此,那就以曹国长公主做饵。”

“该如何做?”

北辰道人忽而诡秘一笑,招招手道:“你二人附耳过来。”

……

韩嘉彦难得地过了一段清闲日子,自二月十六入住秦氏医馆之后,每日都有人照看她起居衣食,她甚么也不用做,既不用去资善堂当值,亦不用为了查娘亲的案子而四处奔波。精神好些的时候,与秦老大夫聊聊天,下下棋,一起鉴赏字画,倒也颇有雅趣。

除了每日为了应付长公主的“查房”有些耗费心力之外。不过长公主这几日来看她,不似那日般咄咄逼人,蜻蜓点水一般,来一下很快就走,总觉得像是在躲她。

陈安这些日子也是日日都来,第一回 还跪在韩嘉彦榻前请罪,自责照顾不周,以至于韩嘉彦生病。韩嘉彦知他心中委屈,对他也有几分愧疚。

师兄浮云子不知是不是听了她的话,这些日子都没来看她。不知茶帮四人那里的情况如何,韩嘉彦虽然对师兄做事很放心,但也有些挂念。

查了这许多日,开封府再度陷入了没头苍蝇的境地之中,找不到任何燕六娘的线索,茶帮四人也像是蒸发了一般。久寻无果,让负责缉拿的范百禄与裴谡焦急难耐。范百禄已经在联络朝中人,为自己寻后路了。

裴谡没有退路,只有发了疯一般地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

这些,都是韩嘉彦从秦老大夫这里听来的。他老人家有一个老友会,朋友都曾是朝中重臣,眼线遍布开封府,故而消息极为灵通。

“师师家也被查了,而且是裴谡亲自带人查了两遍,嘿,看来这裴谡对师师家很是疑心啊。他甚至对师师家的下人挨个问询,但甚么也没有问出来。师师也不是没有后台的,很多人不满裴谡搅扰李师师,已经在暗中给他施压了。”

这是二月廿十这一日,韩嘉彦从秦老大夫那里听来的消息。

而这一日,也是她要离开秦氏医馆的日子。尽管伤尚未好全,但她亦不能久留,毕竟她对外说自己得的是风寒,不是偏瘫,不能一直赖在秦氏医馆不走,否则长公主必定起疑。

辞别秦老大夫,她上了陈安亲自带领的车驾队伍。至于燕六娘的面具、龙尧剑、蹀躞带上的武器工具包等等物品,此前已经被浮云子打包带走了,自会妥善保管,不用她操心。

陈安想扶她上车,但被她婉拒了。她眼下除了身子有些发虚,左臂还不能使劲儿,抬不起来之外,行走是无碍的,马车她自己能上去。

一路平安返回公主府,令韩嘉彦不曾想到的是,当她自正门而入时,她看到了赵樱泓亲自带着一众内侍、婢女等候在门口,将他车马迎了进来。

她下车时,赵樱泓伸出手要搀扶她,韩嘉彦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右手递给了她。其余内侍、婢女纷纷向她下拜行礼,口呼:

“恭迎驸马回府。”

韩嘉彦愕然地望向赵樱泓,只见她面对众多下人,神色肃穆,声音洪亮而威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既往不咎,但自此以后,待驸马若待我,不可再有一丝怠慢。若有再犯者,严惩不贷!”

“喏。”她听到了山呼般的齐声应答。

第八十章

三月初一,春风和煦。

韩嘉彦走在公主府的游廊之中,这是如今她每日的锻炼方式,借此缓慢恢复体力。

左臂的创口已基本结痂愈合,但内里断裂的肌腱尚未完全长好,故而疼痛常伴于她。手抬不起来,也使不上劲儿,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

无人时她会用巾帕将手臂吊起来,免得因自重下沉造成的牵拉加剧疼痛,影响肌肉愈合生长。但在外,她不能悬吊手臂,只得让其自然下垂,还得肩膀用劲儿,努力使手臂看上去自然一点。

“驸马日安,可有甚么需要奴婢的?”迎面走来一位内侍,对方立刻退到廊道一侧,躬身行礼,请安道。

“不用,你忙你的罢。”韩嘉彦面上和气回应,心中暗道又开始了。

那内侍候了一会儿,等韩嘉彦走远,才离开。

韩嘉彦往前走了没几步,又有两名婢女迎了上来,一瞧见韩嘉彦,二人立刻上前,其中一人手中还拿着一件裘领斗篷,请安道:

“驸马日安,这两日倒春寒,您披件斗篷防风。”

“不必,我不冷。”韩嘉彦苦笑道。

“您还是披上罢,风寒要好透可得有个过程。”婢女不由分说就将披风往韩嘉彦身上一兜。

韩嘉彦一阵无语,只得用右手扯了下斗篷领子,对她们道了句:“你们去忙罢,莫劳心我了。”

“喏。”两名侍女似是觉得韩嘉彦的模样窘迫滑稽,抿唇笑了笑,退下。

韩嘉彦继续她的散步旅程,刚走出廊道,入花苑,前方石径又迎面走来两名内侍,一见她,就加快脚步迎了上来。

韩嘉彦掉头就跑,返身从花苑穿过廊道,来到了雪蕊院附近。回头一看,那两名内侍被她甩掉了。她暗自松了口气,身上已然热得发汗了。

很好,起到了不错的锻炼效果,她自嘲般安慰自己。

自从她二月廿日回公主府后,已然十日过去了,几乎日日如此。公主府的下人们都围着她转,对她过分地嘘寒问暖,但凡见着她,都得上来请安问好。

反倒是她的贴身侍从魏小武待她一如往常,不过他看上去似是有心事一般,总会走神发呆。

正当她打算歇一口气,站在雪蕊院旁的湖畔雨廊下望山见海时,冷不防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心想怎么又被人撵上了,赶紧又要拔腿就走,却听到了赵樱泓的声音:

“嘉郎去哪儿?”

她顿住脚步,回身看向声音的方向。赵樱泓就站在廊的那一端静静地望着她,她身后还跟着媛兮和绿沅。

韩嘉彦努力抬起左臂,控制住面上肌肉的抽搐,揖手而下。如今她每每抬手行礼,都似这般痛苦,因而她这些天都不曾出府见人,免得不作揖显得无礼。

她也尽量避开赵樱泓,不愿与她见面。以有病尚未好全,不能过给长公主为理由,她们这些日子都不曾坐在一起吃饭,更别提在一个寝室就寝了。

“随意走走,恢复体能。”韩嘉彦和声应道。

赵樱泓缓缓走近,关心地问了句:“身子可好全了?”

“差不多了。”韩嘉彦轻声回道。

赵樱泓打量她,见她气色确实比前些日好了不少,不由得放下心来。

她这些日子都不曾去看望过韩嘉彦,只因她心绪复杂,一时间还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但她也没少从下人们口中得知韩嘉彦的情况,自从那日韩嘉彦回府,她在所有人面前代夫立威,下人们就开始围着韩嘉彦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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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驸马反倒成了公主府的香饽饽,他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温和友善,半点没有架子,特别讨下人们喜爱。不仅婢女们爱他俊逸和秀,连内侍、禁军们都觉得他特别可亲。

赵樱泓想想也觉得哭笑不得,她本意只是想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顺便让下人们看住驸马,不让他随随便便乱跑。免得自己与驸马不和的传闻在下人之中成了定论,会惹得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对她过分关注,让母亲和弟弟担忧。

只是不曾想,反倒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而那日韩嘉彦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至今尚未能完全消化。她不能接受的是,韩嘉彦竟会喜欢自己。他若不喜欢自己,那该有多好,她还完了欠他的债,便两不相欠。

到时候,若他爱李师师,自让他爱去,自己毫不在意。而自己与燕六靠近,也不必有甚么负罪感了。

现在,要她如何是好?这份感情她该如何回应?

唉,她恨自己还在牵挂燕六,那人闯了那样大的祸事,已杳无音讯这么长时间了,是生是死都不知。赵樱泓总有一种她再也不会回来的预感。

她也许不该再这般下去了,她心中清楚好好与韩嘉彦相处,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道,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且她这些日子,隐隐感觉自己似是对韩嘉彦也有一丝好感,尽管她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这个念头,说服自己这是因为愧疚而带来的补偿心态。

可脑海里依旧会没来由蹦出韩嘉彦的面庞,还有那日她喂他吃粥的场景,心湖泛起丝丝涟漪。

她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判,毕竟她一直迷惑于情爱,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若是真的,她真是无措至极。因着对燕六的喜爱,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是爱女人的。如今却又对男人起了好感,难道自己的本性是水性杨花的?

她无法接受,更无法面对自己。

她自我隔绝了数日,不曾去见韩嘉彦,却时时刻刻从下人的口里关注他的状况。如今偶一遇见,见他长身玉立于湖畔,裘领斗篷伴着春风飘荡,竟有种谪仙人般的飘逸感,禁不住举步靠近。见他要走,又下意识出声喊他,而现在却又不知该对他说些甚么才好,一时踌躇不已。

“后日是上巳,长公主可愿出去踏青?”韩嘉彦见她神色压抑,举止徘徊,始终在克制着什么,一时心口发酸,主动开口道。

她已决意不再让燕六出现于赵樱泓眼前,这段淡忘的过程是注定难熬的。她明白她内心的挣扎,都是自己不好,惹得她如此难过。

尽管眼下避开赵樱泓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她做不到淡漠不顾。分明是自己惹她难过,总得负起责任,为她排解情绪才是。

“你病可好透了?”赵樱泓有些惊讶,怔了片刻,才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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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见了自己就躲的人,竟也会主动邀自己出门踏青?

“在下已无碍。”韩嘉彦温和道。

赵樱泓想了想,又道:“我已接到请帖,今年的春游大会往后延了延,十五日是击球大会,十六日是骑射大会,十七日是金明池竞渡。你身子如何,可能参加?”

韩嘉彦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愈合进度,只要她好生将养,十来日时间,她的左臂应当能恢复到八成的状态,于是笑道:“放心,我能参加。”

“即如此,我们便去城外走走。去……金明池和上林苑走走如何?春花合该都开了。”赵樱泓征求韩嘉彦的意见。

韩嘉彦却道:“长公主不必迁就我,如若要踏青,不若走远点。出去个三五日,看看山

水再归,如何?”

她面上笑容浅淡,话语轻柔,却精准地点在了赵樱泓的心尖上。

他怎知自己想要走远些,想要看山水?赵樱泓微微抿唇,心头再度泛起涟漪。情不自禁就随了他,问道:

“那……去哪儿好?”

“去嵩山可好?自汴京出发,脚程快的话三个时辰可到,五日往返,当能尽兴。”韩嘉彦似乎早就想到了要去哪儿,没有多做思索就提议道。

“好,我一直想去嵩山一游。”赵樱泓双眼亮晶晶,她藏在衣袖下的手互相拧了下,还是未能压制住迸发的少女心性,颇欢快地对身侧的媛兮道,“你去报与陈安知晓,让他即刻做准备……不,还是我亲自去吧……”

说着转身就往内侍院的方向走,媛兮和绿沅连忙追她。冷不防赵樱泓忽而顿住脚步,两婢女差点撞上她。

赵樱泓又回身看向韩嘉彦,她还未开口,韩嘉彦就失笑一下,跟了上来,道:

“我随你一起罢,应是更有说服力,免得陈安不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被他猜到了心思……怎么回事?

她与韩嘉彦并肩而行,赵樱泓故意慢了他半步,偷偷以眼角余光瞄韩嘉彦。她心底莫名升起了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没来由的,总觉得他一点也不陌生,似是他们也曾靠得非常近,他身上的气息好令人熟悉。

这熟悉感她此前也体会过,在甚么时候呢?她一时想不起来。

韩嘉彦见她总不跟上,因而又很体贴地放慢了脚步等她。赵樱泓见他侧身回首看自己,慌忙移开视线,低头跟上。

她想:他总是这样温和谦让,谦谦君子应就是他这般模样。

这人如此才华横溢,文武双全,难得性格还如此好,真如完人一般。想起他悲惨的身世,长兄对他的百般打压,以及自己对他的冷淡对待,赵樱泓真是酸楚、愧疚杂然于胸,难以排遣。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她叹了口气,又不自禁想起燕六。若她再也不出现,就让她藏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罢。能忘却也好,不能忘却也罢,自己终究是国朝的长公主,有自己的责任要担负。

自此以后,便待韩嘉彦友善一些,总不会有错。至于情与爱,她阅历尚浅,实在堪不破,短时间内也不愿再徒增烦扰了。至少她还能分清对错,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就足够了。

陈安并未阻挠她二人的提议,揖手拜下,只说时间紧迫,他需要即刻往宫中送信,得到宫中允许,再开始做准备。

赵樱泓希望能尽快出去,不愿耽误韩嘉彦为后续的春游大会休整做准备,故而决意写一封亲笔信给太皇太后。

陈安为她研墨,赵樱泓略一思索,便提笔落字。韩嘉彦静静立在一旁观望。在赵樱泓斟酌字句时,她适时做出提醒,赵樱泓顿时文思泉涌,一封字句漂亮至极、言辞恳切真挚的信,转瞬间便落笔而成。

赵樱泓轻轻吹干墨迹,陈安立刻封装,亲自送入宫中。

赵樱泓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全看太皇太后的意思了,但想来她老人家多半也不会阻挠才是。

她一抬头,忽而望见陈安屋中的屏风,猛然间想起她第一次见韩嘉彦时的情状。隔着屏风,韩嘉彦向她揖手行礼,她透过屏风偷偷瞧他,觉得他异常熟悉。

熟悉感竟从那时就开始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不远处站在门廊下的韩嘉彦,她正在望天。晨间好端端的晴朗日头,西头却忽而飘来一片雨云,似是要下雨了。

“这天公不作美呀。”她轻声嘀咕了一句。

赵樱泓站在门后,离韩嘉彦三尺距离,静静地望她背影。接着她小心挪动步子,无声缓缓靠近她。幸而她今日没有戴步摇,也未挂环佩,走动起来没甚么声响。

她想要偷偷靠近韩嘉彦,嗅一嗅他身上的气息,她知道这么做很无礼,不该是皇室公主做出的事,但她真的太好奇韩嘉彦身上这份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了。

一步、两步,正当她以为自己能再靠近一步时,韩嘉彦忽而回身,眼含笑意地望向她。显然,她早就发现赵樱泓的动作了。

赵樱泓登时窘迫无措,脚步一错,就躲到了门扇后头去,满面羞红。

太尴尬了!她双手掩面,难以抬头。

但韩嘉彦实在是厚道人,她甚么也不说,甚么也不问,只是与赵樱泓隔着门扇背靠着背,悠然哼起了一段不知名的无词曲调。

这歌声……好熟悉,赵樱泓抬首,眸光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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