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羽檄如飞好坏参半

许都街衢上, 行人往来不绝。天『色』渐暗,城门将闭,贩夫走卒背着行囊, 行『色』匆匆, 想要赶在宵禁之前出城。

尚书台的令史们好不容易熬到休沐, 总算能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逃出来, 蹭上同僚的车, 迫不及待要回家与家人团聚。

掀开车帘欣赏风景的那位“咦”了一声, 引起车内其他人的好奇,“又得见谁家女郎?”

“谁不闻郑君慧眼, 能识美人?”

同僚两人笑闹起来, 调笑郑令史眼尖,每次就他能一眼发现路过的行人里貌美的女子。

话是这么说,其他人也凑过来, 想要看看是何等美人。

郑令史推开同僚凑上来的脑袋,“胡言『乱』语,前头是令君车马。”

“令君仪仗?”这三名二十出头的令史面面相觑, 脸上轻佻的笑容消失, 下意识整理袍袖,挺直脊背, 不再懒散地靠着车壁。

这辆帷车的主人赶紧叫住车夫,吩咐停车, 等看不见前面那辆车再走。

然而等拉车的青牛“哞哞”止步, 前面荀令君的车马竟然也缓缓停下。

三人吓了一跳, 紧张地攀着车门,透过帷布的缝隙见到路边走来一名青年文吏,神『色』自然地登上荀令的车舆。

而后车轮滚滚, 帷车辘辘远去。

显然刚才是专程停车等那人。

令史们松了一口气,荀令虽然宽仁随和,上司毕竟是上司,怎能不惧?尚书台中禀告公务也就罢了,在路上遇到尴尬的总不会是荀令。

“能与令君登车同行,此为何人?”

那文吏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瘦瘦高高,穿一身青袍。看着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姓名。

“郭祭酒。”郑令史若有所思,解释道,“军师祭酒,郭奉孝。”

他的两名同袍“哦”一声,恍然大悟,“原是此人。”

早听说曹公新置一官名为司空军师祭酒,任命的便是郭奉孝。此前从来没有先例,也不知军师祭酒一职官秩如何。但郭奉孝此人在曹公麾下堪为心腹,地位属实不低。

“同为颍川士人,令君与郭君为乡党,想来交情深厚。”同僚中的一人道。

另一人也附和,“郭祭酒入许都,本为令君所荐。”言下之意,这两人关系好毫不稀奇。

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聊起了许都中的颍川士人,品评人物,论起除了他们上司外的名士望族。

郑令史却比两位同僚想得更多,郭奉孝似乎专职军谋,如今找上荀令,莫非是前方战事有变?

……

广和里,荀彧家门前。

郭奉孝当先下车,打量着眼前的府邸,仿佛新官上任、刚刚下车视事的县令,留下两字评价,“冷清。”

“孤零。”他再望一眼隔壁毫无人气的荀忻家,老父亲般摇摇头。

掀帘下车的荀彧动作一顿,望他,“我四兄属意?”

郭嘉和他对视,被荀彧看出来也就懒得为荀谌保密,“友若千里之外仍挂念胞弟婚姻,当为天下父兄楷模,谁人能及?”

“久不得河北来书,见纸心喜,展信方知不是为与我叙旧。”被当作催婚工具人的郭奉孝幽幽叹口气。

荀彧被他这副模样惹笑,莞尔道,“今日置酒,权当为奉孝谢礼,聊表歉意。”

本打算摆手推拒,郭嘉大概想到什么,略一挑眉,“却之不恭。”

“元衡庭中尚埋有一坛青梅酒。”他眉眼弯弯时目光流转,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狡黠之态。

被殷殷期盼着的荀文若略微摇头,“彧府中岂无佳酿?”

想走曲线救国道路,向荀元衡打秋风的郭嘉没能得逞,跟着荀文若进门就座,食案上已经摆好酒食。

饮一口酒,郭奉孝看向此间主人,终于谈起正事,“四野消息,好坏参半。”

“君欲先喜后忧,还是先忧后喜?”

“且论忧处。”荀彧吩咐侍从合并主客的食案,而后屏退左右,两人相对而坐。

“汝南黄巾刘辟反。”

郭嘉望着惊闻此变只是眼神一凛的友人,“明日当有公文禀此事。”

他们两人获取信息的渠道不同,公文上达尚书台要耗费更久的时间。

同样是叛应袁绍,刘辟这种曾经的黄巾渠帅对曹军来说危害更大。当地守令反叛,也就是一地变更所属,大概率不会去侵扰邻县。

而从前的黄巾军劫掠惯了,一旦成势力,必然会烧杀抢掠,令人不堪其扰。

更不必说刘辟手上能聚起的兵力不容小觑,很可能兴兵北上,威胁许都。

“曹公知否?”荀彧眉头微蹙,按捺住当即处理此事的冲动,看向郭奉孝问道。

青袍文吏颔首,探起酒勺添酒,“已传书官渡。”接到这个消息的下一刻他便提笔写信,遣人快马送往官渡。

添盏的水声中,荀彧一边思索着如何妥善安排,边问道,“而喜从何来?”

“据闻。”郭奉孝吃一箸菜,“沮授言行不当,袁绍夺其所部,归于郭图统率。”

“此事与公则难脱关系。”说起与自己同宗且交情还行的郭公则,他知根知底,“想必有其推波助澜。”郭图对沮授的不满当年就显『露』端倪。

“然。”荀彧赞同他的猜测,袁绍麾下最显而易见的弊病便是党争倾轧,彼此间不和,近乎闹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虽然两军对阵有敌我之分,郭嘉仍有些唏嘘,“沮授阻袁绍渡河,可谓情急失智。”

有些话能劝,只是怎么劝才能达到目的,这需要技巧。简单来说,至少话要说得好听,忠言也不一定非要说得逆耳。

沮公与显然是屡劝屡败,气昏头失去了理智。

他抬眼看面前这位,荀文若便深谙劝说之道。

说通俗点,擅长哄人。

他一时走神回忆起往事,咳了一声续道,“不仅河北,陈登坚守广陵,以寡胜多,复使孙策铩羽而归。”

“荆州,长沙太守张羡遣使往官渡,起兵与刘表相抗。”

扬州孙策与荆州刘表暂时都掺和不了官渡。而他的耳目也有限,于西北鞭长莫及,反倒是荀彧作为尚书令知道的更多。

“还未相问,关中形势如何?”

荀彧徐徐道,“有元常持节关中,暂稳得住马腾、韩遂之辈。”

互通完彼此所得的信息,这一场私宴宾主尽欢,酒足饭饱,郭嘉随即向主人告辞。

起身待走,他婉拒要随他起身的荀文若,“相距不过百步,何劳文若相送。”

“王佐公务繁忙,止步,止步。”

“岂有不送之礼?”荀彧笑了笑,还是跟在他身后,尽宾主之谊送他出门。

“门外……”是什么动静?

侧耳听着远远传来的喧哗声,郭嘉停住脚步,回眸去看荀彧。

“主公!”只听荀彧家中那位门仆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走出堂门,外头暮『色』已深沉,却见门仆捧着一卷木牍跑来,“主公,有一军士纵马闯门,称此檄紧急!”

眼见他手中的那一卷木牍上『插』有鲜艳羽『毛』,荀彧快步走下台阶接过来。

能往许都传送檄文的,只有官渡而已。合檄上『插』着雉羽,乃是本朝惯例的“羽檄”,取的是愿如飞鸟,“急行如飞”之意。

是怎样的紧急军情?等不及朝官休沐日,绕过尚书台,竟直接送到了荀文若家中。

“羽檄既至,奉孝不妨稍候片刻。”

郭嘉自无不可,正好他也想知道从官渡用“羽檄”传来了什么军情。

于是他等在一旁,看着好友抽剑出鞘,在原地拆开木牍外缠绕的麻绳和封泥,展卷而读。

“如何?”等了半晌,郭嘉发觉荀彧的反应不太对劲。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直觉,竟觉得荀文若的脸『色』似乎陡然苍白几分。

方才骤闻惊变都面不改『色』的荀彧……到底官渡有何惊变?

饶是郭嘉也不愿往最差的方向去想。

“文若?”他试探地握住好友拿着檄文的手,却没料到那人根本没有拿稳,眨眼响起木牍清脆的坠地声。

心下一沉的郭嘉弯腰捡起檄文,入眼是曹公笔迹。

看罢檄文的内容他终于明白荀彧为何失态,什么叫“忠义奋不顾命”?

“不幸为流矢所中”?

“伤重不知生死”?

满篇的致歉与悲恸,连他看了都有眩晕之感。

这篇檄文写的并非军情,而是写给荀文若的私信。

竭力冷静下来,他反复再看几遍,抛去过于情绪化的叙述,事实情况应该比曹公所说更乐观些。

“元衡吉人自有天相。”

“箭伤未及要害处,华元化必能救治……”郭嘉搜肠刮肚,一时也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

关心则『乱』,荀忻对他来说并非普通朋友。

天下纷纭,在挚友生死面前,说不清孰轻孰重。

但生死由命,远隔数百里,再如何焦急也无济于事。

“奉孝。”荀彧的声音与往常听不出差别,温和镇定,仿佛刚才的失态是他的一时错觉。

郭嘉将木牍还给眼前人,无论是作为羽檄还是私信,这卷木牍的内容都不能泄『露』出去。

“若往官渡……”荀忻如今出事,郭嘉必然要被召往官渡随军划策。

大概明白荀彧想说什么,郭嘉拱手,“探望后必回书相告,切勿担忧。”

“台省中案牍劳形,君自珍重。”

他们相对一揖,相背而去。一人辞行,一人入室。

暮『色』里,辞行的人脚步匆匆,屋内一声钝响,推门入室的人脚下撞翻了香炉。

荀彧很快从书室里走出,手中多了一只封好印泥的竹筒,“快马送与太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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