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交戟朝见吾谁与归

席中几人闻言, 注意力从碎裂的瓷片上移开, 一齐望向荀彧, 有些不明所以。

“元衡?”荀彧松开荀忻的手, 轻声相询, 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荀忻艰难地收回视线,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神情,拱手低头行礼。

意识仿佛被人一分为二,仅留的意识在机械应对, 另一半意识如临深渊,茫然无措,徒劳无功地思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兄长维护之意,弟知矣……”

荀攸当年的话响在脑海中,“小叔父为何不拒绝?”

为什么不拒绝呢?原主明明是自闭少年, 而他却从来表现得有求必应……『露』馅得这么明显, 从一开始, 兄长和公达恐怕就已经知道了……

即使心里如坠冰窟, 荀忻面上分毫不显,看向郭嘉道, “奉孝之于忻, 何需闻琴方为知音?”

郭嘉看着这对从兄弟, 从微妙的气氛中察觉到不对。

琴为高雅之器,士以弹琴自娱,贸然要求不熟悉的人鼓琴是失礼冒犯, 乃至于折辱。他与荀元衡极为相熟,知道其擅长音律,这才玩笑着提起。

既然友人不愿意抚琴,笑斥一声也就是了,郭嘉道,“元衡总有妙语。”

文若的表现极为反常,就像是有意为元衡救场。可元衡难道不能抚琴?

难道……郭嘉暗自皱眉,揣测元衡是不是早前有什么遭遇,以至于不愿意再亲自抚弦?

在场的几人想法类似,曹『操』意识到自己一时兴起命人去取琴似乎有些不妥,以至于让荀忻骑虎难下。

“今日天『色』不早,夜禁将至,宴当罢矣。”钟繇提议宴席差不多该结束了。

“是矣。”曹『操』起身笑道,“孤与诸卿为吏民表率,不可犯禁。”他向主人辞行后,转身对郭嘉道,“奉孝是否步行而来,不如与孤同车?”

于是几人告辞而去,不约而同忽略了荀文若要弹琴的事。

如果是荀彧起了雅兴想弹琴,众人受宠若惊,冒着犯夜禁的风险也要洗耳恭听,但荀忻话说的很明确了,证明他哥是为了救场而有这么一句。

这样的情况下多留无益。

送走了来客,荀氏叔侄三人立在庭外,荀攸看着两位年纪更小的叔父,低声叹口气,“入堂再谈。”

仆从忙碌着将食案撤下,厅堂中恢复了整洁空『荡』,三位主人在席上落座,沉默不语。

“兄长与公达,早就知晓?”荀忻压抑着情绪,垂眸问道。

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像个笑话,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其实早就看穿了他的拙劣的表演。对这两人来说,他到底算什么呢?

“我以为忻弟不记得往事,反是幸事。”

荀忻抬眼与荀彧对视,望着眼前他一直当做兄长仰慕的人,突然不想再掩饰,“兄长不觉得,我其实不是他?”

“若我仅是孤魂野鬼,兄长多年爱护,岂非敝鼓丧豚,费而无益[1]?”

坐在一旁的荀攸闻言诧异,他没料到小叔父会有这种想法,失忆后以为自己是孤魂野鬼,这未免太过自薄。

“元衡为何有此念?”荀攸喟叹,“若元衡与从前『性』情有半分不同,我等亦不至于隐瞒至今。”

正是因为荀忻失忆后表现出的『性』格和年幼时一般无二,他们才决定当做不知情。把从前的事忘了没什么不好,那些使少年荀忻『性』情大变的记忆,是伤痛留下的疤痕,疤痕悄然消失,伤口和苦痛一起被遗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忘了便重新再教,他们一点点引导少年捡回失落的树叶,少年也逐渐成长为今天的苍翠庭树。

但他们谁都没有失忆的经历,谁也不能对荀忻感同身受。他们以为当做不知情就是对荀忻的尊重,荀彧垂眸深思,如今看来在他们不曾留意的地方,所想要保护的人惶惶不安,甚至妄自揣度,认为自己鸠占鹊巢。

荀彧起身走到弟弟面前,与他相对而坐,温声道,“忻弟幼时,执意要求公达称汝为叔父……喜食蒸糕,有所思则瞬……”

瞬即为眨眼,眨眼虽然是每个人都有的生理反应,但荀忻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思考时总要垂眸抬眼,似乎不让他眨眼就不能说话。

此时荀忻又不自觉完成了这样一套流程,而荀彧继续列举,“每每得人赞许,常坐立难安。人若有求,弟尽心满足,人若有难,弟竭力相助。”

“是汝非汝,”荀彧缓缓道,“我岂不能分辨?”

荀忻被兄长的眼神看得心中一滞,听着荀彧一桩桩一件件数来,心头难过被茫然困『惑』取代,以兄长和公达的智计,的确不可能认错亲人。

难道真的是他失忆忘记了小时候的事?

不对,就算是失忆,他也不可能把更近的事忘记,反而将理论上更遥远的现代经历记得清清楚楚。

荀攸看着荀忻的神『色』叙述,“元衡仍怀疑虑。”他平静问道,“叔父以为世上有人能不学而善奕,无师而能辨弦?”

“世间有几人能在数月间通学经义?”荀攸继续道,“叔父若为孤魂,生前所学何其庞杂。”

他的意思很明显,荀忻能做到这些并不是他生而知之,天赋异禀,而是因为他从前遗留的基础还在。

荀忻回忆起刚穿过来时的经历,他一直认为是原主残留的意识在帮助自己,所以他一见荀彧就能唤他兄长,不仅能看懂隶书,下棋、调弦有如神助。

可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原主,或者说他和原主本就是一个人?

或许这种想法是自欺欺人,荀忻垂眸拱手,“忻谬矣。”

度过寒冷的冬日,许都迎来了第一个正旦,日出而天地正,晨曦中许都的里巷中“噼啪”响起爆竹声。不分士庶吏民,家家户户齐聚一堂,祭祖宴饮,椒酒飘香。

汉帝在德阳殿举行岁首的朝廷大贺,大宴群臣,迁都的第一年里百废待兴,是以宴飨的规模远不及十年前。

曹『操』尽己所能在礼乐方面配置齐全,当殿中钟鼓管弦响起,金石铿锵,丝竹悠扬,九功歌于耳,八佾舞于殿[2],飘零逃亡数年的群臣再一次得闻五声六律,不由泪落沾襟,人人掩袖拭泪。

然而积极于礼乐的曹孟德没想到,礼制能马上坑到他自己。

建安二年正月,曹『操』领兵征宛城张绣。出征之前,按礼他披甲入宫,朝见天子。

荀忻与郭嘉二人随行参军事,此时作为从属跟在曹『操』身后,曹『操』解刀脱履,即将入殿之时被殿外守卫拦下。

“司空止步。”

曹『操』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关中将领,问道,“孤欲朝见陛下,卿意欲何为?”

“旧制,三公领兵入见,需交戟叉颈而前。”这位宫门司马向曹『操』拜道,“司空恕罪。”

宫门外守着的持戟卫士们走上前来,戟刃直指曹『操』,曹『操』身后跟着的众将按刀而斥,“竖子尔敢!”

曹『操』抬手止住身后诸将,“卿既言为旧制,如何可依?”

“天子已复旧制。”宫门司马躬身道,“司空,礼不可废。”

荀忻与郭嘉对视一眼,心道汉帝又开始了,这是要立君臣之威?

还立足未稳呢,怎么这么心急?

荀忻望着幽深宫殿,自古以来没有明君能靠这种小伎俩掌控天下。此时的曹老板除了专权外还没有僭越之心,这样对待将要出征的功臣,让人怀疑皇帝头脑不清醒。刘协分不清轻重敌友,还是太年轻了。

礼不可废,曹『操』不能转身就走,“诸卿在此等候。”他昂首阔步走进殿内,身前的卫士叉戟在颈侧,戟尖闪着寒光,作为一个五感敏锐的将领,这种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令曹『操』厌恶。

荀忻只是看着,就如有芒刺在背,突然能理解为什么曹老板从一个满腔热忱的爱国青年逐渐变轨,不提权力的诱『惑』和野心的膨胀,汉帝不断的小动作也功不可没。

数刻后曹『操』从殿内走出,穿上木屐,佩好长刀,“诸卿行矣。”

曹营众人跟着曹『操』出宫,走出近百步,曹『操』驻足回眸,望着巍峨高阙,他亲自督建的宫城。天际湛蓝,映照宫阙森森,天地平静不起波澜。

“明公。”郭嘉轻唤道。

“奉孝。”曹『操』转回头,悠悠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天下有自立之心的诸侯要是见到方才那一幕,不知会怎么嘲笑他。

“知公者,谓公心忧。”郭嘉应道。

荀忻叹息,“微斯人,我曹谁与归?”他想起《岳阳楼记》,没有这种人,我们和谁同道呢?

曹『操』朗声而笑,“是矣。”

“我道不孤。”曹『操』顾视左右,笑道,“吾等同道而归。”冬末的寒风吹面生寒,风里的笑意却朗如春光。

……

这次冬日出征出乎荀忻意料,比他预计的时间足足早了三个月,趁着整兵的时间,他纵马直赴铁官。

“议郎今日便至?”接到通禀的铁官令连忙赶来,这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就是来催货也来早了吧。

荀忻跟着铁官令进门,“出征在即,令长,环甲已成几具?”

铁官令明白过来,这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要铠甲急用,当即答道,“已制成其二,我令人取来。”

两名仆从奉上来两具锁子甲,铠甲环环铆扣,在日光下泛着铁器的光泽,紧密如针织,入手沉重,一具足有十几斤。

“议郎未带随从,便遣此二人相送。”铁官令见荀忻只身前来,担心他一人一马不好携带,照顾道。

荀忻拱手长揖相谢,“必不忘令长厚意。”

说罢不再耽搁,带着两名铁官中的随从,三骑奔回城中。

原本他订做三副铠甲是要分送给曹氏父子和典韦,如今出征时间早于预计,这两副甲只能三选二,其中必要舍弃一人。

该送给哪两位?

荀忻瞬息间做出了决定,纵马直往司空府。

既然曹昂仁孝,因为让马而死,铠甲就应当送给老曹,也只能送给老曹。试想如果战后老曹发现能保命的铠甲荀元衡只送了曹昂……荀元衡是图谋不轨还是居心叵测?

而典韦,如果只有一具甲,他想都不用想必定给典韦。只有典君活着,才能保全更多人的『性』命。

司空府内,正要出府的曹『操』撞上荀元衡,见他脚步极快,身后跟着随从两人,不由问道,“元衡为何事而来?”

“明公。”荀忻长揖,“今有环甲二具献于明公。”

“环甲?”曹『操』来了兴致,“可是去岁元衡所提,环扣成甲之法?”

他走上前来,只见随从手捧的漆盘上各有一具细甲,入手不甚沉,铁环紧密锁扣,拉扯下能伸缩寸余,显然有利于穿着后的行动。

“正是。”荀忻应道,“明公请试甲。”

正啧啧称奇的曹『操』应道,“如何试?”

“刀戟劈刺,箭矢疾『射』,皆可。”随从将漆盘放在了地上,等候人来试甲。

曹梦幻小说网命,不可不慎,因此这一刺用了七八成的力。

刃甲相击声响起,曹『操』连劈数次,觉得差不多了,收刀入鞘,令人展开铠甲来看。只见环甲上被劈砍的地方连道印痕也没留下,不由抚掌连声赞道,“善!真乃宝甲!”

“元衡数献宝器,岂能无赏?卿属意何物?”

“不敢求赏。”荀忻揖道,“忻另有一请。”

“卿但言无妨。”曹『操』笑了笑应道。

“环甲制造但需时日而已,日后府库中甲具必增,明公可随心赏赐。”荀忻话音一转,“然如今世上止有双甲,明公出征在即,公乃天下安危所系,不可不慎。”

“元衡何意?”曹『操』听出来荀元衡是叮嘱他这两件铠甲别赏赐给别人,得自己穿。

“明公自当披甲,另可赐护卫典君,以策安全。”

曹『操』往身后望了望,典韦并没有跟在他身边,荀元衡此议的确是单纯为他的安危着想。

他心中有些感动,拱手谢道,“谨从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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