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说曹操到事不可三

翌日, 许都东市, 市楼之上的悬鼓被敲响, 鼓声震耳而沉重。

市中往来的贩夫走卒驻足望过去, 旗亭之下人头攒动, 其中赤足赭衣、即将处斩的囚徒竟有数百人。

街衢上一辆帷车的车轮缓缓停住,车夫向车内禀一声,“主公,行人塞路, 一时穿行不得。”

车帘被掀开又放下,车内人和缓道,“等等无妨。”

这个时候行刑,是董承?

荀忻背靠着车壁跪坐,轻声问近在咫尺的荀彧。

“然。”荀彧今日儒服帻巾,外披羔裘, 皎然如云中雪树, 空山溪月。

耳边鼓声停下, 小吏大声喝止嗡嗡议论的人群, 刑场肃静,只依稀听得廷尉宣读罪状, 依律判刑。

谋反、大逆不道等数桩大罪, 判处夷三族并不令人意外。

老幼『妇』孺的哭声直钻入耳, 混杂着对曹『操』的咒骂。

围观的人事不关己地看着,只当看个热闹。

当铡刀起落,数百人身首分离, 血流成溪。甲士上前将罪首董承等人枭首,悬挂于高竿之上,场面仿佛人间炼狱。

旁观者尽皆散去,世道再怎么『乱』,这种数百人的斩刑还是罕见,过于残酷血腥,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堵塞的道路又变得通畅,车夫甩鞭呼喝,车轮再次驶动。

“元常曾论刑名,以为当复肉刑。”沉默须臾后,荀彧突然提起了钟繇。

荀忻望着他兄长,“元常所愿,以肉刑替死刑?”

所谓肉刑,诸如黥首刺面、割鼻、砍脚乃至宫刑,汉之前肉刑作为刑罚施行极为普遍,尤其是秦律,动辄刺面砍脚。

汉代尊黄老、兴儒学,无不认为秦法残酷,肉刑野蛮,到汉文帝时肉刑被彻底废除。

废除肉刑的用意是好的,但实际施行起来却偏离、违背了本意。废除肉刑后,刑罚的选择『性』变少,以至于原本只需砍脚的犯人直接被判处弃市。

汉律名轻实重,实际增加了杀生。

钟元常出身长社钟氏,以刑律为家学,自然有这方面的主张。

“元常意在活人。”荀彧点头,略带遗憾叹道,“而此事终难成矣。”

“为何?”荀忻有些不解,这事如果由钟繇提出来,尚书令同意,理应没有多少反对的人。为何荀彧断言“难成”?

“趋利避害,此为本『性』,人生而有之。”荀彧抬眼与荀元衡对视,“肉刑名为酷法,人称恶刑,一旦复立必将为人诟病,为政者必担恶名。”

荀忻垂眸,听明白了原因,“凡治天下,不可不顾舆情。”

因此老曹、献帝以及其他士大夫都可能不同意“复肉刑”,不管出发点如何,这条法令听起来就是恶政,不得人心。

“名不正,则事不成。”荀彧从儒家的角度如此解释,“肉刑有名可废,无名可复。”

名正言顺……

荀忻皱起眉开始走神,郭嘉的计策他大概地能猜到一些,刘备这次大概率要翻车。如果生擒刘备,此人叛逃在先,这一次老曹若要杀人也是名正言顺。

如此,他昨天的提议曹『操』不一定会听。

毕竟斩草除根才是万全之策。

“元衡?”肩膀被人轻拍,荀忻回过神来,正对上他兄长带着关怀的询问眼神。

“无事。”被这种眼神看着,荀忻不由心虚,“只是有一人……不救则愧。”

刚才所见的刑场,浓烈的血腥气又一次提醒他,人命不可轻贱。

在这个时代环境中待久了,荀忻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那一天下令『射』杀形迹可疑的虎贲军后,他常常后怕,如果下一次他判断失误,错杀无辜,是否会逐渐滥杀无度,视人命如草芥。

无论什么年代,杀人,只有在战争中才合法。

若非万不得已,如果有别的办法,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荀彧看着他,没问要救谁,只温声道,“天行有常,但求俯仰无愧。”

低头认真应一声诺,荀忻转而想起此行的目的,“天子令赈济贫民,所用太仓之粮?”这让荀忻对刘协稍稍改观,有爱民之心,刘协若早生数十年,未必不能做个守成之君。

“屯田数年,许都仓禀不空。”

“与河北之战,不知何时可决胜负。”荀彧拉上被寒风鼓起的车帘,“军粮为根本,不能轻动。可用于赈济之粮,惟有太仓。”

帷车在城南停下,举目望去,周边建筑高不过一层,大多是茅草屋顶。竹竿与树枝『插』在门前,所围出的一块空地便是庭院。

不远处人群聚在一处,排了长长一条纵队,满宠手下的县卒与太仓丞的属吏手上木勺不停,向食不果腹的贫人派豆糜。

黑泥地上散落着小堆积雪,不时有麻雀飞落,小小黑影停在茅草屋顶。

荀忻跟着荀彧往前走,所见的人们面黑而瘦。如此寒冬,富人府上的奴婢都已穿上羊裘,这里的人们却衣不蔽体,叠穿着破烂的麻衣,在微弱的阳光中瑟缩着颤抖。

可能是因为生活还算安定,人们虽然饥寒交迫,精神面貌却比一般的流民好得多,望向他们的眼神好奇而敬畏,几乎不带警惕,排队也还算井然有序。

看一眼道旁有一名小童捧着碗狼吞虎咽,荀忻蹲下来和他说话,问他豆糜味道如何,家中人口多少,一日有几餐饱腹。

问话问罢,荀忻『摸』遍腰带,解下腰间的绣有云纹的锦囊,问小孩吃不吃糖。

小童懵懂地点点头,便见眼前的贵人从锦囊里数出三块,放到掌心。小童试探地伸手去『摸』他掌心,却见那位贵人把整个锦囊塞到自己手里,告诉他一天只能吃三块。

小童鼓起勇气,小声问,“为何不可多食?”这难道不是饴糖吗?

荀忻不假思索,“俗谚云,‘事不过三’。”

小童懵懂地点点头,乖巧应一声诺。

“兄长,我有一事……”荀忻站起身,他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打算为这些人寻条谋生的出路。

然而他转过身去,身侧那人目光凝在他脸上,若有所思。见他看过来,荀彧唇角略弯笑了笑,这一笑仿佛融了三月春光,令人晃神,美好得有些危险。

敏锐察觉到不同以往的气氛,荀忻的求生欲迫使他闭上嘴。

他回想刚才的言行举止,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思及至此,眼神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探询与疑『惑』。

他表现得越无辜,对方愈发沉默。

“兄长?”

“至于再,至于三。”荀文若终是轻叹一声,冷风吹得他袖中熏香四散,香气也沾染上冷意。

一而再,再而三?

荀忻喉结滚动,下意识眨了眨眼,忙跟上荀彧的脚步,“兄长……何意?”

他的兄长看他一眼,这一眼所囊括的情绪太过复杂, “荀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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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小沛。

城门前尘土飞扬,数百骑以一儒生为首,策马扬鞭而来。

一声钝响,城门自内打开,有数骑当先,飞驰至城外相迎。

“公佑归何迟也。”刘备急急勒马,战马前蹄起落,翻身下马就往儒生身边跑。

“主公。”孙乾拱手长揖,哽咽道,“幸不辱使命。”

刘备握着孙公佑的手,弃马不顾,拉着人往城内走,显然是激动到失态。

亲兵等人见怪不怪,牵上的卢马,不远不近缀在君臣两人身后。

这两人一路聊到县署中,落座不久,又有位一身酒气的儒生走进来,喜道,“公佑归矣。”他向座上的两人随意一揖,径直走到孙乾对面,垂足而坐,一人独占一榻,帻巾歪倒而不自知。

“宪和。”孙乾笑叹一声,指一指自己的冠带,出声提醒他的好友兼同僚。

刘备也笑,“宪和岂不顾……”他欲言又止,谨慎道,“罢,辩不过汝,我等亲如一家,随意便是。”

简雍扶正帻巾,问孙乾,“君出使冀州,袁绍可应结盟?”

“此事成矣。”孙乾正襟危坐,点点头,“袁公当堂许之,待我以上宾之礼,大宴群僚,言语中对主公多有推崇。”

“袁公所书。”他『摸』出一直揣在怀中的竹筒,递给刘备。

等着刘备看书信,简雍堂然说起主公的小话,“公佑归来再迟,将陷主公于大言欺世矣。”

孙乾皱起眉,倾身问道,“此话何解?”

“主公数番放言激曹贼亲征,若公佑归来晚些,曹贼又禁不住激,真要气昏了头,率大军前来……”简雍摊手,“小沛弹丸之地,如何抵挡?”

“若我等兵败,岂非大言欺世?”

刘备被他气笑,“孤激曹『操』,自然恃其不敢来此。”

“袁绍重兵陈于官渡,虎视眈眈,须臾便能渡河。曹『操』此刻自顾不暇,分.身泛术,此为激敌良机。”刘备放下手中的书信,“袁绍与我相约,袁曹开战后,我与其子袁青州相呼应,自后袭扰许都。”

“曹『操』此战若败,便为我等匡正朝纲,奉迎天子之机。”刘玄德叹一声,他当初还希望于曹『操』,希望其如前朝霍光那般匡扶天子。

即便曹『操』从前是汉臣,如今衣带诏一发,人心易变,汉臣不复矣。

刘备话音刚落,堂外奔来数名侯骑,“禀主公,探得曹军兵马,已至五十里外。”

“曹军兵马?”刘备眉头紧锁,“帅旗何字?”

“以仆所见,乃曹『操』亲至。”

“哐啷”一声,简雍手中的竹筒坠地,他仍捧着袁绍亲笔书信,偏头望向自家主公。

侯骑跪地道,“军情如火,主公速速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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