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一败涂地(修)

小宴/文

陈则安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施针灌药,好歹是给林修仪止住了下血。

内殿的血腥气比外面还重,宗朔没走到床边就止步了,隔着帘子安抚了两声。因久未见皇帝,林修仪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等来宗朔,当下便以为自己是不行了,一面眼泪涟涟,一面哀求宗朔,求他为自己做主、日后关照璟郎。宗朔态度倒是很明确,内宫庶务,既交给了谢小盈处置,他便不会贸然再干涉,因此道:“有昭仪为你主持,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林氏曾暗中挑拨他与谢小盈的关系,谢小盈非但不记仇,今日还能主动来照拂林修仪。宗朔怎么想,心中都颇为感怀,因此希望林修仪能将这好处记到谢小盈头上。

这宫里旁人依恃母族,或许还有这样那样的盼头,林氏却已然没有了。她昔年是靠圣宠晋身,圣宠一旦稀薄,她于六宫内,除了倚仗子嗣,再无其他立足之力。

内廷之中,女人间的明争暗斗,她已是个退场之人。

但正因退场,林修仪反倒看得明白了三分。

皇帝这般姿态,与当年对仁安皇后的信赖与挺力有何分别?

固然皇帝坐拥诸多内宫嫔御,可对皇帝而言,再多的女人,永远只能在他属意的那一个人手底下生存。

曾经,再得宠她也要匍匐于凤座之前。

而今,凤座之上虽已无人,可六宫大权,尽付昭仪谢氏之手。

谢昭仪……恐怕就是皇帝心目中,下一个可以依托交付的女子吧?

谢小盈在外头交代完,也进来探望林修仪。她没什么顾忌,往床边越走越近,林修仪抬起手臂伸出帘子想抓谢小盈,宗朔生怕对方有歹念,忙跟上去意图要拦。谢小盈朝宗朔摇了摇头,主动凑近,轻轻与林修仪纤瘦柴骨般的五指交拢相握。

林修仪眼泪霎时涌了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攀住救命稻草似的,哽咽着说:“……昭仪,我曾得罪于你,不敢求你谅我……只璟儿年纪尚小,你……”

她曾糊涂过,却在命悬一线时,看清了局势。

哪知,谢小盈朝林修仪温和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请修仪不要多想,血已经止住了,没事了。有陈御医在,定能治你康复。璟郎离不开母亲,待你病愈,再亲自照顾他。”

同为母亲,谢小盈岂能不知林修仪怕的是什么?她言辞凿凿好生安慰了几句,劝得林修仪止住泪,决心好好将养,才放心松开手。

谢小盈与宗朔对视了一眼,皇帝默契上前,代替莲月扶住了谢小盈,同她一起从飞霞宫的寝殿内走了出去。

两人到了外头,宗朔才问:“事情都查完了?”

谢小盈喊了杜充容上前回话,宫正司的人已在飞霞宫里审过一轮,凡是可能碰过饮食的宫人,也都羁押走了。只大家众口一致,林修仪产后的问题是积年的,宗璟如今快四岁了,飞霞宫的人早已熟知哪些食物有禁忌,绝不可能奉给林修仪用。最要紧的是,以陈则安的说法,林修仪情形危机严重,不可能是偶然一两次吃坏了,得是持续长久地摄入了某种下血之物,循序渐进,剂量增加,才有今日的症候。

宗朔闻言眉头深皱,谢小盈适时地让人暂且退下去,独处与宗朔商议:“既告诉陛下这些,是因我心里其实有了相疑的对象。只拿不到切实的证据,须得冒险一次,想求陛下准许。”

“你掌理六宫、事急从权,不须等朕的准许。”宗朔说,“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朕为你收场就是。”

谢小盈微微一笑,宗朔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很难让人不喜欢。

她终于觉得他像“自己人”了,是那种可以被依靠、被信赖,主动去托付一些什么的自己人。

谢小盈将自己种种猜测推论,向皇帝和盘托出,最后道:“我让杜充容去办此事,恐尹昭容会设法推诿阻挠,还请陛下借常少监给我一用。”

比起谢小盈需要那么多蛛丝马迹的细节才敢圆出一个推测,自幼长于宫廷的宗朔反倒比她要直接多了,他几乎一语切中肯綮,“你疑得对,尹氏无嗣,却贪图高位。淑妃与你之下,便是尹氏,且她先前于璟郎有救命之恩,若林氏悄无声息地殁了,尹氏收养皇嗣几乎顺理成章,有了皇嗣,她便自认能再进一步……若林氏有碍,她得益最多,是该查她。”

宗朔即刻喊来常路吩咐了两句,比谢小盈要求得更严重些:“你带人,直接封了平乐宫,令宫正司的人将尹氏身边宫人押去严审。令陈则安给尹氏诊脉,若脉象有所不对,即刻让人锁了尹氏,命杜充容领人搜宫,看看有何可疑之物,一律呈来。若尹氏不服,便与她说,朕论迹不论心,叫她不必强词夺理,自行描摹。”

众人领命而去,宗朔便与谢小盈回了颐芳宫等消息。

谢小盈与宗朔这一手来得又急又猛,平乐宫毫无防备。

尹昭容见杜充容与常路领着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平乐宫来,登时便有些预感不好。尹昭容原本想着,林氏在宫里已隐形人似的过了许多年,早不是被皇帝记挂的人了。况她早年得罪过谢小盈,就算她病得重了出了事,被谢小盈察觉,谢小盈也不过是作壁上观,宁收渔翁之利。因此尹昭容完全没想到,谢小盈非但要陈则安把林氏救了回来,竟还让陈则安来给她也号脉!

眼看着常路带着内侍省与宫正司的人,二话不说将平乐宫的人一个个抓出去,尹昭容气得睚眦欲裂。这谢小盈,怎就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何念先在她身边侍奉,常路派人来拿,尹昭容下意识挡到了何念先身前,怒目而视道:“常路,我尚且还是陛下的妃嫔,岂容你们这般折辱?我身边竟留不得一个伺候的人吗?”

常路到底是逢迎过尹氏的,脸上闪过片刻尴尬,还是把何念先留给了尹昭容,只将其余人都拖了出去。他不太想搅和进这些宫妃间的事,因此悄悄躲得远远的,想让尹昭容与杜充容自己相斗。

尹昭容板着手臂,不肯递给陈则安,盯着杜充容严词质问:“我究竟犯了什么事,要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登上门来?谢昭仪掌宫,难道就是这样不问证据、不论是非地欺侮旁人吗?”

杜充容假笑道:“昭容误会了,这哪里是欺侮人呢,只是昭仪担忧昭容的身体,是以特命陈御医来看看。林修仪病了,昭仪自然也关心昭容,恐昭容与修仪是生了同样的病。”

尹昭容岂能听不出这不过就是一个说辞,然而她越抗拒,杜充容便越怀疑,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杜充容渐渐失了耐性,扬声唤来常路,威胁道:“常少监,你我都是奉圣谕行事,尹昭容抗旨不尊,你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常路尴尬讪笑,心里有些埋怨,这谢昭仪做事也太不讲究章法,举凡你拿出证据再来胁迫尹昭容,局面都不会这般难堪,眼下毫无实证、先要查人,哪里能怪尹昭容抗辩呢?偏皇帝还支持昭仪,常路捏着鼻子,只好劝了尹昭容两句,“确实是陛下旨意,昭容最能体察上意,莫要抗旨,惹恼了陛下。”

尹昭容盯着常路,阴冷一笑。这内宦最会见风使舵,连他都不看好自己,今日恐是一场恶仗。

她沉默地寻地方坐下来,伸出了一段玉臂,“既然连常少监都这样说,我还能如何?”

陈则安嘴上道了一句得罪,终于躬身上前,搭了脉。

片刻,他收手,起身对杜充容道:“昭容确实身体有损,脉象发散,气血亏空,只不如林修仪严重。”

尹昭容强作镇定,辩称:“我夏日贪凉,乱用些了冷食而已,林修仪的身体不妥,这哪能怪到我头上?”

哪知,杜充容根本不听她这番话。

皇帝既说了不由尹氏狡辩,更查出她的脉象也不对,杜充容直接喊宫正司的人上前,拖了尹昭容便往内殿拉去,暂且禁闭起来。尹昭容一瞬间花容失色,脱口咒骂,何念先冲上去试图救主,却被常路领人按死在了原地。

杜充容指着何念先道:“这人是尹昭容近侍,押下去拷问。”

何念先被人绑走,口中大声喊着冤枉,像是故意要闹大动静似的。

然他极力挣扎也改变不了这短短片刻的风云,平乐宫的人很快就被宫正司全部羁押走了。

原先寂静优雅的宫所,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囚笼。

杜充容这才指挥人开始搜宫,众人翻箱倒柜的彻查,尹昭容因无防备,很快便有人从她寝殿的妆奁里,搜出了一大包上好的藏红花。

陈则安一看就认了出来,“此物活血,却也养颜,女子偶用无妨,但若量重多食,癸水之期,便会血多气亏,损益身体,修仪之症,定与此有关。”

虽拿了物证,但平乐宫内,却无人知晓这藏红花的来处与用途,侍奉茶水的宫人说,招待林修仪的花茶都是何念先烹制,他们并不知晓。何念先受了重刑,依旧闭口不肯招罪,说花茶用了玫瑰、蔷薇、荷叶,并未加过红花,藏红花是尹昭容养颜之物,从未下给过林修仪。

此事拖延了几日,何念先命悬一线,几番刑具用上,他也不曾认过口供。饶是宫正司老练狠辣,遇上这样嘴紧的忠奴,颇有些无计可施的苦手。

因这人关系到最重要的口供,若贸然弄死了,没了实证,反倒要麻烦。

转眼到了八月,暑热都淡了一些,尹昭容的事竟仍没有个定论。

拿不到口供,便不能定尹昭容的罪。正如尹昭容所言,她毕竟是九嫔之位的宫妃,其父还是朝中重臣。那日何念先被押走时闹出来的动静,已令六宫瞩目,如今将她无罪无名地继续关锁着,总归不是道理。

杜充容为此有些焦虑,因她知道,谢小盈临近产期,断不该再拿这事扰她。

可既没法定罪,若就此放了尹氏,又让人有些不甘。杜充容左右为难,还是来了颐芳宫,求谢小盈拿主意。

谢小盈心情倒是很轻松,“能查到物证已不错了,口供若实在拿不到,就先算了。你将东西呈去给林修仪过目一番,叫她知道内情,免得日后再犯糊涂,带着璟郎羊入虎口。至于如何处置尹昭容,本来也不是你我能定的。待到晚上,我同陛下商议了再说吧。”

因谢小盈从始至终都没存过要让尹昭容非死不可的想法,她只是想制止这一番阴私的算计,扼杀尹氏的谋划,如今俱已达成。

林修仪虽到底还是经历了一番苦痛,但万幸救了回来。璟郎更是自始至终没受到什么伤害,有乳母精心服侍和皇帝这几日的关照,璟郎依旧是个无忧无虑的顽童,享受着人生最快活恣意的童年时光。

纵尹氏有什么算计,时至今日,已称得上是一败涂地。

她想要的无非是当个皇后,可走到这一步,料尹尚书再位高权重,宗朔也不会将后宫交到这样的女子手中。

既这样,给不给尹氏定罪,实在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就是坐在昭容的位置上,享受着一份虚无的尊荣,羽翼尽剪,还能成什么气候?

当晚,谢小盈把情况同皇帝大致说了说,最后道:“想来尹昭容就是为了不被出卖,才只让何念先一个人经手此事。他打死不认,确实没法定昭容的罪。何况,即便那茶里真用了红花,尹昭容自己也喝了,被追起罪来,都推到何念先身上也未尝不可,她总是能全身而退的。依我看,不如这事就到此为止,再禁足昭容一段时日,平乐宫侍候的人换上咱们信重的,以后盯着点她,别再生事就是了。”

宗朔却紧蹙眉头,不肯就此放过,“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岂能轻易姑息?虽无实证,但已有恶果,朕焉能容她?”

“可毕竟没有证据,陛下要怎么罚她?”谢小盈试探着问,“陛下不是很重用尹尚书?尹尚书膝下只有一女,若罚了,陛下同尹尚书如何相处呢?”

宗朔不悦道:“这红花非宫中物,定是尹氏家里从宫外设法夹带进来的,尹尚书知情不报、纵容女儿,已是重罪。朕饶他全家一命已算恩德,日后岂能再重用他家?盈盈,你须明白,这朝堂是朕来坐,不是臣子来坐。即便是世家,若敢欺君罔上,朕亦不能容。”

谢小盈眉心无端一跳,生出了三分惴惴。

不是为她自己,而是想起了杨淑妃。

宗朔没留意,深思片刻,漠然开口:“朕已给尹氏留过机会,若她本分,是能在宫里荣华一世的。只她自己心思歹毒,手腕狠辣,贪心不足。朕明日会让常路带人,将尹氏羁送离宫了此余生,你对外称她重病即可。朕会留她名位,这是朕给她家里最后的一点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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