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棠去梓州是皇上最大的让步,内阁的人都清楚,也不敢将皇上逼得太紧,只得罢手。
对于外面的风言风语,谢青棠视若无睹,只专心拟着去梓州所需清单,待户部那边拨了银子,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司礼监拨给他的几个内侍去采买,不过两日的功夫,所需东西全备齐了。
既然东西备得快,皇上大手一挥,又给他派了一百个锦衣卫,让他明儿便启程。
谢青棠在离开的前一日,寻到了赵海,同他商议了一番接下来的动作。
“奴婢会将梓州的百姓安顿好,军械案也会尽力查找证据,到时候还得劳烦赵首辅。”
他微微躬着身,十足的谦卑姿态。
沈长乐来时就瞧见了这一幕,她没再上前,隐在了一株灌木后面。
“本官是内阁首辅,军械关乎兵士性命、百姓安乐,自当仁不让。”赵海用大拇指摩挲了番自个的食指,复又开口道,“到了梓州,若有什么难处,可传信于我,只要是为了百姓好,我定会尽力满足。”
谢青棠心头微暖,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谢青棠就将赵海送走了,回头就望着沈长乐躲着的那株灌木道:“出来吧。”
沈长乐探了探头,见赵海已经离开了,才从灌木后走了出来,将手中包袱递给他。
“一些补药,都是上面赏的,你带着吧。”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递过来的包袱,不似从前般推辞,直接伸手接了过来。
“青棠,陪我走一会儿吧。”
谢青棠点点头:“原本打算晚上来寻你的。”
沈长乐笑了笑,直奔主题:“太后娘娘有没有寻过你?”
谢青棠猜想沈长乐该是知道太后的意思了,这是在担忧他。
“没有,你莫要担心,我可以应付的。对了,那日你被太后寻去,所为何事?”
沈长乐停下脚步,回头直视着谢青棠。
“是我撒谎,骗她……我有了身孕之事。”
谢青棠诧然,等着沈长乐接下来的话。
“其实在你从诏狱里出来前,太后就寻过我进宫,我怕你担忧,一直没同你说,当时太后试探,我便将计就计,撒了谎。初一那晚你走后,我忆起此事,唯恐她拿此事来逼你,所以想在你离开前同你通个气儿。”
以前她不懂,以为太后真的是顾念旧情,时移世易,许多事便明了了,一切不过是青棠还有利用价值。
她仰头望着他,笑道:“你且放心去吧。”
这一番话听下来,谢青棠只觉一颗心绵绵密密地疼。
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留住她眼角的笑意,临到半途,陡然清醒,一只手猛地收了回去。
“万望珍重。”
“你也珍重,我会照顾好小丁的,也会照顾好自个,别忘了,我还有个秘密没同你说呢。”
谢青棠郑重点头:“好,我会回来听你说这个秘密。”
“对了,别忘记给我写信,不能直接写给我,就写给我的兄长,我会寻他……”
“不能写信。”
沈长乐止了话头,面上再强撑不起笑颜。
“是了,不能写信,你我之事,不能连累沈家,也不能叫人捉住把柄。”
谢青棠放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长乐……”
不待他再说什么,沈长乐又带上了笑容:“去吧。”
以前父兄常年征战在外,谢青棠总是在送别,早已习惯离别,可这一回却是真真体味到了万般不舍和放不下。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笑着同自个挥手道别的沈长乐,一颗心像是放在油锅里炸,万般不是滋味。
他很想同她说,不想笑就别笑了,想哭就哭出来,我陪着你,可是本就是他惹哭了她,这一回他也陪不了她。
这辈子,他欠她颇多。
若有机会……若有机会,他定会好好待她,莫要她再如此伤怀。
他心事重重地往枣廊去,没成想竟在护城河边遇上了谢青禾。
他提着包袱的手一紧,稳了稳心神,上前同谢青禾见了个礼。
“奴婢见过二少夫人。”
谢青禾看见谢青棠弯下的腰,是再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她上前一步,捏紧了他的双臂。
“六郎,你如此,不是扎堂姊的心吗?你可是在怪堂姊,家中出事,竟不曾亲自回来收敛尸首?”
谢青棠退后一步,挣开了谢青禾的手,而后朝她温润一笑。
“二少夫人莫要伤怀,事已至此,保重自身才是要紧,何况身死魂灭,留一具尸体又有什么意义呢?听说……”他微微低头,看着谢青禾还不明显的肚子,道,“二少夫人有了身孕?合该好生休养才是。”
“六郎……”
谢青禾颤抖着收回了手。
“是堂姊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家人,我当时合该一起……”
“青禾!”
“二少夫人!”
两道严厉的声音同时响起,谢青棠偏头一看,原来一直躲在后面的人是赵凌。
赵凌上前扶住谢青禾摇摇欲坠的身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臂膀,声调温柔道:“青禾,你不是答应我,不激动吗?先前你伤了元气,大夫说了,不能太激动。”
谢青棠朝赵凌又行了一礼。
“见过赵知府。”
赵凌这才将视线放到谢青棠的身上。
“安饶,你堂姊当初并非不想回东都,只是我就任的林州,无论是回东都还是去北阳均山高路远,她当时一听得定北王府出事的消息就厥了过去,大夫把脉,说她怀有身孕,又受到刺激,孩子留不住事小,只怕落下病根,我为了她的身子着想,强行将她留在了林州府上。她一直卧床修养,好容易身子才好些,就赶了回来,你要怪就怪我。”
谢青棠知道他这位堂姐夫,跟他的父亲文宣侯一样,是个文官,颇有才情,为人处世向来周到,对他的堂姊更是没话说。
当初,堂姊久久不孕,被婆母屡次刁难,他都是义无反顾站在堂姊这边的,考上功名后,又主动下放磨砺,想给堂姊讨个清静,两人走过这么几年,好容易才有了孩子。
“赵知府严重了,奴婢以残身苟活,汗颜之至,怎会怪罪?”
他又笑着回望着谢青禾,眼中满是温柔,透着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怀念。
“况二少夫人如今是赵知府的夫人,跟谢家无甚瓜葛,好好过自个的日子吧。”
“六郎,堂姊姓……”
堂姊姓谢啊,堂姊知你想将堂姊摘出来,保堂姊无虞,可家中只有我们姐弟二人了啊。
谢青禾哭得眼眶通红,却知有些话不该说出口,不然就是白费了谢青棠的一片苦心。
她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又转了话头。
“听说你要去梓州,我……”
谢青禾赶忙将一个包袱递到了谢青棠面前。
“这是堂姊给你做的冬衣,以前……堂姊每年都会给你做的……这个尺码是按照你去年的身形来的,可是……如今你……你瘦了……也不知穿不穿得下……”
她打量着谢青棠的身形,哭得不能自已,说话更是断断续续,听得谢青棠一颗心也揪了起来,但他面上不显,仍是恭恭敬敬、温温和和的做派,仿似不是他一朝被灭门,也不是他遭了非人折磨。
“多谢二少夫人,恕奴婢不能收。”
“安饶,这可是青禾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你就收下吧。”
“你正好要出宫办事,穿这身刚好……”
“多谢赵知府和二少夫人的美意,奴婢心领了。”
听得谢青禾微微带着祈求的话语,谢青棠不敢再多留,提着沈长乐送给他的药材,几步回到了枣廊直房,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背靠在门上,手中的包袱顺势落在地上。
半晌,他猛地仰起头,而后闭紧了双眼。
他真的不敢再多留,他怕自个失态,怕自个真的与她相认。
他们谢家多男丁,这一辈就堂姊一个是女子,大家伙儿都宠着她,她也时时刻刻想着他们,每年新年她都会给家里人每人缝一件冬衣,后来她嫁人了也不曾改变。
不成想,今年她竟也做了。
是的,她怕是又给家里人每人都做了一件吧。
她说,他会怪她,他哪里会怪她啊?
他怕护不住她!
他怕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了!
硬要说怪谁,他怪自个身在官场,却看不清局势,被人陷害、磋磨,竟无还手余地。
他怕……她嫌弃他这个已经没有完身的堂弟,更怕她毫不嫌弃,还是如以往般温柔待他。
他何德何能呢?
最好不相认,如此,对彼此都好。
良久,他终于平复了心情,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放在了桌上,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走回门边,缓缓打开了房门,却见房门外,正正好搁着一个包袱,跟方才谢青禾递给他的包袱一模一样。
他慢慢蹲下身,颤着双手将地上包袱捡起,不知是下雨了还是怎么,包袱上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渍,在上面晕染开来,像一朵朵彼岸花。
是到不了彼岸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