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尔醒的时候, 已经临近暮港了。
从暮港转往太空港,直接踏上青鸟舰队,掉头转往边境, 速度是最快的。
她醒来首先就把剩下的两支精力药灌下去, 极短时间内爆炸的疼痛反而刺激了神经的清醒, 叫她得以脱离浑浑噩噩的状态,毕竟之前精神与身体遭受的双重压力让她犹如噩魇缠压, 以至于入睡竟然比醒时情况更糟。
她抱着桶呕吐了一顿, 脑子乱得很,精神记忆混乱的后遗症没那么容易解除, 她在简易医疗仪快速检测身体数据、确定内脏的排异作用没有过荷、再度喝下紧急调制的适配药物缓和器官稳定后, 这才有足够的空闲与理智纠结之前精神世界中的一切。
执政官早就离开了, 查阅了一遍悬浮车内载录的视频,她木然陷入沉思。
感觉之前发生的事真的就像做梦一样。
按照时间计算, 其实她睡着乃至执政官进入她精神世界没多久,智芯环就已经被激发,那种实质强压的力场将她的近卫们全部逼离车厢。
车载摄像头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没失效, 只能说智芯环这种黑科技由于特效针对精神力,所以对生命个体的压制作用更强, 对于其余物质载体就没有那么强的束缚力。
然后她看到笼罩在执政官身上那种流动得仿佛活物般的红色火焰,他左手的部位在电子摄频之下是完全模糊的,那里应当就是新的“猩红之种”寄居之所在,这种红色的能量甚至蔓延到她身上, 明明两人没有任何身体方面的接触, 也像是合为一个整体。
阿黛尔想到执政官竟敢将猩红之种扎在她的记忆里,就觉得这家伙胆大到了极点,倒也没有太多被冒犯的愤怒, 更多的是隐约的后怕,还有一些意外的敬佩——他就不怕再损失一个“猩红之种”?
如果真给种子开出了通往识海的通道,估计确实不能阻拦他取回原先的种子,所以潜意识里想占便宜、妄图损人利己的,真的是她自己的意志吗?
可她也不见得从“猩红之种”的吞噬过程中获得了什么益处啊。
她更没办法用红向阳和执政官的过往来威胁他啊!
感觉除了在彼此面前社死一番外,也没有任何作用……很想不通,却也没有非要穷究极致的必要。
至于执政官的“表白”,她对此持保留态度。
她很清楚,对于这种人来说,情感全是可有可无的附加物,就算摈弃情感也不是很难做到的事。
或者说非要加以表述的话,为爱动摇意志这种事,是中央总督这个变态都干不出来的,又何况清醒理智更有责任感的绯红执政官。
特地在放弃关头解释这么一遭,除了坦然的本意之外,她更应该想到,这未尝不是一张感情牌。
因为无论如何,在覆灭危机面前,是执政官退了一步——她得领这个情。
阿黛尔看到记录中,红色能量从两人身上分离的刹那,银发身影全身的毛孔都渗出了血珠,那是精神力失控影响到物质载体的一个表征,即便很快血液就在红焰中消隐无踪,但他受伤总是真的。
他在这种状态下依然没有快速退出,而是与智芯环僵持了片刻,似乎想尝试将这个东西从她身上解除。
智芯环当然没那么容易被破解,它很快就重组合拢,重又缠回她的肢体之上。
他垂下眼睑在原地站了片刻,仿佛是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像是她在精神世界模糊感知到的那样。
相较于永远自说自话的中央总督,执政官相对正常的行为反倒叫她觉得警惕。
她无意与执政官产生任何情感上的纠葛,但精神记忆的接触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互换,对于太危险的人,她本能地就要予以排斥,她怕情感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因为她性格中的感性因子,决定了她是念情之人。
“您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青鸟近卫们充满了忧虑,“或者‘群星之塔’的研究员们能够派上一点用场?”
阿黛尔的身体状态真的吓到他们了,至少在白狮,她虽然体虚,也不至于就虚到这地步。
她真不想说,在中央星域她的情况更糟糕,当时还有万恶的梅乐丝与智芯环的双重压迫,这会儿好歹解开点梅乐丝的封锁,融合度提升,不至于沦落完全的废物。
“不必。”阿黛尔断然拒绝。
她现在急着去接应另一个逃亡者。
按照她之前的设想,捞到柯冬,估计她又能解开一层重锁,就算精神身体融合度不上涨,没理由到时候也还是这个模样。
林陌跟书记官们暂时留在源星,有一些遗留事件需要他们处理,阿黛尔带走了尤利安。
近卫队长肯跟阿黛尔汇报,执政官给他们打开了通行权限,相当于路经迁跃关隘与空间站都不必例行巡检,可以一路绿灯。
阿黛尔也没心思与执政官再有任何交集,确信自己可以离开,第一时间就踏上归途。
事实上也跟逃难没什么区别。
不管他是忽然脑抽了,还是真的放手了,先跑再说,免得源星这儿有任何理由将她跟白狮军团扯进战争。
……
尤利安刚睁眼的时候,思维还有些混沌。
但当视网膜中出现阿黛尔的轮廓之后,他立刻就恢复清醒。
红发的青年猛然坐起,舱中的营养液顺着他的动作被带起来,水花四溅。
湿漉漉的脸白到似乎在发光,那些莹绿的液体在火红的发丝上跳跃,更映衬出青色眼瞳那种略带惊悚的美丽与幽谧。
单衣被液体浸湿,浑然紧贴在身上,露出了漂亮柔韧的肌肉,并不十分夸张,但细致的肌理确实足够吸引眼球,连上面因为精神力挤压而形成的如鞭痕般的瘢淤,都带有一种异样的凌虐美感。
舱室外站着的身影自然向后退了一步,避免被溅湿。
她的脸依然背着光,尤利安刚睁开的眼睛受不了强光,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能望见金褐色的头发下白色的常服松散,并不是很严格的制服,反而显得她比寻常要柔和一些。
尤利安脸色很不好看:“你不懂什么叫做礼貌吗?!”
阿黛尔慢吞吞道:“哦,下次注意。”
尤利安瞪着她。
后者想了想。
对于她这种从小在实验室里长大的人来说,确实一时也理解不了对方对于形象的需要,主要她自己以前一惯就是白裙子,裸-露惯了,越是轻便的衣物越是方便在各式医疗仪器面前穿脱,很多设备甚至不接受任何衣物——不仅如此,她还习惯了被注目,医生、研究者、意辽师,她作为被观测的小白鼠,适应围观是最基本的自我要求。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会习惯于这种事。
很多人出于尊严的需要,确实也不喜欢在他人面前展露狼狈的外表。
特别是——恋慕的对象面前。
瞬息之间,阿黛尔的脑袋里已经自觉跳过一切前因后果,说道:“没事,你还是很好看。”
红发青年僵了僵,反而更加气急败坏。
他冷着脸从平放的舱室中出来,浑身上下还在淌着水,那些略微粘稠的液体暴露在空气中没多久,就渐趋挥发,潮湿的衣物渐渐松散,却反而叫他的身姿更为柔韧修长。
他顺手解除医疗舱的程序,打开柜子捞起衣架上的衣物,转头进入卫生间,连背影都像是有些骂骂咧咧的模样。
阿黛尔挑挑眉,把视线从对方身上扯回来,拉开墙上的折叠椅,坐下来等待。
格外注意形象的前·凯撒军团统帅过了好一会儿没动静,她已经把虚拟屏上投录的医疗报告看了两个来回。
尤利安的精神天赋并没有确切地进阶,他的精神力也不算是非常稳定。
任何蝴蝶想要破茧而出前都要经历一场艰难的阵痛,精神天赋想要蜕变也是如此。
青鸟众多意辽师从里到外剖析了他的内核,得出的结果是,孵化依然缺乏催化剂。
从阿黛尔将他唤醒开始,两人的精神就有某一部分相连——当然是单反面的——与此同时,她的稳固意志也影响到了尤利安,叫他脱离了无序的混乱,但同时,也遏制了他从危险的混乱中进阶的可能。
他仍需要一个契机,类似于之前源星大战这样的契机。
尤利安出来的时候还绷着张脸。
比起以虚弱之态博取别人的同情,他更愿意以武力叫他人折服。
这大概是男性的通病,又或是强者的硬伤,越是高傲的人越有强烈的自尊,在界法者基地他是无法选择,如果可以,尤利安更愿意阿黛尔看到的是他曾在边境的自信强硬,而不是现在的虚弱无力。
“你来做什么?”红发青年两眼死死盯紧她,一分一毫都舍不得眨眼,嘴上却毫不客气地问道。
阿黛尔对他性格中的傲娇非常了解,并不计较他的态度。
“我要去曼陀罗星域接个人。”她说,“诺兰给的渠道,我认为带上你更有帮助。”
听到舅舅的名字,尤利安的两条眉毛都接连挑起来。
他可一直没放弃要她解释黑蔷薇胸针的事。
他对于阿黛尔的身份已有几分笃定,两人对于这一点是心照不宣——他不说破,她也默认——在他的理解中,如果早年那份婚约本来就是一个象征,一则只牵扯利益而不打算履行的空文,那么两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必要的,诺兰对蕾拉的态度已经足够彰显一切,但为什么换做阿黛尔……连这枚胸针都会给出去。
毕竟他很清楚,“黑蔷薇”的意义还不仅是家主象征,作为家族遗传基因病的克制物,它的存在,对于稳定精神力、消除神经异化有独特作用,正因为它的存在,在基因病可控以来,历代罗萨司掌权者从来没有陷入过眼球病变的困扰。
尤利安不能理解,所以他从自己的恋慕之心出发,更增添了几分危机感。
就像他能从她身上看到那些光辉耀眼的事物,别人为什么就不行呢?
有中央总督,有绯红执政官,这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而他的舅舅同样密切接触过她,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尤利安盯着阿黛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片刻后才道:“谁?”
“柯冬。”阿黛尔说道,“曼陀罗有个隐蔽中转站,两境贸易为数不多的走私关隘。”
“什么代价让诺兰帮忙?”他说,“这种渠道总共也没几个?还是用一次就废掉的用法。”
尤利安双手抱胸,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没等回答就冷笑起来:“哦,荧星矿。”
他满脸的表情都带着“你从我手上搞走的东西”这般嘲讽之意。
阿黛尔面不改色:“看来你有所了解,那就更好了。”
尤利安也无意再与他争辩梅乐丝星上的纠葛,说道:“柯冬有什么稀奇,能叫你们如此大动干戈?”
她想了想,说:“她有治疗我的办法。”
红发青年的呼吸都有短暂的停滞,然后面上的讥诮缓和了一下——并没缓和得很彻底,还是那么生硬地发声:“哦。”
……
边航走进执政官的居所。
对方的房产遍布源星,但他总有办法精准找到当下他之所在。
“大人,”总理大臣慢慢地说,“……看来情况很不乐观。”
银发的身影躺在沙发上,外衣丢在一边,内衬凌乱,领口被粗暴地扯开,甚至还有两枚扣子零散地掉落在地,可以说不修边幅到了极点。
显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顾及形象了——再重的强迫症,在思考都成问题、本能都无法展开的前提下,也没有可以发病的源头。
红色的不祥的火焰状能量在他全身燃烧,就像是拥有生命般,浓稠又贪婪地游走着,似乎想要从他身上窥到任何可乘之机;他的肤色惨白如纸,那是失血过多的症状,周身没有一滴鲜血,显然就是为那些“火焰”尽数吞噬。
执政官倏然睁开眼。
出乎意料,他的眸中异常冷静,就像是冰块一般漠然无波。
就像是他牺牲绝大多数优势、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仅剩的理智之上那般。
“相反,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好。”他说。
他一点都不想在开玩笑的意思,边航实在不解。
毕竟他这种能力失控的表征是有目共睹的事。
银发的执政官望着前方,平静得就像是在放空:“世间一切赠予,都是有代价的。”
“有人拿走了我要付出代价的东西,”他缓缓闭上眼睛,“我解脱了。”
边航沉默了片刻,在瞬间的毛骨悚然之后。
他知道对方所说的话都是真实,他的直觉也很准,所以他本能地将执政官话中指向与“猩红之种”划上了等号。
对于执政官来说,它竟然算是负累吗?
为什么。
等等,他说……“赠予”?
总理大臣的智慧让他果断停止了思索,他从不去探究超出他承受范畴的隐秘。
他调转话题:“您让——那一位离开——真的不要紧吗?”
青鸟可是在得到通行权限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非要形容,就跟逃跑无异了。
可见,那一位对执政官乃至源星,不仅毫无留恋,而且可以说烦到了极点。
执政官在长久的静寂之后,慢慢说道:“我允许了。”
边航站在那没动,他看到对方的唇角露出一勾浅浅的、久违的弧度,甚至还有一些隐约的愉悦。
“有一种人,天生会吸引那些……在荒原上绽放的野火。”
执政官停顿了一会儿,才想到了合适的形容词。
将自己代入一簇“野火”的执政官,睁开眼看向边航:“若我有一日燃遍旧土,点亮星河,我就要将她置于金色王座,以群星为她加冕。”
高高在上的绯红执政官居然有一日会这样说道:“现在,我不配。”
他清醒地说:“所以,就让她走罢。”
……
诺兰是个绝对靠谱的盟友。
他允诺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当然也有尤利安在身边的缘故,这家伙竟然知道胸针的正确使用办法——至少作为家主象征来说,它对黑蔷薇家族所属势力,实在是好用极了。
阿黛尔在青鸟的星舰上见到了柯冬。
对方好像一点都不介意踏上他人的领地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或者说她就是有如此大的自信保全自己。
——“好久不见。”对方甚至还在笑。
依然穿着相同款式的白大褂,冷漠从沉郁的脸、没有丝毫被中央总督紧追不舍抓捕过后的惶恐不安,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定神闲。
阿黛尔面无表情,近乎于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词来:“你看上去很好。”
就算做好了准备,初初一个照面,大脑就像被什么重击般,霎时头晕目眩。
脑袋里某条锁链断裂的动静堪称荡气回肠,好比高塔-崩裂、海啸漫天,思维被拉成一条条细线,理智被碾成飘飞的碎屑。
她在近乎炸裂的精神视野中看到一些模糊的幻象。
似乎是蕾拉的脸。
那美丽又霸道的女人坐在不知名的地界,抬头看过来,嘴角上翘,如她曾经想象过的所有样子。
可是在她的对面,还坐了一个身影。
少年黑色的短发绒绒的,托着下巴,似乎在把玩棋子一样的事物,他抬头看了一眼,眼瞳是红色的,仿佛黄昏血色的晚霞。
似乎还笑了笑。
幻象很快就消失,她眼前仍是柯冬的脸。
而阿黛尔满脑瓜子还在嗡嗡作响。
蕾拉和……红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