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在晨星要塞的权限已经被开得很高。
白狮军团基本上已经对他敞开, 卡尔洛西在拉拢与信任他这方面,确实不遗余力。
效果也不错,至少陷得越深, 林陌的屁股坐得越偏,虽然仍有一些顽固的执着,但默认卡尔洛西的决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已经彰显了他的选择。
关于丢掉统帅的事, 其实在卡尔洛西和黑蔷薇家主改补协约没多久,他就报告给了源星。
这种事瞒不住, 一旦阿黛尔身在别处的讯息为源星所知, 而边境没进行提前报备, 不但白狮军团得惹麻烦,林陌作为两边的沟通者也要被问责。
毕竟,相对于整个绯红星域的政治群体来说,白狮军团的独立也是有限的,当初让执政官乃至最高议会放心的人是蕾拉,而不是现在的阿黛尔——即便目前军团内部稳定, 战线短期内也不会出大问题,但源星肯定是不会这么认为的。
蕾拉与白狮军团太过于重要, 相对于边境与多尼恩塔的距离,源星距离防线就要近得多,一旦边境失守, 绯红星域受到的威胁要更大于中央星域。
就像当初蕾拉出事,执政官下属核心组织反应超常, 以最快速度封锁罗塔星并严控消息,执政官本身更是亲自赶到罗塔星收尾一样,现在阿黛尔下落不明同样惊起了巨大的水花。
她本来就不是很令人放心, 碍于她是唯一的人选,源星也只能勉强接受她代替蕾拉的局面,但这几年来源星与白狮军团之间有所龃龉也在所难免,由于边境不可控的因素太多,源星甚至伸手想要掌握边境的一部分权力,林陌就是这个尝试。
而现在,阿黛尔失踪……
当然,由于隔壁星域的那位总督大人操作惊人,阿黛尔的下落已经不是秘密——可是,要怎么将她带回来,就是个难事了。
林陌寻求执政官的帮助无可厚非,毕竟白狮在那边确实没有什么力量,但是,林陌开口要“贪婪之门”,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因为“贪婪之门”并不是某种可以携带的物质的东西,它是一种精神天赋。
且是执政官本人的能力。
……
中央总督在全星域范围内寻找可以为阿黛尔治疗的医生或组织。
被她气个半死之后,他也不是恼羞成怒寻她麻烦,也不是痛定思痛断情绝爱,他就跟没听到似的,转头开始执着于找医生。
这个行为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怎么看都不是中央总督惯常的风格。
阿黛尔从医疗舱里出来,得知这样的消息,也无语了很长时间。
虽然明知道此举是在引柯冬出来,但她老觉得这家伙是在定义名分并宣告关系。
不管是因为诺兰的存在带给他威胁感,还是说这是为了合理留下她作出的举措,这种形式的大动干戈,都显得过分认真且严肃,认真的程度叫当事人阿黛尔都有些慌张的地步。
总觉得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摆脱他的样子。
而且,他好像并不认为她的身体状况是不可逆转的,他好像觉得那些被先天基因缺陷所污染的病态器官、还有被治愈的可能。
——连阿黛尔自己都不会那么奢望。
如果不是梅乐丝,不是高维生物用匪夷所思的方式强化她的话。
鉴于总督不可能知道她的底牌,那他是为了什么而去执着一件不可能的事?
哪怕是柯冬,都没法打包票能治愈这么一副破败之躯吧!
总之,各种讯息一时间涌向多尼恩塔星环,再加上战争在即,与绯红星域的诸多对接事宜他需要亲自坐镇,而金穗花宫“隔绝”了主脑,所以近日来总督办公并不在内庭。
这正合了主脑的意。
它已经把剧本推进得差不多,在它的算计下,一切都显得过分顺利,每一个棋子都在它们应有的位置上,任由它摆布。
阿黛尔当然也轻松得多,总督不是时时刻刻在眼前晃,内庭的人又被总督清理了不少,没有人打扰她更自在——虽然由于维系她身体机能的需要,总督只是在外庭撑开一个天网外接的信号端口,并没有离开府邸,但另一种角度来说,这反倒叫主脑出入更加简单。
它在阿黛尔的视野中神出鬼没,有时候借助医疗舱的程序,有时候是浴室的智能系统,有时候甚至是花园温室的感应端口,娜娜也不是总跟着她,至少接收高研所的研究报告与数字资料需要网络,检查报告的深层处理也需要一些更高端精密的仪器,她总有必须走开的时候,这就给主脑的出现创造了更多条件。
于是阿黛尔就知道了它是怎么忽悠诺兰的,知道了它是怎么调动贵族与反抗军的势力完成必要步骤。
主脑的身份是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是要完成它的剧本并让它最终得以隐身事件后,必须有足够的“证据链”与“替罪羊”,也就是说,要制造这场“大烟火”真的需要填上命,需要填很多很多真实的人命。
人脑的创造力与思想无限极,智脑难以匹敌,但主脑有整个天网资料库作为根基,本就是结合亿万人类智慧孕生的的智能生命,而且它又有操作速度与精确度的先天优势,它一旦要玩起阴谋诡计来,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由于主脑在阿黛尔面前刻意彰显自己的能为,一个个步骤被清晰地展示在她眼前,阿黛尔所能看到的主脑布局的世界更宏观、更精细,也更令人赞叹。
围观得越深入,获得的认知越多,值得被探究的细节也不少。
“袭击的目的是杀死中央总督?”
“是的。”主脑说。
主脑剧本中合谋的两方,一方是贵族集团,其背后潜藏的势力错综复杂,露在明处潜在暗处的拖泥带水,但“推出来”的主使者是布朗伯爵,一个因新贸易政策即将破产的老贵族。
另一方是反抗军,多尼恩塔星环内的反抗军确实被总督剿得差不多了,这是有主脑开后门都没法阻止的事实,但主脑毕竟与反抗军首领合作,整个星域内的反抗军势力它不仅了如指掌,甚至还有不少是借助它的虚拟身份构建的,其中就有一个矿产贸易公司,有正规合法的星舰队可以往来星域间,这公司第一层见不得光“副业”是人口贩卖走私,第二层才是为反抗军吸纳新血、提供活动媒介。
所以主脑其实是两头骗,才拉起这么一台繁华戏剧。
而它拉黑蔷薇家主入局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浑水摸鱼,既把阿黛尔送出去,又潜藏自己真身。
因果关系是很清楚,两方对于总督都有天然的恨意,此举既是报复又是解厄之策,袭击金穗花宫的第一目的当然就是杀死总督。
这没什么好说的,但里面或多或少还是藏着主脑自己的小算计。
它不想杀死中央总督吗?
或者说,唯一掣肘它的存在只有亚撒·卢恩斯,没了总督,阿黛尔曾经设想的那些所谓的“智械危急”必然是现实。
它是最想他消失的存在之一,只是它做不到。
所以她在想,这场“闹剧”的背后又有多少看不见的暗流与杀机呢。
她克制着想要保留独立和清醒。
然后她就开始探究一些局外的细节——中央星域叫她一直困惑的政-治局面。
即便消息渠道依然闭塞,但总督不禁止她阅览关于他的讯息,所以她其实是知道总督的全套政治履历的,结合主脑也曾对她透露过他不为人生的过去,她脑中已经有关于他的详细生平。
那么,以亚撒·卢恩斯可怕的控制欲来说,他为什么放任贵族问题一直存在?
他真的会为了一时的稳定选择妥协,然后任由毒瘤扎进血肉吗?
他明明是那种就算毁灭一切也要废墟上盛开的花都符合他心意的独-裁者!
当年他操纵安妮公主毁灭了德劳伦斯皇室,覆灭了王朝,为什么仅仅是剥夺贵族的权柄,而不是从根子上铲除这一阶级?
短暂的阵痛能换来长治久安不好吗?
反而是脱离了那个时机,再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变得极其困难。
总督不知道吗?
那样的一个人,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她怀疑总督在图谋一些别的。
留着这毒瘤,再通过安妮公主之手慢条斯理将毒瘤塑造出他想要的形状——然后他要玩一把大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总督对毒瘤不会盯得紧吗?
会不会他不理会,少干预,听之任之,但心里门清?
这样说来,他会不知道贵族们玩的这一手?
主脑所摆布的这出戏,中央总督又在什么位置?
……水真深啊。
阿黛尔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但并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中央总督她信不过,诺兰与主脑她也信不过,就算她能肯定后者确实是抱着将她带离总督的目的,但她真的不看好他们的计划——还别说,一旦远离总督,但是又没办法快速解除“智芯环”与梅乐丝的禁制,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并非总督真的有能耐将她束缚,而是坑人的梅乐丝将她困在了这里。
阿黛尔觉得,真闹这么一出戏也未尝不可,即便失败,她也有了跟总督较劲的筹码。
所以这就造成了一个魔幻的现实,幕后者热火朝天,当事人反倒是旁观事态不参与的那一个。
……
阿黛尔的睡眠质量很差。
因为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半昏迷状态,在医疗舱里人事不省,这就导致了为数不多的真正睡眠反而显得更糟糕。
那天她莫名觉得胸闷,也不是说出现什么病态的指证,就是跟鬼压床似的,在睡梦中出现四肢沉重的无力感,医疗舱里让人安眠的睡眠气体产生了负面效果,短时间内睡睡醒醒反而叫她更为疲惫。
过滤装置没那么快起效,她从内部打开舱门,艰难坐起来。
那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推着她的背,摆正她的胳膊和腿,叫她不用费力就完成了想要的动作。
她要坐在那里,茫然发了会呆之后,迟钝的感觉才猛然反应过来,房间中还有另一个人。
先是真切地被吓了一跳,然后才意识到那是谁。
阿黛尔用手抚了抚额,吁气的同时,飙升的肾上腺素减缓,抑制激素飞快分泌,将她内脏状态又调整回原本状态。
但大起大落的情志还是叫她觉出一些不适。
她愣了愣,然后把手往下挪,用力抚了把脸。
这家伙明显是记录了她基本正常的生理状态,遇到问题就调整回去,相当于在给她的身体刷新还原,这就意味着他并不需要真正透析人类生理学、也不需要时刻关注她的详细情况,就能把控住她的生命。
怪不得对她这么放心。
阿黛尔再度转头看过去,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也正平静地注视着她。
他的位置并未沐光,但即便是阴影都不曾掩去他一分容色——他只一张脸,就叫这房间中所有冰冷的器械都有了些许温度。
“你就那么闲?”阿黛尔郁闷道。
习惯了不用应对他的生活,再看到他都觉得厌烦。
总督大人没有说话,俊美至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然后很快她就知道对方的情绪了。
机械臂自动运转,将她从舱室中托起来。
她双脚落地,站起来倒还顺畅,但挪步就艰难了,这个动作调动的肌肉与骨骼显然超过了对方的预计——或者说她比他所能想到的还要孱弱,这一脚都没踩到实处,她就失了平衡,整个人都向下摔去——然后霎时间,周身的空气都有了实质,像是一样包裹住她。
相对于操作她的躯体,控制空气显然要方便得多,她被气团托在空中,然后一点一点摆正躯体。
失去自控能力又在毫无预料间被返回主动权的阿黛尔,愤怒地抬起头,没等她质问,椅子上的人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空气中无形的力道全然放开,她就像个玩偶一样扑入他的怀中。
晕得她许久都清醒不过来。
她从喉咙深处发声,几乎都是气音:“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显然对方是不知道的。
他抱着她坐回到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她的头发,很有耐性地等着她缓过来。
她本能地揉着额头,想要缓解脑袋里的疼痛,因为不适,控制不住颤抖;干燥又柔韧的手指在她的脸颊边慢慢摸索,似乎是雕塑家正在观摩自己的作品,还是充满难以修改的瑕疵般的,会叫人无比纠结的遗憾。
“大晚上的……你又……发什么疯?”
估计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对方。
最初时低下头只是唇与唇相贴,但很快他就压重了力道。
阿黛尔死死抓着他的头发,恨不得将他抓秃,以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愤怒。
这家伙似乎还笑了那么一下,胸腔的微微震动带着几分好整以暇的意味,慢慢地亲吻她,不急不躁的频率,偶尔的话音竟然一点也不含糊:“我找到柯冬了。”
阿黛尔确实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很少会遇到想与我谈判的人,”亚撒断断续续地说,“现在一下子冒出那么多。”
中央总督很少遇到违逆他的人——这句话的意思跟“不怕死的人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没什么区别。
阿黛尔作为其中之一,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我现在更想知道她藏着什么秘密。”亲吻的动作很轻柔,但捏着她后脑的手指却似钢铁一般强硬得不容许任何拒绝。
那些顽固的、偏执的,又隐含着几分纵意与唯恐天下不乱的本质,往往会在他的言行间渗透出来。
“她既然敢出现在我面前,说明她有足够的倚仗。”
他终于抬起头,深深地凝视了她片刻,又凑到她脸颊边,耳鬓厮磨。
声音低低,带着说不清楚的意味:“她的天赋名为‘恐怖叙事诗’,据说那可是——‘读心术’啊。”
读心术。
确实恐怖。
这年头什么逆天的天赋都有。
但是总督本人的“彩画师”明明更逆天!
精神天赋的名字不是乱取的,大多数类型的天赋因为常见,固有名称已经约定俗成,而少数稀有天赋会给自己取名——它们的主人在透彻它们规则的同时,也就得知了它们的名字。
这样说起来,好像力量也是具备灵性的一样。
阿黛尔的思维很迟钝,她要理解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并发散思考,需要耗费很长时间。
以至于她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换了身衣服,清洁仪扫干了她身上渗出的汗液,有个人正要把她放回医疗舱里。
阿黛尔忽然抓紧他的手臂,亚撒停顿了一下,就这么抱着她又站了一会儿。
她刚张开口,就呛了口空气,咳得说不出话来。
缓过这口气,她已经在舱室里。
“柯……冬!”她抓着他的衣袖艰难地说道。
这两人究竟谈判了什么,她实在好奇。
“她说,她有办法控制你的基因病,能够减缓你的细胞过快衰败的问题。”
阿黛尔定神,看到对方的眼睛,比起他话中透露的信息,她更在意自己窥探到的另一种真实。
这家伙并没有他外表所展现得那么游刃有余。
一旦长时间神经衰弱再加无法入眠的负面状态累加,再过清透的眼眸也会沾染上足够的戾色,这至少说明他所遇到的事很麻烦,叫他不能轻易解决——各种事——也包括她。
这不由得让她惦记起一直在怀疑的事,那场即将发生的闹剧,他知道吗?
“你可以睡了。”
总督将手臂抽出来,站在舱外俯视她,束缚带穿过来的时候,她脑袋里又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是什么叫他忽然又有了面对她的自信?
上回气他个半死之后,他有很长时间对她都是回避态度,既怕见她会忍不住跟她起冲突,又有克制自我远离她情绪影响的意图——但他现在怎么就从容起来了?
他不气了?
还是说……他有了占据上风的笃信?
很不妙啊!
她还想套点什么话,但是舱门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了。
重新填充的睡眠气体起效极快,这回,只片刻就将她拉入了黑色的混沌。
……
阿黛尔一连两天都在思考总督这个人。
直到主脑跟她说,计划马上就要施行,并告诉她接应人、路线、撤退方式、去向乃至种种。
这不是场简单的袭击——没有袭击会是简单的——更何况,这其实是场战争。
信号塔的轰然倒塌成为战争的序幕,金穗花宫没有假设天网的固有节点,由于隔绝了主脑影响,信号塔更多地是作为内网运转的媒介与路径,它一倒,内网也就停摆了。
阿黛尔还有些意外,老实说,这“烟花”很凶残,但还没有达到星舰爆破的恢弘。
只不过因为在地面上,且近距离,所以难免带出几分紧张。
然后,她曾笃定水很深的闹剧——果然脱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