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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沈衔鹤再醒来时, 已是在两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染红了半个天空。

神农谷的医圣已经来过了, 他看出沈衔鹤修炼的功法有问题,他会这样应当不仅是修了无情道的缘故,但是得不到更多的信息前,他对他的病症也是束手无策。

沈衔鹤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和师弟在太白峰上论道比剑, 日日复日日, 年年复年年,这一生好像就这样过去了。

他闭了闭眼睛, 那些斑斓的光影慢慢消散了, 眼前的景象才渐渐清晰起来, 江御正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低头看他, 他的下巴冒出些许青黑的胡茬,发丝垂落,容色憔悴。

沈衔鹤出声问他:“我睡着了?”

江御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哀痛,沈衔鹤上次见他这样似乎还是在天明山的红萼池中,思及至此, 沈衔鹤心下一颤,问他:“你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江御终于开口, 他道:“你睡了两天, 师兄。”

沈衔鹤微怔,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样久,看样子,天道留给他的时间的确是不多了。可是对着眼前的江御,他只能轻轻道:“那是有点久了。”

江御问他:“除此之外,师兄就没有其他想要告诉我的吗?”qupi.org 龙虾小说网

漫天瑰丽晚霞铺展开来,透过窗纱照在沈衔鹤的脸上,好像是多了丝血色,江御俯下身,低声问他:“师兄觉得,我们还要双修多久才能破了你的无情道?”

他黑沉沉的眸子里倒映出沈衔鹤的身影,他的师兄仍是默然不语,不说一句话。

江御逼问他:“师兄为什么不说话?”

沈衔鹤张了张唇,他不知自己要说什么,能说什么,他已预感到自己的结局,终究是要让江御伤心的。

他不敢说的话,江御却是敢说的,他直视沈衔鹤的眼睛,温热的呼吸扑在沈衔鹤的面颊上,他在江御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江御声音带着些微哽咽,他问道:“师兄是不是一早就觉得,你的无情道是破不了的?”

房间内一片死寂,仿佛所有声音都被一只无形巨兽吞没,沈衔鹤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两个终究是没法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

他从榻上缓缓坐起,面向江御,对他道:“师弟,聚散离合都是世间常事,就算是最亲密的人,也总有一日会面临分别,你我亦是如此。”

他本想说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请江御不要太过伤心,又觉得这样的话实在敷衍,江御如何能不伤心?

江御脸色难看,他死死盯住沈衔鹤的眼睛,声音喑哑着问他:“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见沈衔鹤不说话,江御继续道:“师兄,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沈衔鹤大约明白他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般艰难境地,但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江御知道。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他抬起手,把他师弟散落下来的头发拢到一起,别到他的耳后,对他道:“师弟,我们总要分离的,或许一开始难以接受,可是天下很大,人生很长——”

“沈衔鹤!”江御提声叫出他的名字,也打断沈衔鹤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这么多年来,江御第一次叫沈衔鹤的全名,沈衔鹤怔怔看他,余下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江御当然知道这天下很大,也知道世间有着诸多欢愉,可若是他师兄不在了,这些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悔意似千万虫蚁密密麻麻钻入他的心窍,日夜啃食,他既后悔过去的那些年没有听师兄的话留在宗门,也后悔没能常常回到谯明山来,他总以为他的师兄会一直在山上等他,不管他走出多远,离开多久,只要他回来,就能看到他。

然现实给了最沉重的一击,他走得太远,回得又太迟,所以连他师兄修了无情道都一无所知。

如今得到的这一切,是否是他的报应。

一点残阳尽收,晚间风凉,吹动了屋门吱嘎吱嘎地叫着,江御听不得沈衔鹤那副交代后事的口吻,他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声音颤抖问他:“你到底修炼了什么功法?”

“师兄你告诉我,你到底修炼了什么功法!”

沈衔鹤道:“是天悯决。”

以无情问道,天悯之,天予之。

可若是有情之人修习此等功法,必遭反噬。

要么修成无情道,要么以命来偿。

江御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然而此时当真从沈衔鹤口中听到这几个字,还是心神大乱,浑身战栗,他几度开口,却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正扼住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来了。

许久后,他稍微缓过一点神儿来,颤声问沈衔鹤:“那是禁术,师兄你不知道吗!”

沈衔鹤平静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修!”江御神色疯狂,双目通红,看起来就要落下泪来。

沈衔鹤不忍看他,低下头去。

江御哀求道:“为什么啊师兄?你告诉我为什么?”

可是沈衔鹤不愿吐出一个字来。

最后,江御也没了办法,只能紧紧抱住沈衔鹤,低声道:“算了,师兄不愿说就不说吧。”

沈衔鹤这般,若想要破了无情道,便是欺瞒天道,岂会让他那么容易就破了的,恐怕越是双修,受到的反噬越大。

江御心下又是一痛,他对沈衔鹤道:“医圣就在主峰上,我再让他过来给师兄看看。”

然而待医圣得知沈衔鹤是修了天悯决,也是摇着头跟江御说不用看了,他治不了的。

江御问:“除了修成无情道,真的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圣道:“若是能撼动天道,也许还有一二分转机。”

然而此间修士千百年来能顺利飞升的都寥寥无几,如何能撼动天道?

就算江御日后可能勘破大道,翻云覆雨,逆转日月,天道也不会容忍沈衔鹤这么长的时间。

江御道:“我知道了,多谢前辈。”

送走医圣,江御回到太白峰,太白峰上,沈衔鹤仍是一身月白长袍,坐在墙下的石桌旁,紫藤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他单手支颐,昏昏欲睡。

江御走过来,在他的面前蹲下身,仰头看他,沈衔鹤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

江御深深凝望着他,像是凝望着夜空上的一轮月亮,他曾以为在天明山的那方红萼池里,在他看到他师兄与旁人在床榻上缠绵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被剜过了,不会比这更让他疼了,原来这颗心还能被剜得更彻底。

江御嘴唇张张合合,许久之后,才从堵塞喉间挤出一点沙哑声音,他对沈衔鹤道:“师兄修成无情道吧。”

沈衔鹤呆呆看着江御,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摇头对江御道:“师弟,我修不成无情道的。”

江御抓住他冰冷的手,向他保证说:“我会想办法的,师兄,我会助师兄修成无情道。”

沈衔鹤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眼眸深邃且温柔,像是洒满星光的平静湖泊,他对江御说:“可是即使修成了无情道,也并非我所愿,若是没了爱恨,感知不到悲喜,生与死又有何区别?师弟,你何必要留下一个冷冰冰的怪物呢?”

“我知道,我知道的……”江御握着他的手,眸中盈满泪光,他向他哀求道,“可是师兄,你若只是修成无情道,也许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回你,可如果……如果……你不在了,我就真的没法子了,师兄……”

他说不下去,伏在沈衔鹤的膝上,无声流泪。

沈衔鹤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才徐徐落在江御的头顶,他这个向来是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师弟,此时却哭得像个回不到家的可怜孩子。

他要如何才能再带他回家呢?

“好吧。”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第25章

风清月明, 头顶浓密的枝叶间漏下数点月光,滴在石桌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雪。

江御抬起头,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沈衔鹤无话可说了,只能默默为他擦着眼泪。

江御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 问他:“师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衔鹤摇了摇头。

江御又问他:“那师兄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衔鹤看着江御湿润的双眸, 犹豫片刻,终是点了头。

江御正想问沈衔鹤想要什么, 就听到他的师兄说:“我想师弟你不要哭了。”

沈衔鹤的话音刚落, 眼泪又顺着江御的眼角滑落, 他连忙低下头去,不想让沈衔鹤看见。

沈衔鹤心中一叹,他俯身抱住江御:“算了, 想哭就哭吧。”

素月流天,浮光霭霭,夜风穿过空寂山谷, 拂过山下的万重楼阙,摇得满山杏花如雨落下。

太白峰上,万籁俱寂,他们的身影仿佛被凝固在这一抹雪白月光中。

沈衔鹤与江御都清楚, 以沈衔鹤的心性,正常情况下, 他是绝对无法修成无情道。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这些年来, 江御几乎把五洲四海都跑了个遍, 也结交了各种各样的朋友,却从没遇到一个真正无情道大成的修士,他偶尔听说有人修了无情道,然下场都不是很好,不是疯疯癫癫走火入魔,就是自绝经脉,断绝仙途。

江御翻遍藏书阁内所有与无情道相关的典籍,也给他认识的每一个好友都去了书信,询问他们是否有速成无情道的办法。

沈衔鹤的情况愈加不好,他早已决定把自己的宗主之位传给白松风,所以这几日他都把白松风叫到太白峰来,将一些之前由他处理的宗门事务事无巨细地交付与他。

他觉得自己时间不多,总想把他走后的每一桩事安排妥当,待白松风抹着眼泪走了,江御来到沈衔鹤身边,对他道:“还有我呢,师兄,还有我呢……”

沈衔鹤摸了摸江御的脸,他不想困住江御,即使他不在了,他还是希望江御能够随心所欲地走过余下人生,像过去一样。

夏日的午后,沈衔鹤坐在紫藤架下,耳边是风吹树叶,百鸟争鸣,还有江御迅速翻过书籍的沙沙声,他的脸藏在树影下面。

半梦半醒间,沈衔鹤听到有弟子来报,花见月在山下求见,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睁开双眼,花见月已经到了太白峰上。

她脸上妆容比之沈衔鹤初次见时要素净许多,依旧是一身水红色的长裙,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很是悦耳。

“听说江道友你要转去修无情道了?”花见月走近些,目光在江御与沈衔鹤两人间转了一个来回,打趣道,“难不成是沈宗主拒绝了江道友的求爱,你恼羞成怒,所以要断情绝爱?”

江御翻书的手一顿,转过头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花见月听他这般回应,也吃了一惊,花容失色问:“你真是因为这个要修无情道啊?”

江御抿了抿唇,垂眸道:“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我师兄的?”

花见月松了一口气,她差点以为江御是疯了,她对江御灿然一笑:“我有眼睛,我看出来的啊。”

前不久她在谯明山上开虞夙仪和沈衔鹤玩笑的时候,江御会吃醋,自己与沈衔鹤亲近些,他还是会吃醋。花见月有自知之明,江御是待她是不错,也帮过她许多,但要说喜欢她,那江御喜欢的人估计能从太白峰顶一直排到山下城门口。

那时花见月就觉得很怪了,他吃得到底是哪门子醋呢?

在外面的时候江御嘴里提起最多的是他师兄,找到难得的宝贝都要留给他师兄,回到谯明山更是把他师兄看得紧紧的,千钧一发之际,即使相隔甚远,他最先要护的还是他师兄,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其实在此之前,花见月也只是怀疑,并不确定,毕竟他们两个师兄弟情谊深厚,勉强也说得过去

但现在江御承认了,他的确是喜欢沈衔鹤的。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修真界不知有多少道友要伤心得难以入眠。

花见月疑惑问他:“那你问我修无情道的法子做什么?”

江御侧头看了一眼紫藤架下的沈衔鹤,对她道:“要修无情道的不是我。”

“是沈宗主要修无情道?”花见月的目光落到沈衔鹤身上,刚才她就注意到这位沈宗主的脸色不是很好,可这与修无情道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能以戏谑口吻打探道:“沈宗主你就算受不了这个师弟对你有非分之想,也不至于去修无情道吧?”

沈衔鹤微微笑道:“是有些其他原因。”

花见月把自己鬓前的头发捋到而后,问他:“什么原因?能与我说说吗?”

其中原因,他师兄连他都不愿说,又岂会告诉花见月,江御冷冷打岔道:“你来谯明山,就是为了看我的热闹?”

“那倒不是的,”花见月听出江御语气不善,她正了正脸色,回头对江御道,“我这里确实是有个法子,是我师父机缘巧合下得到的一件宝贝,应当可以助沈宗主一臂之力,不过沈宗主你当真要修无情道?”

人间的话本里总将无情道描述得特别震撼,开口就是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只有了解的修士才会明白,等真修成了无情道,眼前万事万物都为虚无,曾经的挚爱亲朋无论生死都不会惊起心中半点波澜,连自身也不值得在意,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乐,这样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沈衔鹤当然是清楚这些的,他依旧点了点头,与他而言,他剩下的两个选择没有区别,但是江御想让他活着,那他试试也无妨。

花见月蛾眉紧蹙,她想不到沈衔鹤这样的一宗之主为何会自毁前途去修无情道,她问江御:“江道友你也能看着沈宗主修无情道?”

话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是问了一句蠢话,江御若是不同意,也不会到处打听修炼无情道的法子。

果然,她看到江御点了头。

“好吧,”花见月叹了口气,双手掐诀,随即化出一座紫金香炉来,她对江御和沈衔鹤解释道,“这是断情炉,用来断情丝的。”

江御听到“断情”二字,一时心如刀绞,却仍是一副镇定姿态,沉声问她:“要怎么用?”

花见月看了一眼沈衔鹤,说道:“若沈宗主当真要修无情道,等一下我把渡情香点燃,沈宗主会进到一场美梦当中,在这个美梦最圆满时,扯出你所有的情丝,将其斩断,便可成就大道。”

世人大多贪心,要得一个圆满并不容易,但总比按图索骥地一步步去修无情道容易一些。

他的师兄没了情丝,再也不会喜欢他了。

江御觉得自己的魂魄正在承受这世间最严酷的刑罚,他坠进悔恨痛苦交织的苦涩湖底,再出不来了,可他的肉身还在机械问道:“情丝要怎么斩断?”

花见月答:“最好有人同沈宗主一起入梦,到美梦圆满时,由我在梦外提醒,由他来动手斩断情丝。”

江御轻轻应道:“好,我会与师兄一起入梦。”

沈衔鹤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江御的表情麻木,无悲无喜,沈衔鹤明明不会伤心难过,但在这一刻,他好像感受到了江御的痛苦。

江御来到他的身边单膝跪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唤他:“师兄……”

那紫藤花早已落了满地,绿叶阴浓,新蝉相和。

他怎么能拒绝他?

于是沈衔鹤点了头。

江御伸出手把他拦腰抱起,进到屋里,花见月见到这一幕更觉奇怪,这位沈宗主似乎病得很严重,她却也没再问什么,只抱着紫金香炉跟在后面。

“睡吧,师兄。”江御把沈衔鹤放到榻上,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努力微笑着对他说,“要做个好梦。”

沈衔鹤嘴唇微动,他长久地凝视着江御,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合上了眼眸。

紫金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一轮冷凄凄的月亮猛地掉进平静的池水里,惊起层层涟漪,墙头盛开的紫藤萝汹涌奔来,淹没了一个又一个的寂静春天。

第26章

黑云压顶, 天地昏暗,山雨欲来。

血冥宫在山下摆下万魔大阵,淡淡血腥气在风中飘散。

谯明山上的屋舍在刚才的剧烈震动中倒塌大半, 放眼望去,一片狼藉,山下的护山大阵一旦被破,太清宗内的弟子必会遭殃。

沈衔鹤独自一人来到后山禁地中,无数或残缺或完好的石碑高高矗立, 像是立了一座座巨大的坟, 天地寂寥,唯有风声呜呜咽咽。

下过雨的土地湿润柔软, 绿草如茵, 连绵向远方的天际, 沈衔鹤站在碑下,手里握着一部《天悯决》,默念石碑上文字, 把残缺处补充完整,他已做好决定,以他一人, 换得宗门弟子平安,这实在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沈衔鹤转过头提剑走出禁地,没走出几步,就见杨真气喘吁吁跑进来, 对他喊道:“师父,师叔回来了!师叔回来了!”

太清宗内, 能被杨真只称“师叔”的, 只有江御一人。

沈衔鹤握紧手中的《天悯决》, 问道:“他回来了?”

杨真猛点头,他满脸激动道:“师叔现在已经在山下了。”

从昨晚得知血冥宫要准备攻上谯明山时,沈衔鹤就给江御去了书信,江御一直没回复,这一天一夜里,沈衔鹤既担心宗门弟子会在接下来的血战中丢了性命,又怕江御在外面出了事,自己没法顾及到他。

眼下他终于回来了。

“我过去看看。”沈衔鹤说。

万魔大阵的上空血红一片,像是凝聚了大块大块蠕动的血肉,数不尽的魔修站在下方,只待万魔大阵一成,破开太清宗护山大战,冲上山去,杀个痛快。

当然,他们会留下几条性命,用来要挟江御,省得他日后报复。

血冥宫宫主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美滋滋地想着这么多年过去,该是他们魔族崛起的时候了,他召集了数千魔族,一路潜行至谯明山,要用这修真界第一门派的血,宣告魔族们的再次辉煌。

但很快,这位秃头宫主的笑容就僵在了嘴角,只见一道耀眼白光从天而降,排山倒海,横扫千秋,凛冽剑气携着浩浩荡荡的万里霜雪,那些血肉轰的一声破碎,化作漫天血雾,弥散开来。

下方列阵的魔族发出声声哀嚎,倒在地上,痛不欲生。

血雾消散,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一人一剑缓缓走近。

“江御!是江御!”

“怎么会是江御!不是说江御被困在逝水境里吗?他怎么会出来?”

江御提着剑目光森冷从这些魔族的脸上掠过,随后便看到山前的沈衔鹤,他瞬间弯起嘴角,对他眨了下眼睛。

沈衔鹤抬步要过来,江御对他摇摇头,他便停在原地。

江御随手挽了个剑花,笑道:“诸位这事办得不太厚道呀,既然要来太清宗,怎么不提前知会我说一声呢?”

他们本就是趁着江御不在才敢前来攻打谯明山,哪里敢知会他,血冥宫宫主拔剑直指江御高声道:“江御,别以为我们会怕你!”

“是吗?”江御微微一笑,看着他抖如筛糠的两手,讥讽道,“阁下不怕倒是把手里的剑拿稳了。”

话落,他脸色一凛,厉声问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来谯明山撒野?”

四野寂寂,无人应答,血冥宫宫主深吸一口气,吼道:“上!”

江御低头看着雪白的剑刃,轻声道:“不要急,我这就送诸位上路。”

长剑一挥,霎时间盛大剑光照亮天地,云海翻涌,日月逆行,猩红血肉连同蓬草一起在飓风长河飘转,数千魔族在这一剑之下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谯明山下,弟子们一片欢呼,江御收了剑,向沈衔鹤走过来。

天光乍破,落满他的肩上,沈衔鹤恍惚了一下,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却不似今日这般喧闹。

“师兄?”江御伸出手在沈衔鹤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沈衔鹤问他:“一个人回来的?”

“那不然呢?”江御上前一步,把手臂搭在沈衔鹤的肩膀上,搂着他往山上走去,贴在他耳边问他,“师兄见了我不够,还要见什么人呀?”

沈衔鹤道:“没有。”

江御又问:“真没有吗?”

“真没有。”

血冥宫退去,还要收拾山上的这片狼藉,待沈衔鹤把各项后续事宜安排妥当,天色已晚,江御的院子住不了人,这几日只能和他同睡一处。

沈衔鹤推门进来,一灯如豆,江御坐在桌旁,脸色阴沉得似能滴下水来,沈衔鹤走过来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脸色这么难看?”

江御缓缓抬起头,他的手里赫然是那本沈衔鹤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天悯决》,江御直直看向沈衔鹤的眼睛,沉声问他:“如果我今日没有回来,师兄是不是就要动用禁术?”

沈衔鹤抿唇没有说话,他既没有否认,那便是确有其事了。

江御张了张唇,想问他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又无比清楚这是他师兄能做出来的事。

他心中一阵后怕,从看到这部《天悯决》起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就剧烈跳动如同擂鼓,直到现在都没有平稳下来,他起身紧紧抱住沈衔鹤,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幸好,幸好……”

幸好他回来得不算迟,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今日没有赶回来,日后他再看到的,会是他师兄毫无感情的双眸,还是他师兄冰冷的尸体?

落叶无声,烛火摇曳,许久后,江御才松开了手,他轻声说:“以后我不下山了,我在山上陪着师兄。”

沈衔鹤确实很希望江御能留在宗门,但他更希望江御能快乐,他道:“不用,这样的事也不常有,等把护山大阵补好,再在外面设下几道禁制,应该就够了。”

江御没说什么,不过他已下定决心要留在他师兄身边,反正他师兄也不会赶他走。

夜色沉沉,无星无月,屋中灯火熄灭,沈衔鹤躺在床上,看了眼身边的江御,问他:“你没进逝水境?”

江御嗯了一声,又听他问:“那其他道友呢?”

江御转过身面朝他问:“师兄这么关心她们做什么?难不成里面有师兄的心上人?”

沈衔鹤瞪了他一眼:“没有,别乱说。”

他这个师兄瞪起人来也没什么威慑力,江御被他瞪得心里痒痒的,不依不饶问:“是说她们三个里没有师兄的心上人,还是师兄没有心上人?”

沈衔鹤呼吸一窒,一时间差点要以为江御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转过头不再说话。

“师兄怎么不说话了?”

“师兄?师兄?”见沈衔鹤不理自己,江御又叫了他两声,追问他,“我是不是要有嫂子了?”

“不会真要有了吧?”江御人都要挤过来了。

沈衔鹤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睡不着你出去走走。”

结果不仅没推动,江御干脆真个人钻进他的被子里,手脚也不老实,故意在沈衔鹤身上四处捣乱,想逼他师兄开口,结果最后真点着火了。

江御动作一顿,不确定道:“师兄,你好像……”

沈衔鹤心悦江御,江御这般胡闹,他一点反应那多半是死了,他冷声道:“松手。”

遇见这种事,江御以为自己是该恶心的,此时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不仅没松手,还贴在沈衔鹤耳边道,“师兄,跟师弟不要这么见外啦。”

第27章

沈衔鹤攥紧的双手终于松开, 深色的被褥上满是凌乱的褶皱。

黑暗中,江御能够清晰地看清他师兄脸上每一个表情的变化,他急促喘息着, 脸上泛起淡淡潮红,两只乌黑的眼睛蒙着一层温润水光,正瞪着他,不知是气是羞,又或者两者都有。

江御下腹一紧, 心道不好, 他表面淡定地收回手,对沈衔鹤说:“那个师兄, 我先出去走走。”

他说完不等沈衔鹤回应, 跳下床飞奔出去, 像是身后有一头猛兽在追赶。

沈衔鹤望着江御匆匆离去的背影,坐起身掀开被子,看着湿漉漉的一团, 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是猜不透江御的想法了,刚才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给他做那种事, 现在又是为什么跑开?

明明接受不了男人,何必自找苦头?

江御来到洗剑池畔,满池春水倒映明月,波光粼粼, 他手上还残余着他师兄的东西,他倒是没觉得恶心, 就是他自己的反应太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只是打算与师兄开个玩笑, 结果到最后把自己也给玩进去了, 江御低头看了下面两眼,念了一会儿清心咒,他师兄那张失神的脸突然在他的眼前浮现,刚才的清心咒算是白念了,他低低骂了一声,从头开始。

小半个时辰后,江御小心翼翼推开房间的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房间内的气味已经消散干净,被褥也换了新的,沈衔鹤平躺在床上,似是熟睡了一般。

江御上了床,凑到沈衔鹤耳边,叫他:“师兄?师兄?”

沈衔鹤只当自己没有听到,继续装睡,想着江御叫两声就该停下,哪知他叫个没完,沈衔鹤想他如果一直不理的话,他能叫到明天早上,只好无奈睁开眼看向江御,问他:“做什么?”

江御伸手在沈衔鹤的嘴角轻轻戳了一下:“师兄还在生气呢?”

“没有。”沈衔鹤说。

江御又靠过来,贴在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问:“没有的话,我再为师兄做一次?”

沈衔鹤:“……”

他瞥了江御一眼,江御眉眼弯弯,完全忘记自己刚才是怎么落荒而逃的。

见他笑得高兴,沈衔鹤忽然问:“你洗手了?”

“啊?”江御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尴尬道:“忘了。”

沈衔鹤一言难尽地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骗师兄的,”江御又笑起来,见沈衔鹤似乎不怎么相信,把自己的手指送到沈衔鹤的鼻子下方道,“真洗了,师兄不信可以闻闻。”

沈衔鹤扭头躲过。

江御啧了一声,叹道:“怎么连自己都嫌啊?”

沈衔鹤回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江御仍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他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这个师兄的?

总归不会像他这样,沈衔鹤在山上的时候,除却日常与江御间的通信,偶尔也会从弟子们口中听到他的消息,他身边不乏有各种各样的红颜知己,修真界各大门派明里暗里想要招江御做女婿的也不在少数。

沈衔鹤嘴唇张合几番,最后低声道:“快睡吧,外面天都要亮了,明早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呢。”

“好吧,师兄做个好梦。”

沈衔鹤嗯了一声:“你也是。”

江御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一点朦胧月色透过窗纱洒入房中,他微偏过头望着他师兄的侧脸发呆,他知道自己绝没有刚才在他师兄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坦荡,要不然也不会跑了出去,磨蹭了那么长时间才又回来,只是其中原因他还不是很明白。

接下来几日天空一直放晴,江御跟着宗门内弟子一起在山上重建倒塌的建筑,他感觉自己从那一夜后就不对劲起来,他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落到沈衔鹤的身上。

他师兄说话时,神色和悦,语气温柔,粉色的唇瓣张张合合,乌黑的眸子里像是盛了一湾秋水,他严谨的道袍下露出一截白皙脖颈,江御走在他后面时,总想上去咬一口,尝尝是什么味道。

自己已经饥渴到这种地步吗?连自己师兄都不放过?

不至于吧,江御托着下巴深沉地想,他也没想要去咬别人啊。

正巧白松风从不远处走过来,江御看了他一眼,想着如果在白松风身上咬一口会怎么样,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江御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太恶心了。

白松风看到江御那副嫌恶的表情,嘴角抽搐,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这位江师兄了,难道是因为他今日穿得衣服颜色不对,还是刚才出门的时候先迈了左脚?

江御此时明显不太待见他,白松风脚尖一转,往沈衔鹤那边去了。

江御晃了晃脑袋,还是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

自打江御回了谯明山,几乎每天都有人传信给他请他下山去,或是去哪个秘境寻宝,又或是哪里有妖兽作乱,江御草草看过,然后全都拒绝。

沈衔鹤过来时,那些传信的纸鹤还没烧完,他低头看了一眼盆里跳跃的火苗,问他:“怎么了?找你有事?”

江御笑道:“没事。”

沈衔鹤却不信他,江御在山上待了也有些日子,往日他这个时候都要坐不住的,他道:“你有事就去吧,眼下宗门没什么大事,护山大阵也补好了,用不着你一直在山上。”

江御轻笑了一声,问他:“师兄这是要赶我走?”

沈衔鹤知道他这话多半是玩笑,还是耐心解释道:“不是赶你走,是怕你一直在山上待着无聊。”

“是有些无聊,师兄都不陪我,”江御半真半假地抱怨,他上前一步,靠近沈衔鹤,上半身微微前倾着,期待问他,“师兄不如跟我一起下山去?”

沈衔鹤却道:“宗门事务繁忙,我脱不开身。”

江御马上道:“这几日我看松风师弟做得也挺好,师兄若是还不放心,等我想想办法做个能千里传音的法器,宗门要是有事,我们可以立刻赶回来。”

江御靠得实在太近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衔鹤觉得他师弟这次回来比从前更黏人了,他垂下眸,回道:“过段时间再说吧。”

江御不知为何突然低下头,鼻子贴近沈衔鹤颈间,吸了一口,对他道:“师兄,你身上好香啊。”

“有吗?”沈衔鹤疑惑地看着他,抬起衣袖,并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有的,很香。”江御确定地道。

不然他为什么总想轻轻地咬上一口呢?

暮春时节,山花遍野,山下镇上有一富户娶亲,十里红妆,大摆宴席,还请了四五个戏班子来连唱三天,江御磨了很久,总算把沈衔鹤给磨下山来。

黄昏的光线是柔和的、温暖的,像是抛开一片金色的轻纱,江御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沈衔鹤,夕阳勾勒他精致眉眼,江御突然间很想亲吻他师兄的唇。

过了这么久,江御就算再迟钝也该知道,他对师兄的心思好像不是很单纯。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他偏偏想吻他的师兄。

他望着沈衔鹤发呆,如果让他师兄知道他的心思,会被吓跑的吧。

欢快的鼓乐声渐渐近了,爆竹噼里啪啦,大红嫁衣的新娘子走下花轿,拥挤的人群又是一片欢呼。

好像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片喜悦当中,江御突然转过头,对身边的沈衔鹤道:“师兄,我也想成亲了。”

正看着热闹的沈衔鹤心跳一滞,双手不自觉握紧,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江御,耳边喧闹的声音仿佛在顷刻间全部消失,只剩下他这这一句成亲。

他这个师弟果然有心上人了,不知这天底下,谁会做他的新娘?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吧。

他想说一句好啊,或者是恭喜他,但喉咙好似被一坨浸了水的棉花堵住,发不出声音来,他想他总该表示一下的,正要点头,却看江御又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问:“师兄给我做娘子好不好?”

第28章

江御温热的气息包裹过来, 沈衔鹤被他吹过的耳朵有些微微发热,或许已经红了起来,他明明知道江御说的是玩笑话, 心中还是泛起微微的涟漪,然这终究只能是他的妄想。

他只能对江御道:“胡说。”

鼓乐声声奏响,门前的那堆爆竹都已燃尽,长风卷起无数红色的纸屑,漫天飘舞, 夕阳里那对新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好像一生一世都不会分开。

江御低低笑了一声,又问他:“那我给师兄做娘子?”

沈衔鹤心说他能做个什么娘子, 只会整天寻他开心, 可悲哀的事, 听他这样说,自己真的会有一点开心,沈衔鹤对他叹道:“有你这样的娘子, 我怕是要愁死了。”

江御脸上笑容又扩大几分,整张脸凑到沈衔鹤眼前,对他道:“怎么会呢?我一定会好好服侍师兄的。”

他把“好好”两个字咬得很重, 一听就不像个正经的娘子。

宾客随新人们一同进了府中,围观的百姓们也各自散去,看戏的看戏,回家的回家, 沈衔鹤把江御的脑袋推到一边,问他:“这边热闹也看完了, 你还要去哪儿?”

江御摸了摸脑袋上被沈衔鹤推到地方, 反问他:“师兄想去哪儿?”

沈衔鹤道:“我去哪里都行, 今天是陪你出来的。”

江御笑道:“但我想师兄开心啊。”

沈衔鹤哑言,他何尝不是一样的,他知道江御的性子,让他一直待在宗门里确实难为他了,但眼下还要筹备宗门大选,自己确实脱不开身,只能挤出一点时间,陪他来山下走一走。

夜幕四合,繁星闪烁,河面上飘浮了几盏花灯,身后戏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久远的故事。

沈衔鹤与江御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说起小时候他们在山上练剑,几天几夜不睡觉,最后累倒在枫树下,一抬头,漫天星光,如今抬头再看,那星星还是从前的星星,但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江御向来是个霸道性子,想要什么就去努力争取,绝不犹豫,但这次他却是破天荒的露了怯。

他敢与沈衔鹤开各种暧昧的玩笑,但要让他认真跟沈衔鹤说一句喜欢,他还是不敢的。

他师兄知道他的心思后会怎么想?谁会喜欢一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师弟呢?

除非他师兄也喜欢他。

那他师兄喜欢他吗?就算眼下还不喜欢,日后会喜欢吗?

江御对自己向来对自己是很有自信的,总以为就算自己来日有了心上人,对方也一定会喜欢自己的。

可万万没想到,他这回来跟他师兄开了个玩笑,就把自己开成了断袖,这个结果大大超乎他的预料,难度陡然上升了数个台阶,之前设想过的任何可能都做不得数,江御忧愁地想,现在他这算是他对自己男人身份的不自信吗?

河水泛起发亮的白沫,一浪一浪地向岸上涌来,江御侧头看向沈衔鹤,银白月辉浩浩荡荡,沈衔鹤脚步停下,眺望远方,眸若秋水。

江御很想亲吻他落满星光的眼睛。

谯明山下的这座小镇江御在小时候就已经和他师兄走了千百遍,这些年过去,有些铺子倒了,有些还在,过去这几年,他不常回来,回来了也不会特意到山下的镇上走一走,时光白驹过隙,像是一眨眼,就错过许多。

他们回到山上时,台上的那出戏还没有唱完,江御原来的院子已经重新建好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一直赖在沈衔鹤这里,偶尔有那么一瞬间,沈衔鹤也会怀疑江御是不是喜欢自己,但马上他就会笑自己是痴人说梦。

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沈衔鹤却觉得胸口发闷,睁开眼,他师弟正趴在他的身上,沈衔鹤怔忪片刻,眨了眨眼睛,一时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见沈衔鹤醒了,江御扬起他那张英俊的笑脸,打招呼道:“早啊,师兄。”

似乎不是梦,春光明媚,春蝉喧嚣,沈衔鹤垂下眸,低声道:“起来。”

江御磨磨蹭蹭不愿起来,他黏糊糊地又叫了他一声:“师兄……”

他的呼吸扑面而来,沈衔鹤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急促地轰响,每跳一下,都在叫着江御的名字。

“师兄,你脸好红啊。”江御对他说。

他现在岂止脸是红的,但是面对江御,沈衔鹤强装冷静道:“你要是在山上待得闷了,就下山去找你的那些朋友们吧。”

他顿了顿,见江御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你不想下山的话,请他们来谯明山也可以的。”

“我见他们做什么?”江御笑道,“我有师兄就够了。”

沈衔鹤知道江御是说惯了这些话,当不得真,他只恨自己不争气,听他这样说,那颗心还是会控制不住地雀跃一下,然后就陷入更深的悲哀当中。

沈衔鹤的眼尾染上一抹浅浅绯红,唇瓣微微张开,江御似被诱惑一般,缓缓低下头。

沈衔鹤整个人都僵住。

就在江御要亲上他的唇的时候,沈衔鹤冷声道:“师弟,你要做什么?”

江御的动作猛地停住,他看着他师兄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面清楚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当然是想亲吻他的师兄。

江御注视沈衔鹤的眼眸,久久地没有移开,沈衔鹤沉默地回望着他,良久之后,江御一言不发地下了床,走出门去。

屋中再次只剩下沈衔鹤一个人,他掀开被子,缓缓坐起,一丝不苟地穿好衣服,然后忽然间忘了自己今天要做什么,他在椅子上坐下,想着刚才江御说的话,想着他的表情,沈衔鹤甚至想,干脆告诉江御自己喜欢他好了,把他吓跑,就再不用听他说那些令人讨厌的话了。

真的讨厌吗?

沈衔鹤低下头,捂着眼睛长叹一声。

“师兄?”

“师兄?”

江御的声音又一次沈衔鹤的耳边响起,沈衔鹤放下手抬起头,江御不知何时来到他的面前,他蹲下身,仰头看他。

“师兄,你是喜欢我的吧?”他问。

随着他话音落下,沈衔鹤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响,他无法行动,无法思考,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他呆呆看着眼前的江御,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沈衔鹤觉得舌尖一阵发苦,他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来,江御会觉得他很恶心吧。

然而江御对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对他说:“我也喜欢师兄。”

明媚的春光跳入昏暗的房间,浮游的尘埃像裹了层金粉,欢快地飞舞。

沈衔鹤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问道:“你说……什么?”

“我也喜欢师兄。”江御说。

“我喜欢师兄。”他又说了一遍

沈衔鹤恍若置身梦中,又或者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江御只是他的一个臆想。

一切都乱了,一切都脱离了沈衔鹤的预想,他张了张唇,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过去,他才轻轻问出一句:“你刚才出去是?”

江御道:“不太确定师兄的心意,所以出去理了理头绪。”

见沈衔鹤仍旧不解,向来不正经的江御脸上居然多出几分羞涩之意来,他认真道:“毕竟看着师兄的时候,我只想吻师兄。”

“像现在这样。”

说罢,他起身吻上了沈衔鹤的嘴唇。

这一年的夏天在喧闹的蝉鸣声中姗姗来迟。

第29章

江御只是在沈衔鹤的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便退了回去,这个吻稍纵即逝,像梦一样。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沈衔鹤,又问了他一遍:“师兄是喜欢我的吧?”

沈衔鹤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面对江御的追问,他眼眸微垂,对上他期冀的目光, 只能点头承认道:“是, 我喜欢你。”

江御一把将沈衔鹤抱住,对着他的脸猛亲了好几口, 沈衔鹤脸颊微红, 想推开他, 又舍不得。

他抬起手,回抱住江御。

葡萄酿成蜜酒,滴入琥珀色的杯子, 墙上的紫藤一层堆着一层,在夏日的微风中缓慢地流动。

江御这人,断了袖也不知道谦虚低调为何物, 沈衔鹤刚回应了他的表白,他就恨不得昭告天下,让全修真界的道友都来喝他和师兄的喜酒。

沈衔鹤可没有他这般厚实的脸皮,虽然修真界没有禁止男人和男人谈情说爱这条规定, 但总归是有些避讳的,也就是合欢宗荤素不忌, 大家见怪不怪了, 若是江御把自己即将晋升为太清宗宗主夫人的消息传扬出去, 怕是要惊掉半个修真界的下巴。

江御知道沈衔鹤的顾忌,他微笑道:“谁敢说闲话,揍一顿就好了。”

沈衔鹤一时无语,这确实是江御会做出的事。

不过这种事,还是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

江御心道可惜,就算不给修真界广发喜帖,也该让宗内弟子跟着高兴高兴,他向沈衔鹤提出建议,要不开个宗门大会,把他宗主夫人的身份宣布一下。

他这身份转换得也太自然了点吧?

沈衔鹤在这里听他唠叨了半天,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听到江御已经开始自称宗主夫人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无奈地看了江御一眼,江御低下头,在他唇上又啄了一口。

广发请帖是没有的,宗门会议也是没有的,只能靠江御自己努力了,结果努力几天,连个水花都没起来。

他一度对太清宗弟子的观察力很不满意,但这怨不得弟子们,他们早就习惯宗主与江师叔两个同吃同住,就算江御整日黏在沈衔鹤身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只会感叹一句宗主和江师叔感情真好。

江御觉得这些弟子实在是该去好好练一练眼力了。

江御的生辰是在五月中旬,恰好宗门大选已经结束,沈衔鹤把剩下的事务托付给白松风,随江御下山去了。

那些年江御看过的长河落日、烟雨画船、千树吹雪,如今终于可以带着沈衔鹤一一看过,蓬莱的花,瀛洲的酒,还有迷惘城上不落的月亮,伽蓝寺里的钟鼓声亘久绵长……

半月后,沈衔鹤和江御回到谯明山,山路蜿蜒,不见尽头,江御握着沈衔鹤的手,时不时在他脸上亲一下,沈衔鹤提醒他别被弟子们看到,江御说了他会注意后,又亲了沈衔鹤一口。

他是注意了,也确实没被弟子看到,但是被白松风看到了,白松风站在石阶上面,那嘴巴张得都快能塞下一个鸡蛋,好半天过去才憋出一句:“宗主,你和江师兄这是?”

沈衔鹤瞪了江御一眼,江御还挺得意,两条眉毛都要飞起来,他纠正白松风道:“以后要叫宗主夫人。”

白松风:“……”

沈衔鹤抬手揉了揉自己突突跳动的额角,江御见他这样,立刻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师兄吃完了想不认账?”

白松风的嘴巴登时张得更大了。

眼见着不远处又有弟子要过来,沈衔鹤赶紧推着江御往山上走去:“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江御深深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回了太白峰上,他师兄也没把他宗主夫人的身份落实下来,还打发他去云澜峰布置结界。

不久后就有弟子来传消息说江御在布置结界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头砸断了腿,沈衔鹤吓了一跳,虽然知道不太可能是真的,但还是立刻放下手中事务,赶去云澜峰上。

沈衔鹤过来的时候,江御正坐在地上继续布置结界,面对沈衔鹤的问询,他只摇着头说自己没事,在沈衔鹤的再三追问下,才说还有点疼,使不上劲。

沈衔鹤想不通江御怎么会被石头砸到,更想不通他居然会被石头砸疼,那难道是一块女娲补天时用的石头?

沈衔鹤想看看他的腿是什么情况,江御又嬉皮笑脸道:“师兄难不成想让我在这里就把裤子脱了,不太好吧?但师兄如果实在想看的话——”

沈衔鹤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打断他的话道:“先跟我回去看看。”

江御道:“不急不急,等一会儿吧,这儿就快忙完了。”

他这一忙活,就忙到了晚上,等回到太白峰上,沈衔鹤也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自己的腿有点疼了。

江御早早地爬上床,脱光衣服躺好,然后向沈衔鹤央求道:“我动不了了,师兄,坐上来,坐上来好不好?”

沈衔鹤目光缓缓下移,停留在那处,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师兄——”江御故意拉长了调子,对沈衔鹤道,“我好难受啊。”

沈衔鹤抿着唇,最后骂了他一句:“活该。”

江御继续求他道:“好师兄,救救我吧。”

沈衔鹤上了床,心知江御腿上的毛病多半是装出来的,到底是撩起了衣袍,依了他的心意。

月色入户,竹影轻摇,都没等到后半夜,江御的那条腿就也好了,不仅不疼了,还十分有力。

至七夕时,谯明山上的各处结界都已布置妥当,弟子们在今年修真界大比中得了个不错的成绩,太清宗内戏称江御宗主夫人的同门也渐渐多了起来。

七夕这日,江御特意给沈衔鹤换了一身与自己同色的衣服,站在镜前,满意地点头道:“我与师兄,果然是最配的。”

他们在傍晚时下了山,山下小镇的街道上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当最后一抹夕阳隐入群山之后,长街上亮起葳蕤灯火,似银河落入凡间,江御牵着沈衔鹤的手在街上慢慢走着,见街头有卖福签的,江御买了一支,拿给沈衔鹤,讨个彩头。

今晚也有不少太清宗的弟子跑下山来,见到他们两个嘴巴一瓢,不经大脑直接叫道:“宗主、宗主夫人好!”

说完他们心知不好,急忙捂住嘴巴,眼巴巴地看着沈衔鹤,生怕宗主生气,直到沈衔鹤摆摆手,说去吧,才敢跑走。

江御嘴角噙笑,望着那些弟子的背影,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沈衔鹤低下头去,看向手中签文,他轻声念道:“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长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盛大的烟火在头顶轰然绽放,万千流星坠落,沈衔鹤仰起头看着那些倏忽不见的灿烂星光,江御则是侧过头,静静凝望着他。

清风明月,软红香土,他们就应该这样,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江御笑了一下,正要趁着他师兄不注意再偷偷亲他一口。

一道女音却在他耳边很突然地响起,那声音飘飘渺渺,仿佛来自天外,江御身体一僵,凝神细听。

她说:“江御,你该醒了。”

作者有话说: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柳永

第30章

江御, 你该醒了。

这样圆满的、欢愉的、以为可以一生一世都不分离的,原来都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啊……

是梦, 就总是是要醒的。

这怎么会是一场梦呢?怎么会呢?

那些真实的记忆在江御的脑海中顷刻间尽数复苏,江御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沈衔鹤,他好像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缓缓碎掉的声音,一片、一片、一片,零零洒洒落了一地, 最后全都尘封进茫茫积雪之下, 不见天日。

他终于知道他师兄为什么动用了禁术,也终于知道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过去的许多年里, 他救过那么多的人, 美丽的、丑陋的、聪明的、愚蠢的, 甚至连那些讨厌的,他也救过。

可他师兄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他师兄做下决定以身为殉的时候, 他又在哪里呢?

他晚了一步,迟了半月,一子踏错, 满盘落索。

于是,他得到最惨烈的报应。

他蓦地想起逝水境里听到的那句唱词,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在应验了,他果然要失去他了。

江御抬起手, 缕缕情丝落入他的掌中,他合上手掌, 只要把它们尽数斩断, 从此他的师兄后再不会爱他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 没那么圆满罢了。

江御将自己的满腔悲痛悉数压下,不敢叫他师兄看出丝毫端倪,他静静地注视着身边的沈衔鹤。

一簇簇烟花在头顶的夜空盛放,转眼又凋零,就像这场梦一样。

江御喉咙干涩,试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点声音,他轻声叫道:“师兄……”

沈衔鹤转过头来看向江御,他的眸中倒映这一片辉煌灯火,目光温柔而多情,他沉浸在这场美梦之中,一无所知。

他问江御:“怎么了?”

江御看着他的眼睛,刹那间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多希望这场梦可以永远不要醒来。

他低下头,问沈衔鹤:“师兄再亲我一下,好吗?”

周围行人来来往往,繁灯如昼,鼓乐声、叫卖声、嬉笑打闹声,马蹄哒哒声,还有烟花点燃时的轰响与凋谢时的叹息,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绘成眼前这幅热闹的人间,沈衔鹤抿了抿唇,看看左右,他对江御道:“这里人太多了吧。”

作为一宗之主,在外人面前,沈衔鹤还是比较矜持的,而且这个时候说不定还有弟子藏在人群里偷偷看他们。

江御嗯了一声,没有强求,他垂下眸,握住手中的情丝,脑中花见月的声音催得愈加紧了。

就到这里吧,他想,做了这样的一场梦,未尝不算是得到了一桩小小的圆满。

只是倘若真的得到圆满了,这颗心为什么还是那么痛?是不是要随着这些情丝一同剜去,才会好受一点?

就在江御要把那些情丝尽数斩断时,沈衔鹤忽然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路边的树丛后面,他仰起头,在江御的唇上亲了一下,就像江御同他表明心迹的那个早上,阳光很好,阵阵蝉鸣,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很快分开。

江御愣在原地,此处灯火阑珊,月色却分外明朗,他师兄一身天青色长袍,眼角眉梢都是溢出的绵绵情意。

沈衔鹤放开他的手,以拳抵唇咳了一声,对他解释说:“我总觉得今晚要是不亲你这一下,师弟你会哭出来。”

江御怔怔看着沈衔鹤,他知道他此时最好是接着他师兄的话开个玩笑,再对他笑上一笑。

可是他笑不出来,他若是笑出来了,怕是会比哭还要难看的。

见江御不说话,沈衔鹤笑着问他:“要不师兄再亲你一下?”

江御伸出手一把将沈衔鹤揽入自己怀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嵌入自己血肉之中,他的嘴唇贴在沈衔鹤的耳边,低声说:“我爱你,师兄。”

“我好爱你啊,师兄。”他说。

沈衔鹤不知道江御是怎么了,他只能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对他说:“我也爱你。”

江御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幸而他师兄不会看到,他仰起头,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惨白的月亮,带着浅浅叹息道:“我知道,我该早些知道的,对不起,师兄。”

“嗯?”沈衔鹤有些困惑,他想看一看江御的表情,却根本挣脱不出他的怀抱。

江御心底一片冰凉,握住情丝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他闭上眼,万千情丝在他手中悄然断裂,流光簌簌,散落在脚下的草丛间,转眼消散,再找不见半点痕迹。

沈衔鹤手中的福签随着那些情丝一同掉落,长街上熙攘的人群寂寂,无一声响,烟花停驻在苍茫夜空,变成星辰,时光之河停止流淌,此间万物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江御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两个都没来得及去看,那掉落的福签背面是另一句签文。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

紫金香炉里的渡情香还在燃烧,屋中烟雾缭绕,一盏残灯摇曳,忽明忽暗。

花见月叫了江御半天,如今连声音都暗哑了几分,到最后一点渡情香都燃尽了,江御终于从梦中醒来。

他是坐在榻上入的梦,醒后一睁眼就能看到他的师兄,江御伸出手,想摸一摸他师兄的头发,却是一口血先喷了出来。

花见月听到声音抬头看去,发现短短的几刻钟过去,江御的鬓前竟是生出斑驳白发,她惊骇道:“江御,你这是——”

江御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角的血,又把地上的血迹全都抹去,抬头问花见月:“这样就够了吗?还要做什么吗?”

“……应该够了吧。”花见月点头道。

其实花见月也不确定,这断情炉之前倒是用过几回,只是那些人要么在梦中贪得无厌不知满足,要么就是过得太快活,最后舍不得断情了,真靠这断情炉修成无情道的,花见月还不曾遇见过。

花见月见他脸色煞白,极为难看,又多问了句:“江御,你要不要运功调息一下?”

江御摇头,目光落在沈衔鹤的脸上,他道:“不用,我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花见月心中长叹一声,想说一声他们这是何必,又想若不是被逼到处境,江御是万万不会用这样的法子。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江御仍旧坐在榻边,低头凝视着沉睡中的沈衔鹤,梦里梦外的回忆在他脑海中交错,不断折磨着他,可他这一颗心好像已经疼得麻木了,没有知觉了。

更阑人静,月照中天,许久之后,榻上的沈衔鹤从梦中转醒,睫羽微颤几下,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两颗极美丽极珍贵的琉璃珠子。

江御紧张地看着他,说不清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又或是恐惧什么。

沈衔鹤看到江御,依旧叫他:“师弟。”

他声音冰冷,毫无起伏。

他终于成了无情无欲的死物。

这本是江御希望的,如今是否也算得偿所愿?

窗外夏虫止语,残月如梦,江御看着他师兄空荡荡的眼眸,胸口处长久的麻木过后,迎来更大的悲恸,万箭穿心,肝肠寸断,永无尽头。

好半晌后,他轻轻应道:“师兄,我在。”

作者有话说: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唐·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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