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前,看着张子安。
太傅大人安安静静的,身上衣物褶皱分明,他最注重仪表,这般情形放在平日里可看不到。
扶起他的是个路人,周围的人看热闹的居多,也有人说要把太傅送到附近的医馆,但嘴里嚷嚷却不上前,所以他看起来又着急又无奈。
见我上前,他问:“姑娘是太傅什么人?”
“是他娘子。”我回答。
然后我和那路人便扶起张子安,那路人背着太傅,我在后面扶着,去了附近的医馆。
医者是个胡须发白的老人家,人很清瘦,看起来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伸手把了张子安的脉,又去掀他的眼皮,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我一颗心沉沉浮浮,开口才发现嗓音竟然哑了,忙清了一声。
我问:“老先生,我夫君是什么病?”
我很少在人前称张子安为“夫君”,可是这个人现在不会听到。
我眼眶有些酸。
对面的老人望了我一眼,沉吟了片刻,告诉我:“也不算是病,只是……你家夫君心力衰竭得厉害,平日里没休息吗?”
我知道张子安朝政繁忙,但是他休没休息的好,我……不太知道。
我忽然想到尹舒有一次对我说,张子安有一次胃明明那么疼,却还是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看着红日璀璨华光,然后轻轻一叹。
那个人当时说,他好累,就让他坐一坐吧。
现在想来,张子安当是到底是有多累?为国为家?
我不知道,但我想这个人一定是没睡好的,毕竟他也曾坦言,我去国庙的前一夜,他是没有睡着的。
——是我不了解他。
我沉默着,而对面的老先生又开始说,“你家夫君忧思太重!想必家中一切事情都仗着他吧?这位夫人不是老朽我说你啊……这男女各司其职,有些时候也得帮着你家夫君分担一些啊!”
我沉默着听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尹舒疾步走了进来,他看见我叫了一声,然后去查看张子安,又叫了张子安一声“父亲”。
太傅大人还没有醒,不理人。
老医者有些惊讶,他盯着尹舒看了好半晌,又转头过来看我。
最后他道:“没想到你家儿子都这么大了!那还不让这小子分担!”
我的脸一时就发起热来。
尹舒虽然刚来,但很快就明白情况如何,他应了一声,说是自己的错,从今往后,该多为父亲分忧。
尹舒能来,我觉得自己终于能缓一口气,也冷静下来。
我便解下钱袋,将它塞到那个背张子安来此的路人手里,向他道谢。
那人连说“为太傅做事是应当的,怎么敢收!”,推辞几句后,终于收下。
老医者神情便有些微妙,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他先前并不知道张子安的身份,等那路人走后,他看向张子安多了些郑重。
我默然等着他再次开口。
果然片刻后老人家问,“太傅先前可有昏迷的状况?”
他接着补充,“老朽问得清楚一些,这样可以确定用药的剂量。”
我刚准备摇头,忽然想到了前阵子张子安被程晏气昏过去的事情,但是——
被人气昏算不算事啊?
我很懵,于是扭头望了一眼尹舒,却见后者紧蹙着眉,像有心事。
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尹舒已经开了口。
他话语无比凝重,低声说道:“父亲先前在书房时昏过一次。当时生了点气,正板着脸训人,忽然就不省人事了,这个是第二次……”
老医者唉唉叹着气,嘀咕了一句“果真如此”,转身去后堂抓药了。
我看着尹舒,觉得自己方才好像没有听清楚这个少年在说什么,可是我又确确实实听清楚了。
尹舒望着我,脸上写满了“老实交代”。
于是我问:“你父亲当时在陛下书房,不是被陛下气昏的?”
如果是被气昏的,按照尹舒严谨的性格,那就说“气晕了”,“生了点气”这种含糊的话,是在不像他能说出的。
尹舒默了片刻,微微点了头,而后说,“那时候母亲你去见陛下,我同父亲说了会儿话,这才知道,父亲当时只是说了几句气话,但是并没有怒不可歇——他说他自己知道。后来,我也找太医确认过了。”
“父亲看着无恙,只有胃痛这些小病小患,但太医说,父亲是因为心力衰竭,所以晕厥。”
我听到耳里,觉得凉意袭涌,直浸人心。
我很难过。
我问,“那你那阵子不怎么理陛下,是因为你父亲的病?”
尹舒点点头,声音有些哑:“如果不是陛下那件事令父亲费心,后来他又同父亲争执,我想这个病就不会表现出来,毕竟——”
这个少年眼眶忽然有些红,声音又轻又哑,说道:“父亲才三十有一啊……”
我的心其实不痛,只是像有什么压着它,并且在其上落了几颗石子,虽然棱角全无,但却咕噜噜将每处地方都滚了一遍。
我沉吟片刻,朝着对面那个少年笑了笑。
我说尹舒你去忙着,这里有我照看。
我等着张子安醒过来。
太傅大人的面容非常平静,眸子没有睁开,所以看不见里面的光彩。
等的久了,我忍不住,轻语了一声。
我说:“张子安,你可真不够意思。”
我想世人恐怕没有人像这个人一样蠢了,自以为是还毫不自知。
我一句说完,又过了片刻,张子安的眉头忽然一蹙,然后睁开了眼睛。
他刚睁开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像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见了我之后愣了一下,然后叫了声“书书——”。
我:“……”
我:“大爷,醒过来了?”
就算太傅大人再怎么懵神,见到我这样,也猜出了个□□分。
他难得露出点无措来。
然后张子安就弯了眸子,语气很轻软,又叫了我一声“书书——”
叫什么?!我又不是你大爷!
我很气愤,但下一刻,我的眼泪就掉下来,我想真是倒霉,这好像有些止不住。
而对面那个人眨了眨眼睛,就那样看着,这让我情何以堪?!
最终,张子安在我要用袖口抹眼泪的时候,拿出了一方巾帕。
太傅大人真是会看时候!
我拿巾帕擦着眼泪,而对面的张子安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书书。”
我:“张子安你把’不是故意’和’瞒着’放在一起,是不是有些好笑?”
张子安看着我笑了笑,“书书越来越口齿伶俐。”
我怒:“别扯话题!”
张子安继续笑了笑,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在床上,又看见自己衣服上的褶皱,默了默起身,坐在床沿边,开始理自己的衣袖。
我一言不发,想着这个人果真好面子。
“当时我确实想告诉你的,但是你同陛下说完话到尚墨轩,看向我的那一刻,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想让书书你担心。而且,让陛下以为我是被他气昏,多少也能让他服软一些……”
我挑眉,“呦!太傅大人深谙此道啊!”
张子安扬了扬嘴角,这样子真是让我气不过,所以下一刻我的巴掌便招呼上去。www.九九^九)xs(.co^m
我很愤怒,“还以为我真在夸你呢?!”
“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知道,做什么这么不爱惜!你看看今日街上你昏倒,上来帮你的又有多少?……别这样看着我!张子安你好好想想,做这些对你倒底有没有好处?!”
张子安:“……可是书书,你不要这样想,一切只是我愿意罢了。”
我简直气笑了,我想这个人真蠢。
但是我又没有办法——太傅大人心系苍生,君子风度,做事向来有板有眼,要是想让他承认做的事情毫无意义,简直像在杀他。
可是,这个人又不好好照顾自己!真是叫人觉得烦!
我心中有一个想法,即使知道张子安可能不待见,但是我仍然说了。
我冷冷道:“张子安,我劝你赶紧找个姑娘家娶了,这样日后便有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就不会那么累了!”
太傅大人虽然刚刚醒来,可是眼神贼好,一双眸子里写满了“你大约是疯了”。
我跟他讲道理,我说:“张子安,你是因为你我幼时婚约才一直未娶,这说到底,我也该担上一两分缘故。如今你体弱要人照顾,我不可能扔下茶楼不管,还不如你找个可以照顾你的人,这样我看着心里也舒坦些,总不会老在心里想是我耽搁了你。”
我这些话掏心掏肺,实在是很真诚,张子安要是看不出来,那就只能说明他太傻!
“书书——”张子安先前尚在笑,这会儿笑意就凝在脸上,只有一双清洌洌的眸子看着我,“你莫不是在说玩笑话?”
……瞧瞧!瞧瞧!这个人果然早有这种想法了,现在这种不可置信的表情是怎么回事?高兴到再三确定吗?
我更加生气了,我想张子安真不是个东西!
我没好气道:“是是是!”
张子安便不说话了,他没有看我,低着头看向别处,过了半晌,问我,“那如果真娶别人,书书还挂着府中夫人的名号,该怎么办?”
……不是东西!
我果然碍着他了!
我气呼呼:“你我和离便是了!”
张子安又问:“那该怎么向外人解释呢?毕竟我们一直都是相敬如宾的样子。无所出?这样会不会对书书不好?况且我也会落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
……狗东西!
我气的直打哆嗦,眼前的张子安欣然接受开启新的生活,并且为如何体面地摆脱我而认真思考,这一幕看得我真是好难过。
于是我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咕噜噜流了下来。
张子安看着我流眼泪,好半晌,他问我为什么哭?
我抹眼泪,我说:“被你气的!!”
张子安看样子很无奈,他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垂眸低语道:“书书这表情可不像生气,看起来难过极了。”
我想这个人不要这样说实话好不好?真的很不给我面子!而后下一刻,张子安便抱住了我。
他说:“我在开玩笑啊,书书,你怎么看不出来?”
太傅大人的拥抱很轻,他的衣裳布料柔软,我的下巴刚好抵在他的肩上,让我恍惚以为张子安整个人都是很轻软的,像是一株未历风雨的娇花,很让人担心下一刻它会遇到什么重击。
我看过他骄横肆意的模样,便见不得他被迫收起爪牙。
于是我道:“张子安,你知不知道,今日你躺在街上,昏迷不醒任由摆布,跟一个物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我和张子安离得很近,所以我无外乎察觉到这个人轻微地抖了一下。
我想果然即使是太傅,也对此畏惧。
我:“真的很可怜,所以我就想,要是你不找别人,那就我陪你好了……”
身边这个人好像又抖了一下,我推开他,让我们得以对视。
我看着张子安清洌洌的眸子,问他:“但在此之前,我得确认一件事情。张子安,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婚约,你会不会喜欢我?”
我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张子安,连他眸中闪动的光芒都不想放过,但是张子安只是敛了敛眸,而后又抬起眼来看我。
他说:“书书,如今再去细究这些,真的没有必要。”
太傅大人的手还扶着我的肩。
我心想果然如此,但我只是想听他亲口承认而已,张子安干什么要那么含糊呢?
我叹了一口气,这时张子安又说。
“因为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