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满怀墨诏求嫔御

无论帝相之间有什么龃龉,二人对漠西蒙人的判断皆不错,乃是蠢蠢欲动,几欲明反。

九月秋凉,而进了冬月往后,京城更是一日胜似一日的严寒。钦天监明说了今冬大抵皆是如此后,兵部、九省都督府便有议称,因地处西北,据陕甘等地所报秋收年景和入冬以来的雨雪冷风,今明两岁漠西可能不会安稳。

果然,腊月往后,由巡抚陕甘两地的石襄手批盖印的加急文书及长安节度使、总兵的露布文书,一路换马不停,自甘肃疾驰入京。

而彼时通政司还未收到这封注定让朝野无法安心过年的文书,文渊阁诰敕房内,贾珠先看到了一份让他并荣宁二府都无法安枕的奏请:

宗人府奏请皇帝下旨,使内监发花鸟使往各地采选良家秀女,并使内务府征录有爵之家闺阁名姓,择其良淑福瑞之女选聘入宫,以充禁庭。

——而因此请涉及勋戚庶民,非独宗人一府之事,故今题请先发内阁批示,这才到了诰敕房内。

诰敕房乃是机密重地,此处本无值堂吏。文渊阁内倒是有,然而那里却是正经内阁所在,属吏都是只受阁老差遣的。轮值的翰林、中书都在阁臣值房外大间,或者是阁老值房后的庑房内办公,庑房内别无他人。

此时贾珠拿起公文,旋即又放在一旁。起身取了一新墨锭,于砚台中磨开渐成浓墨,方才取出新的公文蘸墨写起揭帖。

这一晃便是几个时辰,那本宗人府的题请仿佛被贾珠忘了似的,突兀地单独躺在案角。直至午膳时分,方才被贾珠压在一摞平时放着参考的旧文卷宗之下,拿锁重重将他轮值所分的庑房锁上。

接着他手拿了一装着新制茶面子的烧蓝瓷罐,穿过文渊阁长长的游廊,敲门一如往常地进了甄桐的值房。

外间候命的阁吏应声抬起头,见原是阁老素来亲近的学生,客气地一笑,向里间一指,贾珠便知甄桐正在值房内独自忙着。

他将门一推,吱呀一声,伏案的甄桐应声回头,见是他来,又继续转过一边写一边开口:“已经过午时了?”

贾珠站在门口,小半身仍未进房,因而余光仍能看见年轻的阁吏忙忙碌碌的身影。他笑道:“是。您不走,耽搁的人家小王也没法子先填个肚包的。”

那阁吏听见,倏地抬头朝贾珠瞪圆了眼。一墙之隔的甄桐听了,椅子往后一滑,悬空提着笔,扬声朝外道:“小王!你先去公厨!不要误时了!”

年轻阁吏开口就要重复唠叨让甄桐也不要忘了时辰,甄桐分明未见,却早有预料地赶鸡崽似的催促道:“快去快去,不要啰嗦。”

贾珠一直垂眼看着那扇旧门投下的阴影,有细小尘埃在光中飞旋飘扬。至此方回神儿似的朝那年轻阁吏笑道:“有我呢。”

年轻阁吏撇嘴小声说道:“今早朝房里吴阁老气得中堂大人脸色都变了,回来又接续几个部堂、侍郎和将军之流来,还有御前的龙禁尉来了几趟。中堂大人要了几回西洋膏药子,头疼得厉害。”

他见贾珠默然也不以为意,只朝他为甄桐抱怨了几句便匆匆走了。甄桐虽然宽纵,却并不高兴下属放肆说其他重臣的闲言,故阁吏也只是向亲近提一二句稍作解释而已。

贾珠听见阁吏掩了门,又极又轻的步履渐行渐远,方才将带来的烧蓝瓷罐放在另一张闲置放着杂物的桌案上。甄桐本也正看着疑难处,被这么一扰,也没了心思。于是放下西洋眼镜,笔置于笔搁上,转头看见问道:“那是什么?”

“人送的好茶面子,正好补学生从您这儿拿走的茶叶的缺儿。”贾珠问道,“听小王说您头疼的厉害,别是又喝酒了罢?待会儿学生叫太医来看看?”

甄桐像千万讳疾忌医的年老之人一样,一听“医”这个字儿当即大摇其头:“别。不过是那龙禁尉烦人,圣上从哪儿寻出这么一根筋儿的呆子在御前行走,一大早儿白气得老夫一场。”

“是为着漠西的事儿?”

“嗯。”甄桐随口问道,“你来必不只是送东西来的,有什么事儿?”

贾珠深深看他,接着垂目上前避开其视,洗笔整理案头,又笑道:“没有。只是听说早上朝房内为着边地的事儿吵得厉害,故来看看,果然您这时节还在。”

甄桐有公厨专为阁老做了送来的饭菜,他拨弄着说道:“一是到底也还没有陇甘处奏报抵京,上下也有些糊涂,故而迁延不定。二来偏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粮道、河道等官要正经分派下人去,兵将也要布置下去。究竟是给地方上原有的官加差遣,还是由朝廷选人另派,都是事儿。”

“偏生此处大多是缺肥、实职,干系也大。能有资格的不爱去这样的边地受苦,何况立功不好说,倒极有可能生祸。而爱去的却没门路或没资格,朝廷有人不愿平白放走肥差不说,去了也不能服众——怎么,你有荐的?”

贾珠失笑道:“没有。学生才入仕不到一年,那有认识许多名字在腹内,一说便能有荐任的呢。认识的也多是同年,那不也是您的学生。”

“老夫倒愿意派个新释褐的官儿去,心思干净,年轻人也多想任事儿,可惜不能。”

甄桐叹气道:“翰林官倒可以外放,虽即一年不到,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二人资历浅,读了多少年的书,如今入翰林一年不到,怕是连公文才将将熟悉了,怎么好去地方的,边军里的大小勋臣武将就能叫人狠狠跌一跤。”

贾珠知甄桐猜错,以为他是要荐人。昔年相争的同年一旦入仕,都是相互引为奥援。因朝野风俗也往往将一科视为一党,故有时同年反比同乡可靠。

然而此时却不是。贾珠耐心陪了几句闲话,留了东西便走了。而笑呵呵的甄桐却待他没了影儿,方才敛容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口。直待阁吏进门收拾食盒时,方才蓦地开口问道:

“早上分与玉渊的题本都在何处?”

“多是送给吴大人那里了。”年轻阁吏赶忙躬身回禀道,“之前您说叫以后给贾大人那里多分一些盐田水粮及按覆谳禁等事,下官便叫报上来的工、刑二部的折子多走那里了,如今又正好是吴大人分掌。”

甄桐想了一想,最近也没听说工刑二部出什么事儿,又问道:“吴公有什么言语没有?”

年轻阁吏以为甄桐是想探听学生的情况。原来内阁如古时宰相,权量天下庶务,事繁务剧,故而有轮值诰敕房的中书舍人和翰林作文秘相辅。

其中又以翰林资格更高,文采更好。故各衙送来的题本便大多由翰林先过目,手本上简明扼要写上揭贴,方便阁臣迅速处理票拟后交由天子过目。翰林“储相”之重也正在于此,因唯翰林可以在内阁真正习学如何为相作宰。

当然这其中也有阁臣嫌弃翰林的词臣姿态是来添乱而不是辅助,就此以无能被换掉罢了前程的,也不是没有。

年轻阁吏当即笑道:“没有。之前吏户礼兵四部的折子都在您和岑中堂这里轮过了,吴中堂这几日正说轻松许多呢。且因刑工二部事轻,多有其他府寺监院及地方上的奏折分到贾大人处的。”

“你把通政使叫来。”甄桐话一出口又反悔,“算了,他也不能知道什么。回来吧,我迟早要知道。”

另一厢回庑房的贾珠不知道甄桐险些要叫来通政使问个究竟,最后还是因为通政司日益沦为闲职冗衙方才罢休。他在公厨吃完饭,踱步至仪卫和龙禁尉所在值守处。因多是勋贵世交极熟识的人,贾珠自从入值诰敕房以后来来往往,倒是常有交流。下午回了一趟翰林院,最后经过空无一人的讲读厅,出宫门引马傍围地直往承恩公府而去。

承恩公府依旧富丽堂皇,因是皇帝母舅之府,甚而可以说是国丧中满京勋戚府邸里最为豪盛。贾珠未曾言说而登门,陈也俊闻言迎上正待要嘲笑打趣,不料贾珠未及落座上茶便先声笑道:

“今日一早我轮值时恰逢着一事,为了他我私自藏匿了五品大员、奉国将军的奏请公文,找了甄中堂而未言,寻了二等龙禁尉却无所得,回了一趟翰林院经讲读厅时又反悔,如今一下值就来登门拜访了。若陈兄我在你这里依旧无功而返,便只好去找大珰了。”

贾珠的目光从目瞪口呆的陈也俊身上移开,转向已经听傻了的两人的跟从时陡然变色:“把门关上,出去!”

莫说现在本就乖巧的贾珠的小厮,连同陈也俊的下人也仿佛是被陈也俊嫡亲兄长吩咐呵斥了一般,一个一个温顺地趋步退出,临走还没忘了小心翼翼地上茶。

陈也俊终于明白过来非同小可,也没管那些宛如改姓贾的家下人,只怔然皱眉问道:“什么事儿?你我之情,既寻于我处,我一定办。”

“陈兄莫轻易许诺的好。”贾珠也未落座,只靠着坚实的紫檀琴桌说道,“我且问你,舍胞妹荣公长女孙之名是否已闻于太安宫娘娘的玉耳?”

陈也俊张口结舌,半晌方道:“这也是我才耳闻的,但是……”他措辞了半日,方拣着词儿说道:“到底是天家,等闲也不能有享此隆恩……”

陈也俊本实心豪爽之人,贾珠此时尽知他此话也确实并非官腔,全然是实言。

然而他是承恩公家的公子,家乃是戚,而江宁贾家一门却本是勋。

“当初你为着蕊娘,拼着老父震怒也不肯娶妻使她更名换姓来做小,如今且落得天各一方,还要‘以待来日’。彼时陈兄却知为妾之难。”

贾珠看着反应过来后神情一变的陈也俊,低头笑了一笑,陈也俊一时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

“百年苦乐由他人,如今婚姻前程竟由远隔宫墙的两位圣人一念而定,于是一世不得正门红装……是我家缺一个王政君,还是我就少一个李夫人或杨玉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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