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庸人自扰语诚然

自林宅回还后数日,贾珠一直于府中温书,即便出门亦多是打发老太太、父母等入朝。只是到底不可能闭耳塞听,朝中变故依旧源源不断地传入荣国府邸里:

元月五日当天,礼部再上仪注,帝从之,内阁依旨命有司配合丧祭。

元月六日一早,诸部司收到带了天子批红的内阁钧令,更呈鼎沸之态。

元月七日,都察院有风宪官上了一本联名弹劾,矛头直指礼部尚书邵瞻士奸佞附上、歪曲经典,有悖大宗伯之任!

礼部总掌抡才大典,礼部尚书便是举子们万万不敢得罪的所在。几日前举子们还没从皇后崩逝中回神儿,若有什么过激举动,便是有那一等不修经典的举子公然捶胸顿足地哀叹这中宫崩的不是时候,耽搁她的子民往重臣家行卷了。

当然,这样不知廉耻的士子肯定是被义愤填膺的其他举子们抬在大街上群殴了一顿,并且大声向闻讯赶来的五城兵马司宣告了缘由。最后五城兵马司见人没事,也是围观了一会子‘义举’便施施然走了,只有那举子在那儿气急败坏。

然而等及元月八日往后,朝中风波并弹劾大宗伯的折子流传开来,一干举子们终于反应过来,几乎立时物议沸腾。

可惜的是过了许多天仍停留在物议一层,还不如国子监那些年假未回的学生反应快呢!

这日一早,贾珠正在和贾琏说预备着月底皇后请灵至孝慈县,家中诰命依制随行,此时要先遣人踩踏下处之事。忽而便有小厮拿着帖子来报有徐锡、袁绶、王枚等江南赴考举子联袂登门。

贾珠一时蹙眉,贾琏见状因笑道:“既然大哥这里有客,不若我先去叫林之孝赖大几个吩咐去,左右事儿也多。”

“也罢了,等午后我再来找你。”贾珠烦叹了口气,“各处执事老练的如今都跟随入朝或者在朝外照理下处等,上头没人盯着生乱,赖大几个也没用熟的佐理,这几日我听说了好几起。我很知道个中掣肘,先前闹在我面前的就算了。不过再这么混乱着却没有想法子改进增益,只怕得罪人,你和赖大几个说,到时候我替他管。”

贾琏倒替几个管家掩饰起来:“到底陌生,品行、能耐一概不知不熟,他们一时管不到那份上也在所难免。”

贾珠打量他一下笑道:“要按你这么说,其实可以调派些人回来。咱们家颇有些旁族末支的人闲逛着,一年到头巴望着年末到珍大哥那里白饶上些东西,平常各处借名儿四方蹭吃蹭喝的。这会子正经用人,打发他们随着去伺候老太太他们出行,原先那些执事怎么赏,给他们就怎么赏。顶替的执事便调回来,原看着弹压一下生事儿的人。”

贾琏想了一想说道:“只怕他们不愿,到底是正经爷们,况且也顶替不了多少。”

贾珠道:“有什么不愿的,咱家得脸的家人比那好些族人富裕得多呢。叫咱们一辈儿和哥儿一辈的去,这次看着好,下一次有什么便原委派了他的。不然只看着谁平日往咱们这儿走得殷勤吗?那等打旋磨子借当头的用的多了早晚误着事。至于有多少,我不过随口一说,真要万事我都想法子弄了,要他干什么?不如赖大的月例银子给我,我还不嫌银子多呢。”

贾琏听了先是尴尬,后来又想要笑,忍住垂手说道:“其实倒也没多少人,不过是璜大几个年前求到我跟前。家里没有进益,况且年下事儿也多,便委派他们管了几宗事儿。”

贾珠道:“你如今刚开始管,便要立了威,底下先有个惧怕。若只记着施恩,以后想翻脸都有人背后叨咕跳脚。便如这次,其实很不必为赖大几个说话的,他们管事的不熟悉,谁熟悉?倒叫我熟悉吗?平常养了这么多人,这会子有了事却不顶用反生乱。说起来两府里头的事儿也多,也没比外头闹得凶。”

贾琏此事倒不觉得什么,乃是坦然承认道:“到底大妹妹厉害些,镇着两府那些管事娘子,也不敢怎么。便是宝玉几个有什么,或是老太太等随行的仆妇有不妥之处,也有嫂子看着不出事儿。我倒想大妹妹多管一管呢,只是到底管不到外头。”

贾珠原是提醒一句的,被贾琏这等不以为意的口吻反弄得没了言语,况且也不好直说如今琏二奶奶似乎都盖过他琏二爷的名声了。贾琏见他一时无话,也不知堂哥腹诽,便退了下去匆匆寻管事的人不提。

此时贾珠换了衣裳,往会客的厅中来,老远便听见厅中人语喧哗,他进去便开口笑道:“家中杂务繁絮,倒叫各位久等。”

众人也起身作礼厮见过,徐锡率先说道:“想来玉渊家里是忙着国丧,倒也正和我等来意。”

来了!

其他人倒有些面面相觑,不料徐锡都未客套几句便直说了。贾珠坐了主位,一眼扫下去,袁绶是看着徐锡皱眉,其他几个或应和,或左右小声说话争辩,倒是王枚盯着面前茶点依旧那么专注,快把眼前的点心吃完了。

几个姣童丫鬟上来添茶上果,贾珠看向徐锡道:“徐兄爽快如此,我也难作不知。是为了如今争吵的天子仪礼?还是朝中弹劾乱象?”

当然,举人们得知朝中事物后争论、串联都要时日,而朝野公卿不可能为士子耽搁。

都察院部分风宪官联名弹劾大宗伯已经是老黄历了,如今形势是都察院自家在左右都御史两位顶头上司的带领下,互相彼此开始骂战。而翰林院为礼制分裂两派,因今上的习惯是正月不开经筵,现下似乎都等着二月经筵上于御目下一决而定,而廖掌院似乎颇为放任。

其他部司不提,礼部内似乎也有些蠢蠢欲动,只是如今东宫未立,詹事府人员不齐,相互攻讦也有点乱七八糟。然而礼部上了仪注后,圣上体谅礼部尚书邵瞻士的辛苦,给大宗伯又加了一个詹事府詹士这个品级不高却极为清华的官衔。

詹事府刚有人想反对,不料新官上任的大宗伯先把詹事府和礼部两处闹事的面批一通,打发去灵前举哀出力,或者预备着会试杂务了!

这等指派大义凛然,也不好反对则个,于是不想加班的礼部、詹士两处官僚登时乖巧起来。

“如今数来数去竟然只有内阁、詹士府、礼部两处没有攻讦乱象!”徐锡冷笑道,“这也罢了,谁叫这两处的总事之人都只知唯喏呢?现下有人说得好,‘酸风宰相’原是‘三旨相公’,‘礼部尚书’竟是‘无礼尚书’!”

不料袁绶率先驳斥道:“这话也太过分了!礼部上的仪注解释缘由都明明白白的,那里便成了‘无礼尚书’了?如今春闱在即,你们这等人偏会闹事!耽搁了孝贞皇后入葬,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就知道今日尔等来此图谋不轨!”

贾珠明白过来,眼下也懒得周旋,便打断要反驳的徐锡问道:“徐兄今日是为何事呢?”

“便是为大义!凶礼成例摆在眼前,我等士人怎能罔顾大义?”

“那你知道如今敝府忙乱为何事吗?”

徐锡盯着贾珠不言语,面色也渐渐转冷。

“徐兄既然知道,怎么还有这样……”贾珠端茶一顿,然而在座皆是出自江南乡试中的英杰,自然看出他咽下的是“异想天开”之类的话语,“……的想法?”

徐锡冷冷道:“玉渊是我等一榜之首,文人立身,上谏君下治民,如今却要向着那些只知迎合圣意来绵延家门的人吗?”

贾珠倒不见愠色,反在一片安静中轻声问道:“亚元兄就这么想让在下为你先驱,为你做捕蝉螳螂吗?”

徐锡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又被贾珠打断:“亚元兄,你今日登的是国公的门第!”

徐锡看着贾珠手里的茶盅片刻,起身往外走,跟随他的士子也一头雾水地赶忙起身。却不知是否觉得太过匆忙难堪,他在门槛处忽然停住,转身看向贾珠直白问道:“为何玉渊如此坚决?你若答应了我串联上书的事儿,未必不能取我而代之。须知我等不过是效仿你去年八、九月时献论故智罢了!”

“其一是我从未想过以文章政论出名,去年如是,现下亦如是。”

贾珠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微敛,顿了一顿接续说道:“其二,你若想取我而代之,等二月春闱放榜之后再说吧!”

一旁被这二人干脆利落的对话惊得不知如何的袁绶等人,直至徐锡走了好一会儿方回味过来。袁绶最熟,自然开口问道:“玉渊,他这来去如风是为的什么?”

贾珠本烦得按额角,听见这话儿反有些忍俊不禁:“是我不想多言,不是他想来去如风。”

王枚一面迅速将袁绶面前的糕点和自己的空盘对换,一面若无其事地正色向袁绶解释道:“这个山阳人是与玉渊有同榜主次之争。他本在咱们江南便有好大名声,听说还是那西林社的什么重要社员,结果一朝竟被玉渊夺了风头,自然有些不服。”

袁绶恼火道:“我就知道!这个人就好出位!本就是见他来我才拉着人来的,倒是崔时元被他们社的人这几日绊住了手脚。”

贾珠了然笑了一笑,没多提徐锡:“他们如今是要串联做什么?除了刚才呼啦啦走的那些举子,还有谁?”

“还有浙江两湖的一些士子,像绍兴有名治尚书的钟雍钟叔尚,亦在其中。”

袁绶叹道:“其实大都畏惧甄阁老和大宗伯。一个是主持内阁的次辅,一个是礼部堂官,没十来天就要会试,谁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人呢?他们也只是搏名,想着多聚些人一同上疏劝谏圣上,想来成败都能得名,天子诸臣也不好重责的,多半一笑了之。”

贾珠冷淡说道:“但却可以被朝中公卿拿来做攻讦的把柄。别人不知道,他徐锡家里出过寺卿高官的也不知道吗?还是说像他耳濡目染江南缙绅怎么串联、怎么施压的习惯了,如今也将这一套用在这儿了?去年年底内阁受到的风波和质疑与如今不相似吗?”

袁绶嘀咕了一句:“难怪崔时元和人翻脸了。”

王枚转头看他一眼,听贾珠继续说道:“如今他明知勋贵对此置身事外,唯皇命是从,还想着借着我拉扯起八公的大旗?不知是该气他用心险恶,还是该气他小看我为如此愚钝之人!”

“也许这两者都不是。”

王枚忽而出声说道,只见他两腮鼓动咀嚼不停,也不在意众人奇怪的神色,有些囫囵地说道:“玉渊说徐锡用心险恶时,该不会是想到去年被定罪处理的那些小勋贵了吧。你觉得去年他们是被士绅暗中鼓噪着对抗税法施行的吗?就像今日徐锡一样?”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陈年烂账。”

贾珠在袁绶惊愕的目光中一笑:“我只知道他山阳徐锡今日虽来势汹汹去时匆匆,但无疑欠我一个人情。这一回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学崔时元当个置身事外、认真备考的聪明人了。”

王枚紧盯着问道:“那会试主考官是谁?是甄阁老吗?会出与此事有关的题目吗?”

贾珠什么话也没有答,只转头叫丫鬟上茶添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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