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她还活着

卫纨不用回头,便知晓那人是谁。

不是因为气味,也非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那托住她手臂的,一抹力道。

前世沈吉身边的父亲和韦玄容,皆书生而已,未有如此坚毅的力道。而重生以来,她曾被这力道裹挟着坐于马前,就算不接触,也能隔着气息感受到此人的霸道和张力。

是以,卫纨没有回头,而是向后一步,侧身一礼,顺势道:“多谢赵将军。”

薛怀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变了神色。

刚刚卫纨所言,她已有心悦之人,而这人是谁,他本打算进一步探究清楚。可此刻,倒是也不必问了。

面前二人举止之间,令他嗅到了相互之间亲密信任的气息,这气息很微妙,尤其是薛怀逸的这样有心之人的眼里,更是被放大了数倍。

此二人,关系绝非一般。

其实薛怀逸的理解尚算偏颇。

卫纨对赵渊,确有一份儿时情谊在,并上一份重逢之后的怜惜。

是以,她对他多了一分信任,少了一分防备。

而赵渊对卫纨呢?

从开始的怀疑,到一次次的试探,再到穆云栖点破那“借尸还魂”之语,再到今日大殿上,看到她眼中不一样的神色。

一点一滴的接触,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

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赵渊在薛怀逸的注视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子殊平日里,可是审人审出习惯了?卫姑娘乃非被你信察府调查之人,有些问题,如此究根追底,便是失礼了。子殊莫非是前几日伤了脑子,有些神思不清了?”

赵渊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冷傲,这话说得不甚客气,可薛怀逸何等风光霁月之人,听了也并没恼,只是自嘲地笑笑,开口仍是一片温和。

“赵兄来此又是为何?是来找子殊商量公事,还是,也来找卫姑娘?”

心中虽是介意忌惮得不行,面上却还是一片云淡风轻。

赵渊轻轻扬了扬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中带着那抹杀人时才会有的懒散和厌倦。

“是来劝子殊一句,是时候要细细看好手下人做得事了。”

赵渊微微扬起头,对着午后仍然刺眼的光线皱了皱眉。

“你信察府未查明的,我龙武卫为你查清了,你信察府疏忽监管,卫姑娘也替你堪破了错处,如此,子殊确要严于整顿一番。否则,连我都要怀疑,你信察府,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姓郑了吧?”

卫纨听了这话愣了愣。她本决定看破不说破的,此时倒是被赵渊全都说出了。

她本来也对薛怀逸无甚太大的期待,故而也谈不上失望,因此,甚至连控诉的话都懒得说。

可如今赵渊却将这话说了出来。

就好似,原先在沈家,曾帮过一苦命女子,状告她的丈夫对她百般殴打侮辱,却被些听风就是雨的居民讨伐插手他人夫妻之事,有违天道,以至于每每走在街上,均被人指指点点。

她心里觉得受了委屈,这委屈不大不小,就连父亲都劝她咽下,但她心里未必不难过。

在她选择沉默,让时间来化解一切的时候,却有位饱读史书的有识之士愿意看到沈家的难处,愿意为沈家发声,在他人于酒楼茶肆议论沈家之时愿意仗义出言,为沈家正名。

这人,她在心里感恩了很久。

有时候经历得多了,人反而容易陷入一种自我和解,以宽容之心,去化解那些不被理解的时刻,可此时,人们心里未尝没有期待过,能有人为她言明。

沈吉从前,便是为她人当这仗义执言之人,直到无所畏惧。而此刻,也有人愿意为她将未说出口的话宣之于口。

赵渊的话,就像在卫纨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刻石子,便有片片涟漪融化开来。

赵渊本人倒是未曾察觉卫纨心中的变化,感受到她的目光,只淡淡的,用眼神将那表情收入脑海中,又低垂下眸。

赵渊的话是问句,对方不得不答,否则,便会真成了默认了。

薛怀逸垂在身后的手指复又捏得死紧,面上却未见恼意,只是笑着。

今日之时准备好的说辞,是用来再次糊弄卫纨的,可此刻面前站着的是赵渊,他的话若是说了,便如同笑话一般,还要再次被他抓住把柄,反而不美。

今日已是说多错多,故而,他索性不再说了。

过了半晌,薛怀逸眼神扫过赵渊,又看向卫纨,忽然和煦地笑出声来。

“不劳赵兄费心,子殊回去,定会好好整顿一番。”

说罢,竟轻轻咳嗽几声,眼睛看着卫纨,同赵渊道:“也请赵兄体谅,子殊前两日受了些伤,还未痊愈,是以,公事上便耽搁了些,还请莫怪。”

这是在提醒卫纨,他是因为救了她,才耽搁了查案。

好一出避重就轻之语。

薛怀逸的话让卫纨愣了愣,眼神忽明忽灭,心中顷刻生出些愧疚:自己是否对他人太过苛刻?或许他真的是,因重伤未愈呢?

可片刻又缓过神来:无论如何,齐王一事,他是骗了自己的,不可再轻易相信。

但望着救了自己性命之人,又怎能一味冷硬,只得转换话题道:“方才未曾相问,是卫纨失礼了。薛大人的伤,可好些了?”

语气中有些关切,却也带了刻意。

薛怀逸却并未回答卫纨,随着她话落,手缓缓府上额角的伤口,皱紧了眉,闭眼似是痛了痛。

赵渊有些黑了脸,眉角也跟着抽了抽。

他曾经怎未发现,这薛子殊,是如此会惺惺作态之人?

二人就静静看着薛怀逸,看他以手缓缓揉了揉额角,有侧头微微缓了缓,好似十分眩晕似的。

薛怀逸也觉得心中有些好笑,在卫纨面前,他总需要不停地伪装,才能换得她片刻的不介意和关切。

罢了,今后再慢慢去破除她身上的那层坚硬的躯壳吧。

他复又睁开眼,目光落到卫纨身上,有些无奈道:“头仍是痛……二位,请容子殊,先行告辞。”

赵渊没有答话。

是卫纨打破沉默,下意识地同他道:“薛大人慢走……另,保重身体。”

“会的。”

薛怀逸已转身离去,令人看不清表情,只吐出两个淡淡的回应之字。

不知怎得,看他走得远了,卫纨身上绷着的弦就松了。

哪怕身旁还站着赵渊。

赵渊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卫纨。

午后阳光铺陈得饱满而含蓄,卫纨今日束着堕马髻,发髻斜斜地向侧上扬着,颇为清丽从容。许是因为伴着阿梅这位守丧之人的缘故,她发间仅以一枚金钗珠头,墨发玄衣,更衬得肤白圣雪。

赵渊静静看着,他越来越觉得,这女子,有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暖得令人想要靠近,再靠近。

卫纨垂眸微微舒了口气,侧头便对上赵渊深潭一般的眸子。

人的文字可以作伪,语音语气可以作假,将不悦伪装成看重和喜悦,而眼神,却难以掩饰。

此刻那眼神里,卫纨看到了欣赏与贪恋。

赵渊笑着开口:“走走?”

卫纨呆怔着点了点头。

无需她来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赵渊便缓缓开了口,好像他们本就该是无话不谈的友人。

“薛子殊这人心思颇多。往后与之交往,要留些心才是。”

卫纨未曾犹豫片刻,几乎是下意识道:“我知。”

未曾想,赵渊却并未过多议论薛怀逸,儿时调转话题道:“你前几日说的托梦之语,可有何进展了?”

“嗯?”又是毫无防备,卫纨从鼻腔中讶异出声。

许是今日前半程颇为费心费力,此刻卫纨显得有些迟钝得可爱。

也或许是,她对面前之人早已卸下防备,生出些许依赖之情,这情绪如何产生,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甚至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赵渊见她如此,心中竟有些微妙的柔软,面上却状作不羁,神色间不自觉带了些威严,道:“你是觉得我这人太好说话,以至于可以随意糊弄,还是觉得救了我一命,可以挟着恩情,高枕无忧了?”

卫纨此刻有些清醒过来,张口答:“是。”

见赵渊挑了挑眉,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又赶忙补充道:“我是说,是有进展了。”

赵渊缓和了神色,等着她继续。

卫纨顿了顿,将久远的记忆中扯出些许片段来,冷静道:“沈吉她对我说,在岭南的老宅后院,她……给你留了信。”

“只是……年岁过于久远,不知,是否还能留存得住。”

赵渊想过许多种可能,却并不相信她能凭空变出封信来,且还是年代久远的信,是否在说谎,一查便知。

且不说经年累月消磨的纸张难寻,就连信上的内容,也非信手胡诌就成的。

若是明目张胆的扯谎,那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当真?”赵渊不由问道。

卫纨感到那股迫人的压力又排山倒海而来。

“当真!信上说了什么,你……一看便知。”

赵渊未再追问,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眸。

只需回去让卢峥派人过去查找一番,快马来回,不出七日,便能有结果了。

二人相伴走着,不知不觉已走出了皇城,顺着西市,眼看便要到了华瑞堂的地界。

街上却突然热闹起来。

是冲着华瑞堂的方向。

“去看看?”赵渊侧眸,下巴向前扬了扬。

“是要去看看,”卫纨从善如流,扭头轻笑道:“何乐而不为?”

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圈,闹哄哄的,二人并未凑近,只是站在远处台阶上远远瞧着,也能看得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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