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之前,如意还是崔望若,博陵崔家出了名最娇纵霸道的小主子。
七八岁之后,他死过一回,成了深宫里杂草一根的小黄门。
从病榻上爬起来的那刻,周围的人都啧啧称奇,他没有名字,大家叫他——没死透又活过来的那个小子。
他扫了两三年的御街,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御街上有落叶,就要被师傅驱赶着清理干净。
他夜里洗衣烧水,端茶送汤,伺候师傅,每天里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
幽兰时常看着他哭,他通常望天,心内默默地问,为何还要活着。
可他不敢死。崔家几百条人命,最后换他活下来,用尽全力托付给赵家,只求最后一点子息香火。
他的娘亲说过,没什么仇深似海,只要好好活着,就是成全。她也一定没有想到,赵家最后,仍是把他卖了。
那天是个凉秋,他在御街上扫着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侍卫抽着鞭子在身后驱赶,“圣人回宫,速速避让。”
浩荡的轿辇滚滚而过,他垂着头,目无波澜地盯着路面,几近麻木。
矮小的果下马上载着贵妃和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笑意盈盈与圣驾并驱。
他小时候,也有一匹这样温顺的小马。
许是天助,果下马不知如何受了惊,冲出仪仗,嘶鸣着朝他奔来。
他冲出去,望着贵妃惊慌失措的脸,接住了摔下来的孩童。
是圣上的长女,清欢公主。
此时在他的臂膀中,小小一团,嘴里含着糖,不解世事地抿嘴望着他笑。
贵妃松了一口气,抱过公主登上轿辇而去。
隔几日,他被选入贵妃宫里,仍是洒扫的小内侍。
宫里之前有个内侍叫如意,被杖责死了,贵妃得知他没有名字,颇为稀罕地笑了一声,“怎么会没有名字?既然如此,那就仍叫如意吧。”
公主长到五六岁,趴在廊上逗鸟,问着廊下的内侍:“如意,你愿意来伺候我吗?”
如意极厌恶孩子,小时候在家里,长嫂养了个小侄儿日日啼哭甚是吵闹,但大家都围宠着小侄儿冷落了他,让他心内甚是不忿。
只是往事已如前世,不可再忆。
此刻如意只微笑着点点头,“能伺候公主是小人的福分。”
他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讨厌的孩子了,千人万人之上的地位,重重人群的宠溺,养得娇纵又任性,没有一丝烦恼的快乐。
如意心里盛不下这样的笑和闹,时时刻刻有想掐死她的冲动。
为何她可以如此快乐无忧,而他家十来位孩童,却全都要死在刀剑下。
幽兰偶然与他见上一面,只有在静默的她面前,如意才是放松的。
宫里鲜少有其他孩童,公主在贵妃身边,除去几位年岁相仿的宫女,如意便成了她不多的玩伴之一。
崔望若已死,而如意活着。
如意那时十三四岁,开始长身体,受过刑的地方隐隐生疼起来,又痒又肿,似又长起来。
又是宫中大检的一年,他是绝不能再受一刀的,那一刀,隔断了他在崔家所有的美梦,生生将他拉下炼狱。
庆幸公主黏得紧,日日都要他近旁伺候,如意奉承着这小小人儿,陪她读书写字,玩耍嬉闹。
公主爱闹,偏偏也爱哭,身边的嬷嬷渐渐教养她的礼仪举止,甚是苛刻,她常偷偷趴在如意袖间哭,抹干眼泪,又去听嬷嬷的教诲。
她嘴甜,甚是讨人欢心,常对旁人撒娇,为自己偷得一些甜头。偶尔有事央求如意,也会眼巴巴地拉着他的袖子,娇声唤如意,要作甚作甚。
如意不答应,她就会说:“如意,我喜欢你,如意最疼我了。”是个主仆不分的可笑孩子。
十六岁那年,皇后看上了如意,问他愿不愿意去凤仪宫听差。
如意颔首,如果生已无望,他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公主牵着如意的袖子不肯让他走,偷偷的在他耳边道:“如意,你别走。”
如意只是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公主那时候已经学会了人前端庄,坐在椅上扭头不望他,肩头一梗一梗埋在嬷嬷袖间。
如意突然心疼起来。
后来公主就再也不肯理他了,回回去宫里给皇后请安,都皱着眉头,要打发他下去。
在路上偶遇,如意行礼,她也是瞥他两眼,拂袖而过。
后来,北宛国的质子来京,宅子尚未盖好,跟大皇子一块起居,时常和公主在后院玩。
秋千架上有欢声笑语,她的尖叫声隔着花架传来:“阿旻,再高一些。”
如意能描绘她笑的模样,眼儿弯弯,面庞圆圆。
如意从湖里把她捞上来的那次,她醒来一见是他,脸色难看起来,一把推开他扑在北宛国质子身上,捶打着道:“呼延旻,你坏死了。”
如意浑身湿漉漉的,听见她对别人的撒娇,茫然地望着她的轻嗔薄怒,身子如跌入冰窖。
别这样对我,对我好一点,对我笑一笑,看我一眼,求你。
如意费了许多力气,处处讨公主欢心,终于换得她的一两分相待。
但凡有个人肯花一两分对清欢好,清欢都愿意十分对他好的。
有时候在路上遇见,她也不说话,抿嘴望如意笑一眼,提裙而去。有时如意在人群里伺候着,她就挨着他身边,扯扯他的袖子路过。
如意夜里第一次有了绯色的梦,梦里抱着温香软玉做着该死的事情,她在他的怀中,声声低唤,如意,如意……
如意握拳从梦中醒来,一片热胀。
只是半个男人的身体罢了,如何,再能去肖想。
那年年节,雪夜。
公主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如意像从炼狱爬上人间,不可置信的狂喜。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她眼波潋滟,明明白白对他道:“如意,我喜欢你。”
如意极渴,而她,是一口甘甜的清泉。
离经叛道的公主扑入他的怀中,埋头在他的胸口,像归巢的鸟儿收起羽翼。
如意轻轻拢着她,生怕惊扰她从怀中跳开,一点点吻着她泛红的耳。
愈来愈不够了,让他再多偷一点甘美,多一点美梦,多一点天赐。
等她长大了,厌恶他了,再送她上花轿,捧到别的男人手心里,让别人疼,别人宠。
现在,暂时,是他的,留在他身边。
如意一边惊惧,一边庆幸公主的不谙世事和胆大妄为。
情到浓处,她的脸上是浓重羞意,身子微微发抖,呢喃着像幼鸟的啾鸣和猫儿的呜咽。
如意的梦也愈演愈烈,到处是她的身影,或笑或啼,全都由他一手掌控。
他开始吃药,各种的补。
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那该多好。
所求越来越多。
他要知晓她巨细靡遗的事情,身边只剩下他一人,没有别的男人看得见碰得到。
再多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越来越不受控制。
他想把她高高捧在天上,当神祗一般供奉,又想将她扯下来与自己跌入泥潭里,一起尝遍这世间所有苦难。
已是魔障。
她年岁已到,就要嫁了,如意却再也放不下。
此生已无所恋,只把她舍与他吧,做一场大梦可好。
如意无法放手,无法看见别的男人于她鸳鸯偕飞,终于与她,融为一体。
原谅他这卑鄙的哄骗,再不放手,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