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血脉相割

在巷子口被杀的两位监尉司的人的尸首被抬回监尉司。

莫久臣看着两具尸体,听着南旧亭的汇报,面色冷漠。

穆长萦被顾合知带走了,还甩开了跟踪。如果莫久臣现在回去王府定是看不到穆长萦身影,索性就不回去了,以免看到之后听她的谎话再次失望。

“徽地那边调查的如何?”莫久臣摆手让人将尸体抬下去。

汇报的不是南旧亭而是许久没有来到监尉司的西门祺。西门祺自从任光禄大夫之后,事事迁就莫帝行事,已然成为莫帝身边颇为信任的年轻臣子,时常侍奉昭阳殿内。他知道的消息和内幕是最直接也是最全面的。

西门祺道:“太子殿下请旨去徽地考察,可是被大理寺突如其来的案件缠住手脚,陛下不允。”

这在莫久臣的意料之中,是他让顾合知将大理寺卷宗送去东宫的。

西门祺又道:“周丰年因为太子妃有孕,向陛下请求回合州慰问周氏祖宗祠堂,陛下准了。”

周家是南商第一世家,合州是周家的根基。莫帝近半年来虽然暴政,但在家族情面上还是很在意祖上荣光。准许周家回合州祭拜祖宗,情理之中。

莫久臣说:“还有谁去?”

西门祺说:“周丰年想带走太子妃,不过陛下并没有回应。”

莫久臣头疼揉着额头,过了一会儿说:“调一个礼部的人跟着。”

西门祺:“是。”

莫久臣在监尉司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回去煦王府,刚回到府中就听到穆长萦在朱雀榭开石。

那还是很久以前穆长萦在醉人坊买的石头,说是里面能够开出玉来,可是她已经开了三块石头来,别说是玉了,哪怕是一点绿色都没有,就是三块大石头。

莫久臣来到朱雀榭站在偏室门外。窗子是开着的,他能够看到因为磨石太热搂起衣袖认真开石的穆长萦。她专注,严谨,小心翼翼,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站着的人。

她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什么,不过从神情上莫久臣就能够判断出来,她应该是在骂醉人坊的卖家欺骗顾客,还应该在怀疑她自己上当了。

莫久臣就这样看着她,他给过她很多坦诚的机会,可是她都没有在意。他喜欢她,但是这样的她成为他野心路上最大的阻碍。他已经不能再纵容等下去,不能了。

穆长萦突然感觉到一阵风,她回头看去,不知何时只是开了一个小缝的窗户被风整个吹开,她放下衣袖来到窗前伸出脑袋左右看看,天上竟然开始飘雪了。她赶紧将窗子关上,可别冻着自己。

接下了几天,朝中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动。

御史台不断弹劾,监尉司不断给昭阳殿送上监察百官的证据,一大批官员再次因为帝王之怒,削官贬职,人头落地。

大理寺要案在顾合知的带领下迅速定案,被莫帝裁决。

民间衙门大小案件被陶贤翻出找出定罪,酷吏之下人心惶惶。

高谦庸沉寂半年,借着大理寺的一件旧案翻身,再次入主朝堂,虽然不是六部之一,但是足够高谦庸在莫帝面前掌握话语权。

华当宁仕途很顺,终于将兵部的老尚书熬走,成功从兵部侍郎晋升兵部尚书。再加上他小侯爷的身份,在朝中也是一位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

徐源时还是老样子,继续在家宅里和夫人甜蜜恩爱,同时认真研究自己想要的星象继续编写自己的注论。

东宫这边看上去死气沉沉,可是暗地里按部就班。

周来柔随着父亲周丰年启程回去合州,说是告慰祖宗,但是他们都清楚此去一别,再见时必然翻天覆地。

莫声文安排好了一切,只要最后一击打在他的身上,他会毫不犹豫准备南下。

柳金月在约定的第五天晚上偷偷进去监尉司,将她在东宫偷偷记下来的信件抄写下来,颤颤巍巍的交给莫久臣。信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良是见多识广的柳金月也不敢多说一字。

莫久臣给她指了一条活路,想要安全趁早请旨出宫躲回娘家,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别问。

所以在交完信件的没几天,穆长萦就听到柳金月感染重病回去娘家休养的消息,听桃溪说柳金月病的不轻,连这个冬天都难熬。

柳家倒是因为柳金月的关系平步青云,柳家那个不中用的儿子柳茂竟然成了礼部新任侍郎。好巧不巧,被西门祺推举随着周家回去祭祖,代替宫里用礼部之仪对周家给予优待。

穆长萦猜测得到,被西门祺推荐明显就是受莫久臣之命,只能说柳茂这小子倒霉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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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不行了。”穆长萦感觉自己又要昏过了。

莫久臣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精力,明明白天朝政繁忙,晚上还能把她折腾的半死。

她趴在莫久臣的身上,筋疲力尽。额前的汗早就浸湿她两边的头发,发誓今天绝对不能再迎合莫久臣,以免自己折在这。

莫久臣伸手放在她的脑后,手指拨弄着她头顶的湿法思绪万千。他爱极了她在他身边百转千回的样子,同样恨极了她对自己的隐瞒和欺骗。他告诉自己,只要爱比恨多一点点,他就不会如此疼痛难忍。

可是每每到他将近心软之时,总会有不知情趣的人将她带走,回来的是心事重重的穆长萦,回来的还是满怀憎恶的穆长萦。

她要杀莫帝,为她母亲报仇。他知道却要装作不知,她亦是他手中的刀,可以斩断莫帝命脉。他发过誓会一生效忠莫帝,做他长久之臣,但若是莫帝死了,这份承诺自然烟消云散,野心尽显。

莫久臣抱紧身上的人,口鼻埋在穆长萦的颈窝间,将眼中对帝王的渴望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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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声文来到昭阳殿,整个殿中看到的只有父皇,还有看见他之后抹掉眼泪的母后。

钟皇后擦干眼角来到太子面前:“太子,母后找你有事,跟母后来。”

钟皇后一刻不想让太子与他暴戾的父皇在一起。莫帝是她夫,她敬她爱。可是太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疼也爱。

莫声文看见母后眼圈发红,就知道母后一定哭了很久。朝中纷争涉及后宫,莫声文清楚自己的东宫能够在飘摇之中还有喘息,是因为母后为他撑起一片天地。

但是他已经不是需要被保护的孩子了,母后的这份恩情他记在心里,只能等到事成之后再报了。

“母后。”莫声文站在原地,钟皇后便拉不动他了。

钟皇后摇头不让他冲动,拽着他的手臂重复说:“跟母后走。”

“太子留下!”莫帝背对着他们,手心里攥着龙椅上的龙头扶手,用尽全力。

莫声文看到母后眼中的恳求和惊恐,她拼命的向自己摇头。他弯起嘴角轻拍母后的手背以示安慰。

他的一生其实挺好的,在皇爷爷和皇祖母的关怀里长大,虽然生母早逝可是母后对他如亲生,年少的时候有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如今有可以相敬如宾的妻子。

朝政上,是高家扶持他出头,又有衷心的太傅为他出谋划策,现在还有周家的鼎力支持。

莫声文对这些从来都怀有感恩之心,这本是良好的美德。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他肯定是一个非常幸福的普通人。可是他不是,他的感恩在权谋与帝王之路上毫无用处。

太子之位坐地战战兢兢,高家视他为随意可以丢弃的傀儡,血脉皇叔也将他看为眼中之钉,心爱之人因他而死,本应该一生顺遂的女子嫁给他身不由己。

他本可以心硬如铁避开这些悲哀,却都因为摇摆不定造成今日的局面。

他无法离开,父子之情,君臣之别,这些都让他现在选择不了躲在母后的身后以求安稳。

莫声文微笑着:“母后,您先回去,明日清晨儿臣去请安。”

这是莫声文对母后唯一的承诺,他会好好处理接下来的事,以精神饱满的状态去看她。

钟皇后缓缓松开手,她看着高位上背对着他们的帝王,看着眼前早已经蜕变的少年储君。她有千言万语想要缓和父子之间关系的话却无从说起。朝政不是她能议论的,这当中的恩怨更是她无法说清楚的。

她双手无力的垂在两边,最后担忧的看了一眼太子,带着无限的遗憾转身而去。她知道,今晚过后,彻底变了。

莫声文是目送母后离开后才看向父皇,他双手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莫帝听到太子的声音才慢慢转身过来,在他的书案前满是弹劾太子的折子都被他压了下来。说太子结党营私,说太子反对天命,说太子豢养军队意图谋反。说太子以下犯上颠覆皇权。

一桩桩都是足可以让太子被废的铁证,一件件都戳到莫帝的心窝让他对太子大失所望。

莫声文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命运。他已经在尽力周旋了,可是高家的反目强攻让他招架不住,还有他那看似与他无关的小皇叔,却是拔掉他在朝中心腹的关键人物。

没有人再敢为东宫说清,太子无人再护。

莫帝回过头来,眼底的浅青看着让他苍老许多。他的手掌轻拍桌上的弹劾文书,声音沙哑:“可是知道这是什么?”

莫声文说:“知道。是朝中老臣给儿臣的判决书。”

莫帝早就过了暴怒的时候,现在语气平静道:“你有要与朕解释的吗?”

要解释吗?莫声文不想解释了,其实父皇早就有他自己的判断,他的解释苍白无力。相反,二十年了,他想与父皇好好说说自己的心事。

“父皇。”莫声文弯起苦涩的嘴角:“儿臣受父皇天命盛宠,战战兢兢守着东宫储君的命运十一年,这十一年的苦涩恩仇痛心疾首。”

“儿臣本以为同样是从东宫走出去的父皇会是最懂儿臣的人,好多次儿臣走投无路,一筹莫展之时都想找父皇寻一条出路。想父皇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告诉告诉儿子,该如何向前。”

“可是父皇好像只是在完成皇祖父和皇祖母给您的任务,把儿臣放在这个位置上而已。您关心儿臣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可却从未关心过儿臣无母之后,十岁之时,站在被人虎视眈眈的位置上,被所有人打量的时候,是否安生。”

“因为儿臣是被称之为延续南商国运的‘圣女’之子。儿臣只要活着就好,坐位东宫成为您国运昌隆的象征就可以。什么文韬武略,治国之道都不需要儿臣这个徒有虚名的太子去学习。”

“儿臣整日惶惶,噩梦缠身,就怕被有心之人从储君的位置上赶下来,因为儿臣知道一旦儿臣跌落,父皇就会认为那是天意所为,儿臣没有天命坐在东宫大殿,父皇就会像丢弃其他兄弟一样,丢弃儿臣。”

“儿臣自辱,明知道高家人利用儿臣,将儿臣视为傀儡,高氏外戚可揽政,儿臣也同意了。明知道宋未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儿臣,做下滔天祸事,儿臣认了。那周家不过想成为第二个外戚政权,怂恿儿臣迎娶周来柔联姻,儿臣也从了。”

“这一切的一切,儿臣是自愿选择怨不得别人,所有的苦果儿臣都自己吃。因为求助无门的滋味儿臣太懂了。”

“十一年太子生涯,儿臣南下北上为父皇操劳,哪一次不是主动请缨为父皇鞠躬尽瘁。儿臣只是要证明儿臣值得这个位置,儿臣就是父皇自以为的天命所选择之人。”

“父皇之所以同意儿臣远走,不过是难题当下您找不到更适合的人,唯有把儿臣这个‘圣女’之子派出去,讨老天的欢心,求上天庇佑罢了。”

“儿臣为了迎合父皇,丢了儿臣最宝贵的人,最后一点良心。父皇欠儿臣的,不是东宫之主和未来国君荣光能够偿还的。”

莫声文眼眶通红,将十多年的委屈全部说出。这些积攒了十多年的父子对话,终于在这一刻全部发泄出来。儿时的莫声文多么渴望有父亲的关爱,可是父亲给他的只是反复的敷衍。

在帝王国运之间,儿子算不得什么。

莫声文不仅一次的自嘲过。若是没有天运,他早就成为一滩烂泥,活活耗死在这宫闱之内。可是他又遐想过,如果没有天命的桎梏,他就不会成为太子,是不是就可以抛下一切与扶月双宿双飞。

此时便是银装雪景,月下酌饮,如胶似漆。

莫声文指着书案的弹劾奏折说:“父皇想让儿臣解释什么?是认下所有罪状还是否认所有弹劾?”

“认下罪状,儿臣今日就可上交太子之印。否认弹劾,儿臣明日就要在朝中与他们针锋相对,仍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因为父皇从来没有想过让儿臣顺顺利利的地成为您的继承人,不是吗?”

皇权在上,多少人贪心不已。如果莫帝真的有培养继承人的想法,又为何放任他的储君无所作为。又怎么会贪图长生不老,永坐高位呢。

“天色已晚,父皇早些休息,儿臣告退。”莫声文该说的说完了,不该说的也都悉数说了。他最有看一眼生他的父亲,决绝转身。

身后传来莫帝让他站住的怒吼声,还有摔掉公文茶盏的声音。莫声文置若罔闻,大步离开昭阳殿。

从此君臣非父子,血脉相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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