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送君扶摇上青云(10) 天下太平……

富贵门头黄金犬, 贫贱之家半亩田。

易子而食不只是一个故事。

这时代民不聊生,田间地头饿死的、累死的尸体比比皆是。

处处燃战火,青壮年大多被抓去充军或是承担徭役,百姓赋税极重。

良田多为贵族所有, 但如今到处是无主的荒地, 按理而言若勤劳开垦也不会饿死。偏偏国外有敌军, 国内有山匪,往往还不等收获百姓们便得颠沛逃难。

楼台笙歌卖笑人,街角流落乞儿颜。

乱世商人肥。

平民的贫苦与贵族的醉生梦死同时在这世界上割裂般地存在。

多的是贵族攀比一顿饭、一扇屏风的富贵, 沈明欢十分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

不过沈明欢最近的生意可以这么顺利,其中谢知非功不可没。

最初沈明欢救人,是因为这人满身血污也掩不住的清风朗月般的眼。他分明受了很多苦,可沈明欢没从中看到恨意。

这人有世间少有的理智和柔软,他深知造成他厄难的源头并非某个个体, 而是如今的世道。

所以他没法厌与恨。

这世界纵有诸多诸多的不完美,可生长于斯,教他怎能不爱她?

虽然还没见过南怀瑾, 可沈明欢莫名觉得, 他们俩应该是很像的。

像他们这样的人,应该有更明亮的人生, 应该被珍视,被好好对待。

沈明欢从谢知非手里接过账本,语气温和地劝:“这些事儿不急,身体重要,你多休息,别累着自己。”

要是燕帝有机会听到这种语气,一定能察觉到被区别对待的深深恶意。他为沈明欢花了这么多钱, 结果连句好话都听不到。

“谢公子关心,我心里有数。”谢知非的腿恢复得不错,现在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地。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能下地走动就讨了差事,之后拖着伤病的身子在几个店之间奔波。

先是小小的账房,不知怎得就成了几位掌柜的主心骨,如今更是成了商会的负责人。

其中固然有沈明欢放权的原因,但谢知非本身的聪慧和努力才是这一切的根本缘由。

谢知非又拿出一个本子,“公子,这是商队出行收集而来的情报,我稍稍整合了些许,公子看看能否用得上。”

沈明欢随手翻了两页,了然道:“你要效忠孤?”

看得出谢知非是用了心的,流言会骗人,八卦便多有迹可循,而各家豢养的文人墨客歌功颂德之言通常更会在真实基础上加夸张之语。

走南闯北的商人能从中得知许多消息内幕,但要分辨它们却不容易。谢知非却做得很好,出处、消息来源、可信度皆列得清清楚楚。

就这一个小小的本子,拿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高价收购,商业价值都是其次,倘若利用得当,燕国的朝堂都要被血染红一半。

很显然,绝非做生意而已,这“效忠”二字的背后,是更大的理想与志向。

以如今读书人含蓄的风格,沈明欢这话说的多少有些狂妄了。

谢知非也没料到这人会直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可否先屏退左右?”

就这么当着燕帝探子的面说这些事情合适吗?

沈明欢看了看身后比柱子还要一动不动的随青,无所谓地说:“就算孤叫他出去,他也会想办法偷听的。”

随青自小训练严苛,虽然不至于如话本里有轻功、内力那样夸张,但翻个屋檐还是很轻松的。

谢知非眼神忽而变得凝重,他略微思忖片刻,很快又轻松了起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情感无法诉诸言语,于是有了礼仪。

谢知非双膝跪地,广袖逶迤轻展,手掌合握而拜,“殿下有青云志,子正愿效犬马之劳。”

“子正”是他的字。

谢知非的腿还没好全,大礼庄重,他摇晃的身形却为此场景更添几分肃穆。

沈明欢看着都觉得疼,连忙摆手:“起来起来,坐着说话。”

谢知非没有逞强,只是他虽依言起身,却又是躬身一礼。

沈明欢对着他正色道:“谢子正,孤不会让你失望。”

沈明欢知道这人对这世界有什么样的期许。

那些苦难,那些折磨,那些长夜里的痛哭与长叹,就终止到他为止。

愿自他之后,世人终得见碧蓝晴空。

但凡看到谢知非这些时日来的表现,便知他的才能不弱于当世任何一个出名的谋士。能得他效忠,十个里面九个都会仰天大笑三声,而后设宴与他不醉不归。

沈明欢只给承诺。

你知他效忠的理由,你得让他如愿以偿。

谢知非想,他没有看错人。

“我信主公。”谢知非自然改口,温和又坚定。

他很快将自己代入到谋士的位置,当务之急是要为沈明欢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的势力不引人注目地发展。

于是谢知非看了一眼随青,目光歉疚。

他微微俯身,不知是在向沈明欢行礼还是在对随青道歉,“主公,接下来的事就不适合让燕帝知道了。”

谢知非没有尝试将随青拉到他们阵营,有些人只消一眼,便知他们绝无可能被收买。

随青就是如此,这是在这个忠孝比天高的时代都能被称为“愚忠”的人。

随青听懂话中含义,他本应该第一时间将匕首横在沈明欢脖颈将其当做人质,又或是不顾一切越窗而出。

这才是他从小经受的训练,是刑具硬生生刻入骨髓的本能。

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

随青微垂眼睑,用余光望向沈明欢。

如果是这人要他的命,那他甘愿引颈就戮。

谢知非轻轻叹气,“我知主公心善,可世上事终不能无缺无憾,当无法两全时,还请早做决断。”

“若主公实在无法下手,子正有一计。”

“主公可立即向几位一品大臣去信,约他们来府上。方才的账本里有主公用得上的情报,想必主公也能看得出来,这情报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不愿意为燕帝所知的。”

“随青为燕帝安插至您身边的棋子,这事几位大臣也知道,只消让他们与主公进行交易,或是有求于主公,皆不会允许随青通风报信。只要他们众口一词,随青无从辩驳,到时……”便能借刀杀人。

谢知非又叹了口气,“请主公定夺。”

沈明欢若有所思:“随青,你等一下从这里离开,会把你听到的话告诉燕帝吗?”

随青沉默地单膝跪地,三秒后才沉声应了一句:“是。”

声音虽然微小,语气却认真,显示出不容更改的决心。

随青不知道这算不算忠诚,但他确实除了听从燕帝的指示,再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他这一生已经够糟糕了。

他曾杀了很多人,也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如果再担上“背叛”的名头,那他还有一点儿活在人世的资格吗?

更何况……

更何况,谁会真心用一个叛主的人?

倒不如就这样吧,就死在这时。

至少在沈明欢的记忆里他还算是个忠心的人,虽然讨厌,虽然碍眼,虽然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但起码,他不是毫无可取之处的。

“那你想跟着孤吗?与谢知非一样,效忠孤?”沈明欢好言相劝:“你前主子就是个垃圾,比不过孤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放弃燕帝吧,孤比他好多了。”

他很不讲道理,随青还没答应,他就已经自作主张把“主子”变成了“前主子”。

随青仰头,他很少笑,好像自他有记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笑得这样轻松。

大抵是人之将死,往日种种譬如朝露,他像是要将心剖出来一般真诚,轻声说道:“公子,如果早知会有今日,属下无论如何也不会踏入皇宫一步。”

奴隶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

可那又如何呢?他还能选择反抗,大不了一死而已。

如果他能逃掉,如果买他的人嫌他忤逆不肯要他,如果他运气好没死……

那他说不定就能等到沈明欢。

就能像谢知非一样,可以清清白白地为这人效死。

沈明欢觉得随青莫名其妙,明明他还没说什么,这个人就把自己搞得绝望无比。

“你只用回答你想不想跟着孤就行了,其余的孤来解决。”他伸手想把随青提起来。

……没提动。

沈明欢脸色一黑。

怕沈明欢太用力伤到自己,随青顺着力道自己起身。

沈明欢会不会伤到自己不知道,但随青这个理由要是敢说出来,沈明欢一定会气到自己。

随青张了张嘴。

他此前从没被允许有自己的喜好和心愿,“想”这个字离他太远太缥缈,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发音。

随青又跪下了,像是用尽毕生的勇气,语气决绝又眷恋。

他说:“属下想!”

“那不就行了?接下来就交给孤吧。”沈明欢又伸出手。

还没“提”随青就自觉站了起来。

他眼中第一次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说不出的期待和希冀。

谢知非微微一笑。

他看沈明欢对随青的态度便知这人定然早有决断,他的主君能力远胜于他,怎么可能连收服下属的本事都没有?

但这不妨碍他唱个黑脸,为他的主君收买人心。

他相信在这之后,别说是生死,即便生不如死,随青都不可能背叛沈明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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