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将生意进行到牢里 2

直到现在赵军也说不清,检方忽然把他和冯姓死刑犯关在一起是什么目的,是想吓唬吓唬他呢?还是外面什么人做了工作,有意给了他一个机会。无论如何,当死牢厚重的铁门真正在身后轰的一声关上时,赵军几乎三魂吓掉了两魄,他的恐惧是空前的。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至少就目前检方掌握的材料而言,他这个小物贸公司的承包经理也就偷逃税款一百八十万元,够不上死刑,判个三年差不多了,所以他没必要太紧张。他扫视了一下狭小昏暗的死牢,发现墙角里有一个大汉正用仇视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冲着大汉咧咧嘴,算作向对方主动打招呼了,可大汉仍然绷着脸,眼珠像一对电灯泡似的发着光。

他可说是做生意的,生意场上刀光剑影各色人等见识多了,有不少上门要债的人往往就这模样,还有的甚至带着刀。但赵军掌握一条,即:没有什么是不好商量的。万事和为贵。只要大家坐下来慢慢商量,就总会找出办法来的。换句话说,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会解决问题,想不出解决问题方法的人。依据这个信念,赵军在生意场上及生意场外若干次化险为夷。当然这次被人举报,被弄进来是个例外。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抱有信心,虽然事情对他来说糟透了,他这一进来,公司那边整个停滞瘫痪了,三年,说不定连老婆都跟人家跑了。当然急是不可能把事情急好了的,就像要成为一个成熟的生意场中人,没有必要的耐心和忍性是不行的。

“你好!”赵军和颜悦色地说,他向大汉走近了一步,甚至习惯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打算掏烟,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徒劳的,香烟打从进看守所那一天起就被没收了,赵军多少有些尴尬。“要有支烟抽多好啊!”赵军转而自我解嘲似的说。说着就搓着手在离大汉约一步远处坐了下来。虽然是一个完全落空的客套动作,但已多少缓解了大汉对赵军的敌意,大汉脸上僵直的肌肉多少松弛了一些。他挪了挪屁股,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做生意的?”

“是是。”赵军有点喜出望外,没曾想大汉会主动开口发问。

“奸商。没一个好东西。该!”大汉切齿道。

“也不全是。”赵军有点难堪,“我是搞贸易的,只不过技术上出了点小纰漏。所以……你呢?这是为了什么。”赵军谨慎打量了一眼大汉的手铐脚镣。

“切西瓜的。”大汉仍忿忿然的样子,“专门切你们这些贪官污吏、不法商人的西瓜。”

“切……西瓜?”赵军有点不解。

大汉一甩手铐,发出一串金属撞击的声响:“就是杀人。我把我们那儿的一个乡长杀了。他奶奶的他不给我猪圈的征用拆迁费,所以我就把他的脑袋像切西瓜似的切了,奶奶的。”说完大汉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赵军心里发毛。

大汉笑完了以后就再不作声了,从给大汉戴的刑具看,他的死期不会太远,也许一两天,也许三四天,一个星期。总之一般待执行的死囚才会单独关在小号里,而且手铐与脚镣连在一起,是最重磅的那一种。换句话说,赵军眼前的这个活生生的大汉随时都有可能被拉上刑场枪毙。在赵军看来大汉只是一具皮囊多了一口气,这人的存在已没什么价值了,赵军又反复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大汉不禁有点扫兴。大汉整个下午及至夜幕笼罩死牢也没再作声,直到近半夜时,大汉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一个劲儿在那儿念叨:“娘啊,儿不能报答您了。”赵军给大汉吵得心烦,连哨兵都在外面嘟囔,也没能止住大汉的抽泣与絮语。是的,你能和一个将要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计较什么呢?

赵军睡不着,便乘着大汉抽泣的间隙追问大汉为什么总在念叨老娘,他究竟想报答老娘什么。“也许我能帮你点忙。”赵军试探地问,“杀人偿命。你帮不了我。”大汉止住抽泣,坐在那儿发呆。断断续续赵军从大汉的口中得知,大汉姓冯,家住郊县农村,两岁时他爸爸得了癌症去世了,是他娘半是种田半是要饭把他和一个哥哥拉扯大,刚刚把哥哥的婚事操办完要歇口气,忽然得了重症肾脏病,因为没钱好好治,又转为尿毒症,全身浮肿,到医院去做透析需要一大笔钱。正好县里修公路,拨了一笔征地拆迁费。

他家拆了个废置的猪舍,按说没有拆迁费,他要钱心切,硬缠着乡干部要拆迁费,结果把一个副乡长当街给砍了。其实后来警方的人也说了,就是那乡里给他猪舍的拆迁费,也远远不够他老娘去医院做透析的费用。大汉事后也知道这么做很傻,但他觉得他这一生所做的傻事已经够多的了,再多做一件事也不奇怪。问题是他这一杀人,不仅没弄到一分钱给老娘治病,反而加重了老娘的病情,听来探监的哥哥嫂嫂说,老娘自从他被抓走以后整天呼天抢地要儿子,身上肿得更厉害了,生死也就在朝夕之间。一想到自己给已七十多的老娘带来的灾祸,大汉心里就难过得直掉泪。直至死刑宣判之后,大汉知道上诉也等于零,他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补偿自己对老娘含辛茹苦把他和哥哥带大的歉疚。

“你能帮我个忙吗?”快到天亮的时候,一直在听大汉啰嗦而自己却一言不发的赵军在墙角里忽然说。

“不不,你帮不了我的忙。杀人……”还在伤心的大汉仍然呜咽道,他以为赵军还想帮他的忙。

“不,是你帮我。”赵军一字一顿清楚地说。

大汉只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我……我帮你?!”

“我们俩相互帮个忙。”赵军又补充道。一直没作声的赵军脑子却一刻也没停止转动,反而比平常转得更快,他不打断大汉看似不连贯的絮语,是为了静心捕捉他话语中每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在这间死牢里,除了四堵严实的墙壁之外就是一个行将被毙掉、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死囚。而他能抓住的则是仍有一口活气的大汉,墙壁当然一丁点儿用处也没有,除非他想自杀。因此他恨不得连大汉的一丝呼吸也要用他的脑回沟来细细地过滤一遍。正因为这细心的甄别,使他记住了大汉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到“傻事”这个字眼,好像他做的“傻事”决不止于当街把乡长给砍了这件事。而且有一点经过赵军反复辨听,听出“傻事”与“傻事”是相似的,同时他还听到大汉在昏昏然中提到女人,以及一百块钱。在商人那里,信息当然就意味着机遇,哪怕这信息的脉动是极其微弱的。赵军隐约觉得大汉所说的“傻事”和某个女人和钱之间有着什么联系,无论如何这是一种很重要的联系,否则大汉怎么会在这“人之将死”的时候,不提其他事,单提这些?

“我们互相帮个忙?”大汉重复着赵军说过的话,仍然听不明白赵军的意思。“你小子要是取笑人,看我不砸碎你个王八蛋的脑壳!”

“龟孙子取笑你。”赵军认真地说,“我赵某人在正经事上从来不开玩笑。”

大汉见赵军认了真,这才不太响了,但仍在那儿嘟嘟囔囔闹不明白自己一个身陷囹圄的死刑犯还能帮谁的忙。

赵军不着急说出他的想法,他觉得事情就像做生意一样,你要人家买你的东西,或者你要将什么货卖出,高明者总是旁敲侧击,不急求成的。“其实也是帮你自己的忙。”赵军向大汉身边挨近,撕下一张旧报纸的一角,卷成两支烟的形状,递给大汉一支,自己嘴上含了一支。没有火,有火看守也不准点。“就当是有支烟这么抽着吧。”赵军对大汉说。

大汉开心地笑了:“我他妈就当是‘中华’,不,就当是中央首长抽的‘熊猫’,哈哈……”大汉大笑着猛吸那粗大的假烟卷。“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连他妈的人都是假的,假的很,就一挨枪子儿,就什么都完了,什么也没有了!”

“是啊是啊。”赵军附和道,“人生就这么回事,啥都是空的,假的。”

一阵沉默,空气压抑得很。“你……准备好那个了吗?”赵军打破沉默试探着问大汉。

“莫非还有得改吗?”大汉黯然地说,“杀人偿命……”

“这倒是。”赵军点头赞同道。“不过,人活一场,你总得留点什么东西下来。”

大汉淡然一笑:“我一个种田的,能留下什么?不像你们做生意的龟孙子,人死了还可以留下那么多家产给老婆、小孩。我他妈连老婆都没有,更不要说小孩了。”

“这么说你连一个女人的边也没碰上?”赵军说,“哎呀,要这么就死了也太冤了!”

大汉给赵军说得有点羞赧难当,连忙说:“碰倒是碰过,不过……”

“没干过?”赵军盯着大汉说,“呀呀,那还不跟没碰过一个样?你真够冤的呀!”

“干过。”大汉冒出一句。

“干过?”赵军用将信将疑的口吻问。

“不过……”大汉不往下说了。

“呵呵,这么神秘干什么?”赵军不屑地说,“不是跟你老兄吹的,老弟我干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女人还要多,从一百的到一万的,到洋妞,什么女人没干过?”

“女尸你干过?”大汉忽然又冒出一句。

“什么?女尸?没干过。”赵军吓了一跳,“别开玩笑了。再说那玩意,怪吓人的。怎么干?”

“一样干。”大汉说,“还温热的呢。”

“你老哥不是吓我吧?”赵军说。

“吓你干什么?”大汉说,“是真的。”

“你搞过女尸?”

“搞过。”大汉说,“怎么样,你没搞过吧?”

“没搞过没搞过。”赵军连忙摆手说。“你怎么会搞到女尸?”赵军问道。

“这我就不会告诉你了。”大汉说。

“当然当然。这是你的嘛。”赵军笑笑说。

过了一会儿,赵军想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懂了,既然是女尸,怎么又会是温热的呢?”

“因为刚死。”大汉说。

“怎么会死的?”赵军问。

“你小子想套我的话?”大汉瞪着眼警惕地说。

“不不,我只问问。”赵军赶紧说,“这么说来老兄你是比我行,起码是比我玩得刺激。”

“别来给我套高帽子。”大汉仍冷冷地说,“咱那叫没办法,搂草打兔子——顺捎的。”

“顺捎的?”赵军还想问。

“好了好了,老子累了,歇会儿。呸呸!你这叫什么烟卷,油墨味弄了一嘴都是。”

“我有罪我有罪。出去以后我一定弄条真‘中华’来。”赵军有点难堪地说。

“老子抽不上了!”大汉闭上眼睛说。

“别那么悲观嘛。”赵军安慰说。

大汉嘴里哼了一声便不再作声了。死囚小号里一片沉寂,大汉轻轻地发出鼾声,昏昏然中,天也快亮了。

天亮以后,本睡得迷迷糊糊的大汉忽然跳了起来,别着戴着手铐的手揪住赵军喝问起来,他好像这会儿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说什么了?!我昨晚说什么了?!”

赵军此刻倒反而显得冷静:“你什么也没说,昨晚你睡得不错。我都听到你打呼了。”

“不,我肯定说了什么!”大汉不相信。

“你说你想抽烟,抽中华烟,还吹牛皮吹到玩女人。”

“啊,我说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说,谁知道?”赵军说,“反正我是困了,睡着了,你讲什么我也没听见。”

“那你怎么听到我打呼的?”

“我这不是比你醒得早,刚刚听到你在打呼。”

大汉仿佛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你听到也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再说老子就是说了什么又怎么样?反正老子横竖是个死。”

“你没说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赵军怕大汉不放心,又重复地说。

“老子说了也不怕。”大汉说。

“是啊是啊。”赵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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