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是见过那个女人的。
妖妖娆娆的美,细嫩的皮子,一双眼睛像是会勾人魂儿一般。
娘亲一脸的鄙夷:“一眼便知,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我有些懵懂,好人家的姑娘脸上刻着字吗?
娘亲狠狠剜了我一眼:“她是个庶出,生母原是青楼女子,用尽了手段才进了永安侯府做妾,如今,倒生了这般大的心,还想让女儿嫁进卫家做正室,真是做梦。”
娘亲说的斩钉截铁,让我一颗滚烫的心凉了半截。
可我也知,娘亲这话不假。
如今的卫家是显赫的。在内,有圣上的荣宠;在外,有赫赫的战功。京中的姑娘都削尖了头想着嫁进来,她这样的出身,也不怪娘亲看不上。
可这事,我是应了哥哥的。
我还要再说什么,娘亲已经伸手抚上我的头:“泱儿,你哥哥的事情娘亲自有打算,你莫要再管了,眼下这个多事之秋----你哥哥的婚事,再拖拖吧。”
我心中一惊,已经明白了娘亲的意思。
卫家的如日中天已然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圣上年老多病,眼下卫家最主要的是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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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羡鸟飞
卫家上溯三代,是不姓卫的。
卫是先祖爷赐给祖父的姓,赞其保家卫国的功勋。
我是卫家的嫡女,名唤卫泱。
我出生之时,爹爹正在宫中与圣上议事,报信的人将消息送到时,圣上正巧在纸上写了泱泱二字。
圣上笑,随手指了这个字:“就它吧,卫泱,挺好听的。”
泱,深广,宏大。
爹爹欢喜的谢恩。
圣上赐名,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可娘亲却说,这个字太大,怕我命格轻,压不住。然而这话也只能私下里说说,名字是圣上所赐,就算借娘亲几个胆子,她也不能更改。
于是,这个名字就伴着我长大。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倒也平安顺遂。
娘亲不再顾虑,依旧轻叹:“圣上赐名,确是天大的荣耀,泱儿,就为这个名字,怕是你以后的婚事,爹娘也做不了主呢。”
女儿家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做不了主,这是何意?
我年幼时不解,寻了个机会问圣上,引得圣上哈哈大笑:“你娘亲这是赖上了寡人吗?一个名字而已,还要寡人再费心思给你谋桩婚事。”
圣上是个慈祥的老头。
和爹爹一般。
我时常见他,也不怕他,更喜欢和他撒娇:“是呢,泱儿也赖上了您。”
他望我,目光愈发的柔和。
圣上膝下唯有三子,没有女儿。
他待我如亲女一般,允我时时进宫,允我喊他的儿子们为哥哥,更允我们兄妹在宫中的知礼堂中和皇子们一起听太傅授课。
这是他对我们的厚爱,更是对卫家的隆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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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饭,平芜从外面回来。
我的目光从书卷挪到她的脸上,问:“哥哥可说了什么?”
今日过去娘亲那边,原本就是受哥哥之托过去探探口风,我本以为哥哥和那个姑娘的事情娘亲不知。
可今日一探,才发觉娘亲人在后宅,依旧耳聪目明。尤其是哥哥身边的人和事,娘亲都是知晓的。
没有一丝遗漏。
平芜摇头:“大公子什么也没说,不过,平芜看着他似乎不高兴呢。”
平芜年长我两三岁,自幼陪在我身边,和哥哥也是熟悉的。哥哥高不高兴,只一眼,她便能看出。
我叹了口气。
娘亲一向是说一不二,她今日这番话是实打实瞧不上那姑娘的出身,哪怕是哥哥再喜欢那姑娘,也是无奈。
但此事终不是我能解决的,我的目光重新回到了书卷上。宫中的师傅们,明日还要考我的功课,为了不受罚,我可万万不能再偷懒了。
书读到了半夜,困的不行便在桌上趴着沉沉的睡了过去。平芜过来扶我去床上时,我嘟囔着不依。
就睡一会,还有书没读完。
耳边隐隐有平芜的叹息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先生们难道不知吗?把小姐逼的这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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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芜心疼我,这点我是知道的。
次日进宫,我的点心盒子落在了马车上,平芜托了个小内监给我送进了知礼堂中。
知礼堂的规矩是不能带吃食的。
不过因我嘴馋,又是个姑娘,太傅们对我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点心盒子我总是偷偷的带来,偷偷的吃,而后又偷偷的带走。
平芜托付的小内监是个新来的,并不知晓这里面的规矩。
他也进不来知礼堂,便交给了知礼堂中的内监,这点心盒子兜兜转转的,不知怎得,就被人交到了徐太傅的手中。
徐太傅是最古板的所在,瞧见那点心盒子时,一双眼睛带着冷光朝我面上扫了过来:“卫小姐,这点心盒子是你的?”
也不怪他一眼就能看出,实在是那盒子上描花画草,一看就是女子的东西。
我一脸尴尬,站起身:“是。”
三皇子吃吃的笑,还不忘对我做了个鬼脸。
三皇子是圣上最年幼的儿子,生他的时候,圣上年过半百,本就子嗣不丰的圣上老来得子,欢喜极了。
所以三皇子区别于大皇子和太子,是最娇惯的所在。
他和我同年,比我生日大了数月,故而我也要唤他一声哥哥。只是他性子顽劣,时常捉弄我,这声哥哥我说什么也叫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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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阳光是暖的。
因我是姑娘,戒尺打手心未免不妥。徐太傅思量了片刻,便罚我到了廊下思过。
堂中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
我倚靠在柱子上,听着他们的读书声,直觉眼皮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身子一歪,整个人一个激灵。阳光照进我的眼睛里时,要倒的身子便被人扶住了,是淡淡的沉水香。
扶住我的人是个男子,身穿玄色朝服,衣衫之上绣着气势凶猛的四爪金龙,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
他是靖王,圣上的幼弟,是圣上最信任亲近的人之一。
自去年开始,徐太傅偶有病痛,课便由他来带。
还记得他初次代课,我坐在学桌之后,仰头望他,只觉得他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比圣上架子还大。后面渐渐熟悉了,便觉得他只是性子冷淡些,人还是极好的。
我紧忙立稳,后退了两步:“王爷安好。”
他皱眉望我:“怎么在这睡着了?”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挨了罚,只讪讪道:“昨夜看书睡的晚了些,让王爷见笑了。”
他轻哼了一声,已经猜出我是挨了徐太傅的罚,眸光柔软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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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他抬手。
我猜不出他要做什么,只本能的又后退了一步,一脸警惕地望他:“王爷,我不过是偷拿了个点心盒子进来,徐太傅都没用戒尺打,您至于就要动手吗?”
他的动作一滞,眸中染了笑:“本王从门口进来,见你的丫鬟在门口转悠,想必是有事。”
平芜?
靖王说的是平芜?
我身子歪了歪,向着门口的方向望去。
是平芜,她一脸的焦躁,在门口转着圈圈。
她到这来找我,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慌忙向外跑去,跑了两步又想到了徐太傅的罚,转头,扯了抹笑:“王爷,辛苦您向太傅求个情儿,卫泱谢过啦!”
他没应,目光一直跟随着我。
我踏出了门口,平芜脸上都是汗,记得要哭:“小姐,您快回去看看,公子和夫人吵了起来,把夫人气晕了呢。”
我心中一惊,不可能,哥哥是个孝顺的,即便和娘亲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也不可能和娘亲发生争执。
平芜见我不信,看四下无人便凑到了我身旁,低声说着:“还不是因为永安侯府的那个庶女,她,她有了身孕----”
我被卫泱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永安正值大雪纷飞的时日。
他告诉我,秦国的皇帝悬赏十万金要买我的尸首。
听到这个消息,我摸着自己皮肉不全的胳膊,有些感慨。
眼下我的这副模样,无论如何也只能算做是半具尸首了——实在是可怜他一顿劳碌,却如此不明不白地失了五万金。
在我被卫泱挖出来之前,也就是生前发生过的事情,我已忘了大多半。但卫泱告诉我,如今天下统一,秦国的皇帝,自然就成了四海八荒唯一的王。
而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大人,和璧隋珠不取,钿车宝马不爱,偏偏癖好我一具已死之人的尸首。
听了他的话,我顿时大惊失色,翻身就要跳回那雪坑中,急急道:快将我埋回去!埋严实一点!
却没想卫泱一把抓住我,又轻轻拂去了盖在我肩骨上的积雪,抬起眼来,不咸不淡道:
苏澜允我姜国三座城池,换你的尸首。
我的脸色更加惨白。
于是,刚刚死而复生不到一个时辰的我,便已经开始后悔又活过来这件事了。
念在我初初复生,尚无缚鸡之力的份上,卫泱亲自将我背了起来,在雪地里施施而行。
我还未完全适应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鹅毛般的雪絮一路纷纷扬扬落在我的皮骨上,有皮肉处尚能感受到丝丝寒凉,没了皮肉的地方却不痛不痒,千丝万缕之感一并交织,难耐得紧。
大雪寂静无声,大约是卫泱总这般背着我,也有些意兴乏然,便主动与我讲了些过往旧事,大多都是有关我的生前事。
我一面惊奇感叹着,不免亦有些好奇:以我如此惨烈的死相来看,那秦国的皇帝,莫不是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我的死还不够,竟还要在我死后掘地三尺,悬赏我的尸首。
他顿了顿,脚步却未停,只道:具体缘由我也不晓得。不过你如今体质不同常人,我猜他要你的尸首,是想复活那卫姜公主。
讲到一半,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从怀袖中掏出一只小匣子,递到我手上。
我打开一看,竟是一方小巧精致的梅子糕。
“吃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脚下又恢复了方才的速度前行。
我拿起来尝了一口,口中却味如嚼蜡,感受不到任何味道。
他大概也是预料到了,又接着解释道:“你刚刚醒来,还需再调养一段时间,便能与活人相似了。”
我喉中一噎,想着他那句“与活人相似”,喉咙里竟挑起一丝丝微妙的辛辣感。
不过,这使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我便很快抖擞了一番精神,亮了亮眼睛,接着盘问道:
“横竖我也算是从这土里爬出来,死而复生,魂魄不散,那岂不是,岂不是可以永生不死了?”
他听了我的话,侧首平淡地瞥了一眼我残缺不全的皮骨,随后又告诉我另一个消息:
我这一趟复生,撑不了多久,迟早还是要再死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又来骗大家的眼泪啦
暂定隔日更,晚上七点放存稿,祝大家看文愉快!
元旦快乐!祝大家2020年一切顺利!
第2章前尘1
我在长宫作卧底的这些年,除了当差,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溜去东流殿看书。
那里大多藏了一些传世孤本,终日被锁在小匣子里。
秦国国力雄厚。听闻皇帝有隐疾,不爱美人爱书画,因而网罗了天下古籍通通锁在东流殿里,派出守卫值守,旁人不得接近。
幸运的是,我已在宫里结下不少人脉,所以溜进这灰尘满处的大殿里偷看几本书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读书人的事,哪能叫偷。
昭国将我和其他几人遣进长宫来,想在皇帝苏澜身边埋下眼线。奈何他们没有料到这个苏澜是个身有隐疾的,从不召幸宫女。因此十分不幸地,我便与其他一众宫女皆化成了炮灰。
虽说如此,倒仍有不少人不甘罢休,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他。但我却没什么大志,只想猫在这个地方,读读书,混混日子,安稳平淡地度日。
每次我偷看东流殿的书时,书扉上都会印着一枚相同的精致的藏书印,上面的字我分辨不出,大约是用某一种古体写的名字。想必是皇帝的。
那字体隽永潇洒,煞是好看。看的书多了,久而久之,我的注意力便被它吸引了去,以至于往后但凡有几本漏印了,都会使我一阵说不出的失望。
有时我细细摩挲那红色的印迹,心里也会诸多想象,譬如那皇帝究竟是怎样的眉眼,又是如何执着一枚精心雕刻的藏书印,一本接一本,将它扣在书扉上。
这些胡思乱想,渐渐地使我在心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模样。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苏澜了。
宫里当差的小郎尉告诉我,近来外面有关两国开战的风声越来越大了。不仅如此,北国此刻也在虎视眈眈,企图趁秦昭两国开战时坐享渔翁之利。加之秦边境不断遭受袭扰,昭国的军队两个月前还放火烧了边境处的一座小城,这件事传入了都城,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风声鹤唳。
对这些事我本来就懵懵懂懂,又向来不怎么感兴趣,只当他朝我耳旁吹了一阵风罢了。
说起来,我倒是时常会在自己的枕底收到一些纸条,俱是传信的给我传达的命令。自从我被派往了长宫,纸条便从未断过,且这几年的内容大多都相似,便是命令我:按兵不动。
我照旧回:
稳如泰山。
老实说,若是没有这些纸条时刻提醒着我的卧底身份,我倒真想在这清静的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