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啼血

岁弊寒凶,雪虐风饕。

边州城门,有人怀中一抹红,披迎风雪而来。

城外,胜利的欢呼响彻九天,郢军军旗高挂城头——北郢伐梁大捷!

“将军!是公孙将军!”

有人率先看清了来人,惊起一片,欢呼声戛然而止。

只见公孙步衡左肩中箭,浑身湿透,在这酷寒之中甲上已覆盖一层薄冰,他步履艰难,怀中却死死护着一个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身影。

“快传军医!替将军疗伤!”

副将段克迎上,想要接过他怀中人,“将军这是怎么了?!赶紧回去换身衣裳!”

公孙步衡却不肯放手,“救她!”

此时,人群拨开,军医匆匆赶来,公孙步衡这才肯放下。

众人终于看清,那是个身裹将军披风的白衣女子,她面上染满已经干涸的血迹,瞧不清五官。

“这是何人?”段克问道。

倏然,远处飞来一只翅展三尺的老鹰,不停盘旋哀鸣。

“晦气!今日我军大捷,这扁毛畜生竟在此哀嚎!”

人群之中,有人已张弓毕箭,指向那空中叫声愈发虚弱的老鹰。

“把箭放下!”公孙步衡呵斥,“务必救活她,这是大郢最大的功臣。”

深夜,郢京皇宫。

御书阁明灯高悬,石阶下,户部尚书丰显正襟危立,等待宣召。

片刻,有内监来请。

丰显才入内,便见书台前,郢帝面色凝重,皇后魏氏伫左侧,正轻手添上新茶。

见郢帝并未谴退皇后,可见今日所议之事并非公事,丰显心中悬石落下。

“今日,急召卿家前来,是有一事。”

郢帝将手中折子递给内监,传看下去。

是公孙步衡递上来的书折,厚厚一叠,详述了三年来边军战绩。

最后一页,详述了袁家长女蛰伏梁宫三年为郢军获取情报之事。

“袁氏侓蕤,伐梁有功,望陛下,封赏袁氏,为其——正名。”

丰显面色逐渐凝重,却不敢抬手抹去额上汗渍,心中才落下的大石又悬起。

“臣妾记得,圣上曾为袁丰两家赐婚,只是三年前一战,袁氏一门被灭,袁家长女也失了踪迹,不想她竟是这般女中豪杰,忍辱负重,伴敌三年,臣妾闻之都于心不忍……”

皇后声音温柔,却句句指中要害,逼得丰显无路可退。

“袁氏女儿,不愧为将门之后……臣亦是敬佩。”

“赐婚一事,不知丰尚书可还记得?”皇后问到。

“陛下恩德,自不敢忘。”

郢帝面露不忍,“这三年,也不知这样一个女娃娃,是怎么熬过来的。”

此刻,丰显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一般,不知所措。

丰家乃是大郢有名的书香名门,最重礼教清白,虽说袁侓蕤有功于国,但她在梁宫三年,当太子宠妾之事,迟早会走漏风扇,把这样的人娶进门,丰家百年的清誉便算是毁了。

“丰显,你作何想?”

郢帝之言,并非让他想,而是让他立决。

丰家长子丰子彦,天人之姿,才高八斗,是这郢京中家家倾慕的良婿人选。

三年前袁家灭门后,暗地里向丰家抛来绣球的高门不在少数,连宫中的饶瑰公主都对长子丰子彦青睐有加,丰家未来,皆系在丰子彦身上,娶进一位空有虚名却无后台家底撑腰的妻子,于丰家毫无助益。

魏皇后盈盈开口,面容慈和,她似是看出了丰显的犹豫,“陛下,袁家举家为国捐躯,只剩这女儿孤身一人,臣妾看这袁家姑娘,是可敬又可怜,心疼极了,魏氏虽非望族,却也是清贵人家,臣妾愿收袁家女儿为义女,她出嫁之日,魏氏会为其添一份丰厚嫁妆。”

“好,如此甚好!”郢帝大悦,“那就,让她袭袁巍的封号,封为宁义郡主,如此,也不算辱没你丰家了吧?”

“是……是……”

皇后笑言,“丰大人可派人去边州,请回这位儿媳了。”

夜色中,宫门重重落下。

丰显离开御书阁后,匆匆上了轿撵赶回丰府。

此时家中灯火通明,无一人敢眠,见丰显回家,丰家主母林氏、丰子彦,赶紧迎上去。

“老爷平安回来就好,圣上深夜召老爷入宫,可是把阖家上下都担心坏了!”林氏抚着胸口不安道。

丰显并未发话,只是凝着面色,走向正厅。

丰子彦察觉不妙,遣散了厅内仆从侍女,问到,“父亲深夜赴召,所为何事?”

丰显握住桌上的茶盏却并未饮下,“袁家的那个女儿还活着,且此次公孙步衡能收复边州,全凭她蛰伏梁宫,伴在那梁贼太子身侧三年,送出的情报。”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他们知道,袁侓蕤回来,意味着什么。

“圣上令我娶她?”丰子彦明知故问。

“圣上赐婚,丰家,不敢不应。”

在一侧的林氏低声啜泣起来,“我儿才貌双全,竟要……竟要把这辈子都断送给她灭了门的袁家!子彦不能娶她啊!”

“夫人慎言,”丰显低声呵道,“如今,连皇后都要收她为义女,圣上已拟旨亲封宁义郡主,这婚如何敢拒!”

“那又如何!袁家上下已经灭了门!家族根基已断!她一个空有虚名的郡主,如何堪配我儿!几年前圣上赐婚时,我便觉得他袁家不配我丰家,不过是看在他袁巍有几分军功在身又执掌边州兵权才勉强应下!如今她对彦儿的仕途更是毫无助益!”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事情!圣上、皇后今日一唱一和,已将丰家架在风口浪尖,毫无退路了呀!”

丰子彦面色阴沉坐在一旁,几乎要把拳头捏碎。

他丰子彦,是这郢京里人人倾慕的清风才子,就是封驸马都不在话下,凭什么要这样潦草一生!

况且,如今说她有功,谁能保证有一天,不会被人黑白颠倒,说她与梁勾结,届时他和整个丰家,都要被牵连进去,家族基业毁于一旦!

“父亲,”丰子彦神色淡淡,眸中却闪过一丝狠厉,“她既然还没回来,那不若,就让她永远也别回来。”

“圣旨到——”

是梦吗?

袁侓蕤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耳边总是传来杂乱的声音,时而是母亲的呼唤,时而是妹妹的哭声,时而是夜行孙的啼叫,还有沙场厮鸣……以及,一个男人的声音。

「务必救活她。」

营帐之外,有郢京深宫传来的圣旨,大营外山呼万岁,公孙步衡在首聆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义侯袁氏长女,蛰伏三年,辅弼大军,伐梁有功,袭袁家爵号,着封宁义郡主,赐婚郢都丰家。钦此!”

天仍飘着雪,袁侓蕤掀开帐帘,只觉眼前一片白。

这是哪里?

她赤足在地,仿佛感觉不到寒意,一身单薄白衣,仍染着斑驳血迹,众将士只见,一双红的吓人的裸足,踏过雪地,无人敢抬头看是谁。

宫里来的内监,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来者何人?见圣旨竟敢不跪!”

圣旨?

袁侓蕤目光迷茫,脑中一滩糊涂,已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不是死了吗?

记忆中,她拔出金钗,刺向了梁国太子的脖颈,一下又一下,手刃仇人。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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