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群马4

我爹跪,我爹跪完大伯父跪,大伯父跪完二伯父跪,二伯父跪完轮到谁,三伯即我爹,我爹又要跪,跪两趟,没人替。

四叔说:“我个服侍得有一个老的,到时候我一个人跪,都不用你们帮忙。”

没办法,幺叔父硬着头皮跪下来,目光峻毅,神色凝重,想他当年也是七尺多的汉子,人谓“大侠”的杀胚,如今竟然膝盖一软,在桌上老爷像以及墙上主席像下跪了下来,在道师的指点中点头回应。

我不禁摇了摇头,又想起爹说的一句言子:在生不尽孝,死了当鬼叫——没法解释,此话不通,就是押韵上口好记,是我在悄悄问他下跪的意义之后,他回复我的,大概意思也是表明,他也不想跪,年纪大了,关节不好打弯。一套流程耗时将近三十分钟,等到他们六人次走完流程,也差不多是饭点了。

既然是饭点,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亲戚都差不多到齐了,该来的,不该来的,也都顺应俗语“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毕竟再不来,可就赶不上“全村吃饭”了。我站在地坝入口端茶倒水,陈一念陪在登记份子钱的文叔叔身边,给客人发烟发毛巾,我娘则站在地坝,瞅着四张大桌子,给特定的人发孝帕,其实有时候她也搞不清谱,只能反问对方自己该不该给他们发。对方一般会笑盈盈地回复:我也不清楚你应不应当发,但是你发蛮,我还是会收下哦!

懂资论辈的,则会放下手里的碗筷,像对待新媳妇儿一样给表述一番“你屋某某和我屋某某”是什么关系,或者“各论各的”,大人接过一般马上缠在头上,年轻人们则顺势揣进兜里。

我那个不慌不忙的亲舅舅总是殿后,好比关键的角色总是最后出场,等他停好自己的摩托下岔马路来,客已经散过一轮,我递给他一杯水,他没搭白,接过手就躲到一边去了。

第二轮席位没有坐满,单一张桌子剩了半排出来。我估摸着后边再没有大群体来客,把茶盘里已经沏好的一次性纸杯摆放整齐,剩余的放到热水罐顶部,然后又找到记完账的舅舅赶紧请他就座,那时娘刚好发到空桌,看到了这个躲躲缩缩的弟弟,又说教了一番:“来了个要自觉点喂,到了吃饭时间自己找位置就座,不要让人去请。人多手忙的呀,到时候没看到你又个算了蛮?”

这么一说,舅舅和我还真是一个臭秉性的人,据我所知,眼前这半桌子人都是村里来的,老舅跟他们或许有过面面之交。我赶紧跟娘讲:“要不我也坐下来陪舅吃了吧,肚子也饿了,你看外边,也没客来了。”

娘说:“有位置你坐就是,早吃了省事。”

我说:“娘——要不你也坐下来?”

“我就不啊,我得等到后边,去厨房吃点就行了……”

待吃过饭,我又回到堂屋去转,跪起的幺叔父一把揪住我,问:“当,你替我一会儿好不好?”

“好啊,幺叔,”我惶恐地答道,“我来,你去吃个饭吧!”

幺叔跪完陈当跪,陈当者谁,我本人也。

话说那陈当双腿曲下之后,眼前便一直晃悠着道师的身影,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跪的老爷,还是这两个道师,如果是后者,花钱请人来让自己下跪,那真的太憋屈了。

道师的小腿一点也不纤巧可人,脚上那双名贵的AJ也让人有些出戏,抬着视线,往上爬行,仔细看着紫色道袍上的图案,有金丝银线所绣成的郁罗箫台、星辰八卦、仙鹤祥云,对襟的设计,长及膝盖,别称“天仙洞衣”,属实拉风。

他正准备去瞧道师的正脸,却被旁边的小道士的手掌摸了一下额顶,耳畔降下一道叮嘱:“你点下头。”

他便照实点头一下,伸长耳朵又去打听道师口中的说词,其曰:

兹有渝州湖山县清水镇(小地名河岩)人氏,陈守庆永志老大人,于丁酉年庚戌月甲申日戌时病逝,享年八十六岁。罗盘指道,仙鹤引路,孝子贤孙恭送!

“你听到这句就点下头。”年轻道士又指示道。

他便又点了一下头,再往下听,应该是念的现有经书的内容,但听不明白了,那些庄严神采的字句以一种独特的频率在道师的口中共振,化作一道催眠与洗脑的魔流。

超度亡魂早生天界,出离地狱少受苦难。在佛经如沐春风的洗礼与指引下,他看到老爷施施然走过阎王十殿,一路畅通无阻。因为他并不是孑身一人,而是有人陪伴。那人着一袭拖地的红色长袍,披肩的蓬松金发,与老爷相互侃侃而谈。想来,一定是但丁了,曾经他在维吉尔的带领下遍游地狱,现在他又成为我老爷的导游。

可是不对啊,他们最终会去哪儿呢?在地狱中承认前世的罪,接受审判,进入六道轮回?还是像我们一般每天按部就班,按时上班?

他在跪拜与点头的动作交替之中变得昏昏沉沉,缭绕的青烟,神秘的灵符,难解的咒语,伟岸的道场,桌子上摆放的各种道具,以及墙角刚放的灵屋,左右两边悬挂的十余幅地狱变相图,都在提示他,他仿佛通过这场仪式,进入了那条连接幽暗时空的隧道,踽踽而行,他在追溯我老爷所走过的路。

一抬头,他看到老爷在灵屋上笑?

并没有。

脑海里掠过千百张截影,可是索引不出有他的笑意,他的眼睛失明之后,一直流泪,像在哭,像一口接近干涸还在努力渗出水的井。

他突然没来由心中生出一股暴躁情绪来,闹了半天,这些盛大的隆重的庄严的场面都是假把式,没人能保证逝者安息,逝者也无法保佑生者福运。乡村的祭祀是寂寞的,人的内心是寂寞的。他挪了挪小腿下的蒲团,再次起了逃避的冲动。

棺材前面,人头攒动,经过自然光线的投射,他在三面墙上看到影影绰绰的光景。有人说:“奶奶,你要做莫子?”有人说:“一念,赶紧跟上你屋奶奶哈!”

原来是我屋奶奶,她步履慌乱,心情真正是如丧夫君,围着棺材打转,盘桓了一圈之后,她又跑了出去。她身后跟着不知所措的陈一念,以及抱着孙孙的四娘。

四娘看见我回头,脸颊鼓鼓,笑着说:“那是她一起过活半辈子的人呐,她想来看一眼呐!”

大伯父闻声也笑了起来,在道师的咕哝咒语中讲:“明天一大早揭棺看最后一眼,该来的亲属都到场!”

等他们走后,陈一念又在背后碰我后脑勺,然后在我旁边蹲下说:“安逸卅,还要跪好久?”

我说:“一趟半个小时,但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又说:“你要来替替我吗?”

“我倒是想,跪跪老爷的灵位也是孙女本分,但我却好像没资格。”

“这话什么意思?”

陈一念瞧了瞧正在作法表演的二位道师,他们全然没有松懈,才跟我耳语道:“他们说男女有别,姑娘家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不能抱灵牌,一般也不让跪。”

“这话……是老爹说的?”我听得有些犯迷糊。

“他们……叔叔伯伯们,都这么讲滴呀!”

我正色道:“一老念,你要是真有这份心,就不要管旁人的话语,赶紧也来替替哥,也给老爷磕几个头。”

“我才不想跪——”陈一念起身,抚袍离去。

打发走了妹,我又开始胡思乱想,祖辈所说的女性身上不干净的东西,无非是指例假而已——但如果这都算脏东西,那男人们岂不也是?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男儿是泥巴做的,水做得已经被说得如此不堪,那泥巴捏的情何以堪?人人都是从娘肚子里掉下来的,没听说有谁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母亲都是脏的,那儿女岂能无染?

闭嘴吧,我悄声骂了自己一句,你个脏东西!

又念:

老爷啊,我不想跪了!不是我不敬你,实在是所见所闻太憋屈,既然解释不通,那我这跪拜还有何意义?如果您也觉得我不孝,您大可以梦中来找我。

恰逢其时,小道士又准备敲我的头提示我该有所行动了,于是我爬起来就跑了,留下道师和徒弟两人继续载歌载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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