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胡人购画上

开元二十年(732年)二月的某日,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停靠在茱萸湾的一艘波斯商船的船舱里时,波斯人瓦克塔儿一下睁开了眼睛,本想双手撑起身体下床穿衣,谁料刚一抬头,猛然感到昏昏沉沉,像块石头般不断下坠,只得又躺了下去。起不了床,瓦克塔儿懊恼万分,后悔昨晚不该和那几个在船上刚认识的波斯人饮酒狂欢,不知不觉忘记了来扬州的重要使命。饮到后面,自己莫名其妙地失去知觉,醒来发现躺在那艘所乘的商船船舱里的床上;估计是那几个波斯人见自己饮醉了,一起将自己搀扶回来。想到这里,瓦克塔儿心里充满感激,毕竟都是来自同一家乡的人,互助之心还是有的;这一高兴,使得困意再次上升,瞬间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瓦克塔儿终于睡醒了,酒劲消退多半,大脑恢复正常,兴奋地起床穿衣,边穿边想:“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找到伊兹娜丹说的那个扬州最出名的丹青妙手归鹤隐,买上几幅丹青,然后带回波斯,亲手交给她,满足她的心愿。伊兹娜丹,我最爱的人啊,已生病几个月了,请了那么多的医师都没治好,我真的是痛心啊!为什么老天爷会去惩罚她、不来惩罚我?如果能让伊兹娜丹早日痊愈,我宁愿将她的疾病全转移到我的身上。只要让她感到开心,我瓦克塔儿就是受再大的罪、遭再多的难,也是心甘情愿。我这就带上钱,去找归鹤隐买幅丹青,顺便再给伊兹娜丹买些药材。”

想毕,瓦克塔儿弯腰去翻找藏在床下的一个破旧行箧,拿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本来锁好的行箧,锁被撬开了,一种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急忙揭开箧盖,见里面原先叠放整齐的几件衣裳变得乱七八糟;慌忙将所有衣裳拿出来,一看箧底,顿时脸色惨白,自己之前放在这里的装着大量钱币的布袋不翼而飞。突然,“嗡”地一声,大脑再次眩晕起来,瓦克塔儿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动不动,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愣了一阵,瓦克塔儿又赶紧站起身,走到床边墙角,拿过放在那里的一双颜色发暗的长筒靴的其中一只,右手往里一伸,摸出一个包裹,然后打开,明晃晃的镶金牛首玛瑙杯展现在眼前,几近绝望的心情才略微有些缓解。瓦克塔儿端详着镶金牛首玛瑙杯。整个杯子呈现红色,晶莹透明,外形牛首状,牛嘴镶金,紧紧闭合;两鼻鼓起,上唇刻有触角毛孔,两边刻有三条髭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两边扇耳伸向脑后。头顶刻有一双大角,角上装饰螺纹,向上弯曲连着杯口;杯口为圆形,杯身向下弯曲与牛首合为一体;杯口沿饰两周刻着突棱纹。瓦克塔儿边看边念叨着说:“镶金牛首玛瑙杯,你是我最喜欢的宝贝,若不是担心随身携带的钱不够买丹青和药材,我又怎么舍得带上你呢。幸亏上船后我多了个心眼,将你藏于长筒靴内,否则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逐渐冷静下来后,瓦克塔儿明白了,肯定是昨晚那几个波斯人将自己搀扶回来,放倒在床上,见自己一醉不醒,便心生歹念,四处寻找值钱之物,最终找到钱袋,而未发现镶金牛首玛瑙杯。瓦克塔儿咒骂着:“这些卑鄙无耻的窃贼都不得好死!”将镶金牛首玛瑙杯重新包好,放入怀里,把长筒靴和另一只并在一起,随后走出船舱。瓦克塔儿清楚,那几人偷了钱后,早已溜得无影无踪,绝不会等自己醒了,招来麻烦。

下了船,瓦克塔儿径直朝城内走去,心里不断骂着自己善恶不分、贪酒误事,如果镶金牛首玛瑙杯一块被偷了,不要说买丹青和药材,就连吃饭都成问题,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将这个宝贝卖掉,换成钱,再去找到归鹤隐,看看他的一幅丹青需要多少钱。若是一幅丹青也买不起,又该怎么办?若是买下丹青,剩下的钱不够买药材,又该怎么办?若是买了丹青和药材,剩下的钱不够返回波斯,又该怎么办?种种疑虑在脑海里此起彼伏,使得瓦克塔儿心乱如麻。

看着城内熙来攘往的人群,瓦克塔儿感到特别熟悉和亲切;三年前,自己作为商队成员来过几次扬州,扬州的富庶繁华在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不是后来在波斯遇上了秀美可爱而又热情活泼的美丽少女伊兹娜丹,说不定自己就会定居扬州,找个当地姑娘成亲,生儿育女,逍遥此生。摸摸藏于怀里的镶金牛首玛瑙杯,瓦克塔儿实在不愿这样轻易地卖掉。但不卖掉的话,所有问题都无从解决,包括填饱肚子。应该卖多少钱呢?镶金牛首玛瑙杯是多年前一个朋友为庆祝父亲五十寿诞而赠送的,说是无价之宝。后来,父亲临终时,将宝贝传给自己,再三叮嘱一定好好保藏,可是现在……。瓦克塔儿头昏脑胀,不知如何是好。

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瓦克塔儿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前面一家店铺大门上方的匾额写着“福生堂”三个字,眼睛一亮,心想:“对了,我先去药肆,询问为伊兹娜丹治病的药材需要多少钱,然后再去找到归鹤隐,询问一幅丹青卖多少钱,最后再算上食宿和返回波斯的路费,就知道镶金牛首玛瑙杯应卖多少钱了。”想毕,瓦克塔儿走进福生堂,一股浓烈的药材味道扑入鼻中。柜台后面几个博士正不停地给柜台前面的十几人配药,一片忙碌景象。

等其中一个博士空闲下来后,瓦克塔儿走上前,说:“我有一个朋友,是个女子,今年二十岁,这几个月一直食欲不好,什么食物都不想吃;白天手脚冰凉,畏寒怕冷,浑身疲乏无力;夜晚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睡着,稍有响动,又惊醒了;特别是最近胸口还疼痛得厉害,时常伴有咯血。请问一下,如果治疗这些疾病,需要哪些药材,总共要用多少钱?”博士略一思索,说:“若依客人所说,这个女子应该患有脾胃虚弱、食欲不振、气血不足、元阳不固等多种疾病,需要白术、山药、甘草、茯苓、大枣、杜仲、肉桂、熟地、人参、黄芪、当归、百合等药材;至于所说‘胸口疼痛得厉害,时常伴有咯血’,我们则需详细了解具体症状,方能开药,因为症状不同,所需药材必是差别甚大。一般而言,这些药材仅需一百钱,加上治疗咯血药材,总共或将二百钱左右。”瓦克塔儿心想:“价钱不贵,可此时我连一钱也拿不出来。”只得说:“谢谢你,我还有点事,改日再来购买。”博士说:“没有关系,客人随时都可前来购买。”

出了福生堂,瓦克塔儿向旁边经过的一个年少男子问:“请问郎君,扬州著名丹青妙手归鹤隐在什么地方卖丹青?”年少男子摇了摇头,说:“归鹤隐?没听过。”走开了。又问另一个中年女子,也是茫然不知;再问其他几人,都未听过。瓦克塔儿非常纳闷,想着:“连我们遥远的波斯都知道扬州著名丹青妙手归鹤隐,这些扬州本地人反而不清楚,真是不可思议。”心里甚为失落。

这时,瓦克塔儿看见两个五十岁出头的女子迎面而来,忙走上前,问:“二位娘子可否知道扬州丹青妙手归鹤隐?”一个年长女子脱口而出:“当然知道。归鹤隐那么有名,扬州人谁不知道。”瓦克塔儿真想说,刚才我问的那几人都不知道,可又咽了下去,问:“你们清楚他在哪里卖丹青吗?”年长女子笑着说:“我们只见过归鹤隐的丹青,不清楚他具体在哪里卖丹青。”瓦克塔儿的心又凉了下来,说:“你们在哪里见过他的丹青?是在别人买下后见到的吗?”旁边女子摆了摆手,说:“不是,我们是在元真观里见到的。听人说,由于全家笃信道教,归鹤隐先后给元真观无偿捐赠了多幅亲手创作的丹青,我们经常去元真观敬香,当然每次都能见到他的丹青了。”瓦克塔儿心里略感兴奋,问:“归鹤隐的一幅丹青要卖多少钱?”

年长女子摇了摇头,说:“这个,我们确实不太清楚。”旁边女子说:“是啊,我们都是贫穷人家,哪里买得起归鹤隐的丹青呢。听人介绍,归鹤隐无偿捐赠给元真观的那幅挂在朝拜大殿的《太清道德天尊图》,至少要值五十贯。”年长女子说:“我听那里道士是这样说的,《太清道德天尊图》高约六尺、宽约两尺半,归鹤隐用了整整三个月,方才创作而成。许多人去元真观敬香,都会去朝拜太清道德天尊。当时,有个商人看中这幅丹青,提出要用二十贯买下;结果旁边三十多个香客一起骂他痴心妄想,想用这点钱请走《太清道德天尊图》,简直就是亵渎神灵。”

瓦克塔儿的心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窟里,想着:“完了,这下真的完了,二十贯都买不到归鹤隐的一幅丹青,我的镶金牛首玛瑙杯最多只能卖十五贯,根本不够。”傻愣愣地看着前面,不再言语。年长女子说:“难道你想买归鹤隐的丹青吗?你去元真观询问道士,他们肯定会告诉你归鹤隐在哪里卖丹青。”瓦克塔儿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喃喃地说:“我不买丹青,我买不起归鹤隐的丹青。”说完,两手无力垂下,身体无意识般地朝前走去。

两个女子见瓦克塔儿突然精神恍惚,颇为好奇,互视一眼,不解地问:“这个胡人怎么了?就算买不起归鹤隐的丹青,也不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啊。”

瓦克塔儿做梦都没想到,归鹤隐的丹青竟会如此昂贵,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整个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几乎绝望至极,心里不断地大声呐喊:“我不能满足伊兹娜丹的心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离开波斯前,自己见到伊兹娜丹的场景,再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当时,伊兹娜丹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脸色苍白,早已没有往日那种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笑容,从布衾里吃力地伸出手,用力拉着自己的手,深情地注视着自己,喘着气,说:“我、我可能快不行了。瓦克塔儿,你是我最爱的人。能够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不能陪伴你,是我今生最大的痛苦。如今,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自己坐在床边,双手紧握伊兹娜丹的手,同样深情地注视着她,并极力克制住眼眶里的热泪,激动地说:“伊兹娜丹,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伊兹娜丹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那么多的医师给我治疗,都不见好转,看来我的病情确实很严重啊!此时,我别无所求,只有一个小小心愿,希望你能满足我。”自己激动地说:“伊兹娜丹,不要说一个心愿,就是十个心愿、百个心愿,我都会竭尽全力满足你,哪怕为此赴汤蹈火,哪怕为此献出我的生命,也是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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