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探访滞狱下

曾和培谢过奴仆,进入宅院,走向书斋,到了门口,看见姜登儒正坐在书案前阅读书轴,忙抬脚进去,叉手向前,恭敬地说:“后生曾和培拜见姜公!”姜登儒抬起头,笑着说:“啊,曾二郎来了,真是罕见,请坐!”曾和培仍有些不安,嗫嚅着说:“后生、后生……”不敢坐下。姜登儒笑着说:“你我已有多年未能私下相聚,一起品茗饮酒了,个中缘由,老夫明白,无需点破。刚才听奴仆禀报说你前来拜见,老夫很是欢喜,特意安排婢女煎煮了你最爱饮的峡州碧涧茶。今日你我要好好聊上一阵才行。坐啊,别站着。”曾和培坐下,略微拘谨地说:“后生此次前来拜见姜公,其实是为公事……”

一个婢女端着茶盘进来,将一碗香茗放在曾和培面前。姜登儒说:“曾二郎,这是峡州碧涧茶,请品尝一下。”曾和培举起茶碗,饮了一口,香味扑鼻,说:“确乃名扬大唐的香茗啊!”姜登儒开玩笑地说:“老夫希望以后能经常请你来寒舍品茗,又担心没有这个福气。”曾和培放下茶碗,说:“这几年,后生行事过于谨慎、考虑欠周,还请姜公多多谅解。”姜登儒笑着说:“曾二郎,你若想得到老夫谅解,必须要答应老夫一件事情才行。”曾和培猜不出姜登儒是何意图,颇为紧张地说:“不知姜公需要后生答应何事?”姜登儒笑着说:“等会儿你只需陪老夫饮酒进食,老夫就会谅解你,如何?”曾和培顿感踏实下来,忙不迭地说:“后生答应便是,后生答应便是。”

姜登儒笑着说:“曾二郎,你多年不来老夫这里,都生疏了,今后有了空闲,能否常来坐坐啊?”曾和培说:“后生今后定会常来拜见姜公。”姜登儒说:“放心吧,你和老夫私下相聚之事,老夫会保密的。对了,你说前来拜见老夫,是为公事;到底是何公事?”曾和培恢复正常状态,说:“姜公,后生现在担任刑部都官司员外郎,主要掌管已被判徒刑和流刑的罪犯的执行情况,以及因家人犯罪被罚没为官属奴婢的名籍等事务。前段时日,圣人改年号为天宝,大赦天下,准备释放三千五百个宫女和官属奴婢,而官属奴婢的具体名额由刑部都官司拟定。之前,后生预料圣人或有此番举动,便早早地拟好这些名单。目前,三千五百个宫女和官属奴婢已陆续回到各自家乡。不过,对于关押京城大理寺狱的那些囚犯,后生逐渐发现很多问题,本想尽快改正,以还囚犯一个公道,无奈职务低微,实在爱莫能助,所以今日唐突登门拜见姜公,还请姜公寻个方便时机,劝谏圣人亲临大理寺狱,进行录囚。”说罢,站起身,叉手向前。姜登儒稍一思索,说:“曾二郎,先且坐下。实不相瞒,自从担任御史大夫以来,不到半年,老夫就已详细掌握了御史台狱和大理寺狱的全部情况,也清楚大理寺狱管理囚犯出现的诸多问题。”

坐下后,曾和培心想:“难道姜登儒也像座主一样,只愿保护自己,不愿帮助别人?”嘴上却说:“姜公的意思是……”姜登儒说:“曾二郎,你真的不知道大理寺狱管理囚犯出现诸多问题的根本原因吗?”曾和培茫然地说:“后生确实不知,还请姜公告知。”姜登儒说:“这里并无外人,老夫对你实言相告,也非不可;只是说出后,最终结局是利是弊,很难做出准确判断。”曾和培忙说:“姜公只要告知后生原因,就算最终结局有弊无利,后生也愿全部承担,绝不连累姜公。”姜登儒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说:“曾二郎,你这种性格跟你座主相比,确实迥然不同。你才华出众,又逢壮年,正是应为朝廷认真效力之机,以谋仕途顺畅,倘若去承担那些有弊无利的结局,真正是浪费才华、自毁前途啊!老夫将近七旬,位居御史大夫之职,仅是落日余晖罢了。老夫已决定了,无论结局如何,都要义无反顾地帮助你,让你平步青云,拥有光辉前景。”曾和培激动地说:“姜公这般义薄云天之举,后生定会铭刻在心,永世难忘。”

姜登儒说:“勿用这样。老夫愿意帮你只是目的之一,并非全部。几年前,老夫担任大理寺少卿时,就已发现大理寺狱管理囚犯出现了诸多问题,但几乎都视之不见,为何?因为不是大理寺最高官员,以致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担任御史大夫,老夫就完全不一样了,仅仅过了三个月,就将御史台狱治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出现较大问题;而大理寺狱管理囚犯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解决。”曾和培说:“如今,大理寺狱管理囚犯出现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姜登儒说:“大理寺狱管理囚犯出现的问题总体只有两类,一是冤狱,二是滞狱。冤狱,就是囚犯存在冤情、没有及时查清的案件;滞狱,就是囚犯长期关押、没有及时审讯的案件。从历史上看,所有牢狱都会或多或少地出现冤狱和滞狱的现象,历朝历代的皇帝大都比较重视录囚,即亲自或委派大臣前往牢狱,查看有关囚犯的记录资料,并且当场询问囚犯,以验明记录的真伪,遇到冤狱,及时予以平反,遇到滞狱,督促加快审判;大唐历任皇帝也是如此。”

听到这里,曾和培忍不住插话说:“后生听都官司郎中景雁初多次说过,近几年,圣人很少录囚,他当都官司郎中四年了,连一次也未见过圣人来到牢狱,只有大臣或太子李亨受了圣人所托录囚,次数也是寥寥。这些现象,又该作何解释呢?”姜登儒笑着说:“在景雁初当都官司郎中前,圣人都已很少录囚了,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李林甫开始担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正式成为宰相后,堵塞言路,排斥异己,陷害贤良,那些依附李林甫的人亦有这般心思;结果导致大量无辜之人被关进牢狱,蒙受冤屈,无以昭雪。李林甫早已了解录囚制度,因而千方百计地阻挠圣人录囚,否则圣人一到牢狱,查明冤情,那些蒙受冤屈的异己和贤良就将被释放出来,对李林甫及依附之人造成不利的局面。久而久之,圣人也就逐渐淡忘录囚之事了。”曾和培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看来圣人多年没有录囚,根本原因就是李林甫的阻挠。”

姜登儒说:“当年,‘三庶之祸’不久,老夫便得知了全部内情,一想到李林甫既要处心积虑地陷害异己和贤良,又要千方百计地防止阴谋败露,心里就很气愤。曾二郎,你已知道,大理寺狱主要关押收禁朝廷各部、司、寺、监的犯罪官吏,以及京城的重要罪犯,还有外地押至京城的钦犯、重犯等。御史台狱主要收禁御史弹劾的官员,以及圣人交办的大案要犯等。很多贤良就是被李林甫及依附的人陷害后,关进了大理寺狱,至今未能昭雪。”

曾和培明白了,座主之所以勉强答应去劝谏圣人录囚,而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就是为了避免惹恼李林甫,导致前途尽毁;姜登儒多年来也没有劝谏圣人录囚,也是有同样的担心。自己不明真相,仅凭一腔热情,便要座主和姜登儒去劝谏圣人录囚,岂不显得有些冲动?除了圣人录囚外,再无任何途径能帮助那些无辜之人洗冤昭雪了。现在,录囚之事已经提了出来,自己又该怎么办呢,也像他们一样主动放弃,不管不问?

姜登儒似乎看出了曾和培的心思,笑着说:“曾二郎,你是不是认为,老夫没有劝谏圣人录囚,是因为害怕李林甫报复吗?”曾和培尴尬地说:“后生原先并不知晓圣人多年没有录囚的真正原因,便希望作为御史大夫的姜公劝谏圣人录囚;此时细细想来,还是后生考虑欠周,太过冒昧。”姜登儒说:“曾二郎勿用这般自责。若说劝谏圣人录囚,老夫早有此意,只是考虑到李林甫权倾朝野,不断排斥异己和贤良,心里难免有些彷徨,担忧劝谏不成,反遭此人陷害,故而一直未能采取行动。今日,你主动登门说起此事,老夫又产生了劝谏圣人录囚的念头。”

曾和培高兴地说:“姜公若能劝谏圣人录囚成功,促使那些无辜之人释放出狱,可说是造福百姓、功莫大焉啊!”姜登儒笑着说:“曾二郎太抬举老夫了。老夫不忍看到很多朝中大臣遭人陷害,还有大量无辜百姓被关进大理寺狱,这才愿意劝谏圣人录囚,其他并无多想。”曾和培说:“是啊,大理寺狱的冤狱和滞狱现象非常普遍,令人触目惊心。比如,后生曾询问过一个叫杨成贵的囚犯,了解到他被怀疑杀死了一个月前悔婚的女子戴春秀。说句实话,后生并不懂得如何断案,但仅凭杨成贵的述说和查阅有关他的卷宗,便轻易地发现此案存在诸多疑点。杨成贵被关进大理寺狱四个多月,无人过问。气恼而又无奈之下,禀性刚烈的杨成贵忍耐不住,只得通过每晚大喊大叫以示抗议,却是不起任何作用。”

姜登儒说:“若说往年,老夫畏惧李林甫的淫威,不敢劝谏圣人录囚,今年则不一样了。由于天降宝符、地呈祥瑞,圣人改年号为天宝;今年便是天宝元年,圣人心里欢喜,大赦天下,释放了三千五百个宫女和官属奴婢。前几日,老夫已斟酌好了,就趁着天宝元年的机会,大胆劝谏圣人录囚,释放那些被无辜关押之人,尤其是被李林甫陷害的诸多异己和贤良。”曾和培惊喜地说:“这么说来,姜公早已准备劝谏圣人录囚了?”姜登儒点了点头,说:“正是这样。当然,劝谏圣人录囚,难免会得罪李林甫,这几日,老夫正为此事愁眉不展。毕竟李林甫心胸狭窄、手段卑劣,若无万全之策,我们一定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录囚不成,反而惹祸上身,悔之晚矣。”

曾和培说:“姜公言之有理,后生也是这般认为,只是匆忙间,实在难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姜登儒思忖片刻,说:“若说劝谏圣人录囚,最适合之人乃是你的座主户部尚书谢佑聪。谢佑聪笃信道教数十年,对《道德经》的精通或许仅次于虚谷真人,得到圣人无比信任,从原来的正五品上的左谏议大夫直接擢升为正三品的户部尚书。”曾和培说:“不瞒姜公,前几日,后生已向座主提及过此事。当时,座主答应下来,不过又说,最后能否出现满意效果,无人可以保证。”姜登儒笑着说:“谢佑聪虽是最适合劝谏圣人录囚之人,但并不是一定能成功劝谏圣人录囚之人。作为座主,他能答应你去劝谏圣人录囚,已属罕见之举,若再要求成功,确实希望渺茫。”曾和培不愿别人议论座主,说:“座主如此举动,自有一番考虑,后生不好揣测,今日便来拜见姜公,请求相助。”

姜登儒说:“说到你的座主谢佑聪,老夫正好想起一件事情。曾二郎,你知道吗,你的座主谢佑聪和另一门生崔显政目前正跟圣人胞妹玉真公主走得很近。”曾和培一愣,随即淡淡地说:“哦,后生并不知道此事。”姜登儒说:“玉真公主和圣人的兄妹之情非常深厚。总体而言,只要玉真公主提出要求,圣人一般都会满足。我们若想成功劝谏圣人录囚,离不开玉真公主的帮助。不如这样,等过几日,老夫专程前往宗圣宫玉华观,拜见玉真公主,说明来意,恳请玉真公主相助。玉真公主修道数十年,德行高尚,想来应不会拒绝老夫的请求。”听到“玉真公主”几个字,曾和培心里不甚舒服,自己历来不喜欢接触道士,也不喜欢听到有关道教的议论,只得保持沉默,不置可否。

从去年朝廷举行的《道德经》讲论活动中,姜登儒就已猜测出曾和培或许对道教并无兴趣。等到虚谷真人离开京城后,姜登儒前往宗圣宫玉华观,和玉真公主聊天时,无意间也得到了证实,此刻一下看出了曾和培的心思,笑着说:“曾二郎,仕途坎坷,险恶频繁,要想做成一件事情,不能有太多顾虑。你有劝谏圣人录囚之意,当是好事;老夫和你不谋而合,今后必将全力以赴,力争早日促成此事。”曾和培也意识到,一旦玉真公主出面,劝谏圣人录囚之事无疑会获得成功,便站起身,再次叉手向前,恭敬地说:“此事但凭姜公安排,后生静候佳音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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