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再注真经上

半年后,噩耗传来,攻打南诏又遭惨败,七万唐军阵亡。在侥幸生还的少量军人中,并没有秦元仁、娄可江和邓普田。在此之前,曾和培和薛九儿在探望高晶晶时,得知了张克韬自残左手而没有当兵的事情,惊叹之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些钱,赠送给母子二人。在秦元仁的家里,曾和培看着憔悴而衰老的高莹莹,好言安慰几句,又看着年幼的秦保育和秦保姗,心里颇为难过,也只能拿出钱来相助。在邓普田的家里,娄可玉抱着三岁的女儿,邢少梅抱着四岁的儿子,神色凄婉,眉头紧锁,再也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了。薛九儿走上前,将娄可玉的女儿抱在怀里,忍不住热泪盈眶。曾和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也上前抱着邢少梅的儿子,望着其天真无邪的样子,心想,世上之人若是都能像孩童那般单纯可爱,该有多好。临别之际,曾和培也给了娄可玉和邢少梅很多钱。

皇帝只顾享乐,很少过问政务;右相忙于打仗,一味好大喜功;官员不思进取,习惯得过且过。曾和培觉得在朝中的日子越来越苦熬难捱,真正明白座主为什么会在一年多前主动致仕了。如今,沈蕙萸也离开长安,返回清为,照顾右腿已断的儿子,曾和培经常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和挫折感。在所有的朝廷官员中,自己仅能和宋影庭聊上一阵;在众多城乡百姓中,让自己可以静下来说几句话的人,也只有高家姊妹和娄家女子了。朝廷连年征战,劳民伤财,给无数家庭带来了苦难。每次想到高家姊妹和娄家兄妹的悲惨遭遇,曾和培便愁容满面、心绪难解,却又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古人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遇到忧愁难解时,曾和培同样想到了酒,时常一人在家滥饮,用以麻痹自己。薛九儿苦劝无效,偶尔也会陪曾和培饮上几杯。新忧加旧愁,白发又上头,曾和培身体每况愈下,肺部逐渐落下病根。薛九儿心疼不已,请来有名医师诊治。医师说,心病还需心药治。为了能让曾和培消除忧愁,薛九儿想了不少办法。比如,曾和培傍晚回家后,薛九儿就将白天故意画得拙劣的丹青拿出来,请他指点,博他一笑。曾和培在官场备受压抑,心情郁闷,烦恼重重,薛九儿就以“雨落枝叶随风掉,烦恼自解苦自消”、“山路崎岖终有顶,莫叹腰酸脚不停”来进行安慰。通过薛九儿体贴入微的关怀,一段时日后,曾和培心情逐渐变得有些舒畅了。

作为户部尚书,曾和培的主要职责是掌管天下的户口、田赋、仓贮等事务,并及时向朝廷提供包括军费在内的各项财政开支。由于连年对外战争,人员和物资的消耗非常惊人,无形之中给财政增添了压力,同时数万男丁被强征当兵后,战死沙场,造成大量田地荒芜,意味着需要承担赋税的课户数急剧减少,相应的赋税征收难以完成;而各郡县豪强地主趁机疯狂兼并田地,使广大失去男丁的农户更加苦不堪言。越来越多的农户失去田地后,变得无依无靠,只能被迫四处逃亡。各地方官府强行采取“摊逃”方法,企图减少农户逃亡带来的赋役损失,结果饮鸩止渴,致使逃亡农户日益增多。对“摊逃”情况,担任户部尚书前,曾和培已有所了解,现在看着亲自掌握的真实资料,仍然感到触目惊心,难以接受。

此次再征南诏失败,杨国忠仍不死心,频繁催促兵部提供兵员和户部提供开支。兵部故伎重演,派人继续抓来男丁充数,至于这么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则是一概不予考虑。户部就不同了,面对不断萎缩的赋税收入和众多农户的逃亡,曾和培即便绞尽脑汁,也是无计可施。

天宝十四载(755年)五月十一日,早朝上,杨国忠厚颜无耻地奏请唐玄宗,希望能够扩大对南诏的战争。唐玄宗沉思半晌,没有明确反对,而是征询文武百官的看法。静静等待一阵,无人作声,曾和培终于忍不住了,走出班列,上前启奏:“陛下,臣以为,唐军征讨南诏,损耗巨大,效果甚微,导致大唐境内课户人数剧减,赋税收入狂跌,民众怨愤陡增;长此以往,恐难支撑下去,于国于民都很不利,还望陛下三思,暂缓攻打南诏。”

唐玄宗毫不在意地说:“曾爱卿多虑了,大唐盛世多年,国力雄厚,赋税充实,课户有余,征讨一个小小的南诏,产生一些损耗,不足为奇,勿用操心。”曾和培急切地说:“陛下,民众乃一国之根基,如果遭到伤害,难免使国家出现动荡,后果定将非常严重。陛下,恕臣直言,大唐盛世繁华之下,仍有很多民众收入微薄,不够日常开支,生活极其艰难。昨日在户部时,臣抄录了一些数据,希望能在今日朝上当众宣读,以使陛下和百官知悉,还请陛下恩准。”杨国忠不满地说:“曾尚书,陛下此时征询百官对扩大南诏战争的看法,不是和百官来听你宣读户部的数据。”唐玄宗挥了挥手,说:“无妨,就让曾和培宣读一下户部的数据,朕和百官听了,或许会得到一些启发。”

曾和培看着手中的笏,认真宣读着:“天宝十三载,大唐境内有总户口九六一九二五四户,其中不课户有四三一八二一零户,课户有五三零一零四四户;总人口有五二八八零四八八人,不课户有四五二一七六八八人,课户有七六六二八零零人;各仓存粮相加总和数是一二三七零二二一四石,平摊下来,每户每口将要分担一六点一石。各丁受田平均为三十亩,以一丁男为户主的一夫一妇五口之家,按照三十亩田共收粮三十石来计算。全家五口一年所需口粮共计二十五石九斗二升,所交租庸调、户税、地税共计七石七斗五升,三十石粮交纳租税后,还剩二十二石二斗五升粮,也就是说,还缺一个半月以上的口粮。除了吃饭外,还有生产所需的种粮、农具、肥料及生活上的衣着等其他支出。而那些受田不足三十亩的家庭,连租调也交不起,只好再租种一些地主的土地,才能勉强为生。交给地主的地租一般都在收获的一半以上。三十石粮交完租后,最多剩下十五石粮,扣除生产所需的种粮、农具、肥料及生活上的衣着等其他支出,连半年的口粮都不足。按照大唐规定,每一丁口每年需交租二石,全国每个课户要交纳八年以上的租,才能达到各仓存粮相加总和数。由此可以看出,目前,民众的负担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倘若朝廷再不重视,必将造成不可胜数的民众继续无休止地逃亡,对大唐而言,定是危险的预兆啊!”

唐玄宗听了,频频点头,若有所思;文武百官听了,窃窃私语,惊讶万分。可杨国忠仍毫不客气地说:“民众交纳各种赋税,乃是天经地义之举,勿需大惊小怪;口粮不足,本是懒惰所致,纯属咎由自取,又与朝廷何干?若要逃亡,朝廷自会设法解决。现在,攻打南诏是朝廷最紧迫和最重要之事,容不得有半点犹豫和耽搁,本相希望曾尚书能从大唐全局考虑,足额提供所需开支,确保唐军尽快击败南诏,全面恢复大唐威严。”曾和培坚定地说:“民众赋税过于沉重,以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得已才背井离乡、举家逃亡。对此种情况,朝廷不能视若无睹,应该主动采取措施加以改变。南诏虽然反叛大唐,但是危机仅仅限于西南一隅,对整个大唐的影响微乎其微,朝廷不妨暂缓一下,认真考虑如何解决民众赋税过重和频繁逃亡的问题,方是治国根本之策。”

杨国忠恼羞成怒,说:“今日早朝讨论的是怎样扩大对南诏的战争,曾尚书却偏偏提及民众的赋税和逃亡,难道这些情况对唐军攻打南诏有帮助吗?曾尚书应该想办法多提供一些钱财支援才对。”曾和培不以为意地说:“民众赋税本来就很沉重,自身尚难温饱,朝廷若再接连发动战争,必将增加各项开支,最终还是会落在民众头上,使他们越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等作为朝廷重臣,懂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理,应该救民于水火啊!”杨国忠怒不可遏,大声地说:“曾尚书,你要知道,唐军攻打南诏已是既定之策,除了陛下外,谁也不能改变。”

曾和培正要回击,只听唐玄宗严肃地说:“杨爱卿,稍安勿躁。听了曾尚书刚才宣读了户部的数据后,朕深有感触,原先觉得赋税充实、课户有余,如今看来,仅是简单揣测而已。此外,朕还觉得,曾尚书所言甚有道理,‘民众乃一国之根基,如果遭到伤害,难免使国家出现动荡,后果定将非常严重。’民众赋税确实沉重,如若长此下去,大唐根基必然不稳,朕不能不有所担忧啊!因此,朕已决定,采纳曾尚书的建议,从今日起,暂缓攻打南诏。”杨国忠急了,忙说:“陛下,攻打南诏已到关键时刻,怎能暂缓……”唐玄宗抬手一挥,说:“好了,杨爱卿勿用再说了,朕的决定不容改变。诸位爱卿,可否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奏报?”文武百官一片沉默。

见状,唐玄宗对高力士说:“宣布退朝。”高力士立刻面向文武百官,大声喊道:“退——朝!”随后,唐玄宗离开御座,朝旁边侧门走去;文武百官纷纷转身走向大殿外面。

杨国忠呆愣在原处,怎么也没想到,平时很少发表个人见解的曾和培,为何突然一反常态,公开抵触本人的想法,还被唐玄宗当即采纳。暂缓攻打南诏,唐军丧失了获胜机会,本人又将何时在朝中竖立威望呢?全都怪这个曾和培,今后肯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人。杨国忠用充满仇恨的眼光死死盯着渐渐远去的曾和培,心里开始酝酿报复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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