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影庭登门上

左拾遗之职共有两大权力,一是谏诤,即廷争和上封事;二是荐举人才。由于李林甫专权而从未行使过一次谏诤之权,两年多来,曾和培始终觉得内心空虚,没有任何作为,对仕途前景颇感迷茫,相应的压力也逐渐增加。在仕途上能真心帮助自己的,只有中书令张九龄、左谏议大夫谢佑聪及大理寺少卿姜登儒。原本指望中书令张九龄在自己做出一番成绩时,能向唐玄宗大力举荐,以促使自己顺利升迁;可当张九龄被免去中书令又被贬出长安后,自己便断了这个念头。剩下的左谏议大夫谢佑聪和大理寺少卿姜登儒也是噤若寒蝉,不敢轻举妄动。其中,谢佑聪擅长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既不谋求个人不当私利,也不轻易得罪高官显贵,在公事上并无突出成绩,即便有心帮助自己,难说会有满意效果。若想仅凭自己力量因功升职,只有在荐举人才方面做出不懈努力了。在唐玄宗听任李林甫专横独断的大环境下,自己又如何能发现并荐举人才呢?何况李林甫本身才学不足,特别嫉贤妒能,对朝中稍有才能之人,除非可为本人所用,否则不是压制,就是排斥,致使朝中怀珠抱玉之人不断减少、阿谀奉承之流日渐增多。自己将来该怎样发展呢?前途又在哪里呢?这些困惑,在张九龄离开长安后,不断地从曾和培的脑海里显现出来。

曾和培白天呆在门下省,少言寡语,不论是非;晚上回到家里,对沈蕙萸倾述朝中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希望得到一点理解和安慰。谁料,沈蕙萸既不想知道、更不想评论朝中之事,只在意自己上街后看中的珠宝饰品是否买得起。无奈之下,曾和培便对薛九儿倾吐衷肠。薛九儿面带笑靥,仔细聆听,不时安慰几句,还说主君一直福星高照,将来必定会有否极泰来、出幽迁乔的那一日。曾和培听了,心情变得舒畅愉快,对当初收留薛九儿而感到万分地庆幸和满足,相应地也对沈蕙萸产生了一丝失望。

平时公事较少,闲暇无聊;旬休日除了逛街外,也很无趣。曾和培怎么都没想到,长安的生活竟是这般枯燥沉闷和索然寡味,想来想去,觉得呆在家里时,与其心神不定,还不如坐下来,静静地读一卷书轴为妥。想毕,曾和培便呆在书斋里阅读书轴。过了半个时辰,薛九儿走进来,说:“主君,大门口有一个男子自称宋影庭,说是你的同年崔显政的朋友,听崔显政说了你的住址,今日特意登门拜访。”曾和培一愣,说:“宋影庭?就是那个担任左金吾卫胄曹参军事的宋影庭?”薛九儿为难地说:“宋影庭没说自己是干什么的,所以九儿……”曾和培说:“请他到厅堂稍坐,我随后就来。”

简单整理一下衣冠,曾和培前往厅堂,看见一个剑眉星目、隆准丰颔、神采飞扬、英姿飒爽的男子坐在那里,便走过去,叉手向前,问:“郎君就是左金吾卫胄曹参军事宋影庭?”男子忙站起身,也叉手向前,客气地说:“鄙人正是左金吾卫胄曹参军事宋影庭。郎君想必就是崔显政的同年、左拾遗曾和培?”曾和培说:“正是。宋胄曹请坐!”看了一眼几案,又说:“九儿已经给宋胄曹倒了茶水。”宋影庭坐下后,问:“方才那个女子叫九儿,是曾拾遗的婢女吗?”曾和培也上前坐下,说:“那个女子叫薛九儿,是我的小妾;我的正妻叫沈蕙萸。一年多前,我们三人在东市观看蹴鞠表演,凑巧碰上刚返回长安任职的崔显政。于是,我让妻妾去玩,然后和崔显政到一家酒肆饮酒叙旧。期间,崔显政提及了你,对你评价甚高啊!”宋影庭忙说:“崔显政经常言过其实,还请曾拾遗切勿当真。”

这时,薛九儿端来一个茶盘,将里面的一碗茶放在曾和培旁边的几案上,笑着说:“主君饮茶。”说完,转身退下。宋影庭羡慕地说:“这个薛九儿真是贤惠。看来曾拾遗在家里过得非常舒适惬意啊!”曾和培说:“舒适惬意倒也说不上,只是妻妾体贴照顾,不用自己操心罢了。”宋影庭说:“听崔显政说,曾拾遗以前在扬州任职十年,受到两任长史的重用,说明才能确实超出常人。”曾和培摇了摇头,说:“扬州只是地方重镇,长安乃是大唐首善之区,二者无法相提并论。扬州官场狭小,难有高手出现,长安却汇聚了众多人才。我的左拾遗之职,在朝堂上,几乎见官皆低。正是这个缘故,我来长安近两年,至今未有任何成绩,深感惭愧和不安啊!”

宋影庭说:“对曾拾遗的感受,我能理解。长安人才众多自是不假,不过,身居高位之人,未必全都具有真才实学。我自知才能不足和军功欠缺,居于现在的正八品下的左金吾卫胄曹参军事之职,毫无一丝怨言。可我所在的左金吾卫里的那个正四品下的羽林中郎将李北裕,从军十二年来,未能立下一寸军功,而且为人粗鲁残暴,不断欺压和盘剥手下的士卒。朝廷不但不予撤换,反而还经常擢升李北裕,以致众多士卒怨气冲天,却又敢怒不敢言。”曾和培不解地问:“这个李北裕是你的上司,这般猖狂,或乃有势力之人吗?”宋影庭说:“李北裕确实是我的上司,中间隔了几级。听说李北裕的父亲是当今宰相李林甫的一个远方亲戚,具体什么关系,我也不很清楚;加上李林甫姓李,李北裕也姓李,所以李林甫原先在担任吏部侍郎时,就认了李北裕为侄儿。目前,李林甫又成为圣人最信任的宰相,李北裕在军中也就更加嚣张跋扈、肆意妄为了,没有一人敢去制止。”

曾和培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半晌,说:“朝中也是一样,贤良忠诚、敢言直谏的人不多了,究其原因,也是害怕一旦劝谏,不起任何作用是小,遭到无情报复才是大,自己前途尽毁不说,家人还被牵连进去;出现这种状况,真是可悲又可叹啊!”宋影庭叹了口气,说:“唉,当前的长安政局已非原先的长安政局,早就没有那种君臣一心、锐意进取的场景了,至于圣人继位后采取的革新吏治、擢贤黜庸、收复失地、检田括户等利国益民的壮举,也已一去不复还了。我等作为大唐子民,始终怀有一腔报国热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状况持续下去,否则各处边境夷狄再次入侵,又会出现无人当兵、无兵应敌的窘境。”曾和培惊奇地问:“大唐军队历来兵强马壮,能征善战,英名远扬,威震四方,居然会出现无人当兵、无兵应敌的窘境,是何原因?”

宋影庭说:“此话说起来就很长了。当前大唐实行的是募兵制,以往实行的是府兵制。不知曾拾遗对这两种兵制可否了解?”曾和培忙说:“去年偶遇崔显政后,我听他简单介绍了两种兵制的特点。宋胄曹是军人,对此更为熟悉,还请不吝赐教,也好让我多增长一些见识。”宋影庭忙摆了摆手,说:“赐教不敢。曾拾遗若想了解这两种兵制,我知道多少便讲多少,若有遗漏之处,还请多多谅解。府兵制是一种兵农合一、寓兵于农的兵役制度,起源于西魏,完善于北周,兴盛于本朝太宗时,即国家按均田令授田,接受均田的农民,每年要服兵役一个月,免除租庸调,但是兵器、粮食和衣装等必须自备。一个人从二十岁开始服役,要到六十岁才能免役,几乎终生为兵。府兵除了出征和轮流卫戍外,其余时日均是回家种田,农闲时刻,则一起进行军事训练。因为府兵平时务农,所以国家无需承担军饷,相应地就节省了大量养兵费用。遇有战事,府兵由中央任命将帅率领出征。战事结束,兵散于府,将归于朝;这样军队就不会变成将帅私有,将帅也就无法拥兵自重或割据一方。府兵制的特点可以概括为: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兵不识将,将不知兵。”

曾和培问:“这么说来,府兵制对国家而言,是非常合适的兵制,为何后来还要实行募兵制呢?”宋影庭笑着说:“曾拾遗有所不知,府兵制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发生重大战事后,集结特别缓慢,容易贻误战机;加上府兵平时务农、闲时操练,作战能力也较低下。换言之,府兵制并不是最合适的兵制。”曾和培略有所悟,又问:“府兵制最终衰落了,个中原因,真如崔显政说的那样,跟均田制的破坏和边疆战争频繁有着密切关系吗?”

宋影庭点了点头,说:“正是。实行府兵制的基础是均田制,接受均田的农户数量越大,府兵制就越巩固。府兵制与均田制结合,兵农合一,既利于发展农耕,也利于增加赋税,还能扩大兵源,保证军队战斗力。但是随着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大量田地集中到皇室显宦、贵族官僚和富商巨贾的手里,造成国家控制的土地急剧减少,以致于几乎无田可授。大批农户在土地被兼并后,难以生存,被迫四处逃亡,使均田制变得逐渐废弛;随之而来的就是府兵制也跟着遭到破坏。逃亡农户自不待言,那些未逃亡、没有接受均田的农户,无法承担自备兵器、粮食和衣装的负担,不能去服兵役,导致兵源日渐枯竭。如此一来,府兵制必然就难以实行下去了。”

曾和培深有感触地说:“说到土地兼并,我在扬州任参军事时就有亲身体会。当时,圣人发动检田括户运动,要求各地官府检查地主富商隐瞒的兼并土地和包庇农户。在扬州,仅最大地主边皓肃一家至少就霸占农户土地八千八百多亩,私自包庇逃亡农户一百九十多人。后来经过多次追查,州府终于得以发现,并将被霸占的全部土地分配给那些逃亡农户,恢复他们农户身份,让他们自耕自养和纳税服役。此事过后,我以为扬州不会再出现土地兼并了,每户农民都会有田可种;没想到,离开扬州的前一年,那些豪强地主蚕食土地、私收佃户等现象重新膨胀起来,大有蔓延之势。朝廷采用‘摊逃’的办法,将逃亡农户所担负的租调,由那些未逃亡的农户来分摊征课,结果反而使得逃亡农户越发增多。作为录事参军,我奉长史之命前去调查,发现情况真正令人触目心惊。”

宋影庭说:“除了土地兼并外,频繁的对外战争对府兵制也起到了破坏作用。我已从军十六年,陆续接触过很多军人,包括一些将领,因此对大唐的对外战争略有了解。大唐建立至今,由于多种因素,造成对外战争几乎连绵不断,在北方同新兴的后突厥汗国,在西北同西突厥、大食,在东北同契丹、百奚,在西南同吐蕃、南诏,都先后发生过战争;特别是同吐蕃的战争,大唐军队长期驻扎在青海地区跟他们对峙。”曾和培惊讶地说:“大唐军队长期驻扎在青海地区跟吐蕃对峙?”宋影庭说:“是啊,双方交战从西北的安西四镇,经过河西走廊、关中腹地,一直到达巴蜀地区。军队的长期连续作战,无**番换防,只得常年驻守,期间还有大量士卒伤亡。府兵的常驻和伤亡,使得家里田地荒芜、家人生活困难。另外,军中腐败也很严重,经常发生边将侵吞士卒财物现象,还强迫士卒为自己服苦役而不给任何报酬。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便出现了谁也不愿去当兵的局面。无人当兵,无兵应敌,说明实行多年的府兵制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

曾和培频频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处于繁华盛世的大唐竟会有连绵不断的对外战争,而且军中腐败还这么严重,平常百姓真是难以想象啊!”宋影庭说:“是啊,平常百姓一直生活在太平盛世里,不知战争有多残酷,不知军中有多腐败;可是朝廷官员大都一清二楚,深知兵制不改,大唐必将面临重重危险。开元十一年,圣人采纳了当时宰相张说的建议,下令实行募士宿卫的新办法,从京兆、蒲、同、歧、华等州,选募十三万士卒,分隶诸卫,每卫万人,分六番服役,称为‘长从宿卫’;开元十三年,改称彍骑。彍骑待遇优厚,除了免征赋役外,还分土地,官给资粮,户籍则由兵部、州县和卫分别管理。彍骑的产生,标志着募兵制的兴起。去年,圣人又令召募长驻边镇者为兵,听凭家口自随,官给田地屋宅,称为‘长征健儿’。至此,征兵制就改为了募兵制。”曾和培说:“募兵制,顾名思义,就是招募士卒的一种兵制,有哪些特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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