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倾吐心声上

画室又恢复了安静。归鹤隐依旧沉浸在瓦克塔儿和伊兹娜丹的爱恋经历中。二人的社会地位天悬地隔,可瓦克塔儿却不顾父母和亲戚朋友的强烈反对,宁愿离开家族,宁愿不要财产,也要坚持拥有真爱,最终凭借对爱情的执著获得了父母的认同。而自己呢,明明和扬州第一才女彼此爱慕、两情相悦,却根本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家人;三代为官的家族绝不可能接受一个青楼女子,哪怕她的容貌再美、才华再高、卖艺不卖身。归鹤隐站起身,呆呆地看着整间画室,心潮起伏,自己当初租下这间画室,名义上是为了清静绘画,实际上则是对官宦之家的不满和逃避,还有不愿接触各种巧舌如簧的媒人。不能得到真爱,也就无需和不爱的人凑合一起。

归鹤隐用手狠狠地拍打额头,心里不断地骂着自己:为什么连和她相爱的事都不敢告诉家人?为什么连一点为爱抗争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只能将此事向江南七子中的易连瑜一人倾述?为什么自己仅靠售卖丹青,也能衣食无忧,却不敢和所爱之人远走高飞,共享美好生活?在大胆追求真爱方面,自己不仅与远在天涯的瓦克塔儿无法相比,就是与近在咫尺的古桥也无法相比。古桥?对啊,自己很久没有去古桥那里了,不知他和明紫香的感情发展怎样了?如果顺利,谈婚论嫁便是迟早之事;但凭卖字的微薄收入,古桥若想为怡春楼三大名妓之一的明紫香赎身,是永远做不到的。难道他们二人的结局也会像自己一样无果而终、抱憾终生吗?不行,我一定要去帮助他,让他最终获得真爱;此刻就去,勿用拖延。

想毕,归鹤隐走出画室,锁好门后,快速下楼,朝茱萸湾鹏翼亭走去。将到鹏翼亭时,归鹤隐发现古桥静坐那里,亭内无其他人,心里不觉有些凄凉,加快脚步,走进亭子。古桥看见后,站起身,热情招呼:“归三,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古某?请坐!”归鹤隐上前坐下,说:“归某很久没有来贤弟这里了,今日闲暇,特来看看。这段时日,情况怎样,进账可有增加?”古桥无奈地摇摇头,说:“还是那个老样子,每日前来看字者有十余人,真正买字者仅一、二人而已,有时整日都无一人购买。”归鹤隐环视着悬挂的书法作品,叹了口气,说:“唉,一直这样下去,日子难有改善啊!”古桥说:“古某来扬州卖字多年,基本都是这样,未有太大改变。”归鹤隐说:“贤弟,目前仅你一人,日子艰难,尚能勉强度过,以后如若二人,只恐难以为继。”

古桥心里一紧,想着:“也是;如今我和明紫香相爱甚笃,将来必定为她赎身后,才能长相厮守,否则永远无法生活在一起。卖字进账寥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为她赎身呢?归鹤隐来自显宦家庭,为人豪爽慷慨,时常博施济众,跟别的官贵子弟大不相同,此番之说,或许是想帮助我。不行,一旦接受帮助,我岂不是违背了‘宁穷不攀贵,饿死不当官’的古家祖训。对,不管怎样,谁帮助我,我都不能接受。”

看着古桥沉默不语,归鹤隐以为他已意识到所处的困境,可能愿意接受自己帮助,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开口而已,便说:“贤弟,归某跟你不同,整日只顾绘画,不懂男欢女爱,以致生活少了很多情趣,个中酸楚,旁人无法体会,因此希望天下所有相爱之人都能结为连理,对于贤弟,也是这般想法。不知贤弟对和明紫香相爱之事,将来有何打算?”古桥淡淡地说:“多谢归三关心古某和明紫香之事。古某当前生活肯定不能跟归三相比,但是古某从无怨言,至于将来打算,古某和明紫香自会考虑,还请归三勿要担心。”

在失望的同时,归鹤隐也为古桥的倔强感到叹息,正待要说什么,一抬眼,见有二人走进亭子,忙说:“有人看字来了。”古桥看去,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带着一个约六、七岁的小男孩,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也许看看而已,是否购买,尚未可知。”归鹤隐说:“你招呼一下吧,我们等会儿再聊。”

古桥只得走上前,问:“你们是来买字的吗?”男子笑着说:“上个月,鄙人来过两次,非常喜欢古郎君的书法。古郎君的书法古朴典雅,成为‘钟繇第二’,乃是真正名不虚传。鄙人平时在家经常练习书法,跟古郎君的水平相比差得很远。鄙人希望小儿也能多看多练,今日空闲,就专门带他来一饱眼福。”听见有人赞美,古桥心里乐滋滋的,说:“行,你们慢慢看吧,若看上哪一幅,售价好商量。”

男子带着小男孩边观看书法作品,边讲解内容。小男孩仰起头,睁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听着。走到一幅书法作品前,男子停住了,指着上面内容,说:“飞儿,你看,这几句话‘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取自《荀子·劝学》,意思是说,不管做任何事情,都要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最终将会一事无成。”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知道了,阿耶。回家后,我一定要好好练习书法,争取也做个‘钟繇第二’。”男子笑了,又看了一眼古桥,说:“那位古郎君才是‘钟繇第二’,你只能做‘钟繇第三’了。”

听见父子二人的对话,古桥一下被逗乐了,走上前,说:“你们对这幅书法很感兴趣,想要吗?”男子有些尴尬地说:“鄙人对古郎君的每一幅书法都很感兴趣,尤其这一幅对小儿的成长有帮助,无奈家里贫穷,实在无力购买,只能饱饱眼福罢了。”古桥并未介意,而是弯下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亲切地问:“小郎君,你几岁了?”小男孩脆生生地回答:“六岁。”古桥又问:“喜欢这幅书法吗?”小男孩抬头看看父亲,又扭头看看古桥,胆怯地说:“喜欢,可我们没有钱。”男子内疚地说:“是啊,家里只有四十多亩田,我们忙碌一年,也仅够全家五人填饱肚子,哪有多余的钱来买书法啊?”

古桥直起腰,二话没说,取下那幅书法作品,小心卷好,递过去,说:“既然你们喜欢这幅书法,我就送给你们,不要一钱。”男子和小男孩都愣住了。半晌,男子才迟疑地说:“这、这不太好吧,古郎君也是要过日子的。”古桥说:“你们放心吧,我日子过得很好。你们将这幅书法拿回家,多多练习,就算是感谢我了。”男子接过书法作品,连声地说:“太感谢古郎君了,太感谢古郎君了。飞儿,还不赶快谢谢古郎君。”小男孩激动地说:“谢谢古郎君,谢谢古郎君!”古桥笑了,对小男孩说:“回家一定要勤学苦练,争取早日成为‘钟繇第三’。”小男孩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男子说:“古郎君,请你放心,回家以后,鄙人要多多督促小儿练习书法。这样吧,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小男孩抬起头,说:“古郎君,你真是一个好人,我回去一定会好好练习书法的。”古桥笑着说:“好了,你们回家吧。”

父子二人走后,归鹤隐说:“贤弟平时恃才傲官,内心却是怜贫悯弱。”古桥说:“古某自幼生在贫弱之家,定然同情那些跟古某有同样遭遇的人。”归鹤隐叹道:“贤弟本已贫弱,尚能帮助贫弱之人,归某家道稍显殷富,就更应懂得济世利人。归某今日来此,不为别事,只是告诉贤弟,以后生活遇到困难,特别和明紫香之事若有不顺,归某必将毫不迟疑地鼎力相助。”古桥神情冷漠,说:“多谢归三一番好意,古某生活从无困难,和明紫香之事也一帆风顺。只要和明紫香相爱甚笃,古某就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通过多年接触,归鹤隐知道古桥自尊心甚强,即便遇到再大困难,也不愿屈腰俯身,向任何人求助,倘若有人主动伸手,同样拒绝不受;想了想,又说:“你我皆为江南七子,且以兄弟相称,说明还有一些情谊。归某并非让贤弟即刻答应受助,而是希望贤弟和明紫香早结良缘,恩爱一生。”古桥说:“多谢归三吉言,古某定会和明紫香携手到老。”归鹤隐心想:“你能和所爱之人明紫香携手到老,可我和所爱之人柳雅萱却连手都未携过。平时我也只能和她在元真观相见,现在我就很想见到她,却又不知她在不在元真观。不管这些,我先去元真观看看,她若在的话,那当然好;若不在,我就自己一人弹琴罢了。”便说:“贤弟,归某此时要去元真观一趟,就先告辞了。”古桥忙说:“归三匆忙离开,是否在生古某的气啊?”归鹤隐说:“贤弟并无过错,归某何气之有?归某想到已有一个多月未去元真观弹琴了,此时手痒,便去准备拨弄一番。”古桥说:“好吧,古某就不强留了,希望归三以后若有空闲,仍来此处坐坐。”归鹤隐说:“肯定会的。归某去元真观了。”古桥说:“归三走好。”

来到元真观,归鹤隐刚一走进深红色的圆形大观门,就见易连瑜在络绎不绝的人群里迎面而来,惊讶地说:“易大,你也在这儿啊?”易连瑜停下后,说:“归三今日怎会有空闲来元真观?”归鹤隐说:“归某刚才在茱萸湾鹏翼亭古桥那里,后来想到很久没有来元真观,故而只坐了一会儿,就过来了。”听到“古桥”二字,易连瑜面露不悦之色,说:“归三可否发现,古桥自从和明紫香相爱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归鹤隐笑着说:“正在相爱中人,定有与往日不同之处,易大何必在意呢?”

易连瑜愤愤不平地说:“古桥和明紫香相爱,本是好事,却为何要告诉明紫香,今后在怡春楼不再接待易某?易某并没有少给钱。”归鹤隐好奇地问:“会有此事?”易连瑜说:“明紫香乃怡春楼三大名妓之一,卖艺不卖身,其舞蹈技艺之高超,整个扬州无人可及。归三也很明白,在怡春楼里,易某一直喜欢听柳雅萱唱歌、看明紫香跳舞、听史飘薇弹筝。现在,柳雅萱继续给易某唱歌,史飘薇继续给易某弹筝,唯独明紫香再也不愿给易某跳舞了,易某给再多的钱,也是无用。归三你说,易某心里怎能舒服得下来?”

归鹤隐说:“也许古桥觉得明紫香既已和他相爱,再给易大跳舞或有不妥。易大爱看跳舞,请其他舞妓来跳也是一样。”易连瑜不满地说:“扬州其他舞妓再无一人能跟明紫香相比。明紫香本是性情温柔之人,从不拒绝客人,和古桥在一起后,也变得倔强起来,定是受到古桥影响。古桥性情历来倔强、固执,归三并不是不知道。”归鹤隐笑着说:“此乃小事,易大勿要生气,一旦生气,若不及时调节,谨防生出病来。”

易连瑜怨气稍减,说:“归三所言甚是。数年前,易某带着柳雅萱去了一趟茅山,学到很多养生之法。回到扬州,又听柳雅萱说,元真观道士个个精通养生之法,所以易某时常前来向他们请教,回去又教会父母。目前,父母的身体比原先好多了,这样易某以后出门在外,也能放下心来。方才易某就是请教了道士,正准备回去再教会父母呢。”归鹤隐笑着说:“看来柳雅萱对易大的影响很大啊。”易连瑜笑了,说:“归三,这番话好像应是易某讲给你听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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