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夜雨】

季云逸眼尾抽了一下,心道:‘这厮,护崽子护得也忒狠了。一点便宜都不让占。’

肖信这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周遭的气氛愈发热闹起来,跑堂小二和宾客们聊得甚欢,楼里人声鼎沸。怎么,一到了自己这儿却有点儿...料峭春风吹酒醒的意思了。

肖信见两位“长辈”都没有开口言语,自己这个做晚辈的更没法开口说话了,只能把身子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顾云舟再责怪自己的不是。

季云逸早就看出肖信的不自在了,可他偏偏就要和顾云舟合起伙儿来逗小孩玩儿。过了片刻,见那人腰再弯下去恐怕就要断了,季羽这才“啪”地一声关上了手中的扇子,转而笑着说道:“那也成。叔叔,叔叔辈分好啊,正巧儿,今日鄙人第一天见到我的侄儿,定得送点什么见面礼才行。”语罢,只看季云逸两手一拍,高声唤道:“小九,把我上等的【国礼茶】拿来,我今日要招待贵客。”

“得嘞!马上就来。”那个名叫小九的小厮手脚也麻利,将手中浸湿了汗水的长巾往背上一披,风风火火的就去办事儿了。

这边,季羽右手背后,左手微微抬起,身子也向前倾了倾,说道:“二位,请吧。咱们换个清静的地方。”

这也是肖信第一次见到季云逸,两人有所交集还没到半个时辰,即便他武功高强,身上也带着一股正气.......可自己终究不了解他的底细。眼看着那人楼梯都要攀下半阶了,肖信还是不放心的转过头看了一眼顾云舟。

顾云舟自然知道肖信心中顾虑着什么,他微微颔首,眼中毫无芥蒂防备之意,示意此人值得一信。四目相对,肖信会了意,连忙跑上前,跟上了季云逸的步伐。

要说,这北望楼作为“天下第一楼”当真名不虚传。就肖信跟着季云逸走的这一遭,来回在楼中转圈,人都要懵了。

肖信经过几天的观察,发现不仅楼外结界很深,连这楼里...怕也是机关密布。

楼中,一个玄关挨着一个玄关,暗梯更是星罗密布。他们这一路走下来,越往深处走,人烟就越稀少,机关要道就越多。最后,季羽停在了一个与墙体一色的狭小木门前,用力拉了铁环三下,紧接着又施灵力逼迫启开了门。

打开门后,季云逸率先弯腰钻了进去。肖信回头看了顾云舟一眼,见人点了点头,倒也不再犹疑,跟着也钻了进去。

待他们三人皆进入小门后,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摆放古董陈物的隔廊。

季云逸走上前,在左列第三层一个形状极似虎符的铜器前,停了下来,手覆在上面,轻轻向左一转。只见,眼前的隔廊瞬间从中间列开了一道缝隙,向东西两边移了过去,最后,藏进了墙壁之中。比这更为妙绝的是,刚刚隐在隔廊后的景儿都变了。原本是栩栩如生的画中窗外景色,如今俨然变成了一个茶室。

“来。”季云逸轻声相唤“无双,进来坐。这是我私人的茶室,从未有旁人来过。今个儿,二位是头一个进的了北望楼暗室的。”

肖信踏进屋后的那一瞬间,他身后的一扇石门自动闭合上,当下仍是烈日白昼,可这屋中却四面为石壁,如若不燃上烛火,白日也能变做黑夜。

“无双。”季羽先入了主位,连声招呼着肖信入座,去尝他命人清晨时分亲手摘的新茶。

“快来尝尝我门徽州的茶,真乃天下一绝啊!一碗喉稳润,二碗破孤闷.....1”说着,季云逸从茶海中拿起已经滤好的茶壶,往对面肖信的杯中添茶。

而此时进了屋的肖信却魂不守舍。他的心中正如火烧一般,燎得他全身发烫,他知道自己来此处会见季云逸是为何,刚刚在上旋梯的时候自己心里就不住地思索:‘到底该...如何说出口,我该怎么向季前辈寻问家父家母的事情?如若...所听到了答案事与我多年的臆想所背,那该如何是好?’

不知是季云逸看出来肖信心神不宁,还是用了什么读人心的秘术。看肖信并未及时回他,身旁的顾云舟也没有提醒,他将手中的茶壶轻轻放回茶海上,微微一笑,竟然一语中的道:“阿信,你今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你师父他......”季羽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肖信身旁木椅上的顾云舟,转而继续道,“你师父他,自然不会阻挠。”

“此言当真?!”肖信心中似有冰河迸裂,拨弄开了多年缭绕心头的雾霭,瞬间清明了许多。

“那是自然,我们江湖中人哪有说话不算话的道理,嗯?想问什么?”

闻此,肖信沈吟了晌许,心中紧张的不行,在茶桌下暗暗搓弄了一会儿手后,才憋出了一句:“还尚未知晓双亲的姓名为何?”

季羽刚吞下去的一口茶,还没到喉咙里就差点被他给喷了出来,他斜眼看了看一旁不动声色的顾云舟,眉毛不禁上挑了一下,心里暗讽道:‘行啊~顾决,这名字可真够配你的,这么多年了连这孩子的父母姓名都不告知他,够决绝。’

“你的父亲,名叫肖邵行,字尧。你的母亲,名为黎暮。一个潇洒人间,一个温柔小意。他们二人很相爱,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璧人。”

闻此,肖信默默从鼻尖呼出了一口重气,眉目微皱,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紧接着,又问道:“那...又因何故而死?”

听到这个问题,季羽把手中捏着的茶杯放了下去,笑意全无,清俊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阴云,沉着嗓子道:“江湖纷争,你的父母为了他们心中的信仰而死,死前无怨无悔......”

忽然!肖信撑案而起,两道剑眉似要并到一起,眼神竟瞬间变得阴戾,与往日判若二人。

“那可有宿敌?!”

季云逸看着肖信,一手摇扇,一手端着茶盏,面不改色地回道:“没有,自刎而死。”

肖信在这一刻心如死灰,再无半分生机可言。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一切关于父母之死的幻想,竟然...竟然都仅为幻想。若是!若没有世上那个人给了肖邵行当胸一剑!如若没有人害他至死,那他....怎么办?他这么多年背负的希冀怎么办,他该怎么活?

屋内的烛火霎时间被不知打何处而来的冷风给扑灭了,肖信身处在一片黑暗中,却只感觉自己置身地狱罗刹之内,周遭全是熊熊烈火,烧的他五脏六腑都快熔了。

就在肖信认为自己要遁入鬼门关、万劫不复之时,一只温厚的手掌轻轻覆在了自己之上,如同从远处吹来了一缕慰藉的风,那阵风告诉他:“阿信,为师在。”

室内的烛火再次被季羽重新点燃了起来,“小孩子嘛,涉世未深,就不要瞎显摆自己的武功啦。”

顾云舟缓缓撤开了自己的手。

彼时,肖信刚刚冷静下来,冷汗直流,衣服也全都浸湿了。他唇干舌燥,口渴难耐,想都没想端起眼前的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待他稍微缓过来,启齿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只感觉周围天旋地转,脑袋晕沉沉的,眼前也逐渐模糊起来,下一秒就倒在椅背上,脑袋一歪,不省人事了。

一阵鸿雁长嘶从石门外破门而入。

季羽一听便知晓是谁来了,连忙道:“顾决,我命自己的赤雁送无双回寝房,咱们去屋外的回廊处,慢慢聊。”

顾云舟撇了一眼歪在椅子上的肖信,颇为担心地皱了皱眉头,可当下也别无他法,只好同意了。

鸿雁有灵,把肖信稳稳的驮在背上,从窗棂处纵姿一跃,展翅长鸣而飞,转而便消失不见了。

白驹过隙,一下午的光景竟然转瞬即逝。顾云舟同季云逸站在北望楼的长廊上,扶着凭栏,看沧浪江之上的穹宇之上,落日已沉。江水的尽头朦胧着一层淡淡的紫色,而北望楼外却云翳密布。

寒雨连江夜入楚地,宣州城怕是要起雨了。

有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晚风卷着沧浪江波涛中的氲汽,打在了两个仙风道骨的人儿的身上,衣袂翩翩被风掀起了素衣一角。二人沉默了许久,末了,还是季云逸打破了肃静。

“顾决,无双他五岁前的记忆,如此一看到现在还是未能想起来半分。”

顾云舟没有去看季云逸,他眼望长江,紧接着又颔首垂眸道:“未曾记起一星半点,兴许对那孩子来说也是件好事儿。”

“是啊...”季云逸长叹了一口气,“从前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我心中还有些恐惧,如今见到了,总觉得他和别人家十七八岁的少年无差,眉眼中的那份英气藏都藏不住,和他父亲当年很像。”

“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的即未知,我也不会再思忖太多。”

天上的青色逐渐变成水墨,阴云浓郁了起来。不及半盏茶的功夫,宣州城果然顺应天象,下起了淅沥的夜雨。

江上舟摇,楼上帘招2,风铃也跟着叮当作响。那声音清脆动人,干净透彻,总能让人忆起年少。

顾云舟倾身出廊檐,伸手去接雨,却不经意间沾湿了衣裳。

“今日是阿信第一次失控,十七年间从未见他内力和心魂波动如此剧烈。”

“顾决,你相信玄真先祖所说的那个预言吗?这孩子如若渡了十八岁雷劫,就会成为天下的祸端,成为新任魔教统领,将人间搅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顾云舟沉默了半晌,雨势逐渐大了起来,风携着豆大的雨点钻进回廊,把二人衣襟全都打湿了。许久未听到回音,季云逸忍不住转头去看顾云舟,却只看到了那人如曜石一般漆黑的双眸中,满眼坚决。

他道:“不,阿信不会那样。就算我年少时曾信过,但如今绝不再信。”

季云逸转回头,太息道,“可有些预言已成事实。当年肖邵行带领三万魔教不死士攻到朱雀门下,自刎而死、先帝崩殂...一件件血淋淋的事实惹得人心慌慌。”

“那又如何,一切还未成定局。即便,即便天道要毁他,我也定倾尽全力挽回逆局。”

“但愿吧。”季羽抬眼展望九天之上,只见阴云密布,天雷滚滚。宣州城此次的夜雨来势汹汹,雨下得愈发大了起来。过了半晌,季云逸收回目光长叹了一口气,又道:“千年以来,何人不惧天神,何人不畏天道?可你说的对,这一切还没有盖棺定论,我们又何需对着没发生的事情为惧。顾决,雨太大了,回楼里去吧。”

顾云舟偏过头,看向季羽,神色泰然地说了一句;“告辞。”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顾云舟走了,季云逸独自一人站在廊上阖眼仰首。任豆大的雨点打在自己脸上,淋得他透不过气来,侠客之姿自损为无。

彼时,风飒飒雨萧萧,万家灯火熄,满城孤寂。忽然,在九天之上乍起一阵电闪雷鸣!惊雷震耳,让人不寒觉栗。季云逸仰望苍穹,幽幽说道:“天道,自古无情啊。”语罢,他一拍阑干,从腰间抽出自己的折扇,右手背在身后,也回到了楼中。

注释:1选自卢仝的《七碗茶诗》

2选自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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