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他人代而为之,能够亲手手刃,对于破除心魔,却也来得更加有效一些。
待书生被夏天带入箭楼,他还有些未可知,可见地上晕倒之人,那滔天的怒气与杀心毫无遮掩,就连闭目打坐郡守,也忍不住睁眼相看…
“酸书生,我把这人擒来了…”
夏天恬不知耻,将这份苦劳揽在自身,惹来郡守轻“哼”。
他倒未在意,可见书生牵着的幼童,并未将话说完,而是以“大哥哥”自称,哄其先出,交于侍从代为看护,并借他腰间挎刀一用。
“给,酸书生,你亲自来吧…”
书生并未迟疑,怒火已经蔓延至脑,哪顾那么许多,一把便是夺过夏天手中长刀…
十余年中,这只仅握过竹笔的右手,现如今却是换成杀人利器…
“去死!”
书生爆喝,举刀便砍,可却滞在半空,一直未曾落下…
“我…我做不到!”
长刀落地,“当啷”作响…
书生半蹲在地,捂住脑袋…两难之境,让其痛苦不已…
夏天上前,拾刀而起,硬拉书生右手掌心,握于刀柄!
“酸书生,莫要垂头丧气,杀了这厮,可解你心魔…”
若非这偏将已作书生心魔,他也不会劝其杀生,回想至今,这十岁孩童出谷以来,也是未作一件杀人之事,可如今却要劝一书生行杀戮,说来可笑…
长刀在手,书生依旧不起,难以直面这敌军偏将,实则杀之而快为其心中所愿,但却无法过孔孟礼教…
“站起来!”
夏天一吼,引来外部侍从侧目…
郡守亦是难以入定,出言劝导。
“小兄弟,何苦逼他,我来代为。”
钱翰终究看不过去,从书生手中夺刀,便要代而为之。
“等等!我…我自己来…”
他颤颤巍巍,目中含泪,勉强起身,又从钱翰手中接回长刀…
“你真要自己来?”
钱翰不信,但也老实将长刀还他。
怒气三千丈,皆作一挽刀…
吕书生双手握住刀柄,在其脖颈处颤抖比划,忽而一闭眼,便是挥刀而下!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咔嚓…”
长刀未落尽,却与刀柄相交…书生察觉阻碍,顺刀身往上,却是夏天持着刀柄,拦在下落之处…
“你?”
书生起先不解,可看自己刀尖与这偏将脖颈仅差一丝,当即手腕一翻,长刀再次落地…
“当啷”声响之中,吕书生不解问道。
“你…你为何拦我!?”
“不用谢我…”
夏天脸上露笑,嬉笑而言…
“你个酸书生,杀鸡估计都不会,还懂杀人?你自己细想,若是刚刚真就一刀下去,这厮死于你手,你是觉得心中畅快,还是略有后悔?”
“这…”
吕书生暂未体会其语中之意,倒真回味一番——也许…后悔之味更足。
见其脸上怒容淡去,心中已是清明,夏天倒像老学究,款款而谈…
“毒爷爷曾告诫:‘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然…这句话被我其他几位叔叔狠狠批过,但我倒觉得某些时候却也在理…咱们为了这等畜生,又何必污了自己的手?你说是吧,酸书生?”
“哎…我终究还是一介书生。”
心魔已除…夏天也是放心,傍着书生便是离开箭塔。
“郡守,这人就交于你处置吧…”
钱翰一愣,不明白这小子到底玩了个什么花样,不过倒也不客气,手起刀落,一颗人头便是“骨碌骨碌”满地打滚。
“来人,将这人头悬在城门之上,就放在正中,让他好好看看,城门下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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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仍心情低落,但心结已解,从侍从处取回幼童,再望了眼妇人尸身所在,便收回目光,踏上阶台,下了城墙。
夏天跟在后,倒是慢了一步…
刚刚还拥堵在城门处的寻常百姓,在见到妇人头颅抛来之际,已是吓得四散而逃…偌大的永兴坊市集之地,空空如也,只有部分甲兵在收拾地上这些刚刚被挤踏而死的冤魂…
百姓惶恐,留下一地破烂行李,各个窜回家院,躲在里头不出…
自觉聪明者,另找其他二处城门,想偷跑出城。
确也有几人靠着手中银两,让偏门守将开出一缝让其溜出,可即便是侧门之外,亦有叛军斥候来回巡视,见人就杀。
城中甲兵全部抽调,赶往城门之处;杭州之内无人巡防,各地之流窜于街面,破店乱抢,一概米铺、金银柜店、钱庄等,均遭洗劫…
此刻四处,浓烟滚滚,混乱不堪…
钱翰位于城墙,望城中之景亦是无奈,只好先解围城之急,再对城中肃清…
书生背着幼童在后,一路躲开疯狂人群,与夏天同行。
“小兄弟,我求你一事…”
“你这酸书生,什么时候跟我这般假客气…”
听这小子玩笑,吕书生难得一笑,倒是收敛起来,继续严道。
“能否将他交于李家阿姐照顾?”
书生一托尚在后背的幼童。
“这你和我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自去跟阿姐说不就是了?”
“这…我担心阿姐不同意…”
“不会的,阿姐人好,应会照顾妥当…”
书生沉默,不再多说。
城外叛军虎视眈眈,城中亦有骚乱,竹叶未在手,总觉缺份安全之感,便与书生相商,先回栖客居,带上东西,赶回李家…
至于生母癔症…夏天此刻也难以顾及。
此两人共盼:那陆老道抓紧赶回——夏天所想,有陆老道在此,便能有条出路;书生所愿,仰仗陆道人,回趟越州之家…
可这黄符已经成灰许久,却还是未见其御剑而来,莫非…
夏天从未有过如此担心这厮…
回到栖客居…
掌柜头缠白纱端坐台后,中厅已聚大批学子…他们出城不得,又回到此处。
昨夜风光,今日不再——书生学子,各个垂头丧气,没有精神,小部分想借酒浇愁,可店中已无小厮,只好自己动手取酒,砸烂几坛,掌柜亦未理会。
就这样羸弱之像,夏天与书生从其旁过,也未见其稍作反应…
如此之景,秋闱自不必再想,学子们所念,无非归家,无非亲眷而已…
取上竹叶,背上行囊,虽黄尾不愿,亦在其怀中抱着;书篓碍着书生背童,只好栓在前胸…
好好读书之处,未曾想仅是一夜…
二人带着一众行李,驻足栖居客外。内见死气沉沉,外头秋风萧瑟,可叹昨夜饮酒作对。
不作停留,径往李家而去。
西湖坊中多为百姓所居,倒无骚乱,挨家闭户不出,门栓紧锁…
书生敲开李家院门,推搡夏天直进…
老弱妇孺皆藏于内屋,阿姐开门亦是轻悄悄。
“两位公子,城外到底出了何事?外头吵吵嚷嚷,一天我都紧闭院门,不敢出一步。这…这小娃是?”
“进屋再说…”
屋内倒是和谐——夏天生母与平儿相拥在床安睡,李老汉老实盘坐,居然不再疯癫乱跑…
夏天本还心有顾虑,用半衣遮脸,见耶娘睡于榻上,便将衣物掀开。
“阿姐,外面乱得很,可别出去…家中还有余粮吗?”
“有的,有的,还多亏两位公子,家中粮食不缺…”
“那就好。”
夏天放下心来,坐于床榻之上,安静看着自家生母。
书生将后背已经熟睡的幼童抱下,也放于平儿一旁。
阿姐心细,再取一薄毯,给这小娃盖上,这才问道。
“听隔壁说,有叛军攻进城里?”
书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小生有个不情之请…”
“吕公子,可别这样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他抿了抿嘴,将小孩身世以及希望阿姐代为照顾之事告之。
“这有什么,放在我这,你放心!”
她直接应允,连想都未想…
“他叫什么名字?”
床榻之上,新来幼童似乎梦见乱军杀人之事,脸面痛苦,腿脚乱蹬睡不踏实。阿姐慈母本性,轻拍其背,口中安慰,慢慢让他安稳,这才想起问这娃娃姓名。
吕书生回忆一番,妇人临终前未说…他蹙了蹙额,叹道。
“飞儿,阿姐,你就叫他飞儿就行。”
“嗯…”
李家阿姐小声答应,口中唤着“飞儿”,继续哄着。
“耶娘?”
刚大家注意力都放在这新来的“飞儿”身上,并未注意到平儿小娃睁着双大眼睛,眼睛忽闪忽闪…
“咦?哪来的小弟弟?”
“嘘…”
阿姐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可哪能阻下小娃嬉闹…
久睡初醒,他侧过身子,逗着飞儿,惹来阿姐皱眉。
“咦?他醒啦…”
平儿一闹腾,反将刚刚入睡的飞儿闹醒…
“这…这是哪?耶…耶娘?耶娘抱抱…”
阿姐轻拍平儿屁股,以示惩处,赶紧抱起飞儿,怕他心伤…
这小娃似乎没了之前记忆,错把阿姐当亲娘,搂紧脖子,死活不撒手!
“这是我娘!”
平儿跃起,也挂在阿姐脖上,直把其腰儿拉弯…
几人一番折腾,夏天生母也被吵醒,揉着眼睛,便是要坐起…
刚夏天望生母出神,见她要醒,马上慌乱,待没看清,窜出内屋。
“哎…”
阿姐看着夏天,不忍摇了摇头…
院外黄尾,见夏天这混世恶魔如此慌乱,不由好奇,虎头虎脑,探进屋子…
“耶娘,耶娘,有只小狗…”
平儿眼尖,一看到黄尾立马跳下阿姐身子,逗着黄尾小虫便追出屋子…
飞儿也觉有趣,跟在后面,其也只剩小娃心性,一并过去玩耍。
两娃身后,夏天生母和那李家老头,
可怜黄尾,才知内屋“可怕”,一娃拽尾,一娃骑身,妇人摇其小虎脑,老翁争坐小虎身,将黄尾折磨够呛…
城外尸横遍野,院中其乐融融…
书生、阿姐跟至门院,看着俩娃嘻逗,也不阻止,只是书生喝着黄尾,可千万不能咬人。
再寻夏天,早早躲在一角,用木板遮住身子,只露一双小眼,看着门院景象,十分羡慕…
“啾…啾…”
夏天小声唤书生来前。
“酸书生,城内还算安稳,我得去看看城外情况,你与我一块?”
吕书生看了看院中飞儿,点了点头…
“我也一块,也许…也许陆道人回来,到时请小兄弟帮我说说,带我去趟越州…”
为免自家生母再生梦魇,夏天逃一般出院;书生嘱咐关好院门,也一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