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吃的我付钱

刘秉知口中提了多次的登福楼,竟是容人如此奢靡之所,李曦年这辈子和上辈子都没有来过这里。

不过是座食肆罢了,没见识的人见了还以为来了什么瑶池仙境。譬如方将视线从周遭稀奇玩意儿上离开,正好奇地盯着眼前案上摆满各色吃食的李曦年。

“这是玉露团,尝尝!”

刘秉知推置李曦年跟前,却不见她动筷子。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叫伙计照旧上的,这些都是我爱吃的,你尝尝!还有这个糖蟹,可好吃了,只是我不能吃。诶?伙计呢?剥了!”

当刘秉知授意司时唤人过来的时候,李曦年忙拦了下。

“我……看着害怕,不吃!”

“有什么可怕的?你还有怕的东西?”

“……”

李曦年也不吭声,只是离得那东西远了些。

“好吧。”刘秉知指着那糖蟹朝司时道:“赏你了!好好一顿饭,别叫阿曦吃的不痛快,快拿走!”

司时自然遵命。

“那你尝尝这个。”

刘秉知夹了片白鱼片放到李曦年身前的白瓷荷花碗里,又往旁边的三彩琉璃盏中倒了些许葡萄酒。

“上次在青州拉你喝酒,你闻着就捂鼻子,我知道你没什么酒量,这个喝了不醉的!试试!”

李曦年摇头,指着这案上唯一见过的东西。

“我吃这个就好。”

便拿了一小块被切开的胡饼,至嘴边时又愣了一下。

这里边儿是什么?

“这是羊肉馅儿的胡饼,里面撒了胡椒,可比跟你在一起时吃的胡饼好吃多了!”

刘秉知说道:“说来也怪,跟着你遭罪那段时日,明明该把这东西吃腻了才对,可回来上京之后,我吃的第一口东西还是它!”

李曦年笑了笑了,送进嘴里。

确实好吃。

只是这些听都没听过的东西,怕也是只有公卿豪门之户可享受的。

李曦年吃了两块便腻了,见刘秉知连筷子也不动,不免好奇。

“你怎么不吃?”

“今日家中设宴,我需得酉初回去,吃了可不露馅儿?”

又是偷跑出来的……

李曦年扶额,“那你要这么多作甚?”

“你吃啊!你只管吃你爱吃的,不爱吃的不吃便是。这里东西可没糟践一说,伙计都巴不得你吃不完剩下呢!”

“剩下?”李曦年瞬时明白,解开腰间的钱袋放在案上道:“即出了钱,当然要带走。”

“你这是作践我呢?”刘秉知起身拍案,“给你钱不要,偷偷塞我马鞍下,要不是司时瞧见,还不知道落谁手里呢!你知道我看见那几张飞钱就满城找你吗?如今一顿饭还扔你的钱袋出来?我在上京白混了这么些年岁?”

“你的东西,我不过是物归原主。还有,我只出我刚才吃的那两块胡饼钱,余下的我没动,你出了钱带回你家中便是。”

刘秉知呵呵两声。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两块羊肉胡饼我还是出得起的!”

他立时唤了伙计来,“虎皮叶,食盒,这些通通装好了!”

那伙计觉得这话自刘秉知口中说出来有些稀奇。原以为会跟往日一般剩下许多,他好私带回去打上二两酒就着吃,谁曾想这向来大手笔的庆安伯也开始抠抠搜搜了。

“你好歹帮过我,胡饼再入不了口,也好歹是你给的。我请你吃顿饭权当还恩,你也不吃几口!这明摆是叫我还欠着你呗?”

刘秉知几句话,叫李曦年把方拿出来的钱又放回了钱袋。

她现下还不缺钱,再来一顿山珍海肴也是够的,大不了她带回去给宅子里的人尝个鲜。

“你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吃口冷淘?”

挨着一道道问了一遍,刘秉知确定李曦年确实不吃了,这才叫司时帮忙收进食盒。

国公爷之子的脸面也确实不小,那掌柜的直至送至门外方才返回去。

“你常来?”

李曦年方问出口便想起答案了。可不是,刘秉知同他一道来京的那段时日,隔三差五就要念叨这个地方的。

“嗯,不过最近来的少了。我阿耶专门请了位先生……日日被管束着出不了门,今儿也是偷跑出来的。对了!你住哪个坊?告诉我我以后好找你。”

“……明道坊。”李曦年刚脱口而出就后悔了:“不过我不常待在那,你也不必去找我,好生念你的书吧。”

“念书……念书……我自个还不知道自个是什么料子?我阿耶也是自欺欺人,我哪有我阿兄那个本事。”刘秉知跺跺脚,满脸愁容。

李曦年停下正视他道:“你有独自的先生教你,比进了书肆因囊中羞涩取舍两难之人优越万倍,自该去珍惜。”

“草长于土竹生于石,皆向阳而生,草可越竹?我只不过是一根不起眼的杂草罢了。”

“你若是没说这最后一句,我便要动手打你了。”李曦年愤愤道:“人皆有心人皆有志,志之高低,不论贵贱。况你家世如此,怎得这般懈怠消极?”

“可我志不在科举啊。”刘秉知道:“难道所有的公侯将相之子皆得饱读诗书,入朝为官?不见得吧?”

李曦年闻声忽笑了。

“想不到……”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迟疑了片刻,道:“先生也同我说过,人生之态千奇,不必艳羡别人依样画瓢。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无愧于心便是。只是书中教我们的,不只是如何入仕,更是如何做人。”

司时不觉抬头看了李曦年一眼。刘秉知啧啧了两声亦道:“阿曦,我越来越好奇你口中那个先生是谁了。”

先生……是谁?

他……名唤苏献。

是她口中的先生,是她心中的敬畏。

别无其他。

别无其他……吗?

李曦年一时微愣,转眼便回过神来。

“待先生回来,我为你引荐。他教的东西可不在书上。”

在刘秉知的强烈要求下,李曦年不得已叫他送自己到了芦亭,他又强将那食盒放下一溜烟儿跑了,跑几步还回头看看,差点儿摔一跤。

芦亭劳作的人未归,只有小环在院子里拿着一纸风车跑来跑去,生伯在旁看着,见李曦年回来了,招呼她过去。

“阿省回来了?阿乐刚走,你们可遇见了?”

“刚走?这么晚他出去做什么?”李曦年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案上,却见生伯提着手边篮子走了过来。

“再不过十日他阿耶就要回来了,他得和付二抓把紧。这是他给你留的,我不用掀都闻得到,是好吃的。拿进屋去自己吃,别叫阿乐白白给你送这一遭。”

“好。”

李曦年接过,闻声进了东厨,将食盒递给正在做饭的顾婶,说了几句体己话后便回了屋子。

躺在榻上的她依稀听得外头院子里的动静,却再也没有起身。

生伯瞧着那间熄了灯的屋子若有所思。以齐玏的性子,近来对阿省的态度如此转变,也太快了。

这日,李曦年没有去铺子,早起便往昌德坊去了。临儿给她开的门,屋里头的人皆忙着做活儿,竟也顾不得搭理她。只是每间屋子找遍,也不见青引去了哪。当李曦年问起青引,临儿便急忙替自己的哥哥说起话来。

“我阿兄一定干得完自己的活儿,他出去有事去啦。嗯……很早就出去啦,很快就能回来。我阿兄没有偷懒,真的!曲二娘可以作证。”

被点了名的曲二娘手上的活也不停下,头也顾不得抬,只道:“是呢!阿引齐毛理片很利索,秦师傅夸了好多次,我们紧赶慢赶才能接得住。那边成型的笔头都是阿引绑的,我们还没装完。”

“我来的时候便不见他。”秦奉忽从身后走近:“近来几日都是如此,不过活儿倒是没耽搁。看时辰,再过一刻便该回来了。”

“秦师傅可知道他去了哪?”李曦年问出口,却自然得不到回答,转而哄问临儿,“临儿,你知道你阿兄每日都出去干什么吗?”

临儿摇头。

“我阿兄是包着他的朝食走的。”

说罢,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我吃饱啦,我也要干活儿啦!”

见临儿跑开,李曦年扭头朝秦奉道:“这是?”

“你也没数数你有多久没来这里了。”秦奉道:“自打上回你带走青引,回来之后承诺留下他兄弟二人,剩余那两个孩子便都缠着临儿问是怎么个法子留下的。我见他们吵闹得很,便给他们都派了些活儿,不重,也不费力气,稍微教教便会了,当是给他们打发时间玩玩儿。他们有了事干,也不会再烦他们的爷娘,那他们的爷娘也不用发愁自己的孩子哪日会被你赶出去。”

“我竟是这样刻薄的人?”李曦年反省道:“往后秦师傅可得提醒着我点儿。对了,您请来的那几个笔匠可有留下的意思?”

“叫都叫来了,走什么?”秦奉道:“只是我去铺子那边看过几次,只袁志一个人有些手忙脚乱,他没有跟你说吗?”

“没有。我这几日心烦没去铺子,睡得也挺早,确实好几日都没见他了。”

“那敦块儿是个只敢替别人说话的人,你定是于他有恩,他才不好跟你开口。你赶紧物色个人去帮帮他吧。”

李曦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你呢?”秦奉不觉问道:“你最近又在干什么?”

“……我忽然觉得,要把想法付诸行动是件很难的事,近来我也不过是在虚耗光阴罢了。”

秦奉瞧着李曦年有些郁闷的模样,大致猜得到想必与那堆乌肝石有些关系,只是自己也并不懂,周遭也无人懂这些。

“路走错了,折返便是,知难而退也是本事。”

“没扔进几个钱……我还想再试试。您别担心,先生教过我及时止损的道理,若真看不到一丝希望,我也定然不会自行其是。”

“苏献那个固不可彻之人,教你?”

秦奉呵呵两声,忙活自己的去了。

果如秦奉所言,青引很快便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见李曦年倚靠在门口,不觉有些心虚。到底年纪还小,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还要多学学。

从李曦年身边经过,青引走得很快,并没有打算同她解释什么,也没有打算开口打个招呼。李曦年见他就要这样进去,还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衣领。

“去哪了?”

青引拽回她手里的衣领,转身正对着她,往下拽了拽衣裳抬头道:“原来住的地方。”

那个快塌了的屋子?

再看青引,说话没有半点儿犹豫,不像撒谎。

“去那儿做什么?”

这回不答了。

李曦年却笑了,她觉得青引这样很好,虽然没有答案,但至少给她的不是假话。

“去忙你的吧。”

话落,自己倒先离了开。留青引傻愣在原地。

他原以为叫阿省发觉了,定然是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的,居然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了?有些不敢相信。

自然是不能相信的。

自己雇佣的管吃管住的人,一大早不干活儿不知道跑去哪里,还不是一日。且李曦年与他们相识不久,很多人的心性还不够了解,既然从青引嘴里问不出什么,倒不如自己亲眼看看。

所以李曦年今夜宿到了这里。翌日一早便先青引出了门,果见青引裹着一包东西出现在坊门外,便悄悄跟了上。

青引没有骗她,他确实是去了他们一伙人原先住的那所无主的屋子。

可这屋子里的人现皆在作坊干活儿,他若真是拿着吃食,又是要施舍谁呢?

李曦年鼓鼓嘴,没办法,只能做个帘窥壁听的小人了。

“又是蒸饼?你们坊主也太寒酸了,莫不是诓骗你们白给她干活儿?日日吃这个?”

“不是的,老师。”青引的声音:“她对我们很好,我们以前连吃个干净的蒸饼都没有呢。我们的夕食也很好,每隔五日还有一顿羊肉羹吃,但是不容易带出来。下次!下次!下次学生一定……”

“好了好了!为师是觉得你在那作坊里受苦,心里很是不忍,你即做我的学生,以后便不要再去那里了,你弟弟也一并带出来,为师养你们!不比跟着那个抠抠搜搜的坊主强?”

被人背地里说成这样,李曦年觉得以后还是该叫秦师傅给他们改善改善伙食为好。

“临儿特别喜欢那里,学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还小,好不容易开始过上安逸的生活,学生不能因自己求学殷切而忘记阿耶的嘱咐。”

求学?

李曦年下意识透过破烂的窗扇朝里看了一眼。

一个约摸三四十岁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盘膝而坐,一手拍着跪在身前的青引的肩膀,一手往嘴里送着蒸饼。

“为师觉你是可造之材,这才浪费时日好言相劝,你即不愿,往后便不必来这里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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