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贺重锦。”

临睡前,江缨坐在梳妆台前,像往常那样用木梳认真一缕一缕梳理着自己的青丝,从发根直梳到发尾。

她面上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前我对你确有成见,我不喜欢贺府,本能地觉得你与他们没什么区别,不过......”

江缨坦诚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榻上倚靠着的贺重锦就那样聆听着,一双如水的眸光望着铜镜前女子的背影,眉宇间尽是细腻柔情。

说到这里,女子话语顿住,回眸看向他的一瞬间,俊俏郎君将头低了下去,隐去自己的神情。

她没发现,朝贺重锦第一次露出如三月春风般的笑容:“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内心一阵尴尬,江缨心想,“朋友”这两个字用来形容她和贺重锦如今的关系,是最为贴切了。

他们曾经拜过天地,一夜春宵,结伴住在梅园,在外人眼里已经是名义上真正的夫妻了,她心里也早已自作倒霉,认了这门始终抗拒的亲事,愿意从此和贺重锦相依相伴过日子。

至少,今生不会像上一世那样过着被人欺辱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可好像,事实并非如此。

贺重锦没有让她与自己相敬如宾,尽为人妻子之责,反而让她过得轻松畅快,他们一起出游,一起劳作,偶尔也会闲聊些有趣之事,今日一向喜欢清净的他,更是亲自点燃了聒噪的鞭炮。

有那么一刻,江缨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仿佛自己还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富商千金。

“好。”贺重锦握着书卷,从善如流地说,“只是,我们不仅是朋友,更是盟友。”

“盟友?”她有些不解道,“贺公子这是何意?”

贺重锦笑了笑,温声解释道:“不难理解,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就是那只被欺凌的老虎,现在又多了像你这样的母老虎,一个屋檐下,一同落魄,想要反击,难友就变成了盟友。”

“虎落平阳......哪里有人说自己亲生爹娘是犬的?”

“我出生就不得他们喜欢,更是视我为草芥,所以我没有道理对他们容情。”贺重锦云淡风轻地说着,“在汴阳城,血亲弑子,若是爹娘的过错,依照律法当一视同仁,不是吗?缨缨。”

江缨沉吟片刻,说道:“虽然是这样,可这话落到旁人耳里,难免会说你不孝。”

“不孝便不孝。”他依旧低头看着书卷,平淡地说着,“人总要为自己活一场,为那些在意你之人活一场。”

说完,贺重锦翻了个身,同样背对着她,睡前不忘还洋溢着淡淡的笑意,好似享受着什么趣事一般。

半个时辰过去,江缨梳洗好与贺重锦一同躺下,她背对着贺重锦,二人同榻而眠已有多日,早已没了从前的生分,在一张榻上毫无隔阂的各睡各的,中间隔着一道短暂的距离。

恍惚快要入睡时,一双手臂轻轻从后面轻轻环住女子的腰肢,江缨身躯一震,脑海中立马浮现出那日洞房花烛夜,贺重锦与她彻夜缠绵的景象。

他难道还想......

“缨缨。”那人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清晰,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道,“我是你的夫君,理应为你遮挡半边天,贺家人不容你,我的心里就容不下他们。”

这话来得突然,江缨先是诧异,而后便是一百个不信。

“别诓我了,贺公子如果真有这个能耐,就不会大费周章用假死之局离开贺府了。”

贺重锦轻笑出声:“不信?”

良久,江缨翻过身对上他温柔的双眸:“你能扳倒窦三娘,让她彻底失去贺尚书的宠爱,我就信你。”

“好。”他笑意盈盈,字字清晰有力,“一言为定。”

起初,江缨本没想今晚的对话放在心上。

窦三娘出身青楼,长得一副如花似玉的好样貌,虽然生过两个女儿,却依旧风韵犹存,再加上从青楼中勾引男人的技俩,使得贺尚书频频去窦三娘的房里过夜。

上辈子时,江缨隐约听到贺尚书说,等贺秋儿和贺怜儿嫁出去,就把窦三娘扶为平妻,地位与贺夫人相同,这可让出身卑微的窦三娘乐开了花。

后来,窦三娘被扶为平妻之后,江缨则成了贺夫人的出气筒,日子更加不好过。

一介青楼女子能勾搭上当朝尚书,没有个心机手段,窦三娘断然是无法再贺夫人眼皮子底下立足的,贺重锦想扳倒窦三娘,难上加难。

可江缨没想到,贺重锦说的每字每句,竟并非是空言。

一日后,江缨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一边惬意赏梅,一边悠闲吃着杏仁酪,她披着淡蓝色银丝雨燕披风,一头青丝挽成髻,坠着珍珠珠翠,裙下露出精致蓝白绣鞋。

旁边端着糕点的白芍,不由得开心道:“没想到姑爷为人这么好,不仅小姐不用去给贺夫人请安,还能欣赏到这么好看的梅花,我记得小姐以前最喜欢梅花了,用梅花做出的酒也甚是甘甜呢!”

“是啊。”江缨感叹道,“我也不曾料到,一生之中还会有这样的日子等着我。”

只可惜,身在贺府之中,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

就在这时,贺重锦从屋中走了出来,他今日贪睡,起得稍晚了些。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多出来的摇椅和吃剩半块的糕点,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摇椅不错。”

江缨起身走到他面前,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贺重锦的身上:“外面冷,寝衣单薄,若冻坏了,你这病弱的身子可经得住风寒。”

贺重锦摇了摇头,将她的手包裹在双手手心中,江缨愣了愣,那双手比以往要温暖许多。

“缨缨,我需要你帮忙,借我一件女子的衣裙首饰。”

江缨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抽离出来,而后不解道:“有是有,贺公子要这些做什么?”

汴阳城的街上,白芍跟在江缨的身旁,始终盯着贺重锦,忍了半天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小姐,姑爷他.....他是仙女吧。”

只见贺重锦穿着一身扎眼的大红衣裙,头戴一朵芙蓉,标志的身段完美驾驭住了这身吸睛的打扮,他瘦削的面孔本就生得雌雄难辨,经由这么一打扮,没发现喉结,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女子。

“贺重锦。”

听到江缨的呼唤,他转过头来,画到眼尾的胭脂红线精妙绝伦地贴合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恍若绽开的温和笑意好似能令百花失色般。

江缨下意识呆怔了片刻,而后恢复平静的神色:“贺公子求我的事,原来是把你扮成女子。”

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嗯。”他笑道,“谢谢缨缨。”

羞红不自觉的蔓延到了面颊,江缨轻咳两声,步入正题:“好了,现如今万事俱备,只等高烨来了。”

替贺重锦梳妆之时,他便对江缨说出了这扳倒窦三娘的第一步棋。

窦三娘小心甚微,不容易下手,贺怜儿胆小怯弱,即便中了圈套也不敢做什么。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贺秋儿与高烨。

毒蛇一事,贺重锦无意间看到了贺秋儿手腕上的玉镯子,贺秋儿和贺怜儿是姐妹,若是贺府的定然也不会少了贺怜儿。

于是,他派殷姑姑跟着贺秋儿,果真发现了贺秋儿和高府的二公子高烨在酒楼里秘密幽会。

活了两辈子的江缨对此事并不意外,唯一意外的是,上一世以为贺秋儿是在皇帝举办的世家公子比武宴上与高烨相识的,原来在那之前,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了。

贺秋儿就是嫁给了高二公子,风风光光被八抬大轿抬出了贺府,做了贺府的正妻,高烨一表人才,样貌俊朗,父亲高大人又在朝中地位不低,所有人都说贺秋儿运气好,嫁进高府是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但后来,贺秋儿归宁的次数少了,以往归宁时都有高烨陪着,可渐渐的江缨再未见过高烨,贺秋儿的脾气也愈发暴躁,每次回来时常与窦三娘吵得不可开交。

直至有一天,江缨在夜里无意间看到高烨一左一右搂着两个美娇娘出入酒楼,看着他流连美色时一脸享受的样子,这才知道了原因。

“我有两问想请教一下贺公子。”

贺重锦答:“但说无妨。”

江缨提出了第一个问:“首先,贺公子如何知道高二公子其实是一个不可托付的浪荡负心之人呢?”

他不假思索地道:“殷姑姑跟踪贺秋儿已久,顺水摸鱼打探到这些不难。”

原来贺重锦很早就开始谋划做局了。

想了想,江缨又提出了第二问:“贺公子为什么要亲自扮作女子?男子扮做女子游走在街上,多半会被人笑话,有失男子尊严,我是女子,用我引高烨上钩,似乎会更方便些。”

贺重锦听后柔和地笑了笑,温声回答:“因为他是浪荡之人,纵然我再想达到目的,也不会让你来做这件事。”

江缨:“......”

“至于男子尊严,我觉得女子贞洁更为重要,扮做女子而已,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缨缨,不必担心。”

心中滑过滚烫的热流,江缨眨了眨眼睛,隐去眼梢的微微湿润,不知怎得又问道:“假如,我失了贞洁,贺公子会在意吗?”

他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又笑:“只要你不在意,我便也不在意,你若在意,我给你报仇就是了。”

贺重锦......

思绪一瞬间纷乱,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江缨当即结束话题,停止这种奇怪的感觉,转而思考如果高烨见到贺重锦是男子,怕是提不起兴趣,白白计划了一场。

江缨心里担心着,可当远远行走在不远处的高烨无意间扫到了首饰铺子前的红衣背影,瞬间被吸引了过去,脚步一拐,不自觉地朝那‘女子’靠近。

这及腰的长发,这修长纤瘦的体态,这白皙玉颈......

高烨自问见过女子无数,却从未有过如此绝美的背影,虽不知其长相,但他知道那必然是一张倾国倾城、万里挑一的容颜。

他跟了‘女子’一路,直到对方再次停在另一个胭脂摊前,上前毫不生分的道:“姑娘,在下名唤高烨,是高侍郎之子,觉得与姑娘一见如故,不知姑娘芳名?”

‘女子’放下手中的胭脂盒子,慢慢转过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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