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你要真羡慕,快点让章意给你组个局不就行了?”

“你可别说了,本来气氛挺好的。”

安晓笑不停:“怎么了?”

“你知道吗,他居然以为我喜欢小七!那天我去金戈看精修后的海报,大概两个多小时吧,后来我回了学校一趟,下午再去守意的时候,他就以为我跟小七约会去了,琢磨了好久,跟我说刚开始交往,要跟男生保持适当的肢体距离。可你知道吗?那天小七要赶通告,根本没去现场看照片!”

安晓听完前因后果,当即爆笑:“天呐,这男人到底有多傻?你告诉他了吗?”

“说了,他还半信半疑,以为我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我再三强调,他才知道误会我了。”徐皎每每一想到那天的情形,就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埋进去!

“你说说,都是一家的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

“就是!”

说话间刚从屋里找出花露水的章意,听到姐妹俩异口同声的愤慨之词,忽然打了个喷嚏。他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花露水摆到石桌上。徐皎看到他出现,惊得像只蚂蚱,旁边安晓也不知在笑什么,岔了气差点没摔下去。

章意不懂小姑娘们的乐趣,被徐皎用眼神拼命打发走后,来到章承杨身旁。见是他,章承杨捧着汽水,身体略僵了僵,尔后往旁边挪空出位置。

章意问:“怎么不看恐怖片?”

章承杨吸了口汽水:“今天气氛好,不想把老严吓哭了。”

前头专注电影的老严仿佛有雷达感应,瞬时回头骂道:“瞎说,我什么时候被吓哭过?是长宁!”说完偷瞄一眼旁边的刘长宁,被刘长宁逮住,顿时像霜打的茄子,把头缩了回去。

刘长宁说:“你也就在年轻人面前敢嚣张,卖卖老,等章老爷子回来,我看你怎么办。”

“别说,你这一提他,我后脖子顿时凉了一截。”

“亏心事做多了吧?”

“被你发现了?你那乌龟真不是我弄的,翻肚皮晒太阳这么幼稚的事,怎么可能是我?我真想逗它,铁定拿铲子去了。”

“你还说,不是你是谁?”

……

看他们斗嘴,章承杨笑开了花。章意看着他笑,自己也笑了。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他们没有这样坐在一起笑过了。章承杨放下汽水瓶,看了章意一眼,转过头来继续傻笑,好一会儿才说:“上一次好像还是三年前,那天我们在这里庆祝你学成归来,大家都特别高兴。”

“你高兴吗?”

“当然啦,你回来了,爷爷就不只盯着我了,我特别高兴。”章承杨反过来问他,“哥,你高兴吗?”

章意说:“高兴,真的很高兴。”

在他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犹豫、挣扎后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当他看到熟悉的他们,看到熟悉的他们以熟悉的方式迎接他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在他们告别了童年,已经长大后的这三年里,虽然也遇见过各种各样的问题,譬如生活习惯不一样,兴趣爱好差很多,老店每一天都会上演的鸡飞狗跳,以及伴随着时间不断的流失,包括激情,包括工艺,包括人等等,这些填满了他们的生活,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承杨,你知道我什么会愿意把已经装好的自鸣表再次拆卸吗?”

章承杨的心忽然变得惶惶的。

“因为你尊重客人的喜好。”

“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对艺术的敬畏。我问你,三问表的灵魂是什么?”

章承杨在黑夜中注视着章意的眼睛。他脸上是电影幕布里流转的光影,耳边是一时高亢一时低徊的乐声,他的心在这一刻揪了起来,被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狠狠地绞住。

他仿佛可以预测到,这是章意最后一次给他上课。

“是音色。”

章意说,“制作一块三问表,需要细心调.教敲锤的弹簧。弹簧片的张力,锤离它的远近,摆动的幅度和频率,以及透过表壳发出的音色,必须在把机芯装进表壳后听才能作准,决定一块成品表最终的音色需要不停地拆装和调试。打簧表是公认复杂功能里的皇者,世界上没有两块声音完全一样的打簧表。这就是为什么三问和自鸣表无法大量生产的原因,它仍然是很人性的东西,仍然需要手工清洁、打磨和装嵌,更需要用我们的耳朵去倾听。你听到的声音,连接的不仅仅是打簧表的灵魂,更是你作为钟表人创造和完成它的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感动。”

章承杨忽然觉得他不应该在这一天,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夜晚,选择这样一部容易让人流眼泪的电影,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步步燃烧,眼眶正面临洪流的咆哮。

“积家创制出投石机似的双体式音锤,可以像双节棍一样摆动一节,另一节就能有力地像皮鞭般挥出去。这样的设计既省力,又解决了以前单体式音锤在敲下簧条一刻后会轻微颤动从而发出微弱杂音的问题。为了获得良好的声学效果,宇舶大教堂三问表里使用钛做内表壳。你应该知道,在所有材质里,越硬越轻的表壳越好,钛金属比钢好,钢比金好,玫瑰金好过黄金,黄金好过白金,最差的是铂金。而形状也是决定音色的关键要素,圆形表壳好过方形表壳,一体式结构比多个部件组合而成的表壳在传导声音上有更好的效果。上述这些结论,你知道得经历多少次的实验才能得出吗?”

章意的声音仿佛暴雨夜的海上孤舟,在海浪起伏中深沉而钝痛,“这些集大家智慧的先进成果,当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必须欣赏它,敬畏它,尊重他们发自肺腑的感动,才能做到传承。而传承一家老店,更需要敬重对手,体谅客户,崇仰艺术,珍惜情缘,否则对你而言,只是生命的消耗。”

章承杨的拳头在不知不觉间攥紧了。

他浑身颤抖着,猛的起身:“哥,你什么意思?”不等章意开口,他忽然讥笑道,“不要我这个二店长了,是吧?嫌我碍事,还是看我不顺眼?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倒是跟我说,凭什么……凭什么突然……”

章承杨高昂着头,仿佛在与暴风雨对视。可他眼神闪烁,喉咙发紧,眼眶酸涩,强忍着鼻尖的抽噎才能保持不屈的脊背。

他高高地抬着头,不让挺直的脊背作半分让步。

章意看着他,就像看小时候的他,打碎寸镜弄坏机芯被惩罚,打得屁股开花也不掉眼泪的他,他的弟弟,任何一个时刻都不会低头的弟弟,心里某一处好像撕裂了开来:“承杨,说完店长该说的话,现在说一些哥哥该说的话。如果你还想拍电影的话,我支持你的选择。我们是兄弟,都不要委屈自己做不喜欢不够热爱的事,不要互相去消耗对方的感情。哪怕你离开老店,我们也还是一家人。”

章承杨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可当他亲耳从章意口中听到答案时,还是觉得无法接受。他抓狂地问:“为、为什么呀?!”

“三年才能见你像今天这样高兴一回,”章意的目光里仿佛流动着星河,他的声音像遥远钟声的回响,“太久了。”

“可我……”

“不想让你不开心,傻小子。”

章承杨一个没忍住,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猛一转身,掉头就跑,安晓立刻追上前去。

先还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子冷凄凄的。老严抿着酒,窖藏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狠下心拿出来喝,按理说应该十里飘香,此刻却只剩下浓烈与辛辣。

他闭上眼,刘长宁拍拍他的肩。

小木鱼低着脑袋给池塘里的乌龟喂馒头,有一下,没一下,水花时不时晕染一片涟漪,好像天上在下雨。他慢吞吞地余光朝后头瞄,确认没人注意到他,飞快地用袖子擦了下脸,又继续喂乌龟。这乌龟叫家旺,别看他名字土里土气,却是守意唯一弄潮儿章承杨起的。

徐皎走到章意身边,看到他放在旁边的两听啤酒。他平常不喝酒,这两罐大概是要和章承杨一起喝的。

“跑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章意低头,笑意止于唇角。

徐皎径自拿了一罐,拉开铁环说:“我陪你喝吧。”

章意刚要拒绝,就见她把拉开环的这一罐塞他手里,自己又重新开了一罐,和他碰了碰说,“今晚月色好,不喝一杯太浪费了。”

“徐皎。”

“章意,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要他高兴,我也不要你难过。

她笑一笑,抬头看天空。

月色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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