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面圣

青砖黛瓦,幽深的甬道如登天的扶梯一般,似是怎样都走不到尽头,寂静而深邃的宫道上只闻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吱呀声与马匹沉重的呼气声。这里是大楚的禁地,是这片疆土上皇权最大的地方。

“侯爷,到了。”

马车突然一停,车夫的声音同时响起,赵瑾展开静息的双目,镇定道:“嗯。”

她半抱起宽袖大裳的朝服,高扬着下巴从马车上下来,淡淡地吩咐:“你先回去吧。”

说罢,她理好衣襟袖摆,一脚跨过高立的宫门,朝着帝王处政的海晏殿缓步慢走。至海晏门的外墙下时,她对其中一个守门的宦臣道:“烦请公公通传,臣赵瑾请旨问圣上安。”

宦臣应下,匆匆而去。回来时,又多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宦臣,赵瑾五年前来京时见过他一次,正要说话,对方已然先道:“圣上请侯爷进去。”

“多谢宋总管。”

赵瑾笑笑,看着这人的后脑勺,慢慢跟上。

宋仲孝,内宦总管,楚帝最倚仗的内官。

“臣赵瑾,叩见圣上,圣上万安。”

赵瑾进殿也不管看没看清龙座上的人,便先跪下问安,直到头顶的声音叫她起来,她才规规矩矩地站好,目光低垂下方。

窸窣一阵响动,楚帝站起身来,赵瑾微微躬身,将头又压低几分。

然后她看到金砖上的影子慢慢地晃动,楚帝的声音已经到了不远处的茶案前。

“坐吧。”殿内没有第三个人,楚帝自己坐下,手一招,指了指对侧的那个位置,示意她也坐下,一面又问:“你该及冠了吧,有字没有?”

赵瑾原本还有些犹豫,见他竟然已经开始捣腾茶具,于是遵旨坐好,认认真真道:“回圣上,臣年前才及冠,表字怀玉。”

“怀玉,怀玉。”楚帝念叨了几声,忽然一笑:“又是个玉儿。”

赵瑾猜他心情不错,于是问道:“玉儿?”

楚帝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赞道:“好字。是你祖父早就起好的?”

赵瑾摇头,快速地斟酌后,说道:“臣听先生说,这字是先父起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字,祖父才给臣起了如今这个名。”

楚帝听到她说“先生”二字,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范棨?”

上一辈的那些事儿,赵瑾约莫知道一点,点头道:“是。”

小炉子上已经架好了水壶,楚帝搓搓手,启开了茶叶罐子,“君山银针喝不喝?”

“臣随圣上。”她自诩一介武人,向来喝水如牛饮,品味不来茶汤,喝什么都觉得是一个味道。

说完之后,她又问:“圣上这是……要煮茶?”后面那“给臣喝”三个字,她没敢说出口。

楚帝“嗯”了一声,“昔日,朕与你祖父也是一道品过茶的,有几次,你先生和父亲也在。”

茶叶已经备好,在等水烧开的这会工夫里,楚帝又道:“今日没有君臣,你不用太拘束。”他说着,朝她这张脸看了许久,直到赵瑾被盯得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财狼看中的兔子,才问道:“圣上您……这么看着臣做什么?”

楚帝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叹息一声:“像灵浚。”

赵灵浚,那是赵瑾那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父亲。

这是叙起旧来了。

赵瑾干巴巴地一笑,“臣没有见过先父的模样。”

楚帝略过她这话,自顾自道:“朕登基时,还只是个黄口小儿。当初,你祖父还做过朕的老师,他能文能武,是个全才。”

赵瑾只能耐着性子听他唠叨:“先帝倚重他,命他做朕的太傅,一直到朕亲政,主课之人都是他,范棨当年做过朕的陪读,也是他的学生。后来范家出了事,他要保范棨的命,竟自请辞去一应官职,又随范棨一路远走梁州。车宛侵入时,也是你祖父兵行险招,这才守住了剑西三州。”

此一战有功,于是封候拜将,赵家自此驻守西陲剑西道的边域梁州。

这些都是赵瑾耳熟能详的旧事。

“朕是想与你赵家结亲的,当年险些就让你父亲尚了康乐长公主。”楚帝呵呵一笑,又瞧了她半晌,道:“不过灵浚比你俊,你比你父亲秀气不少,像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臣。”

因这一句话,赵瑾的背心里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但她面上沉稳,临危不乱笑如春风,表现得甚是得体,“许是眉眼地方像家母。”

壶嘴处已经冒出了腾腾白雾,楚帝手一抬,提起隔热的壶柄冲烫茶具,然后泡茶。

“尝尝。”楚帝将茶盏置于她面前,“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朕赐些给你。”

赵瑾提高了心,后背的衣裳已经打湿了,脸上的笑却不敢退,“臣何德何能,竟然能够喝上一口圣上亲手泡的贡茶。”

楚帝慢慢地放下茶盏,青花的脆瓷在案面上发出一阵清亮的响声,在这幽静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像是银瓶乍然迸裂,溅起了一地的水浆。

赵瑾立刻端起来喝了,装模作样胡吹海夸:“这茶汤明亮,香气浓郁醇厚,入口鲜爽甘甜,沁人肺腑,齿颊留香……”

楚帝皮笑肉不笑,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你说的那是龙井。”

赵瑾尴尬一笑,听到他说:“你祖父最爱的就是这君山银针,你倒好,如牛饮水,真是暴殄天物。”

“罢了。”楚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命人取来棋盘,“品茶你不行,那陪朕下一局吧。”

赵瑾忙不迭答应,随后惊奇地发现,圣上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

猜先之后,楚帝执白先行。皇帝圣上毫不犹豫,第一子竟然落在了最中心的天元上。

“圣上您……”赵瑾提着黑子,顿时目瞪口呆。

哪有人这样下棋的?

楚帝抿了一口茶,言语简练地催她:“落子。”

赵瑾连忙道是,按部就班先占了右上角的位置。

最初的十几步棋倒是落得快,越往后,两人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赵瑾自诩棋艺还行,而今走一步看三步,她不得不踌躇该如何落子。

楚帝也不催她,由着她慢慢想。

棋盘上黑白交错,已经占了三分之二的网格点。天元之外,或多或少都混了一些黑子,在赵瑾一步一步的攻势下,黑子已经逐渐围住天元四周,楚帝的白子孤立在最中央,只与一路白棋紧紧相连。

余下还有三分之一的空白,赵瑾摩挲着手中的黑子,忽地一愣,骤然看清了局势。

楚帝啜着茶,看到她指尖新落下的黑子,眼中似笑非笑。

屈十九办完差,紧赶慢赶跑到内诸司。

“儿子见过干爹。”他对座上那人露出谄媚的笑。

座上之人名唤霍可,是内诸司总管。他闲闲地用茶碗刮了刮浮茶上的茶叶沫子,慢悠悠地问:“如何?”

屈十九道:“赵瑾这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张口闭口就是窑子。干爹,依儿子看,咱们没必要在他身上费太多工夫。有这空闲,还不如去试试周茗。”

霍可道:“他即便是个草包无赖,但也顶着梁渊侯这个封号,连太子都有心拉拢,咱们自然不能落得太远。”

屈十九虽然有些不屑,但还是老实顺从地应了一声。

霍可道:“我听闻他已经入宫来给圣上请安了,你先回去吧,让我再想想。”

赵瑾出宫时,日头已在西山头降了一半。

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忽然停下,有个声音在外面问:“敢问可是梁渊侯的车架?”

赵瑾自己掀了车帘探头,问着来人:“阁下是?”

来人年纪倒是不大,最多不过二十七八,说道:“在下乃门下谏议段秋权。”

入京之前,赵瑾专程将大楚朝堂的中枢臣子记了个遍,但这官职太小,她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赵瑾想着不如先试探一二,于是定定心,长长地“哦——”了一声,跳下车装作久仰大名的模样,笑道:“原来是段司谏。”

梁渊侯今日才抵达邑京,更是前脚才出宫门,竟然后脚就被人堵着了。她赵瑾倒是要看看,堂堂天子脚下宫城门口,究竟是哪个嫌命长的,敢主动与她这个边臣结交说话。

段秋权一脸谦虚,道:“在下今日在揽芳楼摆了一桌酒,可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侯爷。不知侯爷可否赏脸,随在下去小酌几杯?”

赵瑾不认识他,自然也不信这“可巧”二字,她不着痕迹地将人从头到脚快速扫了一遍,愈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只是不知这位段司谏是谁的人。

此番入都,少不了多留几日,定然更少不了与贵胄纨绔们的应酬。既然有人主动示好,可不能就这么推了。如是一想,她笑着点了点头:“多谢段司谏抬爱。司谏方才说,揽芳楼?”

段秋权连连点头:“不错。这揽芳楼是三年前开在百花大街上的,我听闻侯爷上一次入京还是五年前,想来还未曾去过揽芳楼。”

巧了不是。

这地方于她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当下段秋权这么一邀,她正好借坡下驴,笑道:“如此,便叨扰司谏了。不如这样,司谏先去,容本侯回去换身衣裳。”

段秋权点头道好,目送着她上了马车。

赵瑾透过马车车帘的缝隙往后望,只见段秋权直立在原地不动,恭敬的模样做得十足。

她收回目光,在心中暗自思忖。

宁氏在邑京作威作福,楚帝便抬了程新禾用来平衡。宁氏又用女儿与周茗结亲,以此弥补了兵权的缺失。大楚三陲,如今一北一南皆有了攀附,只剩下剑西还没有着落。

赵瑾抿唇,对车夫道:“走快些。”

邑京的势力远不止浮于表面的这两方,这些人都在争取她,都想让她成为自己这方的利刃,加重自己这方的筹码。若是她猜得没错,今夜这场宴,多半是太子送她的一场鸿门宴。

樊芜着人准备着晚间的饭食,听到赵瑾回来时又是亲自来迎,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圣上可说了什么?”

赵瑾道:“与我叙了叙旧,说了些陈年往事。您也知道,刚开始嘛,客套话总归是少不了的。”她进了屋子,翻出一件鸦青色的外衫,边换边说:“刚刚出宫,碰上个不好推托的席面,非要我今夜一起去吃酒。这顿饭避无可避,我已经应了。”

樊芜看着她换衣裳,伸手来给她理了理领口,“吾儿莫怕,见机行事就好。”

赵瑾笑道:“我倒是不怕,只是答应了要陪娘吃饭,现在看来,得等到明日了。”

樊芜拍拍她的背,“咱娘儿俩日后多的是日子,不怕。对了,在哪儿吃酒?”

赵瑾道:“揽芳楼。”

樊芜微微睁大了眼。

“正好呢。”赵瑾系好披风,将头发半绾,束成个高马尾,又换了个轻巧的发冠,“我正有些事情要与夜先生谈谈,以前不方便,现在总算能见一见这位的真容了。”

“万事当心。”樊芜又给她理了理衣裳,皱眉道,“这件像是旧了点,赶明儿叫云霓堂的师傅来给你量个身,做几件新的。”

赵瑾点头,“嗯,娘安排就好。”

马车悠悠地重新上了街,西边已彻底没了太阳的影子,只剩落日的余晖透过层层云彩,照向天际下方这块点起星火灯芒的天子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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