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给你的两本书都看了?进步很大。”他夸奖她。
她很有干劲地问他:“您昨儿不是说还有本《瓶花三说》吗?怎么没给我?”
他笑道:“记性挺好的呀,《瓶花三说》是高濂所著《遵生八笺》之五《燕闲清赏笺》卷下的一章,要看的话,干脆把三卷《燕闲清赏笺》都拿给你,这书可是奇书,好好看。”
“好。”
他坐在外间窗下,随手拿起之前她看的那本《清异录》翻了翻,问她,“今天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不疼了。”她摆弄着他的几张手稿,从架子上取了宣纸过来比着裁切。
他看了一眼,“你要裱这几幅字?以前做过没有?”
“做过一点,边学边弄呗,您的墨宝不整理好,真是可惜了。”她笑道,“要是我不小心弄坏了,您就重新写,可好?”
“行啊。”他无所谓地说,埋下头看书。
今夜暮雨霏霏,外头晚烟寒雨,一窗之隔,却是疏影花枝,隐有暗香。
不知不觉,架上的沙漏漏过一格,又一格。
尹沉壁把桌上的东西收了,直起腰来揉了揉,一眼望见窗下坐得笔直的人,就不由定住了。
怪不得姑娘们爱看他,他的样貌,就是她看了也觉得赏心悦目,眉如春山鬓若刀裁,鼻梁挺秀唇似朱丹,偏偏浑身上下又没有一丝阴柔的感觉,那股凝练的肃杀之气更是给他增添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坚毅和冷凝,极端的反差带来的是一种别样的吸引与诱惑。
曾家小姐对他恋恋不忘的确也情有可缘。
果真是个祸害,要不,干脆让他不刮胡子?
他抬起头,目光扫了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看我做什么?”他一点也不客气地问。
“……您长得好看呀!”
“……”他扯了下嘴角,一时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想了想挑眉问她:“你喜欢?”
“……喜欢。”
闻若青顿时哑口无言,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她也是的,怎么从不按常理出牌,就算她现在是他的妻子,可这么直言不讳地跟他说喜欢他,女人家的矜持都去哪儿了?
尹沉壁见他目光幽深,晦涩不明地盯着自己,末了似乎带出一点嫌弃的意思来,忙解释道:“您现在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敬重您喜欢您。”
这话听起来才像点样子呀,闻若青从她脸上收回眼光,专心看书。
第039章 诗会 正巧一株玉簪花树把……
帘栊香霭, 室幽几静。
她又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走的意思,试探地问他:“六爷, 您还不歇息吗?”
“哦, ”他抬眼看了看沙漏,“都这时间了, 那你叫丫头进来吧。对了, 明天起我还是去霁风院,你晚上就不必等我了。”
“您是又换了晚上巡街的班么?”
“嗯。再过几天等兵马司调了人来,我得空了就回来。”
次日尹沉壁在屋中插了几瓶花, 又看了一会儿书, 小丫头进来交给她一封信。
她拆开看了看, 信是表妹顾蕊送来的, 问她明日承恩伯世子蔡英桓和他夫人刘盈芳开的诗会去不去。承恩伯次子蔡英泽尚了静宁公主, 算是与崔家又近了一层关系, 这次世子夫妇开诗会,有意要请闻若青夫妇, 但因与尹沉壁不太熟悉, 怕她不来, 又专门托了顾蕊来邀请她。
世子夫人刘盈芳未出嫁前与尹沉壁在伯府赏花宴上见过两次,但没说过什么话, 尹沉壁想了想,拿了信去找江氏。
顾蕊成婚后两姐妹还没见过,她也想趁这个机会跟表妹聚一聚, 好好聊聊。
江氏看了信,觉得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便答应了,思忖片刻嘱咐她:“既是年轻人的聚会, 你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开开眼界也成,不过可得好生收拾一下,别像上回那样被人看了笑话。”
尹沉壁忙笑着道是。
午后蔡家果然送来了邀请他们夫妇的请帖,尹沉壁让人把帖子送去了霁风院,自己考虑了下明日的衣饰装扮。
闻若青今日起又住到了外院,晚上要带着卫兵们巡街,也不知有没有空过去。
蔡英桓夫妇的诗会设在次日下午,地点在蔡家的南山别院,尹沉壁吃过午饭,辞了长辈,带着栖云出了门。
此时秋色夹岸,道边黄叶灿金,野花盈径,没多久到了蔡家位于南山脚下的花溪别苑,远远便能望见院中大片桂花树上万点金黄,衬着边上几树高大的粉色秋海棠,与碧色琉璃瓦砌成的别苑正门相映成趣,精巧别致的两侧牌匾上,以狂草书就两行诗句:芳树无人花自落,幽山一路鸟空啼。
蔡英桓和他夫人刘盈芳正站在门口迎客。他身穿冰蓝色锦缎宽袖长袍,系了同色银丝流云纹的腰带,身段颀长,风流倜傥,刘盈芳则着月白色穿花扑蝶撒金长裙,云鬓轻挽,淡扫峨眉,两个人面上笑意盈然,如金童玉女一般,入景入画。
刘盈芳殷勤地迎了尹沉壁下车,亲自把她送到园中雅席坐定。
尹沉壁略略扫了一眼,园中男宾女宾的席位是分开的,中间只象征性地隔了几株洁白的玉簪花树,想来隔花看人隐隐绰绰,更是别有意趣。
顾蕊已经坐在了主宾席,身边伴着顾瑶顾琳,尹沉壁被刘盈芳引来挨着顾蕊坐下,她和几个妹妹说笑几句后,就打量了一下其他女客。
她认识的人不多,不远处坐着许芊羽和曾慧,那两姑娘见她目光扫来,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她右手边隔了几个位置,坐着李尚书府的三小姐李雯妍,边上和她玩闹调笑的是一位程小姐和乔小姐,尹沉壁以前去过尚书府的赏花宴,这几位小姐倒是认识的。
角落里一株海棠树下,坐着两位有点眼熟的姑娘,尹沉壁一时想不起来,顾蕊提醒她:“那是大舅和二舅家的萱姐儿和希姐儿,世子夫人出嫁前和她俩交情挺好。”
尹沉壁恍然大悟,那天去顾蕊家里给她添妆时见过这两个姑娘一面,只是那两人对她都不怎么友好,见她眼光扫过来,只装没看见。
其他的人尹沉壁就不怎么认识了,一眼望去,个个都是天生丽质,装扮得都很出尘脱俗,想来京都中颇有盛名的贵女,这里就占了一小半。
席间也还有几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应该也是京里显赫名门的新妇。
蔡家有意结交闻家,刘盈芳对尹沉壁的热情很明显,专门过来陪她说了几句话,又笑着对顾蕊道:“你表姐头回来,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照料着。”
顾蕊笑道:“这是自然,你去忙你的吧。”
刘盈芳又对尹沉壁嫣然一笑,这才走开了招呼其他人,尹沉壁受此另眼相待,颇有点不习惯,顾瑶在一边笑道:“表姐如今也是京里的名门贵妇了,且安心受用。”
今日的诗会主题是咏秋,这是个很大很空的题目,只随意限了几个韵,年轻的公子小姐们自是争先恐后,不一会儿就出了不少佳作,刘盈芳过来请顾蕊,顾蕊便也笑着做了一首应景。
众人赏看之下赞不绝口,刘盈芳也很有眼色,只字不提邀请尹沉壁作诗,尹沉壁落得清闲,安心看热闹。她来之前其实是做了一番准备的,昨晚咬着笔杆子凑了几首出来,略改改也可应付一下,倒不至于丢了面子。
席间丝竹莺舞,香果清酒,众人斗诗作画,高谈阔论,不可详述。兴之所至,更有意气风发的青年子弟解了佩剑,于树下石畔即兴一舞,引得旁边倚红小楼上的看客笑声不断,却是承恩伯的次子蔡英泽伴着九皇子高淳和严令单独在二楼窗边开了小席。
“怎么,你严大公子若看不入眼,何不亲自下去舞上一套刀法?我等也可开开眼界。”蔡英泽一面替严令斟酒,一面笑道。
严令闻言忙摆手:“别,别……我那刀法可是杀人见血的,哪比得上人家的花拳绣腿来得赏心悦目?若是吓到这些风雅斯文之人就不好了——崔瑾和闻若青怎么都还没来?”
九皇子笑道:“想是他二位公务繁忙,且再等上一等。”
“一会儿等他们到了,先罚三杯再说。”严令不满道。
正说间,楼下花园的入口处,蔡英桓领了两个青年走了过来,正是崔瑾和闻若青。
崔瑾以往惯常参加这类场合,大家都是认识他的,和他并肩而来的闻若青却是个生面孔,一时间,女宾席这边的小姐们明里暗里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挂在了两人身上。
闻若青今天终于脱下了那身杏色的衣衫,换了一件藏青色的素绸长袍,整个人沉若松下幽涧,身上挟着一股幽寒锋锐之气,和他见礼的众位青年子弟一时都不怎么敢跟他搭话,只有顾晗见了他两个倒是很高兴,跑上来问长问短。
崔瑾是已经成了婚的,小姐们只得撇下他,去打听他的同伴,结果没一会儿便打听到原来他便是前阵子那桩乌龙婚事的主角闻六公子,心头不免大为惋惜。
刘盈芳迎上前去,笑道:“国公爷和闻六爷可来晚了,不管怎么说,二位可得先做了诗再走。”
崔瑾也不推辞,笑着走到园子正中的书案前,问清题目韵格,提笔写了一首七律交差。
刘盈芳念给众人听了,赞赏几声,问闻若青:“闻六爷?”
闻若青正在往女宾席那边打量,正巧一株玉簪花树把人挡住了,找来找去都没找见人,蔡英桓以为他不善做诗,忙朝妻子瞪了一眼,笑道:“差不多就行了,九皇子还在那边等着二位,快跟我来。”
旁边有人不服气了,嚷道:“九皇子都做了诗才走的,闻六公子可不能逃。”
闻若青也没说什么,问清了是“秋”字韵,随意写了一首七律。
“红叶沾衫半肩秋,金风凉韵入轻裘。
碧袖轻冠亭台榭,一捧清芳一斛酒。
寄雅怀幽笙歌尽,花间石上醉意留。
开怀纵笔斗灵机,妙语真言论不休。”
想看他笑话并找茬的几个青年哑了口,顾晗把纸拿过来大声地念了起来,那边小姐们听了,不由将艳羡的目光纷纷投向尹沉壁。
李雯妍身边的两个小姐跟她咬耳朵:“早听说中城兵马司来了位闻指挥使,长得尤其漂亮,可惜没有机会见到,今日一看果然,只是他怎么就娶了那样的一个女人!”说着目光又往尹沉壁那边一睇。
唐韵萱和唐韵希两个姑娘心中更是愤愤不平,原本她们就很看不上这个素无往来的表姐,出身寒微不说,人品相貌无一出众,攀上了定国公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爷也就罢了,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是靠了不要脸的行径才得逞的,可如今看到她攀上的人居然这般出色,甚至与极富盛名的崔瑾都不相上下,心下真是又恼恨又嫉妒。
唐韵希更是生气,觉得看到大表姐那小人得志的脸就来气,她上回居然还敢对自己的父亲那般无礼,还说了不少弟弟的坏话,看来她还真忘了自己是怎么进的闻家的门,得找机会给她点难堪才行!
闻若青搁了笔,跟蔡英桓去了倚红小楼。
九皇子已听到楼下顾晗念出的诗句,打趣他道:“今后还有谁人敢说不识闻家六郎?”
闻若青不置可否,笑着与几人见了礼,坐定后方才不露声色地往楼下瞟了瞟。只是那烦人的玉簪花树这边也有一棵,真是太不巧了。
楼下几个姑娘的眼光也都正往楼上飘,暗自希望能接住他的目光,可惜那两道幽寒若冰的眼神溜了一转,谁也没接着。
崔瑾问道:“今儿诗会的魁首是谁?”
“是许大学士的次女许小姐。”蔡英泽道。
九皇子笑道:“若论工整平稳,自是许家小姐,不过若说心思别巧,还是要推程家小姐。可惜今日静宁没好意思来,她写诗不行,评诗倒是公断。”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蔡英泽。
蔡英泽脸上红了红,赶紧起身给几位客人斟酒。
这时蔡家仆人提了食盒鱼贯而入,撤了果酒,摆上晚膳,主菜是鮰鱼狮子头和桂花鱼翅,辅菜是文思豆腐和百合西芹、酸汤龙骨面。菜式虽不算多,却道道精致,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又有管事引了一行四人进了园子,其中一人怀里抱了把月琴,另一人拎着一把二胡,刘盈芳将那四人迎到园中,笑道:“今儿特地请了天.衣斋的楼怀玉和南青山二位,来给大家助个兴。”
楼怀玉和南青山是京都戏班中出类拔萃的两位名角儿,众人听说眼前这两名衣着朴素,其貌不扬的瘦弱少年便是戏台上名震四方,光华万千的名伶,不免十分惊愕。
南青山唱的生角,楼怀玉却是唱旦角的,他只穿了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衫,未系腰带,一头乌发也未束起,只松松拿了一根发带在背后系成一把,此际递了一张写了戏目的花签给刘盈芳,便垂手退到南青山身边,等着大家点戏。
大家瞧着他,都很疑惑,他是认真的吗?穿成这样就敢来扮小旦唱戏?
花签在小姐们这边传了一圈,谁都没好意思先点,最后传到海棠花树下的两个姑娘手中,那两人耳语两句,唐韵希笑道:“不如就点这出《婉娘》第三折 吧。”
刘盈芳百密一疏,朝戏班的几人略略点了点头。
月琴叮咚响起,未几二胡悠长哀怨的乐声加入,凄凄婉婉丝丝切切,楼怀玉站到庭院中间,开口唱道:“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他这一开嗓,身段一扭,手势一做,就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妖娆婉转,媚意天成,即使没上妆,眉目间也自有迤逦风情,没一会儿就让人完全忘了他那不适宜的装扮,别说青年子弟们看得目不转睛,就是在座的众位小姐也暗暗自愧不如。
只是大家听了一会儿,渐渐都觉得有些不对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