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林温温想起许久前那次, 顾诚因帮她抹发油,就在妆台前面,他也像现在这样, 温热的大掌将她小手紧紧包裹着, 可那一次她的心境与现在截然不同, 那一次的她还带着回家的希望, 这一次的她, 却深知希望渺茫。

顾诚因不会放她走的,而她也没能力自己跑。

爹娘认不出她的绣活,兄长看起来也不聪明的样子, 估计留了夜明珠给他, 他也查不出什么端倪。

林温温看了眼窗外,又垂眸看向面前纸笔下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心中万分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一口浊气, 从她小嘴里长长呼出。

不似上次那样, 她全程战战兢兢,都是由顾诚因来主导,这一次,她按照书册所教的那般去做。

顾诚因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只愣了一瞬便好似被融化般,将她揽得更紧, 甚至直接把手松开, 用下巴抵在她颈窝上, 将鼻尖埋入她清凉的发丝中。

片刻后,林温温忽然出声对他道:“子回,我不走了。”

顾诚因眼睛眯起, 那凌乱的呼吸也不由一滞,他微微抬头,朝她侧脸看去,许久都没有出声,只鼻息随着她的动作而又开始不断加重。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现在能感觉到了。”她脸颊染着绯红,但话音很清晰,也很认真,不似之前说及此事时的敷衍,“你不是要报复,你是真的喜欢我,对么?”

顾诚因眼睛用力闭紧,然很快便又睁开,鼻腔被好闻的甜香充斥,面前细长的脖颈在柔光下,显得格外诱人,他轻“嗯”一声,忍不住在那白净的脖颈上开始轻吮。

“你既然喜欢我,为何不可以光明正大,你那样聪慧,一定有办法对不对,啊……”林温温也合上双眼,手指收拢,这让顾诚因气息又是一颤。

顾诚因心中嗤笑,笑自己险些又被迷惑,果然,她方才所说的不愿离开,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这番话,她还是没有放弃回去的念头。

“温温,”唇齿间他低声唤她,“你可知皇上为何要赐予我府邸?”

林温温回道不知。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修改《氏族志》?”顾诚因又问。

这个林温温知道,她回答道:“因为宁轩拒绝了公主的婚事。”

顾诚因却道:“皇上将常宁贬为平民时,几乎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宁轩拒婚,只不过是他整治氏族的借口,嘶……他从头至尾,都想要彻底废除那些氏族们所谓的权贵。”

氏族的心气天下人皆知,皇上又如何不知,而常宁公主的那些荒淫,皇上也心知肚明,在外人来看,是常宁看中了宁轩,实则就算常宁不认宁轩,皇上照样会打两人的主意,他笃定了宁家不愿这门亲事,便能顺利成章去修改《氏族志》。

林温温何曾听过这些话,她整个人都有些愣住。

顾诚因一路轻吮,从脖颈到她耳垂,将她耳垂上的那颗红珠再一次含在口中,沉哑的声音又从唇齿间低低道出,“皇上表面看重我,实则我也只是他政治手段中的一环,因我是他第一个亲自挑出的状元,仕途若不顺遂,史书会如何记载这次的科举?”

会说当今圣上目光短浅,识人不清,将一个庸碌之辈选为状元。

所以,皇上为了自己的脸面,也会将他重用,而他也必须会揣度圣意,与氏族彻底切割开来。

“入仕前赐我府邸,便是让我脱离林府。”顾诚因道。

与其说皇上是在赏赐他,倒不如说是在试探他,在提点他,若他连这些都看不懂,日后便不必混迹官场。

顾诚因说得不算复杂,林温温大致也能听得懂,只是不免疑惑,“可你也说了……你是他选出的状元,他为了脸面,一定会重用你啊?”

“是。”顾诚因松开唇齿,那鲜红的耳珠被吮得更加明亮,如宝石一般惹眼动人,他慢慢移开目光,从一旁拿出帕子,包在了她的手上,“所以,若我不懂他的心思,或是不能与他一心,他可以有千万种法子,让我不必折损他颜面……”

林温温动作微顿,似是没有听懂。

顾诚因附在她耳旁,用那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道:“我会死。”

可以是意外,可以是病逝,总之,皇上不会留他。

林温温登时一惊,手下意识用力握紧,顾诚因吃痛吸气,连忙又去握住她的手。

“所以,”林温温终于明白过来,她合眼深吸一口气,哑然出声,“我若回了林家,便是我同意,我爹娘同意,我们也无法成婚……”

“温温,这是其中一个缘由,还有一个……”顾诚因声音愈发涣散,他牵住她的手,让她暂且不动,遂又轻舐起唇边的红玉珠,一点一点又入耳廓。

耳鬓厮磨中,他气息虽然凌乱,字音却丝毫不差的送入她耳中,“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们不配为你亲人,他们未曾给过你该有的关爱。”

这句话,方才刺青时,顾诚因已经提起过,林温温叹气,声音虽颤,可还是不愿听他这般说自己的亲人,便出声驳斥,“你说得不对,他们待我极好,从未缺衣短食,娘亲更是将最好的东西都会给我……”

“你是说,连炸面茧都不允你吃?”顾诚因讥讽道。

“我娘那是为我好,那些东西吃多了会胖!”林温温不悦,偏过头不想让他继续吮,他却又跟了上去。

“她为何怕你胖?”顾诚因问。

林温温没有犹豫,直接开口:“胖了就寻不到好人家了啊。”

顾诚因道:“所以,你的存在是为了寻到好人家么?”

“对……”林温温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只说出一个字,便又倏然停住。

耳旁的顾诚因也停了下来,他抬手抚住她脸颊,让她转过脸来与他对视。

他眼神半迷离,却异常认真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为他们所生,他们供你衣食住行则为应当,不是你求着他们生下你的,反而是他们求着你平安降世。”

他深吸一口气,眼眸似是忽然多了一层水雾,“孩子不欠父母,这是我爹娘自幼就告诉我的,所以……”

“温温,”他粗粝的拇指,在她柔嫩的脸颊上轻拂着,“他们不该让你学着取悦任何人,你的存在不是错,你的样貌更为天赐,你便是你,你不是林清清,你也不必成为林清清……你不必成为任何人,你便是你自己。”

“不、不是这样的,他们……”林温温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红了眼尾,也不知为何眼泪落下时她没有察觉,只口中尝到眼泪咸咸的味道,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们可曾真的相信过你,呵护过你?”顾诚因覆上她唇齿,哑声道,“温温,是他们不配。”

林温温愣了许久,直到顾诚因喟叹出声,手帕被湿透,她才倏然回过神来,她将他用力推开,朝他声嘶力竭地喊出声来。

“配不配是我说得算!不是你!顾子回,你没有父母了,所以连我的父母也要夺走吗?”

她将方才刺青时,她没能说完的那句话,终是说了出来。

顾诚因脸色微暗,没有出声反驳,只垂眸清理着那片狼藉。

林温温却没有就此打住,她被他方才的那番话,刺得心口生疼,她索性直接与他说开,“顾子回!你不许这样诋毁他们!”

“顾诚因!你就是个疯子,你残忍,卑劣,阴狠,……”她将她能想到所有辱骂人的词汇,全部用在他身上。

“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觉得,我只能和你在一起,只有你对我最好!可你真的对我好吗?”

“你要是真的对我好,便不该和我说这些!”

“顾诚因,我恨你!”

林温温愤愤起身,抬手还要去推他,却被顾诚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缓缓抬眼,眸中沉冷晦暗。

然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松开了她的手,“三娘,月底关试一过,我便带你去见他们。”

“我不信你。”林温温依旧愤然。

顾诚因不欲解释,拉好衣衫,起身离去。

房中只剩林温温一人,随着门外脚步声的远去,她好似彻底没了力气,直接跌坐在地,伏案痛哭。

爹爹和娘亲是疼爱她的,他们是疼爱她的,一定是那顾诚因太过卑劣,故意这样诋毁他们,一定能是……

可……他们为何认不出她的绣活,他们是不是真的不在意她……

立春之后,天色渐暖,望烟楼也停了火墙,顾城因自那日之后,便一直宿在主院,但每日用膳,还是会与林温温一起,只用膳之时,静得有些骇人。

关试这日,皇城外停靠着各府马车,林府的一早天尚未彻底亮起,便已经停在了这里。

林海坐在车中,时不时撩开车帘朝外观望。

许久后,小厮轻叩车门,林海撩帘看去,顾府马车由远及近,林海深吸一口气,走下马车。

他佯装偶遇,见到顾城因下车,便主动迎了过去,与他拱手招呼。

顾城因视线从他面容上平静扫过,与他招呼的同时,又带着疏离。

两人一前一后朝皇城中而去,从前林海在外从不会主动与他接近,今日一反常态,就这样跟在他身后,时不时还主动与他攀谈。

按照吏部外公示的名册,顾城因率先被带了进去,林海在外与旁人等候时,他又立即走到人群最后,从袖中抖出一个小瓶,打开后装作寻常拭面,抬袖将小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他眉心蹙起,长出一口气后,重新又闻了几下。

可不论他如何闻,他逼翡翠交出的这小瓶花露,都与顾城因今日身上的味道不同。

两者皆是甜香,细闻却截然不同。

林海暗忖,怀疑是上一次他闻错了,可记忆里,翡翠将这个交给他时,他分明记得同顾城因去林府拜年那日,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待关试结束后,林海又故作在外等顾城因,与他谈及方才考官所问,但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顾府,顾城因刚进主院,便有仆从来报,“郎君,从前几日开始,便有人暗中盯着府外,可要将那人拿下?”

顾城因解开腰上买来的香囊,丢去一旁,淡道:“不必。”

仆从又道:“那可要追查是何人派出?”

顾城因脱下外衣,挂进柜中,又从另一侧柜子里,取出平日里在府内常穿的那件外衫,道:“是林府,不必理会,吩咐下去,这几日你们行事时多加注意便是。”

仆从意会,若真是林府,此话便是在指,不必打草惊蛇,做戏给他们看。

片刻后,顾城因提着午膳来到望烟楼。

摆盘时,沉默半月余的顾城因,终是先开了口:“今日关试,我遇见林海了。”

林温温眼皮倏然抬起,搭在桌上的手也明显颤了一下,遂又立即握紧。

顾城因很想告诉她,这些细小的反应,会将她心绪表露无遗,可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抬眼看她。

林温温没有着急说话,呷了口茶,才缓声道:“他从前总训斥我,我看见他就厌烦,日后不必和我提他。”

顾城因“嗯”了声,继续摆碗筷。

林温温掐掐手指,终也抬眼看向他,“你说了……关试过后,会带我去见爹娘的……”

顾城因神情冷然,又是低低“嗯”了一声。

林温温追问他日期,他却不再言语,只要她耐心等便是。

然这日之后,每当他来,她便会询问,除了问他时间,旁的话几乎不再与他说。

只他离开后,她才又似没事人一样,与珍珠欢谈,她们聊天气,聊女红,聊顾城因特意让青才说给珍珠的趣事……

只与他一起时,才会那样冰冷到好似不是她。

月中关试公布结果这日,晚膳时林温温像往常一样,又问了他何时去见她爹娘,顾诚因还是没有说出具体时间,然片刻后,林温温憋了一整日,终是憋不住,又出声问道:“你入了何职?”

顾诚因眼皮微抬,落在林温温拿筷子的手指上,淡道:“入翰林,任职修撰。”

纤长娇软的手指微微缩了一下,却没有动筷子,似乎在等顾诚因继续往下说。

半晌无声,林温温咬了咬唇,又道:“他们呢?”

顾诚因明知故问,“谁?”

林温温气得深吸一口气,彻底将筷子搁下,“我兄长,还有……宁轩。”

“我以为,你不愿我提林海,至于宁轩……你如今还在在意他?”顾诚因声音微沉。

林温温连忙道:“我就是好奇罢了,你、你不要多想。”

“宁轩与我一样,入翰林任修撰,至于林海,入秘书省任校对郎。”顾诚因抬眼看她,见她歪着头看他,便又与她耐心讲解这两个官职的品级以及平日里所做之事。

待说完,林温温缓缓点头,却在下一刻,又朝她拉下脸,将他谈话时夹给他的鱼片,又放了回去,一副又要与他置气的模样,他再与她说话,她便抿唇不答。

直到五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还未亮,顾诚因忽然来寻她,林温温还在床上没有起来,打着哈欠拧眉望他,眼里都是埋怨,怨他搅了她清梦。

顾诚因抬手去系床帐,缓声道:“三娘,起床穿衣。”

林温温冷哼一声,刚用被子将头蒙住,便听到顾诚因说,“你可要去见他们?”

林温温登时愣住,不可置信地将被子掀开,“是、是我爹娘?”

顾诚因朝她点头,眸光中却有股说不出的冷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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