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称从哪里来?”钟云疏看似漫不惊心地问。
“家在大泽河旁,”李二狗活到今天,还没出过永安城地界,“家里遭了疫病,她带着孩子一路逃难过来,盘缠被偷了,全身上下只一个包袱。”
“住狗爬地的人家,往上数都是苦哈哈的逃难人,见她和孩子瘦得皮包骨,性子却好,给吃给喝的都记在心里,不贪人半点。受了帮助,总想着回报。”
“所以,我们就把村头的废屋收拾干净,让他们安身,每家每户挤点吃的喝的还是有的,主要是孩子乖,再饿再谗从不伸手,母子俩身体稍好一些,就能搭把手。”
李二狗一说起寡妇就滔滔不绝:“狗爬地的人都姓李,她说为了感谢我们,也姓李,叫她李寡妇就行。”
“一个妇人一个孩子,能怎么报恩?”钟云疏若有所思,“狗爬地是出了名的苦地方,养活自家人就够呛,你们却愿意养两个累赘,这是为何?”
“……”沈芩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李二狗气红了的脸,这才慢慢拍地明白了钟云疏意有所指,呃……这个……
李二狗从竹榻上蹦起来:“钟大人,是,狗爬地都是下九流,斗大的字一个都不认识,村里还有骗子,有抢山路的,去年还有被判流刑的。”
“你以为我们愿意啊?!”
“我从狗爬地一路走到永安城,茶肆酒家连粗工都不愿意用我,想去屠户家当长工也不收,就连只管吃住的帮工……就算我磕头下跪、拿命当担保,都没有愿意雇我!”
“你们让我们怎么办啊?!”
沈芩瞥向钟云疏,本以为他会有一些尴尬,没想他云淡风轻地仿佛在看风景。
“就连邻村的人都看不起我们!”
“你知道他们晕在山路上的样子多惨吗?!”
“你知道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日子多难熬吗?”
“我们连他们都欺,我们还是人吗?!”
李二狗说得乱七八糟。
赵箭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行了,行了,下九流多了去了,你再这么胡扯,天都要亮了!”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祭山神?”沈芩的话刚出口,心里就咯噔一下,“你回家用了那么多时日,赶回掖庭又是几日,还来得及吗?”
“我打不过他,被关到今天早晨才逃出来,”李二狗被赵箭戳到要害,“下山路陡还难走,北坡树多,我裹着旧衣服连滚带爬地下山。”
沈芩看了看他们三人,“李二狗,我必须告诉你实话,但凡让人晕倒、喊不醒的病,不管是什么原因拖了这么久,就算我们现在动身,等赶到村子里,估计也没法救了。”
李二狗一下子瘫在竹榻上,喃喃开口:“沈姑娘,连你都这么说,我……”
沈芩皱着眉头:“还有,祭山神用孤儿寡母这个,听着怎么这么奇怪?一般不都是家畜啊,童男童女,美貌的少年少女吗?”河伯娶亲,就是娶美少女呀。
赵箭和钟云疏互看一眼。
“难道李寡妇特别好看?”沈芩自言自语。
李二狗一怔:“是!别说狗爬地,算上邻里几个村,大姑娘都没她好看!还有村上的读书人想娶她为妾……”
沈芩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呢?”
“她把脸划花了!告诉媒婆,此生不改嫁!”李二狗说着,眼神满是敬佩。
赵箭嘴角一抽抽,眼神不自觉地落到沈芩蒙着口罩的脸上。
钟云疏下令:“赵箭,带几个人,拿我令牌,去狗爬地坐镇,不允许山民私祭山神!如遇反抗,不致残不伤性命即可。”
“是!”赵箭走出帐篷,大步向掖庭走去。
“把这些东西都吃了,”沈芩端出一份吃食递过去,“你跟着赵大人一起回去,注意安全。”
“哎!”李二狗把吃食一扫光,“我不认识字,认山路,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很快,李二狗、赵箭和陈虎,准备好成套的隔离衣和防护用品,背上沈芩设计、陈娘出品的双肩背包和腰包,举着火把上路了。
李二狗带路走在最前面,陈虎第二,赵箭背着强弩和箭囊断后,即使他们用了最快的速度,到达山下也已是深夜。
李二狗打小在山里长大,陈虎赵箭也是经过沙场征战的强兵,比起李二狗,尤其是儿臂陈虎,还是有些吃力。
三个人互相帮助,终于在黎明前夕抵达了狗爬地,出乎意料的是,狗爬地有人声、有孩子的笑闹、还有早起炊烟。
陈虎痛打李二狗狗头:“你丫的睁眼说什么瞎话?!什么人都晕倒了?”
李二狗抱着头到处跑,刚想冲进去忽然向后跑,压低嗓门:“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他们不是我们村的!一个都不是,连孩子都不是!”李二狗忽然一指向北的山坡,“李寡妇和孩子绑在柴垛上!”
果然,一个妇人和孩子被麻绳缠在木桩上,动弹不得,嘴里堵着布巾,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满眼都是惊恐绝望。
赵箭皱着眉头不说话,向东奔西跑的两个二货比了个闭嘴的手势,又向陈虎打起复杂的战地手势。
陈虎一见,示意李二狗继续上山,寻找有利地形。
赵箭迅速隐藏起来。
正在这时,狗爬地最大的两间草屋,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旁边站着一个行将朽木的矮小老头儿,草屋四周摆着松柏树枝缠成的人形,足足有六个。
矮小老头儿身穿五颜六色拼布的长袍,右手握着藤杖,从旁人手里接过巨齿獠牙的红脸面具,认真戴好,左手摇铃,走得曲折又迂回,慢慢向柴垛走去。
草屋里陆续走出了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都跟在小老头儿身后,转圈、绕远、跳近、左摇右摆地腾挪跳跃……
很快,山谷里响起诡异的风声,如泣如诉,如咽如呜。
赵箭、陈虎和李二狗三个人,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呜呼!敬之山神!”小老头儿跪在柴垛前,用力砸了一个空碗,碎片四溅,落地就变成鲜血似的殷红。
“山神庇佑!”男女老少神情肃穆,穿着清一色的黑衣黑袍,绣着红色的纹路,齐声呐喊,“敬之山神!”
“喈吁!山神威严!”小老头儿绕着柴垛旋转跳跃了一圈又一圈,随后又砸了一个空碗,碎片落地瞬间变成宝蓝色。
“山神震怒!”男女老少齐齐跪拜、五体投地!三呼山神!
“祭山神!”小老头儿接过火把,引燃柴垛。
寡妇和孩子拼命挣扎,眼睁睁看着柴枝燃起,绝望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