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下

大约又走了十分钟,我才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在远处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正在一块青石上坐立不安,看样子已经等我很久了。见我来了,他立即喜逐颜开,同时握紧了双拳,显得既兴奋又紧张。

看他的反应不难知道,他期待这一天远比我所猜测的要久得多。车夫按照他说的那样,把这些事他所知道的来龙去脉都跟我交待了,我递给他纸和笔,他提笔就写,连比划带说,足足讲述了一个多小时,我几乎插不上话。

车夫名叫索凡罗,今年32岁,根据他的回忆,十年前的那支科考队,总共有25个人,他们自称是中央来的,目的是为了勘测这山里头的贵金属和稀有矿产。可让人意外的是,矿产虽然没找到,但他们有了一个更加惊喜的发现——深埋在喀克地下的远古遗迹。带头测绘的队长激动的三天睡不着觉,可那遗迹入口所在的位置,自古以来就是当地住民祭祀先祖的禁地。结果可想而知,喀克村民说什么也不肯让这些专家继续深入调查。科考队只得暂时作罢。

可村长毕竟阅历丰富,他一猜便知这些外来人不懂得善罢甘休,为了维护祖宗定的规矩,他就派他的四个儿子暗中监视科考队。可惜悲剧还是发生了。那天晚上,虽然有四个儿子严密的监视,但还是被那帮家伙们钻了空子,利用月食天相转移了注意力,一窝蜂地进入了那片禁地。他们不要命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从祭坛的入口跳下去。那下面尽是纵横交错的迷宫般的甬道,走不出十步必会迷失方向。别说是外人了,就是当地生活多年的村民下去了,也未必出得来。等到他们四个小伙子赶到的时候,那伙人已经全都下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村长那四个儿子也都硬着头皮跟着追下去了”

最后村长得知了此事,慌忙带人赶去禁地搜救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要求任何人下去寻找,也没人敢从那下去。在村民们把附近的山地险要都几乎掀了个底朝天,搜寻了整整三天三夜以后,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第四天的清晨,村长的小儿子,拖着一个大尼龙袋子,从后山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村里。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面目狰狞如野兽,浑身是血的模样。回来以后他便昏迷了,一直神志不清,直到像植物人一样躺了一年以后才终于醒来。

有人说那袋子里是钱,有人说是金子宝玉,也有人说是书。因为那小儿子自打醒来以后就变聪明了许多。

“不过,要让俺说,他确实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他变得很会说汉语“

“啊?”

原本对书本知识丝毫不感兴趣的小儿子,醒来以后忽然变得勤奋好学,而且掌握了很多原先不具备的知识。按照常理来推断,那些知识一定得是受过高等教育才能拥有的。他的知识来自哪里,也让人匪夷所思。不会真如传闻所言,和那个带出来的尼龙袋子有关?所以小儿子,也就是小赵,在地下经历过什么,不由得让我越发好奇。

“经过那件事以后,村长就下令把祭坛的入口封闭了,但是俺知道还有一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封闭的,就在这个河谷里”

我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此时已经是黄昏,再过不久,日暮西沉,黑暗将会再度笼罩大地。炽灼的太阳正用它仅存的余威极力抵抗着星体引力拉开遮天夜幕。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搏斗每天都在进行,只不过这一次,它显得尤为吃力。整片天空都因为这场较量染上了太阳的血色而变得赤红。“但我还是想不明白……”,我望着天问索凡罗,“你昨晚到底是怎么行动的,又是用了什么办法把我弄晕然后转移到这里的呢?”

他想了想,这样写道:“昨晚俺回家的时候听到路上有人说话,互相,说的都是关于你这个异族外人能活多久,俺一听就知道是村长他们想对付你,所以半夜就跑到你住的地方…

……(略)大量文不切题的无关内容………

……你被俺下蛊了,这个俺也不知道怎么用汉语跟你解释,俺那蛊的效果只是能让你昏倒,现在蛊早就已经给你去了,这个你不用担心”

经过他这一番解释,尽管不是完全理解,但我略微明白了一点,于是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蛊这东西我以前也听说过,的确挺玄乎的,现在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吧”

于是在索凡罗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土丘。那土丘的后面,赫然呈现出一口由棱角分明的青砖垒成的古井,井口的半径足有两米。井的内壁显得很光滑,复杂的黑青色条纹密布着螺旋向下延展而去,井口四周的空地盖满了淤泥和枯枝败叶。我凑近了观察,那刻在井砖内侧的复杂纹路与沟壑之中还隐隐地透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暗褐色,让人只看一眼便能联想到肿胀腐败的血肉。

索凡罗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捆绳子,扯出捆着小石块的一头来顺着井口就扔了下去,不久以后我们就听到了“当啷“一声,石头触底了,看样子这里面高度只有两三米左右。他随即牵起绳子另一头,绑在了两米开外的一棵粗壮树干上,之后他回头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还是他先开口了“…枕…震…真相,就在……泽下面,赞们……呜……无论如何也得虾去看堪,”

他吞吞吐吐半天才挤出这句蹩脚的普通话。我无奈的笑了笑说“朋友,你还是用写的吧。”我再次检查了一下背包,翻出一支户外用强光手电,我担心这边湿气大稍微有点受潮了,拍了两下,打开一看还能用,于是就朝井底下照了照,下面果然不深。视野范围之内,底下是干爽的黑泥地面,其中镶嵌了一些碎石和杂草。

“喔……俺嫌虾去理!“索凡罗忽然这么说了一句,就开始拽起了绳子。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这么着急干嘛?“

他停下了动作,我于是递给他本子和铅笔,他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是在我眼睁睁看他干着急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标准词语以后,他终于还是接过了纸笔。

我把脸凑过去,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出了如下内容:

“十年前那天晚上,俺爹出门打猎,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俺到处都找过了,俺想,最起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就差这里没进去过,我怀疑他们就在这里面。之前俺一个人不敢下去,现在你来了,咱们互相可以照应……“

看完这些,我才终于理解了他的立场。劝慰地说“世事无常,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们终究都得面对。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同样怀疑我一位好朋友的失踪与这个地方有关。我们走吧!“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我心里还是没底。来这之前我完全没想到我会需要下洞,这在户外运动里可是风险极高的项目。

索凡罗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打头阵,他颇为熟练地顺着绳子滑到了井底,我也紧随其后。双脚落地以后,我的心才稍微踏实了一点,这下面的黑泥虽然松软但不泞,踩起来没有那种恶心的吸附感。起初我们的眼睛还不能适应下面的光线,但是索凡罗很快就点燃了一根预先准备好的火把。火光亮起的瞬间,我看清了,这里是一条地下隧道,墙壁,地面和顶棚全部由与井口同样材质的特殊青砖垒成,隧道的空间很宽敞,足够两台小轿车并排通行。隧道的地面并不是水平的,在我们刚落脚的井口正下方,似乎是地势最高的一段,但是隧道通路的前后两端地面都开始向下倾斜。

而且无论向前还是向后,在道路尽头等待我们的似乎就只有黑暗,即使我打开强光手电肆意地照射也看不到任何除那之外的事物。光这一条幽深漫长的隧道,就已经让我惊讶于这里的建造规模,这实在不像是较小的人类聚落可以完成的,这里以前一定还存在过更加繁荣的景象。

可是现在来不及多想,有个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摆在眼前。于是我问索凡罗我们到底该走哪边,他看了看头顶,又看了看前面,显得有些迟疑。正当我提议不如抛硬币来解决的时候,只听上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群男人的大声呼喊。杂乱,无序,或重或轻的脚步在四周时近时远。

“想活命就把灯熄了,不要有光亮,不要出声!“索凡罗反应迅速,神情凝重地提醒我,随后,还没等我疑惑他怎么会把普通话说的这么顺畅,他就立刻将手里的火把举起,靠近绳子,后者被迅速点燃。紧接着,他将火把掼到不远处的砖地上,用力猛踩,火焰不两下就熄灭了。几乎是与此同时,头顶的井口传来了一个清晰能辩的喊声:

“tocitoco——tocitocoyilusawu!”

听语气,似乎是有人终于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正在招呼其他搜寻者聚拢过来。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再加上我确信背包里有一根足够长足够结实的登山绳,我一定会因为他这种自断后路的莽撞行为跟他大吵一架。黑暗中,我感觉到索凡罗突然用他粗糙的大手拽住了我的袖子,示意我远离井口慢慢向后退。我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因为我看到刚刚还处在一片黑暗之中的井口的位置上方已经出现了火光,并且越来越亮!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十几秒钟。向后退了十几步以后,索凡罗忽然停住了,我差点被他绊了一个趔趄。

可是等了一阵子,也不见上面有什么人下来,似乎这帮人在忌惮着什么,我心想这里不愧是他们的禁地祭坛,看来我们暂时安全了。还来不及在心里窃喜,一卷绳梯就在火光中被放了下来,打破了我侥幸的幻想。此时我和索凡罗的后背已经靠在了十几步开外隧道的一侧墙壁上,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盯着井口的方向。从绳梯上依次下来五个手握弯刀的精壮男人,其中一个举着火把,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我看到他们每个人面部都有统一的黑色花纹刺青,而且个个都剃了光头。

看到这些,我不禁头皮发麻。我回想起了之前索凡罗赶牛车送我进村的时候跟我讲过的故事。喀克当地有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独特的职业,发音近似“冈布“,汉语里找不到相近的词语表示,如果硬要翻译,大致意思是“冥府来的收债人“。没人知道这一职业最初是如何诞生的,但是千百年来大家都默认他们存在的合理性。这些冈布平时不会平白无故直接出现在老百姓面前,但凡有冈布出现的时候,都是因为有影响到了族群命运或是生死平衡的大事发生。这个生死平衡的概念也是源自喀克的信仰,但我觉得可以用道家的阴阳平衡去理解。通俗来讲,冈布就是像斯巴达战士那样从出生以后就经过筛选的良种人才,经过了专业系统的训练,兼具杀人与做法事等各种本领的喀克族群的守护者。用索凡罗的话说,如果做了坏事被冈布逮到,就不要想着活了,最好就是求他们给个痛快。

虽然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传说中的冈布,但有人带着外来人私闯祭坛,一定坏了他们的规矩。

万幸,那几个人根本没有向我们这边走,而是打着火把去了另一边。我们就这样看着那团火向远处缓缓移动,越来越远。

我松了口气,打算叫上索凡罗赶紧朝和那几个凶神恶煞相反的方向继续赶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腕处忽然开始发出清脆的声响“滴滴——滴滴!“,是我的电子表!竟然好死不死的这个时候开始报整点!我立刻按住了手表闹铃的停止键。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那团火光马上就要淡出我们的视野了,从我的表响开始,它先是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开始飞快的颤抖、变大,光线也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大事不妙,那伙人在向我们快速奔跑,我心里暗骂一声,准备打开手电赶紧逃跑。哪知这个时候,我感觉身边一阵劲风划过,索凡罗竟然率先窜了出去,在一点照明也没有的条件下向前方的黑暗飞奔,而且脚步极轻。我想起了他那句话,不能有光亮,不能有声音。他前脚刚迈出去,我就已经听到了身后迫近的脚步声和喊叫声,以及刀片摩擦的咔嚓声,来不及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我差点吓哭出来,这是什么速度啊?从表响到现在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他们快的简直不像人类!我的大脑已经嗡嗡作响地给出了最优先的指令:迈开双腿动起来!逃跑!于是我也没有开手电照明就跟了上去。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向前跑!无论如何也不能停!

自普罗米修斯盗火以来,人类已经习惯了有光明和温暖来驱散黑暗,但要是让人回归原始的条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奔跑,则需要比人类祖先们更加巨大的勇气。直到真正实践起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事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运气。我活像一辆在公路上行驶的超载大货车,载的已经不是货物,而是恐惧心,害怕被人发现,除了不停向前,就只知道夺路狂奔。我感觉我已经连续奔跑了十分钟,中间没有歇过,甚至已经开始有点岔气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直觉告诉我后方本应紧追不舍的人消失了,也许不开手电真的可以让他们辨不清我的位置从而甩掉他们?但我不敢停下确认,因为凭我现在的状态一旦停下,我可能就再跑不起来了。让我疑惑的是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感觉不到索凡罗在我附近,照理说他应该没比我快太多啊。

坦白讲,我真的很走运。这条通道是笔直的,我贴着一侧的墙跑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撞到任何东西。我没有什么丰富的经验,缺乏装备,独自一人在这种不知哪朝哪代的堪比古墓的地下建筑里摸着黑乱跑,没有缺氧,没有中毒,也没有遭遇到任何陷阱,专业的户外探险也不敢这么玩啊!如果我回去把这些经历讲给大伙儿听,估计够我吹一辈子了。

我的脚步越发沉重,呼吸越来越乱,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马上就坚持不住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脚下忽然一空,紧接着身子一歪,斜着倒向前方,我又一次在黑暗中坠落。又是熟悉的地心引力,栽倒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自己这是跌入了一个具有相当的高度差的深坑。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几乎没有什么想法,因为我真的已经累坏了,甚至疲惫到无暇发出惊呼,现在以这种方式停止奔跑,我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要说有什么想法的话,那就是我期待着如果下面是实心地面,索凡罗那个乱跑的混蛋比我先一步摔下去,我正好可以摔到他的身上,这样就不用承受那么多伤害了。

在下落的过程中,我忽然听到一句奇怪的像是咒语一样的声音。

“iaiasabnugrashu……“

听上去就好像是有个女人贴在我耳边小声呢喃,然后立刻远离。听的我一个激灵。因为疲倦而险些宕机的大脑像过电一般,马上就清醒了许多。紧接着扑通一声,我掉入了水中。我的整个下落过程就这样停止了。但我并没有准备好,落水的瞬间我呛了几口水。在水面之下我又因为重力作用下沉了约摸三五米左右的深度,我胡乱挣扎了两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冷静。我的背包最外层的防护板是泡沫材质,背包中间还有一层密封的防水包里面也存着空气,而且我带的军用水壶里的水也早就喝光了,现在里面都是空气。所以我的背包现在具有相当的浮力。我很庆幸自己之前逃命的时候没有为了减负而丢掉它,说真的我确实有过这种念头。

我憋住了最后一口气,凭着浮漂一样的背包,终于重新浮了上去。之后我翻过身抱住背包,尽最大限度地抬头,把自己的头托出水面,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劫后余生的欣喜让这里的空气显得该死的甜美。这是一潭死水,除了我掀起的波澜没有任何流动,周围仍是一片黑暗。我就那么漂在水面缓了很久,直到我稍微有一点力气了,才摆动双腿,向我认为的岸边游去。三分钟之后,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一块石头质感的地面登陆了,一共不到十米的距离,我游了整整三分钟。除了我可能真的“缺乏锻炼“,我想不出别的什么话来安慰自己。

躺了一会儿,缓过气来的我第一时间打开了背包,从中间的防水包里取出了备用的强光手电。按动开关,强烈的光束直冲向上,终于,在漫长的黑暗中穿行过后,我再次回归了光明!双眼缓慢适应了光线以后,我四处探照,大概了解了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下溶洞,基底是很深的水潭,四周形状类似一个正五边形,水潭中间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平台状石块露在表面,这些石块在水面下的部分都是石柱,我目前正是在其中一个较大的石块上歇息。我掉下来的地方处在其中一侧岩壁的中间位置,向那里照去,还能看到那个让我差点跑到吐血的青砖甬道的四方形截面。原本那些紧随身后磨刀霍霍的冈布没有跟上来,本应跑在前面的索凡罗也不见踪影。这有点匪夷所思。不过就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不如专心思考眼下要面对的问题。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从背包里取出指南针来,想要找回一点方向感,紧接着我却惊恐的发现它已经失灵了,或者说,它的指针在不断旋转的同时,以不知每秒多少赫兹的频率高速震动着。我失望地把它丢回包里,重新整顿好,把目标锁定了我坠入溶洞的那面岩壁右侧的一个紧贴水面的半径五米左右的圆形凹洞。我通过观察和试探,发现那里的水比较浅,只有齐腰深,涉水通过不成问题,而且那后面别有洞天,隐约还能看到另外的空间。

又一阵笨拙的扑腾和狗刨一样的游泳,我成功来到了那个凹洞,并且穿过它去到了另一边。果然和我料想的差不多,这一侧是另一个更加宽敞的溶洞,而且没有积水。手电光照射下,我看到前方的地势是一个逐渐向下缓降的斜坡。让我欣喜若狂的是,光照所到达的边缘,缓坡的尽头竟赫然出现了人工修筑的痕迹!

那是一块奇异造型的石碑,拥有我从未见过的未知建筑风格。虽然坡很缓,但是这个天然洞穴的地面还是充满了各种疏松的孔洞和一受力就会活动移位的碎石,于是我拿出背包里的折叠登山杖,拄着它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向缓坡下移动。费了点功夫才终于到达了那块石碑,离近了看才发现,它足有一人高。顶端是菱形,上面刻有一个奇形怪状的浮雕,像一棵有凌乱枝条的野蛮生长的树,但是他的底下却生着几只像羊蹄子一样的生物结构,不多说了,野兽派的抽象大师看了都想哭。石碑的基座是梯形棱台,中心主体则是个精妙复杂的多面体结构,每一面都有或大或小的整齐的碑文。我把背包放下,从防水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相机,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来。

这些碑文很像是楔形文字,虽然文字研究方面我是个外行,但综合我所知道的地理和历史条件以及它的语法构成等等因素来判断,这段文字的使用时间应该远在甲骨文出现之前。这些难道就是当地人说的古老方言?不,我记得小赵说过,他们的方言并没有对应的文字。因为暂时无法翻译这些文字,我只好先用随身携带的铅笔和从笔记本上扯下的纸张拓下了其中的只言片语。就在我拿起照相机打算拍下一部分照片回去作参考时,怪事发生了。电光火石之间,我看到了很多细小的黑影从眼前飞速掠过。凭经验,我感觉那些是类似蝙蝠的生物,或者就是蝙蝠。但是蝙蝠如果被惊扰,不会在飞行中不发出任何声响。他们是需要回声定位的啊?难道是我眼花了?没有思考过深,我便给相机换上新的胶卷,按动快门拍下了照片。

对石碑的研究暂时告一段落,我才注意到,沿来时的方向到达石碑之后再往前10米左右,天然坡面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不知被谁开凿出的向下垂直延伸的螺旋阶梯。阶梯是在靠近坡面边缘的位置向下开凿的,外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眼下除了那螺旋阶梯,已经没有其他的通路了。

鉴于索凡罗已经不知去向,我有些犹豫要不要下去查看。我此行的目的,最初只是代表文字密码圈里的大伙儿来寻找老毕,看看他是不是躲在这里,或者给我们留下什么答案或是新的线索。原本我的行程可以很简单,但没想到事情发展的一波三折,仿佛有双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动我不断走向更深处的真相,而我偏偏又好这口。但直觉告诉我,继续调查下去我绝讨不到什么好处,前面不知还有什么危险在等待着我。我犹豫了,尤其在想到了十年前那支科考队可能的凄惨下场以后。可是转念一想,我似乎也没什么退路,冈布不知道追到哪去了,就算避开他们原路返回,光外面这些山上复杂的自然环境就够我喝一壶的……一番心里斗争过后,我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其实就算没有那些骇人的故事,关于这个地下遗迹的发现也足以令我兴奋不已了。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前往真相的路上。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下去看个究竟。

我翻出了夹在背包最底下的卫星电话,在试图联系陈凯无果以后,毅然走下了那段阶梯。

那是一个枯燥而又漫长的过程,刚开始我还数着自己走了几级台阶,但是时间一长,走的久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走过多少。手电惨淡的白光和楼梯反射出的让人绝望的黑色,仿佛无穷无尽的螺旋重复的台阶,看不出任何变化的单调场景,所有这些综合在一起,让我的精神饱受折磨。在我神情恍惚的时候,再次诡异地听到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呢喃声,这次是一群女人!他们似乎在低声唱诵什么咒语。我认为这是幻听,是进入地下以来由于我神经紧张并且得不到休息导致的。也许长时间的黑暗终结了我对时间的感知,反复重现的场景抹杀了我的空间概念?那声音还在继续,我还听到了一些哀嚎,还有一些回响,并且伴随着新出现的杂乱的无名野兽的怪吼,愈演愈烈,汉语,英语,各种我叫的上名字的语言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语言以一种奇怪的韵律在我的头脑里忘情演奏,炸起了一支疯狂的交响乐!

“不~不!不——!啊啊啊啊啊”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痛苦地双手抱头,蹲伏在地。我绝望的抬眼,看到本应是黑色石壁的位置变成了黑暗的宇宙和寥落的星辰,远处的群星正闪烁着奇怪的色彩……恍惚的感觉达到了顶峰,我几乎已经辨不清什么是幻觉梦境,什么又是真实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理智逐渐恢复,我蹲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我才意识到我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我扶着岩壁重新站起来,一边向下继续走,一边试图用清晰的神智推测刚才发生的事情。但这些都是徒劳。过度的思考不但无法帮助我找出答案,反而会让我感到更加头疼。

又不知向下走了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在这,一块三层楼高的巨大的圆形石门挡住了我的去路。这石门上有一个和之前的石碑相似的怪形浮雕,只不过这石门上的浮雕要更加巨大,细节更加清晰,而且还配有一些难以描述的表意性雕刻。我知道我必须得想办法打开这扇门。我尝试着把身体贴上去挪动,不用想也知道,大门纹丝不动。就在我打算放弃时,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在那大门上的浮雕所描绘的树状生物的一处低矮肢节的周围,分布着许多细小的针状尖刺,走近了仔细看去,尖刺上面还刻有细小的流道。我的头脑中立刻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Sacrifice!“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将拇指压向那堆尖刺,一阵格外强烈的刺痛立即从拇指蔓延至我的全身。我疼的嗷嗷直叫,任由血液从手指渗出,顺着尖刺的流道流进了石门上更加细小的凹槽里。紧接着,我感觉到一丝强烈的震颤从石门传来,在感觉到震颤的同时我立刻敏捷地缩回了右手。只见那巨大的石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向右滚动。

随着那扇石门缓缓打开,伴随而来阵阵的轰隆声,似九天之上破空炸响的群雷。我尝试捂住耳朵,但这丝毫制止不了穿魂的巨响如五雷轰顶一般扰乱我的心神。也许是声波的作用,也许是地下深处的阴暗潮湿的环境,我开始感到晕眩恶心,嘴里生出咸水,好几次险些呕吐出来。这贯耳的魔音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在我即将呕出昨天的午饭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我知道,门已经彻底打开了。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我抬起头望向门后的世界,眼前的一幕还是让我双腿一软,惊呼着瘫坐在地。

那是一个到处都泛着诡异绿光的世界,也许是磷光,也许是某些小颗粒的折射和散射,无处不在的幽绿让人马上能够联想到阴曹地府。潮湿的空气散发着黑暗地底独有的味道。当我的双眼适应了绿光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贯穿左右两侧的深不见底的裂缝,那里面充满了不计其数的无名幻想,站在这极其可怕的裂口边缘,你会感受到一种癫狂的恐惧。裂缝正中间的位置,数不胜数的巨大方形石柱仿佛从天而降,鬼斧神工般地架起了一座可供十个成年人并排通行的桥梁。跨越深渊裂缝继续向前,则是由一块完整的墨绿色矿物构成的巨型平台,仿佛凭空悬浮在这广袤的空间中。而平台之上,是一尊面向入口的由青绿色翡翠质感的巨石雕琢出的超巨型雕像。

也许是这场景太过于震撼,又或者是我一路上的遭遇太过于离奇,扭曲了我现在对于空间的判断。根据我的推测与分析,这整个地下空间的深度位置以千米为计量单位足矣,但是立于那悬浮平台之上的那尊巨型雕像的高度给我的观感绝对已经超过了万米……因为夸张到近乎离谱的高度,我看不清它的脸,我只能看到它双臂交叉于胸前,如果那是它的双臂的话,似在做祈祷姿态,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女神雕像,像西方人崇拜的圣母玛利亚一样,但这个有很大的不同,这尊巨型神像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性,让人只看一眼就会全身战栗。原本应该是手的位置是一团扭曲在一起的像手却又不是手的奇怪形状。它的巨大躯体乍看之下浑然天成,但如果仔细辨认你会发现那其实是由无数的条纹缠绕纠结而成,我无法清晰地用文字描述出具体形状,那更像是某种阴森可怖之物的绳状藤蔓、触手之类盘踞组合而成的人形拟态。但是排除这些主观感受,这里毫无疑问可以比肩诸如埃及金字塔,万里长城等人类文明史上的神迹!

啊,我无法形容此时此刻我的感受,探索与发现带来的兴奋与紧张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则是直达灵魂深处的深深的震撼。这是何等的宏伟!何等的雄奇壮丽!与之相比较,蒙昧之初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的火种,只是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我想象着它的崇拜者们跪拜匍匐在这尊怪异神像脚下的模样,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竟是如蝼蚁般的卑微存在,人类文明是如此卑微。

长达万米的藤蔓在雕像本应是脸部的位置刻下巨大的阴影……仿佛诉说着人类文明千年来积累的恶毒咒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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