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蟠一路哭着往回走,路人纷纷侧目以视,还有一群小孩子尾随着看热闹,叽叽喳喳地猜测着这个白胖的乞丐因何哭得这么伤心。
这个说:“看他这么白白胖胖的,莫不是没讨到饭?”
那个说:“多半是争吃的挨了打。”
又一个说:“莫不是死了娘老子?”
薛蟠却似瞎聋了一般,不闻不见,只管张着瓢大嘴哭得好不痛快。
正肆意时,忽然间被人拉住,张开泪眼一看,不是贾环、贾琮两个又是谁。
只听贾环骂道:“二师兄这是哭的哪门子丧。”
薛蟠一把拍开贾环的手,说道:“要你管!”
说着依旧咧着大嘴哭着进了院门。宝玉见了,说道:“薛大哥这是怎么了,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吧?”薛蟠抹着眼泪点头。
小厮扫红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薛蟠跟前,只弯腰捧着。
宝玉道:“怎么这样没规矩。”
茗烟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薛大爷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
薛蟠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
扫红忙赶着跪下。被薛蟠一把扶起,红着眼睛说道:“不必讲这些虚礼。我原也不配享这些富贵。”
扫红一听,以为薛蟠是在责怪自己不敬,唬得哪敢起来,越发可着劲儿地要往下跪下,薛蟠没防备,被他往下用力一沉,就脱了手。
那扫红猛然间失去了托力,又双手捧着一大盆温水,一个不稳,趴倒在地,盆子也扔出去一丈远,撒了一地的水。
宝玉一看,笑骂道:“该讲礼的时候你无礼,薛大哥说了不受礼,你倒越发行起大礼来了,竟五体投地了!”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宝玉命人带薛蟠下去洗漱换衣,不大会儿,薛蟠换洗后复归。与宝玉说起那一锭金元宝的事情,因此悟出“不是自己的瞎搭了功夫也得不到,是自己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道理。
宝玉点头,心中感叹这呆子竟有这样的机缘、这样的悟性!不由地想起前世自己因看到龄官画蔷,不知何意。
后去梨香院找小戏子龄官,要她为自己唱一段《袅情丝》,不料那龄官却称:“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唱呢。”
想前世宝玉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嫌弃。那龄官不过是自己家里养的小戏子,竟敢驳回自己。对贾蔷却万种柔情蜜意,贾蔷更是对龄官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唯恐拂逆了龄官的心意。
宝玉因此领悟到龄官在蔷薇花下用发簪画“蔷”的深意来了。忽然觉得自己从前想得到所有女孩子的眼泪,实在是‘管窥蠡测’,自此大彻大悟,终于明白竟不能全得她们的眼泪,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明白了这“分定”道理了,宝玉整颗心就只装黛玉一个了。两人就再也没有拌过嘴,吵过架。
又想到前世自己虽然悟出了这个道理,却无法改变《枉凝眉》中的结局: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想至此,宝玉不由地心中隐隐作疼,长叹一声,不觉流下泪来。
众人见宝玉如此,不知缘故,也不敢多言相劝。唯那薛蟠是个实性的,见宝玉如此,只道宝玉为自己所感,心下大为感动。便用帕要为宝玉拭泪,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
宝玉回过神来,叹口气说道:“薛大哥能以小见大,是个聪明有福的。”
薛蟠何时被人赞过“聪明有福”,今日头一次听宝玉这样赞自己,心中不免惊喜。正自得意,又听宝玉说道:“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珍惜自己的那份就好。”
薛蟠听了,当下一愣,心想自己明明说的是金元宝,他却说人生情缘,莫不是在说自己强抢英莲一事,便讪讪地红了脸,说道:“东西玩意儿好分个你我,那人怎能分清是不是自己的?”
宝玉听了,便知自己无意中对前世的感叹戳中了这呆子的肺管子,难能他不但不恼,反倒虚心请教,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即如此,不如趁机为他解说一番,若他能改了心性,倒是功德一件。
于是,宝玉笑道:“薛大哥问得好。东西玩意也不好分出到底是谁的。比如一个人有房千万间,他也只能住一屋睡一铺,其余的再多也都是别人住着,你说这些房屋,到底是你的还是别人的?财物再多,没用上就是没用,没用就等同于没有。”
“再说了,拥有的再多,守不住也没用。比如秦始皇,天下财富都是他的,谁能和他比?他自称始皇帝,就是想把祖宗几代数百年打下的这个江山世世代代传下去,结果也就传了两代就易主了。”
薛蟠眨巴眨巴眼,说道:“难怪老话说富不过三代呢。就没有富贵传百代千代的吗?”
宝玉说道:“有,少而已。唯有靠道德可传百代。故古人云:厚德载物。”
贾蔷说道:“我贾家至今已传五世。”
宝玉点头,叹口气说道:“我等发奋图强,方可延续祖宗荣耀。若是不争气,离败家也就不远了。”
贾环一昂头,说道:“二哥放心,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呢,不能在我们手里糟蹋了!”
宝玉拍拍贾环的肩头,笑道:“我们都不做败家子,就不怕没好日子过。”
薛蟠笑道:“有你们做样子,我跟后面学着,也不能把家败了,总得给儿孙留点家底。”
宝玉:“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财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
闻言,几个人都点头,薛蟠虽听不大懂,也大概明白其意。也跟着点头,又问道:“宝兄弟,如何分得出哪些人是自己的,哪些人不是自己的?”
宝玉笑道:“人与人俱是因缘份而相遇、相识。只是缘分有孽缘、有良缘。良缘使人甘之如饴,孽缘使人倍受煎熬、磨难。”
“这样讲来,我与那英莲可不就是就是孽缘。”薛蟠一拍掌说道:“遇到她我是没得上便宜还惹了一身骚。”
贾环冷笑道:“你强抢民女,打死人命,反倒有理了。宝二哥的话竟是白说了。”
宝玉看贾环一眼,贾环忙低下头,不敢则声。
宝玉说道:“环儿,不可有理不让人。这是作孽!作孽就是把好好的缘分往坏里带了。”
薛蟠一听,忙问道:“宝兄弟即这样讲,那孽缘是不是也有法子变成良缘?”
宝玉点头:“这个自然。”
薛蟠忙笑问道:“如何个变法?”
宝玉反问道:“薛大哥若是欠了人钱,当如何做?”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薛蟠答道。
宝玉道:“这就是了。一样的道理。孽缘皆因欠债而起,偿还了便是。无债一身轻。”
薛蟠闻言,似懂非懂,他本是直肠子之人,顾不了那么多,张口便问:“那英莲,是她欠我的,还是我欠的她?”
贾环“嗤”了一声,撇撇嘴。
薛蟠眼睛瞪着,说道:“环小子,你若是懂怎么做法,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便服你!别拿这副怪相呲人。”
又对宝玉道:“宝兄弟接着说,该如何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