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妈妈

大年初一的清晨,按理是走街访友的时候,但是晏家没什么亲戚,碍于周立伟天煞孤星的名声,也没什么亲戚愿意和他们来往。

尤其是每年大年初一这个日子,晏家总是鸡犬不宁。

一早上晏桦就起来了,没想到江野起得更早。当他掀开两张床之间的蓝色门帘时,江野已经穿好衣服,乖巧地在桌子上写作业了。

“怎么起这么早?”

明明昨天晚上将近一点才睡。

江野放下笔,看着晏桦,一板一眼道:“要看书写日记。”

“老师说每天都要写日记。”

江野看着就是会将老师随口说的话,不折不扣执行到底的好学生。

晏桦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祖国的花朵好好生长吧。

“桥哥你要出门吗?”江野有些担忧地问道,晏桦要出门,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也要走了。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嗯,出去有点事。”晏桦走到鞋柜处换鞋,回着江野的话。

他刚换好鞋扭头就看见江野两只手拘谨地搭在一起,面色忧愁。

“你……”

晏桦欲言又止。

江野神情紧张。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大过年的,把小孩一个丢在家是不是不太合适。

第一次当家长,他还没有经验。

江野刚才甚至以为晏桦要赶他走了,没想到居然只是问他要不要去。

“要。”他生怕晏桦反悔了,连忙换鞋,但是因为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左脚绊右脚,差点摔着了。得亏晏桦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扶住了。

“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看着江野跌跌撞撞向自己跑来,不禁安慰道。

江野扶着晏桦的手,正准备换鞋,却听到他说:“等等。”

“怎么了,桥哥?”江野担心晏桦要变卦。

“怎么没穿新衣服?”

江野身上还是那件旧外套,给他买的羽绒服还在柜子里挂着。

“我……”江野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知道今天早上起来会不会被赶走,新衣服舍不得穿。

晏桦拍了拍他后背,“去穿新衣服。”

“好。”江野很听话,闻言去房间换好了新买的羽绒服。

两人一起出门,坐在公交上,晏桦看着窗外,眼神中带着着淡淡的愁绪。

“桥哥,我们去哪里啊?”江野顺着晏桦的视线看过去。

“去看我妈。”

晏桦今天出门前,特意打理了自己,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上去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与机械厂大街的混世魔王没有半毛钱关系。

每年初一,他都会去看他妈。

尤其是今年,他更要去。

大年初一的陵园几乎没人,门口的保安看见晏桦,熟络地打着招呼。

“又来看妈妈了?”

晏桦嗯了一声,“今年又是你值班吗?”

“是啊。”

每次都是晏桦一个人来,这次看到身旁还多了个小豆丁,保安大叔看着江野有些失神,掐灭了手中的烟,努力挤了个笑脸。

“今年多了个小朋友一起来啊。”

“我弟,叫叔叔。”晏桦示意着江野。

“叔叔新年好。”

保安大叔那双皱巴巴的眼睛在看到江野的一瞬间,有一丝光亮,但是随即被眼底巨大的悲伤所替代。

“多大了?”

“刚过十一岁。”

“十一岁了啊。”保安大叔嘴角嗫嚅道,“和我儿子差不多大。”

江野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晏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叔,我们先进去了。”

保安大叔摆摆手,像是一座早已年久失修的时钟,机械地说道:“去吧。”

等两人走远后,江野才带着些好奇道:“桥哥,刚才那位叔叔怎么了?”

晏桦沉默地擦去墓碑前的灰尘,“他儿子死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保安大叔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常年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头发全白,脸上都是皱纹,走路佝偻着腰。

自从他儿子十一岁那年溺水后,妻子精神失常也跟着自杀了。母子俩都葬到了这里,他便应聘到这里保安,一干就是十年。

每年初一晏桦来都会遇见他。

晏桦站在墓碑前,看着妈妈二十出头的照片,年轻美丽,乌黑亮丽的头发搭在双肩,面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无论什么时候过来,妈妈永远都慈爱地看着他。

再过几年,他要比妈妈的年龄还要大了。

江野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由衷地感叹,“桥哥和晏阿姨长得很像。”

都是属于见一眼都不会忘的程度,五官英气,一个美丽一个帅气。但是晏桦的长相更具有倾略性,没有妈妈那么柔和。

晏桦嗯了一声,见过他妈妈的人都这样说。

但这更坚定了周立伟心中的想法,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夺走了妻子的命。

“妈,周立伟死了。”晏桦自言自语对着墓碑道。

“他对我一点都不好,如果你见到他来,不要理他。哦对,他还找了个新女朋友,见异思迁的男人,最好离他远一点。”

江野还没见到过晏桦这样,一本正经地告状,像个小孩一样,对着妈妈撒娇。

剩下的话,晏桦没有当着江野的面说出口。

妈,你看到了吗?在我旁边的小孩,就是江野,周立伟新女朋友的孩子。虽然周立伟是个人渣,但是他女朋友人还挺好的,还送了我平安扣,希望我平平安安。不像周立伟,巴不得我赶紧死了。

妈,江野他爸对他不好,总是揍他,身上都是伤。

江野和我一样,也没妈妈了,有个爸还不如没有。

晏桦停了停,在心里和妈妈商量道。

所以,妈妈。我想和江野一起生活,我想有个家人。

他还小,也很乖,没有地方可以去。我手上还有周立伟的抚恤金和保险以及他之前留下来的遗产,一共七万。

这笔钱可以够江野生活很久。

我现在还在车行当学徒,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转正,也能养活我自己,你不用担心。

晏桦坐在石阶上垂着头,吸了吸鼻子,面前的纸钱烧得旺盛,他眼神中透着迷茫,不知所措地问道。

妈妈,我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你能告诉我吗?

江野在一旁沉默地帮忙烧着纸钱,听说烧得越多,下面的人得到的也越多。他虔诚地希望晏阿姨在下面发大财,神通广大,保佑桥哥平安。

嗯,如果能顺带保佑自己也好。

一大沓明黄色纸钱很快被火红色的焰火吞噬殆尽,只剩下一小撮灰色的灰渣。

晏桦沉思许久后站起,拍了拍腿上的灰,“走吧。”

在这立一块碑要一两千。

江野妈妈和周立伟都没有葬在这里。其实这里还有一点晏桦的私心,他不希望周立伟去烦妈妈。

“下次去看你妈。”晏桦对着江野道。

江野指了指天道:“我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妈妈。”

抬头是天,是云,是日月星辰,是一直都在的妈妈。

晏桦望了望天空,揉了揉江野脑袋,“走吧,回家。”

晏桦和江野回家的路上会经过那条人迹罕至的巷子,只是刚靠近巷子附近一瞬,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他放慢脚步,视线左右徘徊,一只手摸着兜,逐渐往墙边走。对着江野小声道:“等会我数一二,你就赶紧往回跑,听见没?”

江野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但是见晏桦神情严肃,忙不迭地点点头,担忧地问道:“桥哥,你呢?”

晏桦观察着周围,慢慢蹲下身子,找了个趁手的板砖,压低声音叮嘱着江野,“我没事。你先跑,我等会就来。”

江野咽了咽口水,扶着墙,眼都不眨地盯着晏桦。

只见他薄唇轻启。

“一。”

“二。”

“跑!”

在江野跑的一瞬间,巷子里突然窜出来好几个人。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只能听着晏桦的话,顾不上腿上的伤,一个劲往反方向跑。

巷子里,晏桦迅速被五六个人围住,其中一人就是上次遇到的棒子,

“你就是晏桦?”为首的男人看上去十八九的样子,双手插兜抬起下巴站在中间轻蔑地问道。

为首的男人晏桦没见过,但是看他那样就知道来者不善。

“我不是。”

“嗯?”男人下意识疑惑地看向棒子,怀疑是不是认错人了。

可是下一秒就听到晏桦嘴角带着笑,语气狂妄道:“我是你爷爷。”

“操!”

“表哥,他就是晏桦!”棒子狗仗人势谄媚地说道。

男人没想到晏桦居然敢这么嚣张,他们这边可是有五个人,晏桦光杆司令一个,怎么算都有把握,也不跟他多废话,抄起手上的钢管毫不客气地朝他来。

“老子今天让你知道,谁是爷爷,谁是孙子。”对面男人张狂道。

可是他初来乍到,低估了晏桦,也高估了自己。

同时也低估了江野喊警察的速度。

江野带着警察赶过来的时候,晏桦一个飞踢踩着他的胸口处,疼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警察同志,他打人!”棒子见到警察来,连忙反咬一口,指着晏桦控诉道。

“晏桦,又是你!”

晏桦算是所里的常客了,尤其是黄警官,老远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刺头。

江野刚才拼命跑出去老远,可是马上意识到他桥哥还在那,刚好遇到对面巡逻的警车,马上去报了警,带着警察赶过来。

“桥哥,你流血了。”江野嘴唇发白,颤巍巍地指了指晏桦额头道。

晏桦随意地用掌心蹭了蹭额角的血迹,云淡风轻地说道:“没事,破皮了而已。”

可是破皮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日头渐渐升到最高处,一缕阳光照进派出所院中。

晏桦脑袋处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好在伤得不重,用他的话,就是破皮了。

这相比他从前受的伤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江野看着额角的白色纱布,自责地道歉。

“桥哥,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棒子那些人也不会找你麻烦。”

晏桦奇怪地看向他,认真地说道:“跟你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有其他借口找我麻烦。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当做是你的错。”

江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是在垂下头时,眼底浮现一丝挣扎。嘴唇嗫嚅,有一瞬间想要说出他们偶遇的真相。

可是他怕……

就在他纠结时,黄警官喊道,“晏桦,过来。”

“在这等我。”晏桦对着江野丢下这一句话,便朝前走去。

江野忍了忍,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好。

黄警官恨铁不成钢地对着晏桦道:“你说说你,大过年第一天都要到我这报道。”

晏桦摸了摸额头的纱布,“我是受害者呀,我好端端走路上,被人打了。我也很无辜。”

“你让我省点心好不好?”黄警官无奈道。

“我还不够省心?半年没来你这了。”晏桦熟络地耍着嘴皮子。

黄警官叹了口气,“你今天去看过你妈了吗?”

“嗯。”提到妈妈,晏桦顿时沉默了许多。

“看过就好,不然你这个样子去,她肯定要担心的。”

“嗯,没事我就走了。”晏桦拔腿就要溜。

“急什么急,我马上就要调去市局了,你自己不要到处惹事。”黄警官训话道。

“高升了?恭喜恭喜。”

黄警官瞥了一眼江野,“那小孩怎么跟你在一起?”

“你认识?”

“你爸女朋友的孩子呗,见过几次。”

黄警官认识周立伟和晏妈妈,这还是有一次晏桦打架进所里,从他嘴里知道的。但是从来没见过他和周立伟有什么来往。

“你说你也是,带着小孩,还跟别人打架。你就算不为了自己想想,万一别人把这小孩打了,人家家长找你,出什么事怎么办?”黄警官语重心长地说道。

晏桦回头看了一眼江野,只见他坐在椅子上,见人看过来,还笑着眨了眨眼。

在这一刻,晏桦似乎突然意识到,他以后不能再肆意妄为,不顾命地活着了。

他家里还有个小孩要养,如果自己出什么事,或者江野因为他出什么事。他都没脸去见江野妈,也对不起那枚平安扣。

他要江野平安快乐,健康无灾地顺利长大。

见晏桦沉默不言,黄警官大过年也不想说些孩子不爱听的话。

“自己好好想想,来年就十八了。你妈还在天上看着你呢,活出个人样,知道吗?”

“我知道了。”晏桦略有所思道。

“嗯,早点回去。要是家里没饭吃,给我打电话,来我家。”

晏桦挑眉,神情复杂:“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你做饭实在太难吃了。”

晏桦吃过一次,此生难忘,做饭这么难吃,找不到老婆也是情理之中。

“你这小王八蛋。”

黄警官在背后笑骂了一句,看着晏桦和江野的背影,一大一小迎着光走出派出所。

此刻峰子还不知道这边的状况,正眼巴巴地蹲着人回来。

他昨天夜里收到晏桦的短信,一起来就往晏家跑,没想到扑了个空。

晏桦就是不长记性,好人没好报,他又不是没吃过这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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